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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力绳

2022-02-23杨武名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儿子

杨武名

1

她本来还是好好的,准备起床,洗漱,穿衣,然后下楼吃早饭。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早饭了,她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懒,尤其是在已经辞去了工作后。微信公众号的一条消息让她瞬间暴怒了,她看到张家明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接过了一个红包袋,红包袋上写了“慰问金”三个字,金色,隶书,起码是100 号字。不用猜,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公司的领导,而红包袋里装的是百元大钞,看样子还不少,这些都不是她愤怒的原因。她愤怒,是因为看到张家明的那张脸,国字脸,中间的头发稀疏了,看得到白白的头皮,干枯萎缩得像养份不足的杂草。眉毛很浓,眼睛却小,这种比例让他看起来有点可笑。他紧闭双唇,嘴角却微微上扬,那是微笑的典型标志。这种笑,她还算熟悉。她把手机摔到床上,嘴里同时蹦出:“张家明,你个王八蛋!你还要点脸不?”

她的儿子凯强死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她辞了工作,把自己囚在家里,眼泪哭了又干,干了又哭,像烈日下工人身上的衬衣,干了湿,湿了干,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后来,她的眼里没有了眼泪,眼睛里却涩涩的,湿湿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的视力原本是非常好的。“凯强还在的话,这时候该准备动身去学校报到了。”临近九月了,天气稍稍好些,不像前面那么热了,有转凉的趋势。这些天来,这句话她说得越来越勤,甚至在某些时候,她自己都会感到说得似乎有点多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认识她的人都很同情她。认识她的人在楼梯上、电梯里、小区内、街道边碰到她,都要逮着机会和她说上几句,仿佛不说几句,不对她劝几句,自己的良心会不安似的。他们说哎呀呀,你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些了。他们说意外的事,谁也说不清,你自己要想得开。他们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比你惨多了,一场车祸,丈夫孩子都死了,自己还成了残疾。以往,她不怎么回话,有时对方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涌出来了。吓得那人赶紧找借口溜走。这些天,她活络了些,话也多了,有时话说到心窝上,她总要来上这么一句:“凯强还在的话,这时候该准备动身去学校报到了。”说得那人往往叹气,好好的一个孩子,生龙活虎的,怎么就掉在海里淹死了呢?但这句话是说不得的,那人也明白,摇摇头,叹口气后,那人就走了。剩她一个立在那里,出了神,想些心事,想完了,乖乖地回家,回到家,才想起,那人什么时候和她说完话离开的,她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才感到自己的记忆力有些衰退。明明记得要去买大蒜的,下了楼,进了小区内的一家超市,却把生姜买来。明明提醒自己五分钟后要去关电磁炉的,却一直等到闻到一股烧焦味。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瘦,一把骨头了,成纸片了,按了按没有弹力的皮肤,这镜子里的,是自己吗?她盯着看,越看越不像,只看到镜子里一个陌生人,如孙悟空看六耳猕猴。

2

她是在上班的时候得知那个不幸消息的。那天,她的心情其实不错,应该说,那一段时间来,她的心情都不错,说来也奇怪,好像老天爷有意照顾似的,她和张家明不吵架了,半个月没吵过一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让她更无烦心事了。因为,凯强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录取通知书寄来了,凯强没有当场打开,而是等她回到家后才一起打开。“妈,你看这是什么?”凯强拿起一包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什么?”她其实有些猜到了,但故意不说,她要听凯强亲自说出口。“录取通知书。”凯强说。儿子要和她分享喜悦,这比她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这一年来,她逼着他学习,简直要把他逼疯了。她记不清凯强哭过几次,也记不清他们之间吵过几次。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凯强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信封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卡片,以及一本厚厚的书,新书,薄薄的塑料封皮裹得严实。凯强在餐桌上坐着看,她在边上站着看,两人都面带微笑。第二天,凯强提出要出去玩,她心里其实犹豫过一阵。“妈,我想去海边看看,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海呢。”他是在和她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提出来的,她没有立即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她犹豫了。这时,张家明说话了,他赞同凯强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要是在以往,她肯定会顶张家明一句。不为别的,就为不能顺着他,不能惯着他。当时,她的心是软的,是柔和的,她什么也没说,就算是默许了。

凯强出去的那天,她一再叮嘱,要注意安全。这里的“安全”,指的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轻信陌生人,不要住火车站、汽车站边上的旅馆,不要去荒郊野外,不要去偏僻的地方。最后,她还想到一条:“手机不要关机,要随时保持开机状态。”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凯强会掉在海里淹死。

凯强出去的当晚,她还和他通过电话。凯强那头,传来一阵一阵的嘈杂声,她问他在哪里?电话里是什么声音?他回答在当地一处夜宵摊吃夜宵,很热闹。她不放心,和他通了视频。在小小的方框里,她看到他白皙的脸,惨白,白得过分,白得有些怕人。穿着件蓝白相间的圆领衫,戴着宽边眼镜,额前的发遮住半边额头,正拿着一串烤鱿鱼往嘴里塞。桌上放着几个易拉罐,被黑影遮住,不甚分明。她问他桌上是酒还是饮料?没喝酒吧?他拿起一罐,占满了整个方框,王老吉三个字溢出屏幕。她问他边上那么吵,都是些什么人?他嘴里塞满食物,吐出几个不甚分明的字眼:“吃瓜群众”。她要看看,他顺从地把摄像头在周边绕了一圈,她看到光着膀子的,划拳的,说笑的,肥头大耳的,她叮嘱他,要注意安全,不要玩太迟,要远离醉酒的人。

张家明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的一边,右腿弓起,左腿架在右腿上,一床薄被的一角盖住肚子,枕头竖起,头靠在枕头上玩手机。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她在客厅里和凯强通完电话后,走进卧室,直打了个哆嗦,仿佛掉进了冰水里。张家明看了她一眼,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拿起遥控器,嘀一声,空调口闭合。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温暖了她。一种久远的记忆在心头升起,蔓延,她上床主动靠了上去。张家明先是一愣,这一愣,有点恍然大悟的味道,原来他和她之间还存在这么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早已被他们的争吵消磨殆尽。什么时候死灰复燃的?这一愣之间,他还来不及想。不到两秒钟,他就把她压在身下了,他感到自己突然之间就要爆了,裂了。她配合着他,任由他摆布,带点娇羞,他们像新婚的夫妻,也像久别的一对爱人。

同事给她看那个视频的时候,她正在做一个报表。“许琴,你快看看,这个该不会是你儿子吧?”她工作的时候还算用心,也许是不想停下来,这是她的习惯。做一件事一旦中途停下,思绪就断了,下次再做这件事,多了一道程序,就是把思绪接上,偏偏思绪像牛毛像细丝,难接得很,有时候接得不好,事情就做得不让人满意。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盯着电脑屏幕,再没理同事。那同事又认真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许是急了,一把把许琴握鼠标的手使劲拍了一下。她被迫停下,盯着那同事,带点不易察觉的怒气。

那同事表情严肃,内心急躁,喊道,糟糕,你儿子好像出事啦!她脸色慢慢难看,也喊,你别胡说!那同事问她儿子不是去海边了吗?她说是。这事大家都知道的,她前几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那同事说你仔细看看,这视频里的是不是你儿子?她想起这同事见过她儿子几面,认得她儿子,也许视频里的真是她儿子。她问我儿子怎么了?那同事说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儿子,你自己好好看看。她一把夺过了同事手机,手机视频正播放着,音乐声昂扬低沉、低沉又昂扬,和人的紧张心理同频共振。一行字打在屏幕上方:高中毕业生不幸被海浪卷走。视频里,一个年轻人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圆领衫,远远地在海岸下边的护栏上走,波涛汹涌,银白的浪花不时打在脚面上,接着是他落水的画面,他在海里挣扎,只看得见一个黑色的脑袋,潮涌向岸边,他被潮水推向岸边,他想挣扎着站起,潮水后退,他又被潮水卷回海里。最后,一个大浪把他推到了岸边,潮水后退,他终于没被卷走,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是他没有立即往岸上跑,就这么几秒钟,潮水又涌来,他再次被卷入海里。视频末尾,是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大意是这个年轻人从内地来,想来看海,听说刚考上大学,真是很可惜。

她看着看着,眼泪流过脸颊,扑扑往下掉,像断线的珠子。又有同事围上来,大家议论开来。有人说,这视频哪里来的,可靠吗?有人说,你没看到打出来的澎湃新闻几个字吗?有人说,没看到正脸,很难判断是不是她儿子。有人说,怎么不是她儿子,这事也太巧了吧。有人说,视频里也没说最后怎么样了,是死了呢,还是救上来了。有人说,八成是死了,你看这海浪,太吓人了,人哪活得了。有人说,让许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要是她儿子活着,电话就有人接,要是没人接——那人忽然闭了口。大家纷纷劝许琴打电话,许琴只顾着摇头,泪水不停。有人拿起了许琴的手机,大家都围上去,有人问许琴的儿子叫什么,有人答,你傻啊,你看看通讯录里有没有“儿子”。搜索了一阵,没有叫“儿子”的。有人说,看看最近的联系人,她总会和儿子通电话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叫“张凯强”的联系人,她老公姓张,她又和这人联系密切,看来是儿子实锤了。大家都紧张的等着接通电话,很快,那头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大家面面相觑,都感到事情不妙。

一个同事给她请了假,并送她回家去。在车上,她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到了她所在的小区,下了车,她已有些不能走路了,同事把她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扶着她走。到了家里,她软倒在床上,像具死尸,同事问话她也不答,就那么仰着。同事怕她出意外,一直等到中午,直到她丈夫回来。

啪嗒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她同事慌乱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中年男人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径直去了厨房方向,走到了餐桌前,桌上一碗菜都没有。中年男人沉默了几秒,突然喊了一句:“妈的,老子累死累活的,回来连饭都没得吃。”回头就看到了她同事,她同事脸上笑着,那笑容却是尴尬的,看不出半点真心真意。中年男子问她是谁,她说是许琴同事,男子又问许琴呢,她说在卧室躺着。男子眉头皱了皱,才觉得有点不正常。她同事忙说,我还有事,先走了。男子也不留她。

她看到家明走进来,只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家明说,你是死人吗?她只是瞪着他,他看到她眼睛很红,布满血丝,红得鲜艳,红得可怕。他说,怎么了,你哭了吗?不舒服吗?你不想做饭,我来做。他正要出去,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喊道,别做了,凯强出事啦!

3

她做好了午饭,等家明回来吃。她心里憋着一股劲,要好好问问他微信公众号的事,在那种公开场所,他为什么要笑。虽说当时在场的可能没几个人,毕竟是在他办公的地方,他也算当了个中层,办公地不像基层,人员拥挤声音嘈杂,但即使没什么人,领导可是和你握手呢,那么严肃的一件事,领导都没笑,你笑什么。再说,上传了公众号,公司几百号人都知道了,他们怎么看他,他们怎么看这件事。你可是死了儿子啊,不是一只阿猫阿狗,是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做好了午饭,她坐在餐桌前,静静地等他回来。这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在外人眼里,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温暖的家。餐桌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机械,有力,时间仿佛就在这个钟里。此刻,分针指向了2 的位置,也就是十二点十分,要在以往,他这时已到家了,这些日子,他有意延长了工作时间,减少了与她相处的时间,目的很明确:避免和她发生争执。

两个人不见面,争执就不会发生了?她觉得他的逻辑很奇怪,他不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回避问题。这已经成了他的惯常动作。很多年了。要想知道他们的关系怎样,他们有没有争执,只需要看他下班回家的时间。但这次情形有些不一样,他们的儿子死了,这不是一般的“争执”能代表的,这是“战争”,注定惊心动魄,注定天长日久。

12 点半,他终于到家了。其实,他算好了时间,给自己半小时吃饭时间,1 点午休,2 点半起床上班,时间满满当当,也就没有了和她交流的时间。不交流,哪来的争吵?

门开了,门关上,脱下皮鞋,穿上拖鞋,走到餐桌前,坐下,吃饭,没一句话,也没一点多余动作,一切自然得无懈可击。她在心里酝酿着,如乌云翻滚,积蓄力量。暴雨是肯定要下的,就看在什么时候。他吃饭的动作很快,好像她坐在边上,给他很大的压力,他端着碗,筷子动着,一团团饭滚入口中。他先吃完了,这也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后吃完,他该不该去洗碗?如果不洗,他要去叫她,这又发生了交流,而交流像一个火苗,随时会成燎原之势。她也吃完了饭,厨房里传来碗筷的碰撞声。他还没睡,因为,还没到1 点,十几分钟,他可以看看手机,放松放松,毕竟,一根绳子一直绷着,会断的。哪怕松那么一会儿也好。碰撞声没了,他放下手机,准备睡了,因为他知道,她要来了。

他翻了个身,朝里,让她不知道他睡没睡,她坐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他实在憋不住,转过身来。他故意带点睡眼,问她你干嘛?她说,你今天领了慰问金了?他说,领了,不多,就千把块。她说,你领就领,干嘛要笑呢?他坐起来,好像很惊讶,我笑了吗?她反问,你笑没笑自己不知道吗?他还是惊讶,我真不知道。她说,你要这样装死吗?她翻手机给他看。他不说,等着事实。他看到自己出现在公司的微信公众号里,一张图,和领导并排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领导没笑,他也没笑。另一张图,领导侧着身,他也侧着身,领导微微弯腰,他也弯腰,领导双手拿着信封,他也双手拿着信封,领导没笑,他,好像没笑,又好像笑了。

她静静地等待他看完,他把图慢慢放大,嘴角越来越大,有点凹陷,真看不来是笑了,再大,嘴角就模糊了。他把图又慢慢缩小,嘴角越来越小,随着脸部的完整出现,嘴和脸结合起来看,好像是笑了。看完了,他把手机还给她,头脑中闪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我那是苦笑。可不是吗?苦笑的意思是,生活给了你不如意,你仍然要微笑面对,这种微笑就是苦笑。

听了他的解释,她有点错愕。可是,在这场战争中,她不允许自己败下阵来。就冲一点,儿子死了,也没见他多伤心,她要讨回的,不仅是自己的公道,更是儿子的公道。她说,苦笑,呵呵,多好的解释,那就是笑,苦不苦,谁会知道,只有你心里明白,我难道不苦吗?我哭了多少回了,你哭过吗?你没哭过,你还笑了。他想找到反驳的话,却一时语塞。他想的是,男人的痛,男人的苦,不是表现在脸上的,男人懂得承受。不过他没有这样说,即使这样说了,她还是会反驳,何苦再说呢。不过,一句话在他心头浮现,那是他三叔说的,当时他的心也被这样狠狠地刺了一下。“家明,你怎么不去哭一下呢?”

凯强的葬礼,放在了老家。是凯强的爷爷奶奶提出来的,他们从小就格外疼爱凯强,这点家明是知道的。家明和许琴结婚的时候,他们在城里并没有房,他们租了一套房,生下凯强后,他们都没有时间照顾,两人都要工作,孩子就送去了家明老家乡下,由家明的父母照顾。到了凯强上幼儿园的年纪,家明又把凯强接回,到小区附近的幼儿园上学,那时他们已经买了房。家明的父母每年都会来城里看望凯强,给凯强带来笋、香菇、蜂蜜等土特产,凯强喜欢喝蜂蜜,喜欢那种微苦,但甜甜的味道,那是他夏天独有的记忆。有时家明也会带凯强回乡下老家,虽说成了城里人,但不能和家乡断了联系,那里是他们的根,有他们的魂。

这时,凯强的爷爷已经快九十了,奶奶也八十出头了,爷爷常年拄着拐杖,奶奶有高血压、心脏病,腿脚不好,常年卧床。凯强溺水的视频在亲戚中传开,他们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能让凯强的爷爷奶奶看,因为,太揪心,怕爷爷奶奶发生意外。

葬礼在进门大厅举行,他们家还是古老的二层木头房,占地大,房间众多,出口入口也多,但大厅只有两个,一楼二楼各一个。大厅内摆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内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那是凯强的骨灰盒。救援队捞上来没多久,警察看过后,就拉去火化了,许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是见到了,至今想起来,身体还是会忍不住颤抖。

知道凯强溺亡的消息,据尚在老家,未外出打工的三叔讲,爷爷差点昏倒在地,奶奶低咽了一天一夜,她已没有力气大哭。家明没有取回尸体,而是领回一个骨灰盒,爷爷奶奶非常生气,三叔打电话给他,他却说,政策不允许。三叔说,什么政策?他却说不上来,他只知道遵从了当地的规定。

几个老家人给凯强做法事,超度亡魂。法事日夜不停,锣、鼓、唢呐,人的念经声,妇女的哭声,一阵,一阵。三叔就是在那时候给他说的那句话的。从凯强死开始,他和老家的联系,都是通过三叔,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其他的长辈兄妹又在外地。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感到三叔对他很不满意,至于原因,可能是他给三叔带了一件麻烦事,而其他的长辈兄妹却置身事外。想到三叔计较这个,他对三叔也有不满。

妇女们都已经哭过三遍了,锣鼓声也停息,时间已经走到下半夜。屋外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都已没了灯火,远山如黛,靠的是月亮微弱的光芒。他家里灯火通明,似乎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一根竹竿从二楼大厅的栏杆处斜刺出去,竹竿下吊着一盏灯,照亮了房前半个坪。

4

家明第一次将凯强和死联系在一起,是在看了澎湃新闻之后。视频里那个小子太像凯强了,他没有理由不产生怀疑。几乎可以确信的,是视频最后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男人嗓音洪亮,说这个年轻人从内地来,想来看海,听说刚考上大学。和凯强的情况一模一样。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关机提示音。“凯强,我的儿子,他,没了啊。”被压垮后,他的情绪突然崩溃,泪水肆意横流,身体不住颤抖。

那天中午,他一口饭也没吃。呆呆地在餐桌前坐了很久,他想了些东西,大部分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起来过一次,去卧室看了看许琴,发现她侧身躺在床上,身体蜷缩,一动不动,他就又回到餐桌前坐下,仍然是呆呆的。

离三点还差十几分钟了,按往常,这个点他已经骑了他的小电驴在路上风驰电掣,往公司赶。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动。不管怎样,该请个假。他打给他的直接上级徐总。电话很快通了,他说徐总,我想请个假。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没什么事似的。徐总不高兴,说家明,你要请假也该早点说,怎么临上班了才给我说。他说徐总,我儿子死了。说到死字,触动了他内心脆弱的琴弦,话变得有点潮湿。停了几秒,徐总才说,家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要去找儿子了,把他带回来。

他去卧室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也把许琴的东西带上些。收拾完了,他看许琴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说,起来吧,我们该去找儿子了,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带回来。许琴起来了,他看到她的眼睛很红,红得吓人,像鲜血。

他们在街边拦了第四辆出租车,司机才勉强答应送他们去。至于价钱,没什么好谈的,司机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二价,因为,“也就我才愿意接这个单子。”还因为,钱对他们的意义正在消失。

整整一天时间,他们才来到那个海边的城市。“前面就是海了,你们下车吧。”司机催促道,打起了哈欠。他们下了车,提着行李,沿着街道往海边走去。这是个旅游城市,街道干净,街边建筑偏欧式风格,行人不多,打扮都很时尚。对他们的到来,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大概因为他们衣衫不整,脸上带着倦容,更可能是,他们的一双眼睛。

海浪声渐渐响起,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一遍一遍拍打岸边,他们的心里仿佛住着一片海,也有这样的海浪。街道尽头,两人站着举目远眺,海面一直向前延伸出去,和天边连在了一起,有一些山出现在他们视野的两边,那些山和陆地相连。下面,是一片海滩,星星点点的人在海滩上玩,海水冲上又退下,冲上又退下,一遍又一遍,海滩上翻滚着银白的浪花。

“凯强不在这个地方。”还是许琴做出了判断。他也知道,凯强去的那个地方,没有海滩,岸边陡峭,上边有围栏,下边也有围栏。他四下张望,目之所及,并没有这样的海岸。没有方向,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城市这么大,海岸线这么长,要找出凯强去的那个海岸谈何容易。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问当地人。

他找准了一个行人,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大多关注社会热点,应该知道那件事。他一直不想以“事故”相称。他说你知道这附近海里有一个孩子溺水的事吗?听了他的话,那个头发卷卷的年轻人挠挠头,一个孩子?每年都有不少孩子溺水,你说的是哪一个?他说最近,就是前几天的事。年轻人若有所思。他说澎湃新闻都发了,那人比你小不了几岁。年轻人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知道,是个刚毕业的高中生,从内地来的。他说,对,对,你知道那是哪里吗?年轻人把手指向一边,从这走,有三公里远。

很快,家明和许琴来到了凯强出事的地方。“是这里,是这里。”许琴手扶着栏杆,探头往下看。海岸比视频看起来还要陡峭,当时凯强在下面的护栏内走,不久就被卷到了海里。放眼望去,此刻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轻轻拍打岸边,海水距离下面的护栏还有些距离。

凯强呢?是生是死?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凯强。不远处,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老者,家明猜那老者应该对这里熟悉。他嘱咐好许琴自己便过去和老者交谈。老者告诉他,前几日确实有一个年轻人在海里溺水了,不过他没有亲见,当时天气并不太好,他没外出,消息是他孙子告诉他的,他孙子在读高三,溺水视频在同学间传开,老师也给学生做了交代,因为,学校里也常有学生在海边溺水。这些都不是家明想知道的重点,家明想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凯强。老者告诉他,海边溺水不像小河边水塘里,要找到尸体哪有那么容易,他在海边住了半辈子了,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回都没有了后文。家明听了,心里凉了半截,老者问他和死者什么关系,他如实说了,老者于是说,往前走一百米,有个蓝天救援队,你去那里问问。

蓝天救援队的牌子挂在一栋楼的二楼,楼下都是店铺,他们不知从哪里上去,好在牌子上有电话,家明打了,好久那头才接起,家明说明了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是叫家明在楼下等一会儿。过了十来分钟,一辆车门上印有蓝天救援队几个字的皮卡车停在路边上,家明和许琴便上了车。车上只有司机一人,看穿着,是救援队的队员。家明一直在等那人开口说凯强的事,那人却只顾专心开车,家明等不住了,便问他,同志,我儿子找到了吗?家明说“我儿子”不说“我儿子的尸体”,一来是怕打击许琴,二来是抱有一丝幻想。那人说,我先带你去见我们队长,后面的事再说。车开了十来分钟,在一处海滩前停下,他们跟着司机下车,前面有几个人在交谈,看穿着,也是蓝天救援队的队员。看到司机带着他们过来,都停止了说话,往这边看。一个队员朝他们走来,看样子是队长,那人在离他们三米远处停下,问他们,前几天溺水的年轻人和他们什么关系?家明说,我们是他的父母。那人眼皮低垂,低声说,很遗憾。许琴忍不住掩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没几秒,便放开手,失声痛哭,很快,眼里鼻里口里都是泪水。家明也忍不住掉眼泪,他还算克制,问队长,我儿子的尸体呢?到了这个时候,家明不再抱有幻想,他只想再见儿子最后一眼。队长指向不远处的一处沙滩,一个黑色大袋子装得鼓鼓的,凯强沉睡在那里。许琴哭得撕心裂肺,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袋子的方向爬,家明走过去,腿有些不听使唤,越走视线越模糊,因为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5

凯强溺水的视频最初在亲戚朋友中流传的时候,有人提出了疑问。一个疑问是那人是不是凯强?有人说凯强没这么胖啊。有人说你是几年没见过了?有人说是这一年才长胖的,是被许琴喂胖的,高三了,关键的一年,怕他营养不够。有人说家明和许琴呢,他们能确定吗?有人说基本能确定,就是生死问题。有人说这么大的浪,怕是。欲言又止。这个疑问随着时间的流逝无人再提起。另一个疑问却不一样,很多年后,许琴再想起,还是想不明白。

“这么大的浪,凯强为什么到海边去玩?”家明的同事,同时也是要好的朋友,向家明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家明和许琴正坐在出租车里,向那个海边的城市赶。同事告诉家明,他第一次看到视频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一个成年人,一个即将入学的大学生,面对危险的时候怎么那么无动于衷。不要说在现场,就是隔着屏幕都能觉察到危险,天气是那么恶劣(其实那天也就是阴天而已,风应该有点大),海浪是那么汹涌,凯强难道不知道危险吗?这与河边、塘里溺水不同,那些地方至少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老天爷明明给了他一次逃生的机会,他在海里挣扎了一会儿后,被海浪冲上了岸,他却傻站在那不动,不懂得往上跑。只那么几秒钟,他再次被海浪卷入海里,再也没有回来。这点实在让人想不通。

同事给家明打电话的时候,家明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首先是丧子之痛让他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其次是悔恨之痛,他本不该答应凯强独自旅行的要求,要知道,凯强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更不要说单独出远门,而且,凯强从没有到社会上锻炼过,一心只知道学习,他这次之所以答应得这么快,也是为了让凯强出去锻炼,没想到就发生了意外,最后是深深的担忧,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该怎么告诉凯强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那些亲戚朋友。

同事的电话他并没怎么听,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心里想的是别的事。等到到了那个海边的城市,站在岸边,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他才想起视频的蹊跷之处。

这以后,他再看视频的时候,最深的感受不再是悲伤,而是凯强的“傻”。风起浪涌,凯强在岸边行走,尚未被海浪卷走的时候,他就来上一句“儿子啊,你怎么那么傻啊”,其实他后面还有心里话没说,就是那么大的浪难道你看不见吗,这么危险难道你察觉不到吗,动物觉察到危险都知道跑,你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呢?凯强被海浪卷入海里,在海里沉浮一阵后,又被海浪冲上岸边,凯强站着不动,不知道跑的时候,他又来上一句“儿子啊,你太傻了啊”,他后面当然有心里话,你为什么站着不动啊,你是被吓傻了吗,你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还是你已经体力不支了?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话说多了就有漏风的时候,许琴听了去,和他争执:儿子不傻,你才是傻子,是你答应让他去的,你才是凶手。“凶手”两个字像利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说,我那是为他好,不像你,只知道成绩,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书呆子。“书呆子”三个字显然和“凶手”一样起到了同样的效果。许琴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拿出过很多次的杀手锏:离婚!我们离婚!

这回的情形却有些不一样了,应该说,自从凯强死后,情形就不一样了。以往,许琴说他对她不够关心的时候,说他把娘家人当外人的时候,说他不注重儿子的教育的时候,以及发生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时候,他们发生了争执,她拿出了杀手锏,却一直没离成,因为凯强像一根绳始终把他们连在一起,“要不是为了儿子,我也早和你离了”。现在,绳子没了,他们恢复了自由。

离婚手续很快办好,其实他们本没有多少财产,就一套房子,房子还有贷款。家明大方了一次,房子归许琴,毕竟夫妻一场,她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虽然儿子没了。

离了婚,许琴卖了房,这房子她住不下去,明明静悄悄的,家明和凯强却像幽灵一样驱不散,赶不走。房子卖给了一个乡下人,那人进城买房为的是让孩子在城里上学。这引起了许琴的感慨。“哎,要是凯强还在就好了”。那时离凯强出事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收拾了东西,她最后一次站在屋内,四周看了看,然后下了楼,出了小区,提着行李站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她要去哪里呢?这世界那么大,她哪里都可以去,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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