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天空
2022-02-23何新军
何新军
1
巷子安安静静。走在巷子的人跟着目光往外走。
目光会碰到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汽车,它们一律停在路沿边。其中一辆车顶上,盖着灰色篷布,像是怕冷的人穿着一件宽大且旧的衣服,冷嗖嗖的空气正从缝隙间往里钻;车头两侧的观后镜,是戴着耳套的两只耳朵,立着,似乎正谛听外面的动静。其实,外面什么也没有。店铺的门关着,布帘子垂下来。也许,里面的人还没有从意犹未尽的梦中醒来,或者已经醒来,但是谁知道呢。
接着,碰到一位、两位、三位清洁工。橘黄色衣服,长着长柄的大扫帚,沾上污垢的蓝色垃圾车,在街道上静止或蠕动。先是“唰——唰——”的声音,短促、清晰,这声音得持续一段时间,才能看见有些暗淡的橘黄色衣服——向左倾斜,扭动,回来,再向左倾斜,扭动。一把大扫帚跟着这动作,向左滑出,划足半个圆后,回到起点,再向左划出半个圆。这动作得重复许多次。累了吧,累了就派出垃圾车,电动车忽忽悠悠地出场了。
这个早晨,在一位、两位、三位,甚至无数位清洁工的铁扫帚下,醒了过来,渐渐有了喘息的声音——流动的汽车声,早起人的吆喝声……
与以往不同的是,天边的太阳,带着磅礴的力量,顶开那些乌泱泱的云。亿万道光芒霎时撒遍大地。时隔多日,傲视万物的圆盘,又低悬在高楼间的开阔处,圣洁,纯净。过去的很多天,人被浑浊的云朵覆盖,被黏乎乎的空气包围。人的身上好像都有一方揉皱的纸巾,随时拿出来擦拭多余的水分。这也导致街道上、田野里,充斥着莫名的情绪。所有的事物被这情绪感染了——植物们忘记了长出花蕾,忘记了开花;动物们忘记了吃草,忘记了劳作。人觉得离开太阳的这些天,根上长出了野木耳,椽棒檩子间长出了霉斑和菌斑。
太阳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水洗一般清澈,光亮。湿漉漉的样子,像出水的婴儿的脸。柔软的光线落在树顶上,树叶纷纷抓来一片,温暖自己。其余光线从缝隙中下落,终于落在人身上。人还有意往有阳光的地方走,人要的光线不多,只要身上有一处暖和了,心里就充满了感激。
鸟儿们也会感激一小片阳光,在树梢上叽叽喳喳一阵,然后亮开嗓子;路边的花,趁机舒展身子,想把几枚花瓣悄悄打开……这样的情形,也许会碰到许多次,没必要奇怪。但是,这个早晨,是多么不容易。
两个孩子,两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在人们从北向南移动的路上,这两个七、八岁或者八、九岁的孩子,却从南向北而来。看不见他们的书包,只见书包带子在肩上勒出的壕。不紧不慢地走,说说笑笑地走,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在阳光下轻轻碰碎的脆嫩声,给听的人留下甜美的回响。有一阵,停下话,各自把一个五分硬币大小、两三毫米厚的棒棒糖塞进嘴里,不知用舌头舔了几下,又各自从嘴里拽出来。他们中谁出的主意,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男孩手中绿色、白色花纹相间的棒棒糖,女孩手中红色、白色花纹相间的棒棒糖,不约而同凑在一起。他们在比棒棒糖的大小。他们同时也在微笑。两个沾满了唾液的糖,也沾满了太阳的光。细细碎碎的光,跃进男孩女孩的眼睛里。
闪着光的糖,正在溶解的糖,香味散进早晨新鲜的空气里。苹果的气味?叫不上名字的酸酸甜甜的气味?不,是花苞绽放的气味。一瞬间,花香四起。
有着湿漉漉面孔的年轻女子,经过这里,不知是被亲切的阳光,还是被空气中细微的变化打动了,她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失神一般自言自语起来。
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赶着上班的人,拉着蔬菜、水果临时摆摊的人,停下来;拿手术刀的人,站在讲台上讲课的人,熬夜加班的人,都停下来;平时来不及看天的人,也松弛下来。他们在这一刻,似乎变得轻盈起来,让美好的感觉在心里流淌。
无边无际的寂静,打着旋铺下来。一切静止了!
如果这个早晨,所有的事物次第出现,然后按照既定程序各就各位,那么,早晨就会很快结束,中午也会很快结束,夜晚也会马上到来。但是这个早晨,在一个面孔湿漉漉的女子失神的瞬间,有了短暂停歇,并偏离以往的轨道。
2
早晨的温度还没有升起来。走出家门的人,身上穿着昨天的夹克衫或者西装,很快汇入街道的洪流中。然而有一个人穿着陈旧的白色半袖衫,上面有什么东西压过留下的褶皱。谁的衣服上都会留下褶皱。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说话。周围是树木,是已经开了和未开的花,是鲜亮的阳光。他的低语,没有应和声。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个样子。也许从走出家门的那刻起,他就在给自己说话,给身边别人看不见的异质说话。他在说什么呢?没有人听得清楚。
走到十字路口,许多人停下来,许多车也停下来。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不过,走了几步,他站在路中央,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似乎他在那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头向左稍稍侧着,眼睛也45°角斜上去,下巴抬起来呈45°角的样子斜上去,嘴45°角斜上去。他盯着那边的天空,那里有什么呢?有一片湛蓝色的天空,有看起来倾斜的楼顶,有能挡住目光的树梢。他不光盯着看,还更大声地说话,声音虽大,但说出的词语落在要过马路的人耳朵里,连不成句子。要通过绿灯的汽车,起初停在斑马线后面,生怕前进一下,汽车的某个部位就碰上他的腿他的屁股;或者他一个转身,就到车前来,不给汽车腾出空间的机会。后来,一辆车巧妙地穿过人的缝隙向北而去,另一辆车拐进人行道向南而去,没有车辆敢穿过十字路口,经过这个男人驶进东面的巷子。
我在东面的巷子里碰到过他。那时还不是这个样子。三月或者四月的一天,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桃花、杏花飘香的巷子里,淡蓝夹克衫的拉锁拉到脖子下,领子处露着红色毛衣,像他身后一群孩子胸前的红领巾一样夺目。孩子们进了学校,他进了学校后面的“雷音寺”。村上人过庙会,“雷音寺”里挤满了人。浓浓的柏香味弥漫在四周,淡蓝色的烟雾从庙院里溢出来,与巷子里炸油糕、炸油饼冒出的热气混在一起,眼前雾蒙蒙的,看不到远处。
他走进庙门,必定跟村里人一样,给土台子上的泥塑点几根香,磕几个头,把不能给别人说的事,默念给台子上的泥塑听;或者只要跪一下——村里人认为,那些接受了香火、纳了天地精华的泥塑什么事都知道——彼此心灵接通了,就能把他们的心结解开,重新回到无忧无虑之中去。
即使没有庙会,他也在“雷音寺”的红门前徘徊。大雪后不久,街道上的冷风寻着衣服上的窟窿往里钻,长裤挡不住,毛裤挡不住,屁股冰凉,大腿小腿似乎裸露了许久。我盼着能快点到单位。转角处,看见这个男人,黑色皮夹克,麻灰裤子,双手在袖筒里,袖筒处有裸露的白色棉絮。也许在红门前站久了,他跺着脚。我给他发一支烟,说,兄弟,回吧。他斜起红巴巴的眼睛看我一下,伸出翘巴巴的指头,紧紧夹住烟,还没等我点着,他就把头歪向一边,说出一长串我不懂的话来。
现在,他在十字路上不停地说,偶尔带上一些抽象的动作。原先他是站定着的,接着,他的左脚往前半步,右脚尖踮起,左右肩膀向后一沉,向中间一挤,胸脯就顶到了前面,像是吵架的人,要用身子去撞击对方一样,看起来可怕。
也许不久前,就有什么东西碰触了他的某根神经,激活了大脑里沉睡的某个场景。如今,他深陷其中出不来。
“你不要倒垃圾,桶里是空的……扫帚用了两年了,不是我故意的么……”
下巴、嘴、眼睛还是45°角斜着。不过,下巴鼓着劲,努力向空中顶上去。嘴角流出一丝白沫,像早晨刷牙时留下了牙膏的泡沫。
“水泥地湿了……”
一个完整的句子没说完,他就将头猛地一缩,左胳膊赶紧抬起,弯出的胳膊肘往空中一挡,缩下的头刚好在胳膊保护的范围内。
“娃病了,医生呢……”
嘴角的白沫扯出涎,垂下来,快要砸到他脚面上。
我想走上去,给他发一支烟。在点烟时候,他就能听到:兄弟,回吧。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沉浸在自己失神的世界里,有着迷迷糊糊的样子。当我出现迷迷糊糊的症状时,出不了门上不了学,母亲就会给我叫魂。母亲认为我受了惊吓和刺激,失了神,把魂弄丢了。我不知道神在哪里,魂又藏在哪个角落里。母亲说,叫几声魂就回家了,神也安了。而此时,他的魂或许早已离开肉体,在头顶45°角的半空中,看着他。
我相信是这个偏离轨道的早晨,让他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停歇,以至于神失了魂也走远了。而肉体跟不上,在十字路口不堪重负,在自言自语中独自挣扎。
3
很快就到了中午,我再次从这个十字路口经过。这里空荡荡的。只有早晨留下的场景还在,一个失了神的人反反复复断断续续说话形成的神秘氛围还在。我不知不觉走进去,来到了乡下门前的胡同里。
那里正是寂静的晌午。父母翻完一场麦子,到瓦屋里睡午觉。整个村庄除了晒蔫的玉米外,只有我一个。我在驱赶前来偷食麦子的鸟雀,还在等待一会儿就要开进麦场的拖拉机。太阳灼热的光线,到处都有,我身上的汗擦不净。
在既闷又热的麦场里,不知该向哪里去时,忽然听见唱秦腔的声音。这声音一出现,我就忘了热,忘了身上的汗。对于忽然出现的事物,总是很好奇。我知道,正月里大队才会请来戏班子唱秦腔;或者过庙会时才有牛皮灯影戏。收麦天谁会唱戏呢?我左右张望,不见人影。空旷的田野上,只有越来越近的秦腔声。
跑出麦场,来到胡同。不远的墙头处,一个人渐渐现身。他(她)头戴草帽,草帽上盖一条白毛巾,草帽与毛巾上的白,似乎被什么东西刮掉了,不耀眼;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上衣纽子解开着。他(她)步子不大,也走得慢,能看清前脚脚跟先着地,再脚掌,再脚尖;后脚换到前面,依然是脚跟先着地,再脚掌,再脚尖。右手里有一把木杈,杈头向上,每走一步,杈把重重戳在路面上,发出“嘟”地一声响。
看不清男女,也看不清面目。这个忽然出现的“人”,黑咕咚咚地有些怪异,连发出的声音也透着瘆人的东西。他(她)向我的方向来。胡同的一面是沟,一面是土坎楞。我想远远躲开他(她)。可在我的位置,似乎无处可逃。我感觉头发“唰”地立起来,感觉有根神经硬邦邦的,身体也硬邦邦的。
我快要哭了。转身在架子车刚刚碾出的小道上使劲地跑,没命地跑,似乎稍慢一点,那个“怪物”就会跟着我来,就会把我的小命拿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还没处藏身。
声音渐渐远了。我从麦垛缝隙间抬起头,望见黑乎乎的影子上了西面的斜坡,折过一个弯不见了。
母亲说,是邻村X 家的媳妇,两口子淘气,她性子大,落下了病根。
秋天的一个下午,风吹在身上叫人打颤。我拉着羊准备回家。
胡同里,又遇见她。这次我没有跑开,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低着头,目光贴在路面上。我也把目光贴在路面上,路上除了土还是土,而对她好像就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她还是那样的装扮。手里的木杈,换成一根有着枝叶的树枝。她依然“咿咿呀呀”地唱,声音尖尖细细,不算曲折不算悠扬。
村里几个女人认为:她是神经出了问题的人,是魂出了七窍的人,是个不正常的人。
也许,她与站在街道十字路口上的男人一样,身体在短暂停歇偏离轨道的那一刻,神失了,魂走远了,留下迷迷糊糊的肉体,说着平时不敢说的话,做着平时不敢做的事。
母亲说,她的娘家就在胡同的那一头。她走一路,唱(说)一路,肉体把多余的东西撕扯出来,交给风,交给天上的云,交给路边的树木、花草。走到娘家门口,沉重的东西丢完了,娘家人轻轻叫一声,她一激灵,灵魂回来与肉体合为一体,她就变得轻盈了吧!
她有没有变得轻盈起来,我不得而知。站在十字路口,我还不想回家。
4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外面游荡着。夜幕降临时,暮色张开宽大的袍子,想要把我从沟边抹去。不久,所有事物走上归途。暮色把宽大的袍子一挥,声音便消失了,世界在寂静中摇摇晃晃躺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傍晚怎么来的。即使睁大眼睛,张开耳廓,撑开鼻孔,也无法解开这自然的秘密。夜晚如此,季节更替亦是如此。月盈月亏,潮起潮落,生死荣枯,都藏着秘密。人无法从直观的角度切开这些现象,并看清这演变的本质。
就如细酒,经过舌头,进入咽喉,进入胃,进入小肠,没有人知道这酒是什么时候扩散开,刺激了麻木的神经。
酒很清澈,像门前小溪里流淌的泉水,一旦收进瓶子,换个地方,似乎就失了野性。我喜欢隔着玻璃瓶,看它晶莹的样子,温润的样子。即使移动瓶子,它也只是在瓶壁上荡一下,用波澜不惊的微笑回应人声的召唤。打开瓶盖,倾斜瓶口,它立刻获得自由一样,发出在山野里才有的汩汩声,流进容器里,这时,它的野性还藏在这看起来没有骨头的绵软中。等到进入口腔,它才把在山野里聚集的野性完全释放出来,能听见它经过舌头、咽喉、胃肠的叮咚声和奔跑声。
回家路上,我遇见多年的朋友。他说,能听见细酒经过舌头、咽喉、胃肠的叮咚声和奔跑声。他说,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在头顶的某个位置,不时发出警告。这之后,他就慢下举杯的节奏,或者借故离开。而我的同事却不一样,他听不见某些叫声。也许是受到了诱惑,肌肉在细酒中松弛下来,骨头也放松了警惕,血液开始奔跑。不一会儿,细酒唤醒沿途的神经。可以想象,细酒在他身体的巷道里肆意穿行,与肌肉、骨头,纷纷打着招呼。细酒中最重要的成分——酒精,留下来。于是,整个神经系统离开原来的位置,兴奋起来。我的同事起初只是自言自语,回家时才敢把埋在心底的字字句句撒在路上,如果有人把这些字句捡起来,就能串成他身后的故事。一次举杯的过程中,他睁开眼,说身边的人那么陌生,周围的环境那么陌生。他说,自己的身体正在放大。然后把深藏的那些事掏出来,砸在桌面上,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个小坑。
也许他蜷缩久了,在身体短暂停歇时刻,肉体舒展开,放灵魂出来。但是他蜷缩久了的灵魂,早已在他喝酒的过程中偏离轨道,在头顶45°角的半空中,看他在傍晚的十字路口指挥车辆……
许多人,躺在夜晚,慢慢把一天的记忆暂时归零,一年的记忆暂时归零,甚至半生的记忆也趋于归零。放下思想,放下意念,抹除了记忆的肉体,回归到初生状态,偶尔笑出声来。——这是灵魂回到肉体制造的欢欣。而我的同事,在床上依然焦灼不安,他在浅浅的梦中,独自呓语。呓语声大,呓语声响。——这是他离了灵魂的肉体,把不能背负的沉重,要伺机卸下来。
5
千万、亿万颗明星,缀满无垠苍穹。鸟睡了,树睡了,草睡了;汽车睡了,马路睡了,广场睡了;人睡了,灯睡了,房子睡了,大地睡了。只有轻轻的呼吸声从各家各户升起来,从田野里升起来,在夜色中浮动。
夜深了,我还不能入睡。因为,许多个夜晚,我在同一个梦中。
一个人,一条小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还没有到路的尽头。走着走着,眼前的大地忽然深陷,出现一个巨大的裂口,峡谷般的裂口,深不见底。若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像一个土疙瘩掉下深渊。暗淡的光线,深长的峡谷。恐惧就在这时,质地坚硬。我鸡蛋大的心,紧紧收缩在一起。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要命的是眼前的路断了,我望着对面的小路,很忧伤,仿佛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悬崖边。我记得,我急着要到对面去;我记得,对面就是我的家。
不知怎么就到了山洼上,刚下过雨的样子,绿草沾着雨水,路面铺着泥土,我手脚并用往上爬。我能知道的是,平时放羊就走这条路。放羊时走这条小道,费不了多少力气。可是现在手脚并用,一点都不好爬。洼上的草叶,手一抓就断了;鞋底积有厚厚的一层软泥,脚尖登在同样软的泥土上,挪一步很艰难。对了,身后是断崖,崖下藏着清凌凌的一汪水。若是手抓不牢,脚下一打滑,就会滚下断崖,滚进水里。母亲不在身边,我会死的。
抬头是常见的高高的山头,我心里清楚,只要上到山头就能看见我家的土院子。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爬到山头上去,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的母亲。即使大喊一声,母亲也听不到。没有人会来救我。
我是大喊了一声的,我感觉到身体离开了山洼,轻飘飘往断崖下跌落。不,是飞,是空落落地飞,是无依无靠地飞,跌入虚无一般地飞,飞向了断崖下。
一声大喊,把我救了下来。从梦中惊醒,我发现手里抓着床单的一角,就像失足下坠的人,手里紧紧抓着悬崖边缘的草根。幸好,我还躺在床上;幸好,我还活着。
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走在街道边,梦中的情景会再次浮现。开始时,梦中所有的细节,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微风拂过过海面,没有丝毫波澜。随着同一个梦的次数增多,其中的一些细节像刻进脑子里,一遍一遍重演。后来所有的细节复活了,它们把我重新推进梦境之中,危险处,我忽然大喊一声,惹得路人侧目或者回头张望,当时的处境尴尬极了,我赶紧掏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掩人耳目。同样的情况出现多次,我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有几次,街道的汽车,街边的路灯、行人,都像我梦中出现的事物,我还是忍不住一声大喊。
我的梦境变得越来越长。在路上,我感觉迎面而来的风是沉重的,雨是沉重的,空气中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我,迈不动步子,四十几分钟的路程,有时得走一个小时。也许是累了,再没有力气出声大喊。我常常听到耳边,有一个人的叹息声,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声。那一天,路上遇见一个熟人,他问我,你刚才说什么呢?我茫然看着他,我说话了吗?他转身离去。
一个傍晚,我坐在草地上看夕阳。太阳下落前的光芒,给大地染上了秋天的色彩。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滚上胸口,一句话毫无防备地从嘴里溜出来,我惊讶地朝四周看看。周围空荡荡的。一句话的声音是那么清晰,与长期以来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完全一致。我才意识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说自话。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有了短暂停歇,以致偏离了轨道;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神,丢了魂,只留下肉体。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萨宾娜看见自己的灵魂从椭圆形的胎记上升起,离开自己,在半空中看着工程师身下她的羞耻的肉体。那一刻,她感到了生命的沉重。也许,灵魂是高贵的,肉体是卑贱的。那么,灵魂只负责轻盈的事,而肉体只负责沉重的事?
我的肉体也想像那灵魂那样轻盈起来,在头顶45°角的半空中看着。可是离了灵魂的肉体永远轻盈不起来。只有灵魂回到轨道上来,才能出现二者轻盈的舞蹈。
我期盼着这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