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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白先勇小说非线性叙事时间

2022-02-26王冰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李彤白先勇技巧

王冰

(广东行政职业学院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510800)

小说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结合,时间不仅是人类感知世界的重要维度,也是叙事艺术的重要维度。 按照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中建立的叙事学体系,叙事是叙述者与时间的游戏,作家对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把握,反映的是他深层次的文学修养和积淀。 白先勇在创作中非常重视小说的技巧,在他看来:“小说到现在还能够层出不穷,那就因为表达技巧不同。”[1]欧阳子则认为,白先勇是“一个时空意识、社会意识极强的作家”[2]。 时间是白先勇小说中重要母题之一,也是其多样化叙事方式的具体承载。

线性叙事是一切叙事时间的基础,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叙述整个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直至结局。 在线性叙事中,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基本保持一致,这种传统的叙事方式在本文中不再加以讨论。 本文主要针对白先勇作品中非线性的叙事时间,也就是有意打破事件的自然秩序,采用多种技巧以增添文章容量的叙述方式,探讨白先勇小说对中国传统叙述方式的继承和对西方叙事技巧的吸纳。

一、倒叙:时光回溯

陈平原认为,小说中的时间有侧重事件发生自然顺序的故事时间和侧重作家演述故事的叙事时间两种[3]。 故事时间是指文本中故事发生发展的时间,会按时间顺序从前到后稳定铺展。 叙事时间是作者叙述这个故事所用的时间,为了达到一定的叙事效果,叙事时间往往会被调节。 其中,从故事时间中途介入回顾从前的方式就是倒叙。无论是中国古典小说写作,还是西方文学作品创作,倒叙都是常见的叙事传统,也是白先勇小说中常有的叙事模式。

现实往往是有缺陷的,不满于此的人要么有能力做出改变,要么只能在回忆里追寻生命的意义。 随着他们的回忆,一幕幕过去在读者的眼前铺展。 这时故事时间继续向前流动,而叙事时间则逆向伸展,这种方式拓宽了文章的内容含量,读者的阅读视野因为被拉长而产生落差。

《岁除》中的赖鸣升在荣军医院厨房做买办,一出场,“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已经花到了顶盖”“一脸的皱纹水波似的一圈压着一圈”, 这把年纪还孑然一身,工作不顺。 老部下刘营长夫妇对他虽然恭敬,谈起给他介绍对象也不过是“街口卖香烟的那个老板娘”,对他的定位可想而知。 然而通过酒桌上的对话,我们进入了他的回忆,他年轻时曾风流倜傥,情场上春风得意,战场上叱咤风云。打过军阀、当过骑兵连长,台儿庄用血肉之躯抗击敌寇,留下的伤疤成了跟随他终身的勋章。 也因此,他始终不肯接受现实,兴致勃勃宣称要通宵,要带小刘英放炮仗——“你大哥虽然上了点儿年纪,这副架子依然是铁打的”。 但几杯酒下肚,“殷红的脸上汗珠子如同水洗一般地流了下来”[4]41如往年一样,又醉卧不起。 在辞旧迎新的除夕夜,这种英雄迟暮让人生的沧桑虚无感扑面而来,不禁让人想到了《台北人》扉页的两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时间流逝必然带来改变,这些改变都是不可逆的过程。 单纯多情的少女可能会变成冷漠无情的少妇(朱青,《一把青》);意气风发的千金小姐可能变得游戏人间,厌倦生命(李彤,《谪仙记》);征战疆场的将军可能晚景凄凉,住所“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 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4]91(李长官,《思旧赋》);更可能已经归于黄土,空有一腔豪情壮志却只能拜托好友交代后人“日后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4]113(王孟养,《梁父吟》)。

过去曾拥有过美满幸福,现在却不尽如人意。今不如昔的怅惘使得白先勇笔下的人物深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对李青(《孽子》)而言,过去意味着一家四口虽然清贫却也其乐融融的温馨生活;对卢先生(《花桥荣记》)而言,过去意味着和“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4]147的未婚妻罗家姑娘相偎相依的美满幸福;对钱夫人(《游园惊梦》)而言,过去意味着钱志鹏将军尚在人世时自己的雍容华贵,以及“一辈子只活过那么一次”的爱情;而对赖鸣升而言,过去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使他不愿意进入现实,只想活在回忆中,无论对熟悉的刘营长夫妇还是陌生人,开口闭口都是“想当年”。

《为逝去的美照相》中,白先勇说:“关于被时代淘汰,我们都会被时代淘汰。 没有人能在时代、时间中间。 ……(我写的那些人)在他们的时代曾经活过,有些活得轰轰烈烈,有些很悲痛,有些失败。 在他们的时代里,他们度过很有意义的一生。”[5]因此,他作品中倒叙手法的反复运用,让我们能够看到他内心对过去繁华的留恋,听到他为这些逝去的人物、时代唱出的挽歌。

二、留白:时间停顿

留白本是书画创作中的一种技巧,用到小说创作中,一般指作者行文过程中有意识的省略人物描写、情节发展等,用人为制造的空白调动读者的兴趣。 此外,在白先勇写作中,他也会利用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不同步发展增强文章的冲击力。

第一种留白方式是中国传统叙事中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叙述和故事同时中止,把所有的意犹未尽和想象都交给读者。 《谪仙记》的末尾,慧芬听到好友李彤逝世的消息后,“僵挺挺地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地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6]26这里,作者没有一字评述,空白处却是一代无根游子漂泊的孤苦苍凉。 白先勇经历过童年时的家世显赫;青少年时来到台北,跟随父母体会过人情冷暖;最后远走异国他乡,深知游子的百味,李彤、慧芬等人物形象中蕴含着他内心复杂的情感。 这里的留白并不等于作品内容的缺失,更是一种特殊的宣泄。 作者激发读者的主观能动性,让我们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生活常识来填补空白,想象漂泊的游子无根的感触、失去好友的心情等,蕴含了丰富的审美潜能和艺术张力。

第二种留白方式来源于白先勇对西方叙事技巧的吸纳。 按照热内特的理论:叙述运动有四个基本形式,停顿是其中一种极端运动[7]58。 叙事时间仍然稳步向前进行,而故事时间则只能原地踏步。 在读者满心期待着故事向下该如何发展的时候,作者却不紧不慢的偏离开主线去叙述其他的内容,拖得越久,读者的心弦就被绷得越紧,作品的张力也就越大。 到最后,读者终于适应了这种缓慢安逸的叙述语言,被这种叙述节奏彻底麻醉,作者却骤然转回故事主线,长期麻醉的惯性突然遭遇猛烈前进的故事时间进程,造成了强大的张力,给读者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秋思》从开篇就极其细致的描述华夫人每日打牌出门前请专业人士专心打理服装搭配和化装事宜。 她和美容师谈论其他夫人的八卦,她修剪指甲、选择服装、搭配首饰。 她为头上出现了白发声音发颤,为看到院子里的花苞腐败烦躁。 当我们以为作者只是想描绘一位夫人无趣的社交生活的时候,作者突然在文末揭晓,华夫人死水一潭的生活背后,是她心中一直无法忘怀的过去:那年秋天,菊花正开,华将军带兵凯旋。 “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她也笑得弯下身去,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4]154经历了长期故事时间的停滞后,时空的猛然跳跃,带给我们巨大的心理冲击。 使我们清楚地看到,华夫人经历过那年人生最高峰之后,无法接受一直走下坡路的现实。 留白背后,是华夫人所不愿意接受的时间流逝、容颜不再。

同样写法的还有《国葬》,一位年老力衰的副官去参加老长官李将军的葬礼,叙事时间缓慢地描述了葬礼的场面、副官的行为和前来吊唁的人群。 但通过秦副官的回忆,故事时间不断发生时空跳跃,拨乱叙述进程,尤其是最后一段,建立过卓绝功勋的李将军突然闪现,正面展示了英雄浩气长存。 在历史长河中,人类何其渺小。 白先勇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叙述技巧,通过留白,产生巨大的冲击和对比,展现了其深蕴历史沧桑、人生如梦的悲悯情怀。

三、时距:非等时叙事技巧

热奈特区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时距”,在线性叙事条件下,故事时间完全等于叙事时间,它们之间的时距为零。 当两种时间不同步时,“时距”便随之产生。 可以是“叙事逐渐放慢,故事延续时间很短而经历时间长的场面越来越重要”,叙事时间远大于故事时间;也可以是“省略越来越大,以某种方式来补偿速度的放慢”[7]92漫长的故事时间用很少的笔墨一笔带过。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在叙事时间稳步前进的同时,故事时间能根据作者的需要延长或缩短,这就是被热奈特称为“非等时”的叙事方式。

白先勇是一个时空感特别强烈的作家,他的小说充分利用了这种叙事技巧。 迅速转换时间可以更节省笔墨,简略几句叙述就能包含一段长而无意义的时间。 而详细描写则把故事时间无限拉长,细致入微的展现传达信息,让读者在受到震撼之余,对故事或者人物有更深刻的理解。

《孽子》一开篇,劈头就说:“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8]一句话横跨三个多月的时光,被逐出门的孽子身上披上了苍凉忧郁的色调。 《一把青》中秦家师娘一句“来到台北这些年”便囊括了独居孤岛十数年的时光。 《永远的尹雪艳》第一句:“尹雪艳总也不老。 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4]3为后文回顾尹雪艳十几年来的生活做了铺垫。

但在《谪仙记》中,慧芬夫妇将好友周大庆介绍给李彤时,叙事时间从跟故事时间同步到逐渐放慢。 尤其是李彤和周大庆跳恰恰的时候,叙述详尽缓慢:“她飘带上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遭她踩得稀烂。”被踩碎的不仅是周大庆送给李彤的花,更是李彤对世界的态度。 毕竟,她曾是天之娇女,却在海难中失去父母,生命从此再无来处。她“变得不讨人喜欢了”,但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才能证明自己。 在舞池中,她“眉头皱起,身子急切地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地舞动着”[6]10,这里作者利用“非等时”的技巧,一支舞曲的故事时间内,放慢叙述,全方面聚焦在李彤这位倔强的女性身上。 她拒绝落入俗世,嫁给周大庆这么一位“人品很好,长得也端正”的救赎者,进入恋爱、结婚、生子的世俗生活,与命运和解。 她宁愿游戏人间,用玩世不恭反抗命运的无常,用不近人情的举止掩饰内心的悲怆,走向无尽的深渊。

《玉卿嫂》中,荣哥儿不经意间看到玉卿嫂和庆生偷情时也运用了“非等时”的叙述技巧,字里行间传递给我们的是时间的漫长和煎熬。 其实故事时间并非真的那么漫长,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面临巨大视觉心理冲击的时候太过紧张恐惧,混淆了时间的概念。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荣哥儿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以至于“那晚老作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9]。 白先勇通过调节叙事时间在故事时间中的进程,使作品松弛有序,增加了读者观看的心理乐趣和文本的可读性,更真实地传达了人物的内心情感。

四、重复:时间折叠

一般作家为了避免文笔雷同,会有意识注重写人写景的差异化。 但白先勇是一个喜欢重复叙事的作家,他用相同或者不同的人物,一遍遍讲述相似的故事。 这种埋藏在重复中的叙事手法,深化了文章的主题,像一部大型复调交响乐,弹奏出人生的酸甜苦辣。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女主是年老色衰的舞场大班金兆丽,她曾有过心中的白月光,被母兄拆散后才一蹶不振游戏人间;她年轻时曾经看不起姐妹们争着嫁给年长的富商,现在却不得不步她们的后尘;她曾经娇俏迷人,现在却需要盛装打扮才能吸引年老的未婚夫。 为了塑造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除了直接描写外,白先勇还设置了两个关键的配角:一个是小如意萧红美,代表金大班身上纯粹以玩弄男性、骗取金钱为乐的一面,既把自己当作货物,也丝毫没有把真心喜欢上她的男性看在眼里;另一个是金大班一手调教出来的山地姑娘朱凤,代表她曾经纯真善良的一面,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抖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子似的”[4]68的她甚至敢于反抗自己奉为保护神的金大班,最终获得金大班的怜悯和帮助。 萧红美和朱凤的表现就是金大班不同性格侧面的表现。 在有限的时间(最后一夜)和有限的笔墨中,让我们看到更全面的金大班形象。 也让我们不禁遐思:萧红美是另一个金大班,她是否能够长盛不衰? 朱凤也是另一个金大班,她是否能够实现金大班收获爱情幸福美满的梦想?

《孤恋花》采取了传统中国古典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式的叙述方式,以一家酒店的女经理云芳老六的视角,展现了五宝和娟娟两个身世相似的酒女。 她们出身困苦,都曾受到过云芳的照料,都遇人不淑,最终走向人生的悲剧结局。 这两个故事本质是同一个关于下层酒女悲惨遭遇的故事,这种重复式的讲述让我们深刻感受到了白先勇对底层女性的同情,对造成残酷不公社会的制度的悲怆。 《一把青》也运用了相似的技巧,表面上是讲述一个飞行员妻子的故事,实际上是三个飞行员妻子的故事:单纯多情的年轻朱青、善良豁达的秦家师娘以及放荡冷酷的成年朱青,体现了作者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孤悬海外的台湾游子,心中普遍存在一种无根的漂泊感,这种不安定的惶恐体现在写作中就是白先勇曾说的:“我老觉得美的东西不长存,一下就会消失,人也如是,物与风景也如是。”[10]因此,他把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美的永恒追求融入写作。 可能是引入另一个相似的人物经历相似的事件作为映衬,暗示故事可能有的其他结局;也可能通过多个映衬来丰满人物的形象,丰富故事的情节。 新的生命代替旧人,陈旧的历史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重演,同一件事情的反复发生。 在交替的重复中拓宽了故事的容量,也体现着生命的绵延。

五、结语

总之,作为一个受中西方文学影响都很深刻的作家,白先勇的叙事技巧体现了他在中国传统文学方面的深厚底蕴,以及对西方现代叙事手法的灵活运用。 既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又有广阔的艺术视野。 他笔下主人公们对过去的回溯,展示了之前缺漏的情节,丰富了人物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旨大意。 时间停顿即用叙事时间稳步向前和故事时间基本停顿之间的反差为我们设立了极大的心理期待。 非等时的叙述技巧能达到更好的艺术渲染场景、表达感情、增加文章感染力的效果。 时间折叠则体现了一种全新的生命观,寄托了作者本人的情感。 他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西方文学的吸纳,赋予了小说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艺术技巧和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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