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痛 最短的歌

张 静

放 下

爱一条河，就走进她

放下性别、年龄、身份

放下约定、誓言、爱情和诗

放下得失、不甘、幸与不幸、白日梦

放下歧途、悲喜、生前死后的那些事

放下愤怒、罪与罚、淤泥般的块垒

放下这些，才配得上走进她

最长的痛和最短的歌

我都唱过了

我要把最好的爱，留给一条河

感激她，为一个失败者的到来

准备了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活 法

亿万流水，各有各的活法

有的活成小溪，有的活成大海

有的活成深渊，有的活成一汪死水

有的活成胆汁，有的活成眼泪

这是世上没有最好的活法

也是没有最坏的活法

随波逐流是一种活法

急流勇退是另一种活法

亿万流水中，哪一滴是我自己

磨成泡沫的，桨声撕碎的

困在网箱的，浪尖上蹈舞的

鱼儿衔在嘴里的，死死抱住树根的

生者眼里的，逝者眼里的

都可能是我。那么多活法

都可能是我的活法。那么多奇迹

都可能是我的奇迹

水 边

流水汤汤，什么也没带来

什么也没带走。泥泞的浅滩

满眼皆是泡沫、荒草、废弃的铁

我视这些光阴用旧又深深抛弃之物为知音

唯有它们能解开勒在我身上的绳索

唯有与它们呆在一起

我才崭新得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人

船舶吃水很深

驮运的思想太沉

它的一日就是我的一生

时间真快，我一扭头就看见

枝头欢呼的鸟雀

正是去年孤单死去的那一只

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一口气冲上堤堰

阳光像一副光滑的剪刀

剪去雾霾、坏心情、冗杂的念头

剪去焦虑、惊悸、造不出句子的苦闷

剪去狭隘、偏见、枝枝蔓蔓的霉斑

剪去肉中刺、不安、杂草丛生的妄想

拆掉这些废品，一身旧病不治而愈

这正是一个人想要的

这正是一个人苦苦熬制的药丸：

紫色的浆果，浩荡的鸟鸣，艾草的香气

甜蜜的桨声，丰沛的草汁，无毒的籽粒

——都来帮助，都来医治

激 荡

终于。我又来到河边

所见之物皆在流动，所听之声皆为鸟鸣

在我身上毁坏的东西，又被这些遍地开花的灵

重新修葺和建造

波浪扑颠着，涌向我的脚下

我的动荡，无人察觉

我一寸一寸接近一条河溢出的部分

我战栗了，这战栗，无人看见

十年前挥霍的流水，还在死生轮回

十年前八成新的我，已旧如一桩往事

谢谢你白鹤，用翅膀驮来落日

只是它太耀眼，太锋利

直教人呛出泪水

秋天之美

秋叶之美在于坠落

露珠之美在于碎一次再碎一次

鸟雀之美在于喉咙里的歌

河流之美在于秋刀鱼跃出水面

稻谷之美在于刀锋缴获了锋芒

紫葡萄之美在于空中受难

村妇之美在于头上的花白得晃眼

墓碑之美在于青苔抚遍雕刻的名字

秋天之美，美得凄凉、绝望

美得忍不住放纵一把大火毁灭这一切

毁灭也有重生之美，灰烬凉透

借春风之手从死亡里拽出新芽

荡 涤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让波浪拍打变形的脚趾

弯下腰，让一面动荡的镜子

照一照破碎的脸和魂魄

手也放进去，让沁凉顺着掌心窜进身体

影子也放进去，就是她

借我的名，招摇过市，搬弄是非

就是她，误入歧途，让我没了退路

我要弯下腰，好好洗一洗

她日益麻木的肌肤

她强加给我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