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上的山寨
2022-02-23伍秋明
伍秋明
对于布依寨子,我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喜爱。因此每采访或将路过任何一个布依族村寨,我都不会放过进去虔诚地走访一下的机会。
我几乎固执地认为,我的故乡就是那座青山脚下小河环绕的石板房村寨——镇宁石头寨。其实那里只能算作祖籍地,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出生与生活地。父亲不到18 岁便离开家乡到了六枝,带上早年守寡的奶奶一起,从此六枝就成了父亲的故乡,我也出生在了那里。打我记事起,无论回到老家还是有老家的亲戚过来,即使是平时在家里和母亲交流,父亲都是操着浓浓的布依话,我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我们的母语。
水有源,树有根,无论我生长在何处,我的血管里流着父母亲的血,我的“根”便扎在了石头寨。因此,石头寨虽然是一个确切的地理概念,也是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几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回石头寨去祭祖,实际上去寻觅心灵的栖息之地,这是一种深藏于心的还乡情结。
后来,随着对黄果树瀑布景区的大力开发,属于景区范围内的石头寨被打造为中国蜡染之乡。环境变美了,外来游客多了,语言、服饰、习俗也逐步被汉化,寨子里已经很难看到有人认真地穿本民族服装,除了节庆活动时。现在你到了石头寨,除了听见村民相互间打招呼时用布依语言,还有村里依稀保留着不多的石板房外,已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民族村寨。
旅游越来越热,老家石头寨却变得让我感到陌生。回去探访,已看不到我想看的,听不到我想听的,也吃不到我想吃的。每次回去,坐在堂哥家门口,面对身边这一栋栋水泥外墙瓷砖地板的漂亮民居,听着夹杂着一丝乡音的布依普通话,喝着堂嫂从冰柜拿出来的冰红茶,看着对面河边那些围在摊前吃烧烤的游客,深感百无聊赖,内心有一种被挖空的感觉。
再后来,似乎有了一种失望,我去石头寨的次数渐渐少了,虽然那条河面宽阔水流清澈的小河还在,河岸上那片一望无际的田地到了春天依然是绿浪翻滚菜花飘香。我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夕阳西下劳作的村民男女回到家,男人坐在家门前石凳上点燃一根叶子烟,手捧一缸茶,女人则围起围裙忙乎,院子里鸡飞狗跳,猪嚎牛叫。耳畔再也听不到姑娘媳妇们头顶花帕身穿长裙,蹲在河边的石板上一边漂洗蜡染布一边“得分”的歌声,再也喝不到用木瓢从硕大的石头水缸舀出的香甜井水……山川依旧,人是物非;亲情依然,乡音难闻。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时常会隐隐作痛,毕竟那里是我的根。
有人这样问我,你自己可以生活在环境舒适、生活便捷的城市里,难道就希望老家永远处于过去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生活状态?对此我无言。我不知道内心的这些纠结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我的根在老的没有经过现代化改造的石头寨,而现在,根依然在那里,灵魂却无处安放。
我承认,我再也回不去了。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我仍然乐此不疲地游走于一个又一个的布依山寨,天门,板照,高荡,偏坡,镇山……我想去感受它们与老家石头寨的不同之处,想去看到我深深爱着的本民族的最真实的原貌和原样,无论是环境还是生活点滴。
就在这种反反复复的重寻和追求中,一个深藏于大山之间、矗立在格所河畔的布依山寨,让我沉寂已久的心荡起了涟漪。
对于盘州保基乡的陆家寨,我早已慕名,在这个深秋的造访还是第一次。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被美景包围着的布依族山寨:梯田阡陌交错,农舍造型各异,古榕根深叶茂,枫树层林尽染,群山巍峨连绵,河水蜿蜒流淌。如果说黔东南的西江苗寨是大山深处的民间宫殿,那么陆家寨就是藏在山水间的世外桃源。她更像一幅印象派油画,朦胧中透着神秘的美,让每一个把时光研磨在这里的游客都会留下一段沉醉于心的美好记忆。
我承认看到陆家寨那一刻我便喜欢上了这里,胜过我一直引以为豪的老家石头寨。
解读一个地方是否文明,得先从它的历史开始。
布依族是中国西南部一个较大的少数民族,由古代僚人演变而来,农耕文明十分发达,很早就开始种植水稻。布依族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它的人文始祖是布洛陀,是布依族摩教的创立者,是民间传说中的创世神、智慧神、始祖神。宗教是一种文明,凡是文明都可以约束人的言行,我想,人类文明之初先哲们总是告诉我们,哪些事情是可以做的,哪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一个民族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灵魂。千百年来,陆家寨的青山秀水滋润和养育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同胞,也保护和传承着多姿多彩的民族民间文化。以山为伴临水而居的陆家寨布依族同胞,至今还保存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节奏,族人没有对现代化生活过度的渴求欲望,满脸流露出知足和安详。寨子里只有每个传统节日到来时,才会让他们平静的日子如平静的湖水荡起涟漪般起伏而生动起来。
毫无疑问,布依族是农耕民族,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农耕必然产生丰富多彩的农耕文化,也就形成了自然崇拜。布依族信仰祖先和多种神灵,如山、水、井、洞及生长奇特的古树,它们无不被认为是神灵的化身。
树木与人类相伴,陆家寨形态各异、巍然屹立的古榕树群是最具代表性的,它们历经了千百年岁月沧桑和风雨的洗礼,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史书,也是陆家寨的标志。树木衬托着村寨所有风景,把风景幻化成心影。我惊叹于村里那两棵享受千年缠绵恩爱的“夫妻榕”,岁月倥偬,它们就矗立在那里,不争不吵,永远深情相望。
我问寨子里的族人,这些榕树究竟起于何朝何代,至今都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但有一点,在陆家寨,我的同胞们对树的膜拜的那一份虔诚令人感动。他们将树龄最老的榕树视为“火神树”,每年的“三月三” “六月六”都要去祭树。到了这一天,他们会宰鸡杀猪,请来先生对着神树念念有词,先生嘴里念叨的无非就是一些祈求风调雨顺、全寨子人吉祥安康的话,尔后参加祭祀活动的男女老少就在树下聚餐。
说起村民沿袭下来的这些祭祀活动,千年古树的灵验,对它的敬畏,村民们可是谈趣风生,把近几十年来发生的事被他们渲染得玄奥神奇:
陆家寨有三个村民组大洼、大寨、纳坡组比邻,那一年的祭树时节,大洼和纳坡没有人去做这一件事,只有大寨按照习俗去祭“火神树”。后来下了一场不小的冰雹,两头的大洼和纳坡都遭冰雹袭击,受灾惨重,而夹在两个村中间的大寨就是落了点雨水,安然无恙,这件天道奥秘事被村民们当作引以为戒的例子流传至今。
对于大地上的生物来说,离不开阳光的照耀,也离不开水的滋润。水是宝贵的,它柔美,也含着大善,上善若水!乡野格所河,在无风的日子如明镜一般透亮,它的温度,除了冬天,清凉适宜。水,除了对人类的物质营养作用,还有心灵营养作用,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水和生命之间构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
布依族人崇拜水,大多傍水而居。在陆家寨,除了祭树,布依族同胞还会祭水。寨里有一个出水洞,按照寨子里的习俗,每逢三年要去祭一次。祭祀的时候只宰羊,而且祭完以后只能在现场吃,吃不完就丢弃,不能拿回家来。我不太懂得宗教,但是我想,对于大自然保持敬畏总是好的。
和很多布依族村寨一样,每年的“三月三”“六月六”、过大年都是重大的节日。“三月三”的这天,村里人会杀猪来祭祀山神和灶神。“六月六”则是秋收前的一个节日,它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这一天要祭祖祭神,还在白纸马、三角旗上点一下猪血,插在田地,以祈消灾,五谷丰登。每当这些传统节日来临之际,陆家寨人的生活可谓是五彩缤纷:长桌宴上喝酒划拳,欢声笑语,古榕树下“八音坐唱”,布依盘歌此起彼伏,男人吹奏唢呐,女人翩翩起舞……这样的民俗文化温暖人心,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醇。
布依族的这些节日记载着本民族的历史,还有一个个娓娓动听的传说。这些古老的传说埋葬了红尘岁月的沧桑,但埋葬不了布依人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住在了美丽的风景里,美丽的景色也为他们的生活蕴藉福音。
由于村寨依山傍水,有着飘红的枫叶林、古老的榕树群以及浓郁的民族风情,再加上冬天从不见下雪的宜人气候,陆家寨吸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度假的,来露营的,远的来自内蒙山东山西,近的有云南四川广西。他们把这里当成千里之外的世外桃源,吆二喝三来到这里,尽情地享受着田园风光,享受远离喧嚣后的宁静与美好。于是,当地产量极低却富有营养的红米和黑糯米以及自制腊肉等土特产被游客争相购买,也就成为村民们增收的途径之一。
陆家寨人的生活真实而执着。在这里,我看见悠闲坐在家里或站在门口的相亲,或昂首挺胸行走在路上的村妇们个个都身着色彩斑斓的本民族服饰,即便是在浓云密布无月光的晚上,那一身或天蓝色或藏青色的衣服一直紧贴于身。这些美丽的布依族服饰都出自于她们灵巧的手上,做工精细,肥瘦适宜。仔细一看,衣服的袖口、衣领、头帕上都绣着各种图案,精美而生动。同胞们把自己的想象力赋予了服饰的灵性和神性,让它承载着布依人的思想、情感和美好愿望,仿佛太阳从上面升起,月亮在上面发光,幸福如金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这一幕幕让我恍如隔世,也令我平添几分崇敬和感动。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家石头寨。
哲学家们总是容易提问“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问题显得有些复杂,但对于崇拜自然神的山寨布依人来说,却没有半点彷徨,因为他们的根和心深扎于此。
陆家寨的布依族同胞世世代代和睦相处,相敬如宾。寨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寨里有哪家老人过世,村里所有的人都要到场。办事那几天,包括在外工作或打工的,坐飞机坐火车都要赶回来“帮忙”,其实也就是凑人气。如果不来,这家人就会被视为为人差,在村里遭谴责不说,以后你家有事没有人会去过问的,可是谁家能没有个突发意外的事情呢?
我在陆家寨逗留的那两天,寨子里正好有一家人家搞“转场”,就是为已故的人操办丧事。其实这一家的老人已经去世几年,因为当时经济条件不允许,故而到现在才来补办,做一些必须的仪式送老人“升天”。那一天主人家云聚了很多族人,男女都身着民族服饰,吹吹打打,还有隆重的祭拜活动。虽然老人早已入土为安,但现场依然看到各种肃穆凝重和悲悲戚戚。
如此环境优美、民风淳朴的陆家寨令我流连忘返,但同时也会有一点担忧。我担心随着现代化的步伐加快,这个几近“原汁原味”村寨的布依族元素会慢慢减少,也会像其他村寨一样,年轻人一窝蜂向山外奔去,几年后一栋栋小楼房取代了古老建筑特色的民居,还有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接下来本民族的一些传统文化习俗逐渐淡远。后来才发现这些担忧是多余的,寨子里很小的孩子都操着布依话,年轻媳妇都在家带孩子,并且很多在外工作和打拼的陆家寨人都在陆续回归。
在陆家寨那几天,我和村民王升恒由陌生变为熟悉。那天下午,太阳已落山,把最后一束浑黄的光亮抛给寨子的一角,慢慢地,陆家寨只是留下一个剪影,镶嵌在灰色天空。在王升恒家那栋有着布依族建筑风格的老房子里,我们围坐在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吃饭。喝的是他们自己烤的米酒,吃的是苞谷饭,桌上的菜全是原生态的,有老南瓜,酸芹菜,蒜苗炒腊肉。腊肉端上来以后,香气四溢,明显是用粮食喂养大的猪的肉熏制,我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香味。看着碗里那半肥半瘦透明透亮的腊肉片,我即可想起了小时候回老家石头寨的情景:当时在伯父家昏暗的矮房子里,伯母将一碗豆豉辣椒烩腊肉端上桌,那香味弥漫开来,令人垂涎欲滴。自从伯父、伯母相继过世,再回村寨,那种香进骨子里的腊肉味道再也寻不到了。
年近六旬的王升恒朴实而热情,身穿对襟蜡染布衫。如果不是听旁人介绍,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退休干部。王升恒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参加了老山、者阴山和法卡山的战斗,转业回来后分配工作在乡武装部工作,最后以武装部部长身份退休。按理说。每个月有六七千退休工资的他,有条件搬到环境好、比较热闹的红果城区或保基镇上居住,但他故土难离,偏偏回到了陆家寨,回到了那幢他在此度过幼年和青少年时期的老屋里,重新当起了农民。他那双手,注定和泥土在一起,每一个耕耘和收获的季节,吆着老牛,翻开土地,播下种子,挥舞镰刀。他就这样让余生去坚守和经营着滋养他的这片土地,守候故土是他的情结,“归根”是他最后的愿望。
归根当然也是我的愿望。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寻找内心深处那种民族自信的感觉,寻找一个能够安放躁动不安的灵魂的地方。那天的午后,当我来到了格所河河畔,遥望河对岸高高的连绵群山,云瀑奇观梦一般脱颖而出,云雾相连,神韵飘逸,顷刻间思绪万千。此时的我,似乎成为了这寨中的一滴水,一根草和一枚叶,躺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她轻盈的呼吸,聆听她的心跳,无需受世间的纷扰,享受人间最完美的宁静。
在陆家寨最后一个夜晚,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窗外的雨声和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从门窗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我突然从梦中醒来,啊,窗外这沉淀了千年之美的陆家寨,不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灵魂栖息之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