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萧 红

“列巴圈”（编者注：“列巴”，俄语“面包”的音译）挂在过道里别人的门上，好像还没有天明，可是过道里的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的朦胧的气息充塞在过道里，茶房喘着气，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像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在别人家的门上了！有些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立在别人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振动空气一下。过道里没有一个人走动，整个旅馆的人都在睡梦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法越坚决。过道里尚没有一点儿声息，过道里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法越来越充胀：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地扭动钥匙，门一点儿响动也没有。我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我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也比以往大了些。

结果，我什么都没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上。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垂到胸口，向我自己的心说：“我饿啊！这不是偷啊！”

第二次打开门，这次我下定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因为我饿，因为他饿。

第二次又失败，那么就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件事上，郎华是我的敌人；假若我的母亲在场，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郎华喝完一杯茶后出发了，过道里的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饿到中午，四肢一点儿力也没有，肚子好像被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我坐在窗口，沐浴在日光下。从高处向下看，市街就在我的脚下，笔直的，两旁错综着各种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的烟囱和光秃秃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中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衣襟在风中摆动。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的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着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披上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孤独得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上。每家楼顶的白霜，此刻已经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让我像全身浸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次出现在窗口，但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露在窗外。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里牵着孩子，衣服里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他们都像在说那女人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市街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追逐谁。我虽然在旅馆的第三层，却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可怜我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早上一定还没有吃饭，也许昨晚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的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我的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停地呼叫……

郎华仍未回来，我拿什么来填饱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人行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些看得我疲倦了！我打着呵欠，从窗口离开。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了一会儿，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起来了！满脸是泪，好像在人行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屋里，像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默着，但又不是睡。

“咚咚……”这是谁在敲门？我赶忙过去开门，原来是三年前学校里的图画先生。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我虽然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情像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唯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它，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我们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道外到道里有十五里路，腿可疼？”我问他。

只要有吃的，他就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没等他坐下，我就抢了个地方先坐下。我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蕻豆腐啦，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出一点儿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简直都不用算，就知道这些菜不超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