国内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影视化改编研究——以紫金陈作品为例

汤锦花

（广西电影集团，广西 南宁 530000）

推理小说以悬念引起故事，并以推理的方式揭开谜题，兴起之初主要以警察、侦探为主角。在欧洲国家，以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代表的作家创作了一大批侦探小说。中国古代很早便有公案小说，自魏晋南北朝开始，相继出现《搜神记》《包公案》《三言二拍》等现在依然留名的公案小说，这些公案小说可谓我国推理小说的前身。清末民国时期，中国曾经掀起一股推理小说的创作高潮，出现了如程小青、孙了红、刘半农、胡闲等优秀的推理小说作家，尤其是程小青创作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说被多次出版。在2019年上映的电影《大侦探霍桑》便是根据“霍桑探案”改编，成为当时硕果仅存的改编案例。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推理小说在日本兴盛，逐渐细化，形成了社会派和本格派等风格。相较于本格派注重破案技巧，社会派推理小说更关注作案动机，注重对人性的剖析，以此探讨广泛的社会问题，比如东野圭吾的很多作品将故事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和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中展开，深入探讨嫌疑人犯罪的社会原因。

推理类影视剧由于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参与感和正义感，拥有稳定而广泛的受众基础。1978年，我国引进了日本推理电影《追捕》，带动了国内推理电影的创作和探索，国产推理类电影《405谋杀案》《神女峰的迷雾》《蓝盾保险箱》《508疑案》等相继上映。为了获取更多的市场利润，随着IP改编的潮流推动，影视制作方将目光瞄准了具有广泛受众基础的推理小说。40余年间，根据原著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不胜枚举，如《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蝴蝶公墓》《暗黑者》《心理罪》《他来了，请闭眼》《隐秘的角落》等。

国内早前的推理类影视剧主要以本格派为主，随着国内一些社会派推理小说的问世，以及外国大量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引进出版，影视行业开始广泛关注社会派推理小说。自2017年开始，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被改编为电影在全国影院上映，紫金陈的《无证之罪》被改编为网络剧在爱奇艺视频平台上映，二者分别获得了广泛的好评，打开了社会派推理影视剧的大门。

一、社会派推理小说影视化困难的原因

长期以来，受众在关注炫耀破案技巧的本格派推理小说和影视剧的影响下，养成了喜欢刺激、极端、快节奏的阅读和观影习惯。这推动了本格派推理小说和影视剧的创作空前火热，占据了大部分推理小说和影视剧市场。而社会派推理小说因其剧情节奏缓慢、揭露的社会问题过于敏感等因素，致使受众无法一下子改变原有的阅读和观影习惯，接受度不高，打开国内市场主要依靠引进（如松本清张、东野圭吾等作家的小说在国内的大量出版）。由此，国内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影视化改编较少。

（一）剧情节奏缓慢

社会派推理小说对人性的细腻刻画，容易使观众错觉剧情推进缓慢，这种不讨好观众的创作方式，给社会派推理小说影视化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社会派推理小说相较于影视剧在国内的接受度较高，因为阅读本身就不是快餐习惯，而影视剧的接受度不是很高，接受过程比较缓慢。这是因为观众选择观影的方式，无疑就选择了一种相对小说的慢节奏要求更高的方式。为此，影视剧为了迎合观众的喜好和习惯，增加观众的黏性，通常采用加快故事节奏的方式进行创作、改编。

近年来，国内的社会派推理小说被影视化改编得比较多的作家是紫金陈。自《无证之罪》开始，他的小说相继被改编为网络剧，如《坏小孩》被改编为《隐秘的角落》，《长夜难明》被改编为《沉默的真相》，《高智商犯罪》被改编为《谋局》。紫金陈的小说被影视化改编后，编剧虽然基本保留了原著的内容，但也对叙事节奏进行了大量的调整。如《沉默的真相》的叙事节奏比小说《长夜难明》的节奏要快得多，时间跨度也更短。《沉默的真相》以张超带“爆炸物品”进地铁站引发的舆论、以及朱伟提供的连续九宫格照片和爆炸恐慌，给警察破案制造压力，使整体剧情节奏紧张。相比于小说慢慢讲述警察确认张超有不在场的证据，从而改变调查思路，从死者江阳开始查起，这样的开头和整个谋篇布局，节奏明显更快，吊足观众的胃口。又如《无证之罪》作为紫金陈最早的尝试，慢慢讲述一个为了救初恋女友被卷入连环杀人案的小律师经受人性考验的故事，探讨人性变化的过程入木三分，然而该片的关注度却不及《沉默的真相》。

（二）揭露的社会问题过于敏感

社会派小说往往揭露深刻的社会问题，而影视剧受到相关的审核限制，导致社会派小说在影视化改编过程中受到束缚。影视剧审查有严格的制度，涉案题材容易涉及相关部门的联合审查，无疑为推理类影视剧的创作、改编造成了更多禁制。紫金陈的小说虽然受到资本的青睐，但在改编过程中，也要适时地结合现实作出取舍。

如小说《坏小孩》改编成影视剧《隐秘的角落》后，对3个主人公的背景故事和性格做了比较大的调整，进而影响到一些剧情的调整。小说《坏小孩》的3个主要角色朱朝阳、丁浩、普普身世有点趋同。朱朝阳的父母离异后，由于父亲对他冷漠无情，母亲忙于工作很少关心他，虽然成绩优异，但被同学嫉妒诬陷，他变得性格扭曲，脏话连篇。杀害妹妹朱晶晶后，他开始布局陷害两个难得的、知情的朋友丁浩和普普。普普的母亲生了弟弟后只关注弟弟，而唯一对她好的父亲，因为发现弟弟不是亲生，杀害母亲和弟弟之后被枪毙，由此造成了她虽然只有12岁，但言语狠戾，行事毒辣。同病相怜的身世使她想要帮朱朝阳报复后妈生的妹妹。丁浩的母亲因协助父亲诱骗、强奸并残忍杀害孕妇而双双入罪，他被送入孤儿院后遭到嘲笑，形成了他暴躁、自卑的性格。三个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孩子，浓缩了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悲哀，充满了暗黑。改编后的《隐秘的角落》对人物形象稍作调整，如朱朝阳的父亲对朱朝阳默默关心，只是碍于后妻不能明面关心，为了救朱朝阳而被杀；母亲虽然忙于工作，但对他的成绩十分关心，这些让朱朝阳的生活稍微多了一些阳光；普普主张以照片敲诈张东升是为了帮弟弟筹措30万的手术费。人物性格的改编，带动了剧情的改编，去掉了猥亵、弑父、早恋等元素，这些不仅让人物更丰满、更有差异，同时也规避了审查不过关的风险。

二、影视剧改编对小说的增益

小说和影视剧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有人物、情节、环境，但二者也各有所长。影视艺术是视听语言的综合艺术，弥补了小说创作在空间想象和直观真实上的缺陷。小说是文字的艺术，充满想象空间和多元表现方式。在小说被影视化改编的过程中，创作者力求结合并发挥二者的优势。社会派推理影视剧是在小说的基础上进行改编，同时也对小说有所增益。

（一）弥补剧情的合理性，加强故事节奏

小说《长夜难明》开篇讲述张超在庭审时翻供，警察确认张超确实有案发时不在场的证据，因为张超的不配合，警察迫不得已从受害人江阳的生平着手调查，进而翻出江阳与侯贵平的案件牵扯，三者之间缺少必然性的推理过程。而改编后的《沉默的真相》以张超的翻供开篇，结合朱伟以HGP的身份寄给报社零碎照片，给警察制造24天必须查出杀害江阳凶手的紧张气氛。因为记者张晓倩曾经采访过江阳，同时又是收到照片的人，各种巧合让警察不得不从江阳的故事入手，进而在查探江阳物品的过程中发现侯贵平的身份信息，怀疑江阳的案件与侯贵平存在必然联系，这个推理的过程更缜密。同时也因为融入朱伟以照片和爆炸逼迫警察必须尽快查明真相的故事线，更巧妙地融入了朱伟这个角色，加强了故事的节奏。在小说创作的基础之上，影视剧对小说的二度创作，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小说存在的剧情问题。

（二）使人物形象多元化，增强善恶对比

影视剧通常忌讳人物趋同设定，因而对《隐秘的角落》3个主要角色的家庭和性格设定的修改是必然的。原著小说中的3个小孩对社会充满敌意，过于早熟的言语和行为不像正常的小孩。改编后，3个小孩多了一点人情味，如朱朝阳对父爱的希冀，普普对唯一的家人的珍爱，严良对唯一的朋友的两肋插刀。编剧在伦理亲情的温暖中消融人物形象的阴暗，让3个小孩身上多了儿童的纯真和人性的暖色。此外，剧中增加了退休警察陈冠声的角色，通过展现人性关怀，弥补了小说中警察形象没有人情味的缺陷。小说为了清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不便以过多笔墨展现与故事没有太大联系的人物。而影视剧则有更多的空间和时间展现更多的人物，尤其是涉案推理剧，涉及公检法等重要部门，通常对剧情和人设提出更多要求。如《沉默的真相》加重了严良这个角色的重要性，他主导了整个案件的侦破，并融合了严良的背景故事，让他对张超和江阳等人苦心设计揭露侯桂平案件产生同理心，他的沉稳和内敛与同为警察的朱伟的冲动和义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时，《沉默的真相》增加了女警官任玥婷的形象，这个角色弥补了严良的不近人情和过于理性，是严良和其他同事之间的润滑剂，她的存在让警察这一群体的形象显得不那么单调无趣。

（三）拓宽人情、事理的表达，提升人文关怀

社会派推理小说肩负揭露深层次的社会问题的重要任务，不可避免地带有阴暗面。紫金陈的小说对社会问题挖掘的深刻毋庸置疑，但他执着于揭露社会问题，却忽略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沉默的真相》在小说的基础上对警察形象增加了人性的思考，如严良明知陈明章提供作案工具的线索，很早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却故意隐瞒线索，不仅减轻了陈明章的判刑，同时也促成了侯贵平案件的揭露，将真正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为警察形象留了一些人情的想象。影视剧相较于小说的拓宽，是创作者的自主选择，也可能是出于规避审查不过关的风险的考量，但都不妨碍这些改编的现实意义。《隐秘的角落》中增加的退休警察陈冠声形象，是整个剧唯一温暖美好的成年人形象，他对孩子的关怀和救赎，甚至为了救孩子而牺牲，提升了整个剧的精神高度。《隐秘的角落》后半部分剧情做了大量的删减和增补，尤其在结局以笛卡尔坐标暧昧地给出双重解读，这种童话叙事的方式与社会派推理小说的现实主义表达大相径庭，但也给予了观众自主选择的权利，残忍的现实还是美好的童话往往都是自己的选择。

三、影视剧改编对小说的损伤

小说被成功搬上荧幕，是小说本身的成功。但影视剧改编存在两面性，在对小说进行改编的过程中，融合小说的优势有所增益的同时，也可能对小说有所损伤。因为影视剧本身比小说更市场化，剧本创作只是其中一个环节，影视剧制作以市场效益为导向，同时受到更严格的审查监管，使之不得不对观众讨好、对审查妥协。

（一）弱化社会内涵

社会派推理小说对现实的关照，是本格派无法比拟的。但由于影视剧的市场化程度更高，国内目前又缺少分级制度，影视剧肩负着更大的价值观导向重任。社会派对现实的深度关照可能引起的社会问题，也不得不成为影视剧改编的一个重要考量。但对小说反映的社会问题进行弱化，必然导致对小说思想价值欠缺深度思考。

影视剧过于追求人物关系的闭环，如《无证之罪》剧版给李丰田杀害骆闻妻女编造了一个原因——骆闻翻案导致李丰田妻儿死亡，而原著小说中是李丰田入室抢劫，遭受骆闻妻女反抗而将其杀害抛尸。两个版本中，一个是报复杀人，一个是由于社会原因导致被害。从社会派推理小说的主要特征来看，原著小说更深层次反映了社会问题。社会派推理常用的套路，是施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社会问题推动受害者为了生存不得不成为施害者，而这种惯用手法明显不适应当下的审查制度，造成影视剧对原著的阉割也在意料之中。《沉默的真相》将始作俑者改为高官的亲属，损失了小说《长夜难明》对官场潜规则的探讨，弱化了对执法者同时也是违法者的反思，这也是对当下审查制度的一种妥协。

（二）套路化设定

社会派推理小说往往将凶手提前揭露，而后才慢慢揭示犯罪者为何犯罪，以及犯罪者的命运走向。相对来说，紫金陈目前被改编的小说中，《无证之罪》是对社会派推理的尝试，也是更纯粹的社会派推理影视剧，而《沉默的真相》则是社会派与本格派相结合。

社会派推理难以避免涉及犯罪情节，紫金陈小说的叙事视角相对弱化了警察的作用，而改编后的影视剧中，警察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沉默的真相》的小说和影视剧都是以3个案件互相揭秘，引导观众跟随剧情的深入，以江阳的死亡揭穿侯贵平的死亡，进而撕开利益集团利用未成年人进行权色交易的真面目，最后揭秘江阳死亡的真正方式。《沉默的真相》大量加强了警察的作用，注重塑造警察的正面形象，去除了与现在警察查案有关的负面情节。严良被神化为破案神人，同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助陈明章隐瞒案件真相；增加的警花任玥婷这个角色，实际并没有对案件的侦破起到重要作用；同时，在警察的故事线中又存在一些不必要或可替代的人物和情节。又如《隐秘的角落》增加的陈冠声的形象被设定为退休警察，他带来的不仅是人性的关怀，同时也是对执法部门某些方面的弥补，这是出于剧情的考量，也是出于对审查制度的考量。

四、结语

社会派推理影视剧的盛行，必然推动小说的推广，激励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创作。紫金陈的成功，也能为后来者提供有效的借鉴。紫金陈的作品受到市场青睐，引起观众的广泛好评，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紫金陈作品本身的逻辑缜密、情节跌宕，更因为他在精彩的故事中，体现了深刻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对人类生存、家庭伦理、权利法度等社会问题的思考。在以市场效益为导向的影视行业大环境之下，社会派推理作品能做到对边缘群体的关注和关怀，以此揭露社会弊病，敲响警钟，同时展现残酷现实之下的人性美好，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