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婆媳
2022-02-23邢根民
邢根民
1
杨桂芳下了出租车,站在车门外半天站不稳,两腿膝关节一阵酸痛,待两条弯曲成“O”形的罗圈腿能勉强支撑起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后,才一瘸一拐走到车后,从后备箱一件一件拿下随身行李。出租车开走后,她脚下摆了一摊东西,大包小包排在一起,就像一座座山包。两个小包是白色塑料袋,分装着换洗衣服鞋袜和花生米辣椒面之类的调料与食材,两个大包一个是条纹背包,放着婴儿衣服鞋帽和土布褯子,一个是床单四角绑在一起的包袱,裹着被褥枕头之类用品。
已是早上九点多,初夏的骄阳开始散射出灼热的光芒。她一时无措,便掏出手机拨打了儿子石磊的电话,叫他下楼到门口接她,半天却没人接电话。一想,今天周一,儿子正上班。又打给儿媳王艳,王艳倒是秒接,称自己正给孩子喂奶,让她自己从电梯上来。杨桂芳只好把两个塑料袋装进一个更大的黑塑料袋,将鼓鼓囊囊的条纹背包斜挎在肩背上,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提着床单包袱,迈开“O”型腿,身子一摇一晃进了小区,好不容易走到6号楼1 单元楼下,就被走出来的修理工告知,两部电梯停用,今天检修。她眉头一蹙,脸上写满失望。儿子买的二十六楼是顶楼。她仰头望去,眯着眼看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也看不到儿子家的阳台窗户。
怎么办?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用衣袖擦擦脸上油腻腻的汗水,长长呼了口气。这会儿小孙子正吃奶,王艳肯定不会下来接她,儿子在单位上班,十几里远的路也不可能回来,看来上二十六楼只能靠自己了。
歇了片刻,杨桂芳攒足力气,提上东西走到楼梯口,一步一步往上爬。长长的一层楼梯爬上来,她就歇了三次。站在二楼楼梯平台,她直觉背上像压了一座小山,大口喘着气,双腿也不停地打颤。可一想到就要见到可爱的小孙子,她心头就掠过一丝欣喜,没敢歇多长时间,咬着牙继续朝上爬去。
上到二十六楼时,杨桂芳浑身像散了架,没有一丝力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顶楼走廊的。她卸下身上的挎包,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和大包袱,一屁股坐在电梯门口,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喘着气。她没有急于敲儿子家的门,待缓过劲,才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擦干脸上的汗水,扣上敞开的上衣扣子,以便体体面面见儿媳和小孙子。
王艳在给小宝宝换尿不湿,脚下扔着沾有屎尿的纸尿裤,床上躺着嘤嘤啼哭的三个月大的婴儿,正手忙脚乱,就听到咚咚咚敲门声,她没立马去开门,继续给孩子擦洗屁股,换上一条新的纸尿裤,然后把脚下的脏纸尿裤叠好,放进门口的垃圾桶,到卫生间洗了手,才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开门。
怎么才上来?等你好长时间了。王艳看到门口站着的婆婆问。
电梯坏了,我从楼梯走上来的。杨桂芳弯腰提起两腿边的塑料袋和大包袱,挤进客厅。
这么高的楼,你能走上来?咋不等电梯修好再上?王艳惊叹道。她关好门,跟着杨桂芳走到客厅,解下婆婆背上的背包,打开小卧室房门,把背包往床边一扔,说你就住这个房间,卫生间就在隔壁,也很方便。
杨桂芳进了小卧室,将大包袱往床上一放,又返回客厅提着黑色塑料袋放在床下,这才打量一下房间。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好在中间有一张大床。将来小孙子大了,也方便和她一起睡。歇息片刻,她从黑色塑料袋取出洗漱用品,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也不大,中间隔了道门,淋浴喷头和马桶在里面,洗漱台和洗衣机在外面,雪白的瓷片地砖看着很干净。小两口的洗漱用品早已摆满梳妆镜背面的夹层上,她带来的毛巾、刷牙杯、牙膏、搓澡巾、擦脚布只好放在面盆角落,搓澡巾和擦脚布放在里面的马桶上方的铁架子上。她简单洗了把脸,然后走进儿子卧室,伸出双手,笑眯眯喊着,来,让奶奶抱抱小孙子。
王艳刚把小宝宝哄睡着了,杨桂芳这一嗓子就把孩子吵醒了。小家伙闭着双眼,张开嘴哇哇大哭,手脚乱动。王艳沉着脸,把宝宝抱起来,站在床边给了杨桂芳一个后背。杨桂芳不好意思从王艳身边绕过去,便退出了卧室。
肚子咕咕叫了,杨桂芳才感到了饥饿。她折回自己的房间,提上装着食材和调料的塑料袋进了厨房。看着一米来宽的操作空间,她有点犯难。因为她肥胖的臀部几乎就占了半米,转个身都得小心翼翼,不然准会碰得瓢盆乱响。在家她习惯了宽敞的灶房,也习惯了在蜂窝煤炉子上炒菜做饭,可现在面对天然气灶头,巴掌大小的案板,想擀面包饺子都没地方。厨房虽小,但灶具齐全,细瓷碟子和细瓷小碗就摞了两摞,炒锅、烤箱、电饼铛、电饭锅一应俱全。杨桂芳不敢轻易碰这些电器,有的她还不会用。可肚子饿了,不做饭可不行。没法子,她又来到王艳的房间,问她想吃点啥。
王艳说,我不饿,你饿了就自己先做着吃点。
杨桂芳怯怯地问,煤气灶头咋点火?
王艳抱着孩子领着杨桂芳走到厨房门口,让杨桂芳进去操作,她在门口指挥。先拧天然气阀门,再拔出气阀按钮,最后按住扭动煤气灶开关。杨桂芳按照王艳的指令一项一项操作,可怎么也不见灶头冒出火焰。王艳只好走进去,把孩子交给她抱着,齐齐检查一边,最后扭动煤气灶开关,嘭地一声就点着火,看着蓝色火苗齐刷刷往上窜,杨桂芳在一旁抱着小孙子看王艳打着火,才扭头近距离看了看小孙子,那白白胖胖的圆脸和又黑又大的圆眼睛实在惹人喜爱,舍不得放下。王艳在水槽里洗净手,要过孩子,让杨桂芳自己试一试。杨桂芳照着王艳的吩咐,按下旋钮一拧,砰地一声,灶头上就点着了火苗。杨桂芳一高兴,又想抱抱孙子,王艳却挡住她的双手,说,去卫生间洗洗手再来抱娃,刚才摸了煤气灶,手上沾着油污。杨桂芳看看两手手掌,没看到油污,心里虽有不悦,还是去了卫生间。
石磊回来时已经十二点半了。一进门,闻到了熟悉的回锅肉的香气,才扭头看到母亲在厨房炒菜。石磊洗过脸,刚坐到客厅,杨桂芳就瘸着腿从厨房出来,双手端着两碟菜。石磊问:妈,你的腿咋瘸啦?杨桂芳说:上楼上的。石磊一惊,这么高的楼,你走上来的?咋不坐电梯?杨桂芳说,我来时电梯坏了,正在修。石磊再一看小卧室里放的背包和大包袱,想到母亲是背着它们上来的,感叹道,妈,你真行,二十六层楼,背着个大包袱就爬上来了?杨桂芳砸吧一下嘴,二十六层楼咋了?有华山北峰高么?北峰那么高,那年妈不也爬上去了?石磊说,咋能跟以前比?现在你老了,腿弄疼了,咋抱娃?杨桂芳说,放你的心,妈的腿歇一歇就不疼了。杨桂芳本来就是罗圈腿,这二十六层楼爬上来,两腿罗圈得就更厉害了,走起路来,两腿之间就形成一个空空的“O”形。
石磊看母亲把饭菜端上饭桌后,叫王艳一起过来吃饭。王艳抱着孩子从卧室出来,看到一桌子香喷喷的炒菜和大米饭,就把孩子往小推车上一放,坐在石磊身边用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送到嘴里一嚼,马上挤着眼咧开嘴,把嘴里的肉块吐在饭桌一角,说咸死了!石磊随即也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是有点咸。妈,以后炒肉少放点盐,酱油也少用点。
杨桂芳弯下腰刚要抱起小孙子,听到他俩这么一说,就夹了一块品尝,说,盐正好,我平时就这样放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咸啊!见王艳端起饭碗一点菜都不夹,干吃起米饭来,只好说,好好好,我不知道你们吃盐轻,下回我就少放点盐。
石磊呼哧呼哧把一大碗米饭吃完,眼前的回锅肉、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茄子和土豆丝统统被残卷一遍,才想起问母亲,妈,你咋不吃?
我吃过了。杨桂芳说,来时带了一袋炒面,一篦子韭菜包子,你俩也吃点?说着就去厨房拿来一大塑料袋炒面,两个韭菜包子。又说,炒面里用了花生仁和核桃仁,比原来的香,我给你们泡两碗。包子馅用了韭菜鸡蛋,加了点粉条,味道也好,你们掰开尝尝。杨桂芳边说边取来两个小碗,每个碗里倒了半碗炒面,再端起刚烧开的水壶,给两个碗里倒了半碗开水。一股花生与核桃的油香味顿时飘上。
王艳闻着香气,用筷子搅拌了一下,把筷头放在舌尖品尝一下,说炒面里放了茴香?杨桂芳一拍脑袋,哦,我忘了你不吃茴香,下次不放了。要不,你再尝尝包子,刚在锅里热的。王艳看也没看包子,说韭菜回奶,我不能吃。石磊饭量大,一大碗米饭和四个菜都没吃够,抓起一个包子一掰两半,一口就吃下半个,说确实好吃。
两碗炒面稀饭都没人动。王艳吃了个半饱,起身从小推车里抱起孩子进了卧室。石磊吃完包子一看时间不早了,匆匆下楼上班去了。杨桂芳把两碗炒面稀饭吃完,收拾起饭桌上的残羹剩饭。
黑色光洁的大理石茶几凉飕飕的,杨桂芳摸上去手心冰冷刺骨。
2
天刚蒙蒙亮,杨桂芳就起床了。她顾不得洗脸刷牙,先进了厨房准备早餐。王艳三个月产假满了,今天开始上班,她得赶时间做好早饭。王艳的单位是私企,离家五公里,开车十分钟左右,八点半上班,八点就得从家里动身。石磊在区政府办公室工作,离家比较近,可上班时间是八点整,这样,两人最迟就得七点五十出门。
杨桂芳已经能熟练使用厨房的各种电器和厨具。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她熬好半锅小米稀饭,煮好三个鸡蛋,还精心做了两道菜,一道蒜苔炒肉丝,一道西红柿炒鸡蛋,顺便把她在家里蒸的馍放在锅里热了一下,典型的关中农村早餐。这时,石磊和王艳陆续从卧室出来,去了卫生间,等方便和洗漱完毕,坐到饭桌前已经七点五十了。两人一看时间不早,慌忙从鲜奶箱里拿了两包奶,抓了桌子上两个煮鸡蛋,就出了门。
饭都好了,吃了再走吧!杨桂芳对着两人背影喊。
来不及了,我再到小区门口买两个肉包子就行了。石磊头也没回进了电梯。
杨桂芳揉着酸疼的双腿坐在饭桌前,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直叹气。早知道他们不吃,自己何必起个大早在厨房里忙半天?刚出锅的蒸馍和稀饭还冒着热气,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倒了太可惜。听说王艳爱吃瘦肉,她一大早下楼去超市买了新鲜的五花肉,备足了各种调料,还特意将蒜苔在锅里蒸了一下。以前在门店里她都是吃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开饭,下午饭四点吃,从来没这么早吃过。这会儿她还没有食欲,但还是硬撑着喝了两碗小米稀饭,菜和馍则留着中午吃。
收拾完饭桌,杨桂芳轻轻推开小两口卧室的门。小淘宝还没醒来,正在床上睡得香,胖乎乎的脸蛋、肥嘟嘟的小嘴巴、小巧玲珑的鼻子,都像绝了石磊,简直就和石磊一个模子。她轻轻闭上门,心里一阵甜蜜。昨天,石磊告诉她,小孙子改名了,叫石乐淘,是王艳起的名,乐淘淘的意思,多欢快,多喜庆。还说以前她起的那个名字不好听,什么石壮志,太俗,太老气。乐淘,这个名字倒不错,杨桂芳也喜欢,让她想起一个常用的东西,淘宝网,干脆就叫小孙子淘宝吧。
趁淘宝还没醒,杨桂芳这才到卫生间洗了脸,拿着拖把出来在客厅和卧室拖地板。客厅地面还没拖完,就听到卧室里淘宝在哭。她丢下拖把,跑进卧室一看,小家伙已经哭成泪人。杨桂芳一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干啥。一回头,发现床头放着纸尿裤,飘窗的窗台上放着热奶器皿和奶瓶烘干箱,想起昨晚王艳交代的给淘宝喂奶的事,便开始热奶。昨晚王艳交代,每天上午九点半和下午三点半给淘宝各喂一次奶,每次喂奶前要从冰箱按时间顺序取出一袋冰冻奶,先在冷水里浸泡十分钟,待冰袋里的奶块完全化开,再灌进奶瓶里,放在45℃水箱里热十分钟左右,再喂给孩子吃。给孩子喂奶时不能让孩子平躺,要让孩子头部略高,身体呈45°倾斜,这样孩子不会呛奶。吃完奶后要用冷热水交替洗净奶瓶和奶嘴,最后放在烘干箱里烘干。王艳唠叨婆似地给她说了许多,她听得头都大了,那些繁杂细小的事没记住多少,只记住了给孩子换纸尿裤和喂奶这两件大事。杨桂芳按部就班一项一项做,小淘宝也乖巧地配合着奶奶换完尿不湿,吃完奶,直到奶奶洗净奶瓶和奶嘴,他也没哭一声。
哄着淘宝睡着后,杨桂芳累得浑身是汗,就坐在沙发上歇息一会。真不敢相信,自己前天早上还坐在门店里卖货,顾客频繁进进出出,她也忙忙碌碌不停,也没像现在这样。那时,生意忙了,她就懒得做早饭,忙里偷闲用开水烫一碗炒面,炉子上烤两个蒸馍,夹着肉酱辣子,吃起来也蛮有滋有味。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多年,不成想一下午就把门店盘了出去,一眨眼到了儿子这里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早就听人说过看孙子不是个好差事,看三年娃得蜕三层皮。虽然她做足了思想准备,现在还是被折腾得半死。
淘宝突然哭了一声,声音很轻,像一缕风从门缝里飘出来。杨桂芳轻轻推开门,卧室里光线较暗,看不清淘宝的脸。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才看到小家伙已经蹬开了小薄被,头扭到一边,小手在空中晃了晃,又睡了。杨桂芳暗暗一笑,猜想小家伙刚才可能是做梦了。她给淘宝重新盖好小薄被,把两只小手轻轻放在被子里,盯着孩子的小脸看了一会,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时间不早了,该做午饭了。
杨桂芳不敢歇息太长时间,也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现在她最要紧的事就是照看好小孙子淘宝,给石磊和王艳做好一日三顿饭。王艳中午要回来给孩子喂一次奶,午间这顿饭一定要做好。石磊专门叮咛过,每天午饭都要给王艳煮一碗乌鸡汤,王艳喝了才能催奶。昨天下午,她已经在小区门口超市买好了一只乌鸡,这会儿只要先把乌鸡煮熟,调料就按石磊说的用。至于午饭主食,最省事的还是面条,做起来轻车熟路。王艳正在哺乳期,光喝乌鸡汤不行,要得吃点肉,才能多产奶。这么一想,她又下楼买了几斤排骨,给王艳做碗红烧排骨,她吃好了奶就下的多,小孙子就能吃饱奶,都说母乳养的孩子结实。
杨桂芳进了厨房,把乌鸡轻轻放进水盆,用清水洗净,再捞起放在案板上剁成小块,放进盛了凉水的饭锅里,再按照抖音里的提示,放两勺食盐、三勺料酒、一小把葱姜蒜,加了一大把剁好的山药块、一把红枣、一把红枸杞、一撮西洋参,然后打开燃气灶用大火煮,开锅后再换成小火慢慢炖,不一会儿空气里就飘起一股浓浓的肉香。第一次做乌鸡汤,她不敢有半点马虎,生怕哪个环节做错了,一锅乌鸡汤味道不正不说,一只乌鸡也就废了。这只乌鸡可是她花了一百二十多块钱买的,做废了她会心疼好几天。
等把乌鸡汤和红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烧茄子和醋溜土豆丝几个菜做好后,电饭锅里的大米饭也蒸熟了,空气里弥漫了肉香和米香味道。把饭菜一一端上饭桌后,杨桂芳才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
做好午饭,刚好十一点半。杨桂芳又走进卧室,淘宝早就醒了,仰躺在床上在吃手指,两只莲藕一样粗胖的腿脚弯曲着翘向空中,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杨桂芳想起石磊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顿时劳累消失,眉头舒展。她踮着脚走到床边,一股臭味直扑鼻而来。解开淘宝的连衣裤,扯开纸尿裤一看,小家伙屙了一大泡屎,衣裤上也沾了不少。她赶紧把纸尿裤换下,用蘸了温水的湿巾纸清理净淘宝身上的屎尿,换上新的衣裤,放进小推车里,然后进了卫生间洗沾了大便的衣裤。
王艳回来时,杨桂芳正在卫生间揉搓着淘宝的衣裤,她揉搓得很带劲,生怕洗不干净,额头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洗衣液的泡沫在她手心开出一大朵晶莹的雪花。咯嗤咯嗤的揉搓声也很大,完全盖过了王艳轻轻的推门声,还有淘宝声嘶力竭的哭声。
王艳抱着小淘宝,脸色阴沉,问出来晾晒衣裤的杨桂芳,娃都哭成啥了,你也不管?杨桂芳看着啼哭的淘宝说,娃刚才把裤子屙脏了,我在洗裤子,没听见娃哭。石磊也回家了,看到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对王艳说,娃是饿了,快去喂奶啊!王艳一脸不快,啥饿了,我回来娃就哭着,满楼人都听得到,你妈就在卫生间,愣是听不见?石磊看看母亲双手拿着拧干的孩子衣裤,说你没看妈在给娃洗衣服,腾不开手?杨桂芳放下手里的衣服,洗了洗手,在衣服上擦干,对王艳和石磊说,你们先吃饭吧,我来抱娃。
王艳转过身,抱着孩子进了卧室。
吃饭时,王艳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给孩子喂奶,一直等到石磊吃完饭,才把孩子往石磊手里一推,一个人坐在饭桌前端着乌鸡汤喝起来。杨桂芳躲在厨房里叹了口气,双眼雾蒙蒙一片。听到王艳吃完起身挪凳子的声音,她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眶,走出厨房,一边收拾饭桌上的碗筷碟子,一边笑着问,淘宝睡了?王艳用牙签挑着牙缝里的肉渣,说,下午三点再让孩子吃奶,可别忘了。
3
下午上班前,石磊给母亲说,今天是一号,该交房贷了。
杨桂芳哦了一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叮咚一声给儿子转去四千五百元,笑笑说这两天忙着想孙子的事,都把还房贷忘了。
去年石磊和王艳在县城的老房子里办完喜事,王艳就辞掉了县城一家房地产售楼部工作,到省城离区政府不太远的一家私企应聘了财务管理工作,小两口总算不再两地分居,可以一起上下班,一起回家吃饭。起初,小两口是在王艳单位附近租了一个小单元,后来王艳觉得那样的小民居单元房太小,随着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她就给石磊说想在省城买房子,还拽着石磊礼拜天在新建的几个楼盘转悠,转悠了几回后,有售楼经验的王艳终于看中一个小区的楼盘,还与石磊一起随着售楼员看了样品房,终于下决心买这个二十六楼一百二十平米的精装修房子,可首付就要交四十万。一想到这石磊就打起退堂鼓,可拗不过王艳的一再要求,只好与父母商量。
杨桂芳收到石磊发来的微信。石磊在微信里说,他和王艳在区政府旁边看中一套精装修的单元房,首付要交四十多万。还发了房子的结构图与样板房的小视频。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想也没想就答应说,你们觉得合适,咱就买吧!石磊说,首付还不够。杨桂芳说,钱你不用担心,我这里也差不多。三天后的周日,石磊和王艳专程开车回来接她,王艳还给她买了一身春季外套,红褐色底色,青紫色花纹,中式纽扣,加肥加宽的型号,穿在身上挺合适。难得儿媳妇一片孝心,杨桂芳二话不说,就随着小两口进了省城,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六点,用了大半天时间仔细看房,参观现代化楼房小区,然后就签了合同,一周后交首付,办理银行房贷。整个买房过程简直就是神一般速度,就连石磊都有点怀疑这一切。他说,妈,你就这样做主了,也不跟我爸商量一下?万一我爸不同意,你下周拿什么交首付?杨桂芳不屑地说,咱家我说了算,钱都在我账上,你爸不同意也得同意。不到一周时间,四十万的转账一分不少到了石磊银行卡上。王艳很满意,当面对婆婆说,妈,以后的房贷你就不用管了,县城的老房子就全部属于你和我爸了。杨桂芳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老房子本来就是我们老两口的。
说好了的房贷不用管,可精装修的新房到手后,还要安装电器,买家电家具,还有一个地下室车位,算下来也有八九万了,仅凭着小两口一个月不到一万元的工资,哪里够用?没法子,杨桂芳不等儿子儿媳开口,就主动取出卡上仅剩下的十万元,一股脑又转到了石磊卡上,直到新房子家电家具买齐全,来年开春住进去才松了口气。
别看杨桂芳在儿子儿媳面前大方得像富豪,平时她可是抠门到家的。她手里的五十万元一半是丈夫这十几年工资积攒了,一半是她开门店积蓄的,光存单就有二十几张,只要钱入了存单,就成了貔貅的屁股只进不出,平时手头只留几千块钱够进货用。春节前,眼看儿媳妇就要生了,她就打算关掉自己开了二十多年的蔬菜粮油调料门店。她下这个决心,也是不得已,咬着牙忍疼割爱。儿子年初结婚后,她就开始慢慢消货,只卖不进,把店里囤积的货物便宜处理,把钱先攥在手里,到儿媳妇生孩子前一周,门店里的积货几乎清零,但所有手续仍保留齐全,货架、柜台、冰柜包括里面的板床、煤炉子、橱柜、案板等生活用品都原封没动,终于在来省城看孙子之前,顺利就把店铺盘了出去。
说好了杨桂芳只用交新房的首付,其余的房贷就由小两口还。可计划没有变化快,王艳生孩子提前一周住院,出院后又转进月子中心,这两项费用下来就是一两万。仅靠石磊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而房贷每月得按时交,杨桂芳还没把丈夫当月的工资捂热,石磊就发信息要钱。自己的儿子要,能不给吗?攒来攒去,到头来钱还不是老鼠给猫攒食?石磊一提今天的日期,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不用等石磊催第二遍,就主动把钱转过去了。石磊也看中了母亲心软的弱点,张口要钱丝毫不犹豫。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杨桂芳吃过晚饭,洗完锅碗瓢盆,看着王艳在给孩子喂奶,就下了楼,出了小区大门,斜对面就是大广场。夏天的傍晚天色还大亮,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像个被烧得通红的铁球,发泄着灼热的余威。广场上热闹非凡,有跳广场舞的妇女,有打太极的老头,更多的是在绿荫下散步悠闲的中老年人,他们差不多都带着小孙子,或用小推车推着孙子转悠。杨桂芳是独自一人来的,转来转去,她都觉得没意思,好像那些跳广场舞的、打太极拳的、打羽毛球的、扭秧歌的、悠闲散步的都是吃饱了撑的,哪里像乡下人,有这工夫还不如到地里拔拔草、浇浇水,或者在家里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务,更别说自己以前在蔬菜粮油门店里,从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不是打电话联系进货,就是看看卖的米面和豆子有没有出虫,再就是看看卖的花椒粉、胡椒粉、大料粉多不多,如果快完了就得赶紧开调料机子打磨调料,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能忙完店里的活。
感到无聊的杨桂芳在广场没转多久,就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一家蔬菜粮油点。这家蔬菜粮油店和她在县城开的门店大小差不多,一间门面,但里面的货却比她的店里多许多,不仅没有后面的生活区,而且柜台和货架都是玻璃的,占地方小,放的货却多,前面空出的一大半地方是一排蔬菜货架,左右两面都可以放蔬菜,天都快黑了,来买东西的顾客还一个接一个,有时一下子来几个,售货员忙得顾不过来。杨桂芳真羡慕店主,看到那些家庭主妇围着货主和货架团团转,她都恨不得上去帮店主去卖货。
打听了一下蔬菜和粮油价格,显然比县城的贵一些,但比小区门口的超市里的东西便宜。特别是她经常买的西红柿、黄瓜、茄子、青辣椒还有鸡蛋,都相对便宜五六毛到一块钱。她知道现在不是买菜的时候,看好价格后决定明天早上来买。
第二天一大早,杨桂芳下楼来到蔬菜粮油点,费了半个小时挑选好一斤西红柿、一斤西蓝花、两斤茄子和一盘鸡蛋,再从货架上取了一瓶老抽、一瓶料酒、一瓶蚝油,到了门口柜台结账,店主在电脑键盘上啪啪啪按了一通,说三十七块五。她一惊,喊道,不对吧,按你说的价钱我算的是三十五块,咋多了两块五?店主冷着脸说,下午和早上蔬菜价格不一样,早上蔬菜都是新鲜的,肯定比下午的贵。杨桂芳不干了,撇下放在柜台上的大包小包蔬菜和三瓶调味品,转身就走开。她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说好的价钱,太阳一出就变了,这不是糊弄人么?出门时,她身后就招来一片嘲笑的声音。
上楼回到家,两手空空的杨桂芳一肚子的气还没消,却看到厨房的案头上摆放了两大塑料袋东西,打开一袋一看是从超市买的硕大的西红柿、粗壮弯曲的黄瓜、肥嫩光滑的紫皮茄子,另一袋则是一大吊五花肉、一只土鸡、一只乌鸡,两个袋子里分别放了一张超市收款条,她一看价格,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真舍得买!杨桂芳自言自语一句,心里来气了。自己抠来抠去还没省下几个钱,王艳倒大大方方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块钱菜和肉,这样下去日子不过穷才怪哩!
杨桂芳还没来得及下厨做饭,石磊就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了。她瞥了一眼,看到袋子里分装着两个肉夹馍和两碗羊杂汤。她问,买这干啥?我锅里熬着豆子稀饭,还热着昨天蒸的南瓜包子。石磊说,天天吃稀饭包子,也不换个花样,都吃腻了。杨桂芳气得骂了一句,你这样天天从外面买,不吃穷才怪呢?王艳一把夺过石磊手中的袋子,摊开在饭桌上,头也不抬吃了起来。两人一阵狼吞虎咽,瞬间扫光了两个肉夹馍和两碗羊杂汤,然后抹抹嘴,背上背包就匆忙出了门。杨桂芳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上的塑料袋和塑料饭盒,就听王艳转过身给她说,九点半给娃喂奶,记着把奶从冰箱取出来用凉水化开后,再在热奶锅热十五分钟,一次不超过一百五十毫升,吃多了娃会溢奶。
杨桂芳像接圣旨一样仔细听着,生怕听错一个字,一边听还一边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不住地说,好,好,好。
4
又是一个双休日,杨桂芳想趁小两口今天不上班,可以在家管孩子的机会,自己好腾出手回一趟家。由于周一来时走得太急,自己的拖鞋、洗头膏忘了拿,还有门店关后留下的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和几样调料也要拿来。更重要的是,还要把自己的身份证、养老保险档案交给丈夫,让他办理好自己的养老保险手续。她马上就要满五十五周岁了,养老保险也交满了十五年,按政策下个月就可以领养老金了。
天刚亮,杨桂芳就早早起来做好饭,然后收拾回去要带的换洗衣服,等石磊起床后给他打个招呼,就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回家。可左等右等,两口子就是紧闭房门不出来,眼看就要八点了,杨桂芳急得呼呼,在客厅走来走去,再一看饭菜都快凉了,实在等不及了,就喊了声石磊。石磊半醒半睡应了一声,妈,今天周六,不用起那么早,九点再吃饭。杨桂芳说,不是叫你吃饭,是给你说一声,我要回去一趟,明天再来,家里还有许多东西要带来。石磊这才光着膀子从卧室里出来,两眼惺忪,头发糟乱,蹙着眉头说,回去干啥?这么多东西还没吃完,又要带东西?带来冰箱里也放不下了,又吃不了,放几天都坏了。杨桂芳说,你看看冰箱里都放的是啥?不是鸡鸭,就是鱼虾,再就是超市里的甜食,好好的饭菜不吃,光吃这些不得三高才怪呢?听我说,还是吃五谷杂粮好,少得病,你以后再少买超市里那些东西,省点钱不好吗?说完指了指饭桌,早饭都做好了,你们赶紧起来吃吧,让淘宝一个人好好睡睡。
啥淘宝呀,叫乐乐好不好!我说妈,你是不是在淘宝上买东西买多了呀?王艳都纠正你多少回了,咋还改不了口呢?石磊冲着母亲喊着,一脸的不高兴。
好好好,叫乐乐就叫乐乐呗,妈这不是把淘宝叫顺口了嘛!杨桂芳说完开门就要走,石磊忙止住她,说急啥呀,妈,我中午要出去和同事办点事,事办完了我也回去,正好坐车一起回。杨桂芳一想,坐儿子的车一来回能省七十多块,相当于省下两天的菜钱,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卫生间拿了扫把和拖把,在客厅和厨房齐齐打扫起来。
晚上回到家,石磊去同学家喝酒了,听说同学明天结婚,早早叫他去凑热闹。她越来越看不惯儿子整天吃吃喝喝的样子,以前高挑挺拔的一个小伙,才结婚不到一年,就吃成了啤酒肚,两个脸蛋也像装了两个铅球嘟噜着掉下来。又一想,儿大不由娘,年轻人有他们的天地,怎能守在家整天陪着她这个老太婆。儿子不在家,丈夫石林海也正赶上在单位加班,他一个摇笔杆子的,就是个加班熬夜的命,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也难得享受这份清闲与自由。是啊,人老了,还是自己的老窝舒服,回到家里,她感到自己呼气都顺畅多了。
洗完换洗衣服,已经九点半了。杨桂芳伸伸懒腰,困意袭来,眼皮像涂了胶水粘连在一起。洗过温水澡,她走进卧室准备睡觉,看到缝纫机上放着的一块奶黄色平布,忽然想给淘宝做个遮阳帽,这些都是自己的拿手好戏,石磊小的时候她没少给他做帽子和袜子。
昨天她推着小孙子去广场旁边的绿荫大道转时,孩子没戴遮阳帽,也没穿袜子,结果回家后王艳接过孩子一看,说孩子脸晒黑了。其实,她把孩子推到广场,一直走的是柳树荫下,可能是有两处树荫太少,小推车推过时孩子脸上见了太阳光,那也不至于会晒黑了呀?再说了,小孩子出来就应该晒晒太阳,听网上专家说,儿童晒太阳可以吸收啥维生素,晒点太阳孩子才长得健康。可这道理王艳根本不听,还一再叮嘱她不要再把孩子推到广场去,万一遇到个刮风下雨的,孩子感冒了咋办?杨桂芳觉得王艳这样想有点太过,小孙子总会一天天长大,总不能整天窝在家,永远不出去。不就是怕把娃晒黑了吗,我要是给淘宝做个太阳帽戴上,以后就不怕到外面被太阳晒黑,就是有个风吹雨淋的,也能暂时遮风挡雨,最起码不至于被风吹雨淋得感冒。
杨桂芳拿着那块平布,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白色平布,看着抖音里一个给儿童做太阳帽的视频,按照石磊过百日时戴的那顶太阳帽的尺寸大小,剪了六片三角形布片,然后坐在缝纫机前,把剪裁的布片一块块往一块拼接。五十多岁的人毕竟不是以前了,也不能不服老了,眼睛看东西总是昏蒙蒙一片。尽管缝纫机上方的日光灯很亮堂,LED 光把三米见方的卧室照得如同白昼,杨桂芳还是看不清针线头,戴上高度老花镜,费了浑身力气,经过好多次尝试,才勉强把缝纫机的针线穿上。随着咯噔咯噔的脚踏板响起,几块布片在缝纫机的平板上被她粗糙的手指推来推去,缝纫针像芭蕾舞女挺立的脚尖,在平布上跳来跳去,左跳右跳终于跳出一顶西瓜皮遮阳帽。
连杨桂芳自己都感叹,粗笨的她怎么就学会了绣女才会干的缝纫活,这还多亏自己年轻时一门心思想当裁缝。二姨就是村里方圆十多里有名的裁缝,没少给亲戚邻里加班缝衣服,长成大姑娘的杨桂芳天生爱穿洋气的衣裳,亲眼看过二姨那双灵巧的手在缝纫机上左晃右动,一件件漂亮的花衣裳在她手下就做成了。那时候,杨桂芳对二姨羡慕不已。二姨不光衣裳做得好,在村里人缘也好,差不多是人见人爱,人见人敬,经常有人送好吃的。初中毕业后,杨桂芳就缠着二姨要学裁缝手艺,二姨没工夫教她,就把她送到县城的燎原技校缝纫班,给她交了一年学费,让她跟着大师傅学手艺。短短一年,杨桂芳就学会了裁缝活,虽然还不熟练,但基本功还不错,从绘图到裁剪,从缝合到锁边,样样都懂得要领,出了师就回村里大胆给家里人做衣服,尽管做的样式和尺寸大小会有不合适,但总算不用再麻烦二姨了。
这是杨桂芳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
周日下午返回省城,杨桂芳一进门就给王艳看自己昨晚做的太阳帽。王艳看一眼就说,不好看,太老气,谁现在还自己做帽子,婴儿专卖店的遮阳帽多死了,都能看花眼,只是乐乐还小,也不太出门,她暂时没有买。杨桂芳却嘴一噘,不服气地说,专卖店再好也要掏钱,我这个帽子不用花一分钱,还比超市里的帽子厚实,太阳晒不透,大雨淋不湿,以后小了还能放大继续戴,你说哪个划算?石磊笑了,说我的妈呀,就你做的那样式早就过时了,我娃戴上都显土气了,你这不是出力不讨好么?求求你了,以后再别做了。
杨桂芳熬了大半夜辛辛苦苦做成的遮阳帽,连给小孙子头上戴一下都没戴,就被王艳扔在阳台一角的一堆旧衣物里,成了即将被收购处理的废品。对此,杨桂芳没有吱声,她趁小两口上班后,又从那堆破烂里把帽子找出来,给淘宝戴头上,一看孙子一点也不土气,还显得很洋气,极像了石磊小时候的模样。她还准备在一个太阳高照、微风习习的早上,推着淘宝去广场的树下再玩一次,就让淘宝戴上这顶厚实柔软的遮阳帽,在太阳光下转转,看淘宝会不会被太阳晒黑,会不会被风吹得感冒。想归想,但眼下她却不能光明正大这样做,只能把帽子暂时藏在自己房间的衣柜里。
没过几天,王艳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两件快递,拆开后里面是两顶白蓝相间的遮阳帽,戴在淘宝头上,头顶有一个圆圆的小球球,从圆球辐射而下的八个蓝白三角形像盛开的花瓣,前额上的长帽檐像吐出的大舌头,遮住了来自前面上方的光线。淘宝高兴地挥舞双手,转过脸对奶奶笑着,杨桂芳看了一眼,觉得王艳从网上买的帽子也就那么回事,一点也不比自己做的好看,尺寸也有点大,孙子戴上像摇铃核。看来藏在房间衣柜里的那顶帽子总会有显露光彩的一天。
淘宝睡着的时候,杨桂芳没事了总会从衣柜里拿出那顶帽子,像端详宝贝一样久久端详着它,用手心轻轻抚摸它,心中会涌出一股伤感。她心里很清楚,不是自己的手艺不好,也不是帽子做得不好看,其实与王艳买的那顶帽子相比,自己做的这个更美观,戴在淘宝头上更合适,比那个长檐帽更能显出孩子的脸型圆润,眉目清秀,只是人家年轻人根本看不起老传统的东西,认为手工做得再好也不如专卖店买的好。不光是帽子,自己在王艳面前做啥她都不顺眼,说啥她都不爱听,用老陕方言教孩子说话,王艳说咱的话难听,从小要给孩子灌输普通话。自己本来就是个老大粗,在学校上学时普通话都说不好,老了咋就会说?还有,把小孙子叫个淘宝她都一脸的不高兴,带个宝字不显得奶奶更疼爱孙子吗?也不知年轻人咋想的。好吧,不高兴咱就不叫了,孙子又不是自己生的,自己干嘛那么死脑筋跟她掰扯,还是乖乖按人家的喜好,就叫乐乐吧。不管是叫淘宝也好,还是叫乐乐也好,都是自己的孙子。
5
杨桂芳正在厨房炒菜,听到客厅里手机铃声响了。炒锅里的土豆和青椒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她一边拿起铲子翻动炒菜,一边给菜放调料,身旁的灶台上乱七八糟堆放着花椒粉、大料粉、味精、食盐、白糖、耗油、生抽一大堆调味品。手机铃声响了十多下还是不停,她急忙关小火,放下手中调味瓶,在围兜上擦擦手,出了厨房。
话筒里传来王艳急促的声音。妈,叫你看娃,你在干啥呢?娃都滚到床边了,掉下来咋办?你赶紧看看!杨桂芳心里一惊,脸色煞白,放下手机小跑进了卧室,果然小淘宝已经蹬开毛巾被,滚到床沿。她大步过去抱起淘宝,淘宝睁开眼哇哇大哭起来。她闻到一股臭味,解开淘宝身上的纸尿裤一看,淘宝拉屎了,屁股和纸尿裤到处都沾满屎,前面还尿湿了一大片。淘宝双脚再一乱蹬,屎又沾到连身衣服上、她的裤子上、床单上、毛巾被上。
这时,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杨桂芳抱着孩子,手里扯着纸尿裤,忙乱得不知该干啥。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只好把纸尿裤折叠起来,擦净淘宝屁股上的屎,把淘宝放在床中央,再跑出去接电话。出门时,右腿膝盖咯噔一下磕碰在门口的桌子角上,疼得她双眼冒金花。她顾不得腿疼,一瘸一拐走过去,伸手摸到手机一看,还是王艳打来的。听语气,王艳有点发怒了,妈,你咋能把纸尿裤放在床上?看把屎尿弄到床单上了没有?赶紧把床单和毛巾被换下来放在洗衣机洗了吧!杨桂芳弱弱地说,好,我一会就去洗。
一阵紧张忙碌过后,还没缓过气,杨桂芳又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这才想起厨房还炒着菜,一推厨房门,炒锅里升腾起一团火,整个厨房里浓烟滚滚,她吓得浑身打颤,冲进浓烟弥漫的厨房,先关了煤气灶,再用湿毛巾覆盖在火苗上,然后打开一侧的小窗户,端起炒锅里黑乎乎烧焦的菜,用木铲刮干净,倒在墙角的垃圾桶里。出了厨房,杨桂芳从卧室里抱起淘宝放在小推车上,把弄脏的床单和毛巾被泡进水池里,用刷子刷掉上面的屎尿,然后一件一件放进阳台里的洗衣机。全自动洗衣机开始启动后,她又走到小推车前,抱起嚎哭的小淘宝,嘴里唱着曲子哄他。
好不容易把王艳吩咐的事做完了,杨桂芳才坐在沙发上长喘了口气。王艳刚才在电话里对她的斥责,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也很憋屈。可又一想,要不是王艳及时提醒,淘宝真的掉下床了,那更可怕。地面是光溜溜、硬邦邦的瓷砖,万一淘宝的脑袋磕在地板上会是啥后果?她想都不敢想。可有一个问题让她想不明白,王艳不在家,她又是咋知道孩子滚到床边了?她抱着淘宝拆看纸尿裤,不小心把屎尿弄到床单和毛巾被上,这么细小的事王艳又咋知道?真是奇怪了。她越想越好奇,越想越不安,就走进卧室四周仔细看,终于发现角柜上安着一个摄像头,圆圆的镜头正对准床上。杨桂芳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像犯人被人看管的感觉。
以前,王艳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磊头一回把王艳领到家里,杨桂芳第一眼就看上了。那时王艳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身材苗条匀称,皮肤白白嫩嫩,像刚出锅的米粉。那鹅蛋型脸庞,红润小巧的嘴唇,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一头像缎子一样光滑柔顺的披肩发,让她越看越喜欢。王艳一进门,就柔声叫了她一声阿姨好,声音柔软甜蜜,让她心里酥酥的。结婚那天,结婚仪式是中式婚礼,王艳打扮得像个公主,在主持人的倡议下,她和石磊跪在准公公婆婆面前磕头,动作缓慢柔和,让她顿时心生怜爱。
有这么一个好儿媳,杨桂芳感觉就是自己的福气。自从王艳开始怀孕起,杨桂芳就天天为儿媳妇担心。那时候,杨桂芳还在蔬菜粮油门店做生意,丈夫石林海在县文旅局上班,平时早饭和午饭都在单位吃,只是晚上隔三差五回店里吃饭。王艳那时已经进了省城一家企业上班,每到双休日和石磊一块都回店里吃饭。只要王艳回到店里,杨桂芳就想方设法给王艳做好吃的,不是炖鸡腿,就是清蒸鲤鱼,晚上做汤也是按照抖音里搜索的鲫鱼豆腐汤、莲藕排骨汤、海带虾仁汤轮换着做。王艳想吃酸的,她就做酸醋凉粉,或者干脆从食堂叫一锅酸菜鱼,夏天更是什么时令瓜果上市她就买什么瓜果,冬天为了给王艳和肚子里的孩子驱寒保暖,她挑选了店里的三鲜火锅料、鸡脯肉、牛羊肉、白豆腐、红薯粉条、海带、蘑菇,做成三鲜火锅,吃得王艳浑身冒汗,暖意融融。每次返回时,都要大包小包把儿子的小车后备箱塞满,带的都是吃的东西,足够小两口美美吃一周。
孩子快出生时,杨桂芳一天要给王艳打三四次电话,问有啥感觉,要不要去医院检查,要不要她准备一些生孩子的东西,王艳那时对她真是心怀感激,每次都客客气气让婆婆不用操心,她和石磊会准备好一切的,在市妇幼保健医院生孩子,什么都不用家里操心。就这样,王艳的预产期还是比计算的日子晚了五天。那五天里,杨桂芳每时每刻都在替儿媳担心,内心如同受刑一般经受着折磨,直到正月过后孩子生下来,看到石磊通过微信发来小孙子的照片,她一颗心才扑通一下掉下来,总算能长长出一口气了。
王艳从医院产房出来后,就在县城一家月子中心养护了一个月,她和丈夫去了两次月子中心,都被门口的值班人员挡在门外,说月子中心有规定,每个产妇只能有一个人陪护,其他人不得进入,正是疫情期间,怕给产妇和孩子感染。那一个月,都是王艳的母亲陪护王艳,她和丈夫只能回家,等着小孙子满月后再见。可是,王艳从月子中心出来后,直接住到了郊区娘家,给她说她妈已经熟悉了照顾女儿和外孙的事项,就回娘家继续让她妈照顾,再说娘家那边地暖暖和,家里冷,就不用劳累婆婆了。那时刚刚开春,天气还比较冷,家里的天然气还没通上,杨桂芳怕儿媳妇和孙子回来会冻着,觉得王艳说得也对,还能替自己着想,就同意了她住娘家,等王艳产假满了她再去城里照看孩子。
王艳产假满之前,石磊给她说起过一句话。石磊先是问,王艳上班了娃怎能办?杨桂芳说,不是说好了,妈给你们带孩子吗?石磊有点吞吞吐吐说,王艳不放心让你看孩子,怕你不会科学养育孩子。杨桂芳心里不快了,不就是看个娃娃,还要懂啥科学?妈不懂科学,咋把你养大?还养成了大学生,吃上了公家饭。石磊说,你们那都是老脑筋,现在养孩子讲究多,怕你跟不上形势。杨桂芳不以为然,只要给你们把娃看大,没灾没病就行了,讲究那么多有啥用?
杨桂芳怎么也想不到,王艳生了孩子,住到了省城新买的楼房里,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变成这样,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是以前那样充满欢喜的样子。没有了儿媳盼儿媳,有了儿媳又盼孙子,如今儿媳孙子都有了,本应该高高兴兴的,可这些天自己在这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牛马,只管累死累活干活,却无人关心自己死活。好在住的是儿子家里,照看的是自己的亲孙子,要是换成别人家,她半天也待不下去,恨不得随时找机会偷跑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三个月了,炎热的夏季眼看就要过去,立秋的知了开始在树上拼命叫唤。杨桂芳听着楼下树上知了叫唤,心头就觉得悲伤。知了的一生多么艰难,比起人他们经受的苦难和生死考验更多,可那些幼虫哪个不是自个儿挣扎才破壳而出的?哪像如今的儿女,把他们的孩子给爷爷奶奶一扔,只图自己活得潇洒?
给淘宝喂过奶后,杨桂芳哄着他睡着,再次走进厨房,重新切好茄子、土豆、青椒,给锅里倒了油起火热油,赶在十二点王艳回来把饭菜做好。这次淘宝睡得倒踏实,她一边炒菜做饭,一边抽空进卧室看看,害怕淘宝再从床上滚下来,她还专门在淘宝两边各放了个大枕头,这样就安全多了。最后一次放心地从卧室出来后,她抬头一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四十多,才想起忘了做鸡汤,赶紧从冰箱里取出鸡翅,剁成小块,在小锅里大火煮着。
煮鸡汤的铝锅还没开锅,杨桂芳就听见扑通一声,紧接着就是淘宝一声岔气般大哭。她心一跳,赶忙跑进卧室,看到淘宝已经仰面躺在床下地板上,张着大嘴嚎啕大哭。她心都快跳出来,双腿只打颤,赶紧抱起淘宝查看他头上、脸上、腿上有没有伤痕。还好,淘宝没有流血,只是后脑勺磕着地板了,她轻轻一摸,淘宝就大哭起来。看着淘宝疼痛大哭的样子,杨桂芳的眼泪也止不住滚落而下。
她无意中看了一眼摄像头,心里又是一颤,不知道王艳会不会看到刚才的一幕?
6
周五早上,杨桂芳把做好的早饭端上桌,等着石磊和王艳吃饭。可都快八点了,也不见王艳出来,只见石磊出来急急忙忙上了卫生间,擦把脸后,抓了两个肉包子就往外走。杨桂芳还没顾得上问王艳怎么没起来吃饭,石磊就已出了门。
墙上的石英钟的时针在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看八点半了,也没见王艳从卧室里出来。杨桂芳看着放凉了的稀饭、包子和煮鸡蛋,她只好收起来放在锅里重温一下。大约九点多,王艳才出了卧室。杨桂芳从厨房端出温好的包子稀饭,看王艳从卫生间出来,笑着说,快吃吧,刚热的。王艳没吭声,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回到卧室,不大工夫背上一个粉红色背包,抱着孩子出来,然后把孩子放进小推车,推着孩子就出了门。杨桂芳跟在王艳身后又问了一句,你和娃这是去哪里?不去上班了?
王艳头也没回,推着小车进了电梯。
空旷的客厅一下子恢复了宁静。杨桂芳闭上客厅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饭桌前,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和冒着热气的红豆稀饭,一点胃口也没有。她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现在还是一点东西都不想吃。她心里堵得慌,总在想王艳是不是从监控里看到了淘宝滚落下床?看到了她慌忙跑进来从地上抱起淘宝,一脸惊慌和悔恨的样子?她早就等着王艳的一顿训斥,甚至怒吼,可她今早却出奇地冷静,既没有像往常那样责怪她,也没有问她淘宝摔得怎么样。昨晚淘宝哭了大半夜,她隔着墙壁在这边卧室听得很清楚。她心里明白淘宝为啥那样大声哭泣,王艳应该也清楚,只是没有当着她面说。其实,王艳刚才冷冰冰的脸色,比训斥责问更让她难受。王艳推着孩子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回娘家?会不会又要请她娘家妈来看孩子?自己关了经营几十年的门店,撇下县城的家和即将退休的丈夫,只身来到大城市带孩子,就这样要被儿媳妇撵回去,还有啥脸给人说?
杨桂芳越想心里越难受,就给石磊打了电话。石磊给她说,王艳生她气了,今天请假回娘家了,早上起来他怎么劝也不听。杨桂芳眼眶里的两包热泪终于像溃堤的洪水奔涌而下。她赶紧用衣袖擦干眼泪,抑制住哭泣和哽咽,平静地说,都是妈不好,你可不要怪王艳,只要你们俩好,妈就放心了。
石磊沉默一会,说,妈,我知道你很难,也很累,我们也不怪你。今天你就不用给我做饭了,也不用看娃了,没事了去广场转转,散散心,有啥想不开的也不要憋在心里。
杨桂芳频频点着头,放下电话,眼泪止不住奔涌而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再不用为小两口做一日三餐,再不用兼顾照看已经能翻身滚床的小孙子,也再不用看王艳的脸色,杨桂芳感到稍稍轻松了。她抵不住肚子咕咕叫唤,还是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碗没有了热气的红豆稀饭,肚子填饱了,两眼不再雾蒙蒙,她走出房子,乘着电梯下了楼。
广场上没有几个人,早上七点多她出来买菜时还满广场锻炼的人,这会儿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年纪大点的也躲在空调房子里避暑。好在广场四周的草坪和树荫下,还有几个五六十岁的妇女推着小车,看着到处乱跑的小孩。杨桂芳很羡慕那些会跑的孩子,也羡慕那几个坐在柳树下石凳上的孩子奶奶,他们坐在一起,看着孩子们一旁玩耍,也开心地说说笑笑。这一排柳树已成了放飞孩子童趣的聚集地,其它的绿荫下虽然更凉快,更幽静,却缺少了孩子的笑声和奶奶们的交谈声。杨桂芳每次来广场,都是只到这里来,这里已经成了她和孩子们散心玩耍的花果山。
可是,今天来到这里,杨桂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广场一角,一群身着天蓝色短袖、雪白色长裤的大爷大妈们,在悠扬舒缓的草原歌曲的伴奏下,在这里跳广场舞,他们站成方队,动作整齐,节奏明快,队伍里每个人都充满了青春的激情。她站在远处默默地看了一会,却没有跟着乐曲和节奏激动起来。她来到那棵熟悉的老柳树下,坐在柳荫下那个被磨得光滑泛青的石凳上,想起那天推着淘宝在柳树下转悠,抱着淘宝看其他小朋友玩耍的情景,也想起那个多云转阴的下午,大风乍起,雨点瞬间从天而降,她抱起淘宝匆匆往回赶的狼狈场面,眼泪又涌出眼眶。
王艳回了娘家,会不会叫她娘家妈过来替代她看娃?杨桂芳知道,她娘家妈在家没闲着,还要照看自家的一个孙女。王艳的哥哥在外搞工程,嫂子是县里一个中学教师,他们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孩,夫妻俩没时间照看孩子。王艳他爸身体不太好,肯定不会单独留在家看孙女。那么,王艳会不会把娃放在娘家,让她妈在家照看?毕竟小外孙出生后前三个月就是她和王艳一起照看的。要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就要卷起铺盖回去了?回去也没啥,就怕给王艳留下话把,弄得小两口生闷气,甚至会离婚,这可是杨桂芳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杨桂芳回想这几个月自己来这里看娃做饭,辛苦与忙碌就不用说,只要王艳对自己有一点点客气与好感,她都能受得了。她每个月花着自己带来的钱买菜买肉,精打细算省着花钱,还要一边照看不到半岁的孙子,起早贪黑做小两口的一日三餐,到了晚上躺在床上腰酸腿疼,谁能体谅?最让她受不了的,还是王艳对自己做的饭挑三拣四,还有在卧室里安装摄像头监视自己,一想起来心里就憋屈。淘宝从床上摔下来,自己本来就够心疼与后悔的,王艳还是不依不饶,带着孩子默默离开,不是给她难看?早就听说看孙子不是好差事,尽管她早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现实的苦累和难受,还是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让她这个在家一向强势的女强人都有点撑不住了。
杨桂芳无心欣赏广场一侧水面上的垂柳,也无心看那湖面上伴着音乐跳动起伏的喷泉,更懒得观赏对面那一排身着五颜六色健身服、跳着整齐划一的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她人虽然在广场,心却一直在淘宝和王艳身上,好像被王艳用一条绳索牵着一样,总想王艳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她这次回娘家会待多久,自己要不要再呆在这里?淘宝不在家了,也不用给王艳做饭了,石磊一个人在单位吃就行了,自己还待在这里有啥用。这样想着,杨桂芳就返回楼上,收拾好自己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出了小区大门,沿着街道右边的人行道,边走边打听,一摇一晃走到长途车站,买了回县城老家的车票。
7
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杨桂芳想到了丈夫石林海。
认识石林海时,他还是乡镇文化站社办干部,杨桂芳当时在县纺织厂是合同制工人。结婚后,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在县文化局当科长的杨桂芳的叔父帮助石林海转为合同制干部,第三年就把石林海调到县文化馆,搞民间文化搜集整理工作。石林海文笔好,后来就在县文旅局办公室写了十几年材料,现在已经五十八了,还有两年半才能退休。
杨桂芳一直催着石林海赶紧退下来,帮她在店里照看生意。可组织部门有规定,只有副科级以上干部才能提前退居二线,一般的小科员只能老牛拉破车,干到法定退休年龄。眼看着文旅局那些当副局长的、科长的过了五十一和五十三岁都退了,就是不见一般科员提前退下来,杨桂芳心里急得火燎火燎的。去年新任局长上来后,出于人性化照顾考虑,出台了一条不成文的内部规定,过了五十五岁的科员如果身体不适,也可以提前内退,但是不能享受一些加班和下乡补助。这个口子一开,一些没当上官的科员也就陆陆续续提交了病休申请,不用再上班了,只剩下石林海一人因为单位离不开,暂时也没有接替者,还在埋头给领导和单位写材料,晚上经常加班不说,只要上边有领导来检查工作,或者县上有个啥文化旅游方面的活动,他都要黑里白里连轴转,三天五天不回家都是家常便饭,整个文旅局好像就忙他一个人。
杨桂芳一个人在门店忙里忙外,石林海一回来吃饭,她就会对他发牢骚,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整天在单位没黑没明干,捞到啥好处了?混了半辈子,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混上,人倒累成了秃驴,你到底图了啥?石林海比老婆大三岁,倒是很体谅老婆,自己能从乡政府凭着笔杆子进了城,到了县政府大楼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写材料,也多亏了杨桂芳的叔父帮扶。所以,他并不在乎什么副科正科官职,只要能把材料写好,顺便写写自己喜欢的诗歌散文,发表后挣点零花钱,也是一种享受。所以,每当杨桂芳发牢骚,他都一言不回,点头哈腰,直到杨桂芳发泄完心里的牢骚,才一笑了之。为了弥补自己对家照顾少的遗憾,他每个月初发了工资,除了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剩余的钱都会一分不少转到老婆的微信上。杨桂芳九八年从县办企业下岗后,就靠一间小门店为生,小店的生意也需要有流动的投资资金,石林海这样做,杨桂芳心里才最有安全感。
杨桂芳正在回想着往事,石林海的电话就来了。桂芳,你这会忙啥呢?小孙子还好吧?杨桂芳没好气地说,好个屁,看个娃娃,整天像打仗,快要累死了,你也不来换换我?石林海说,不是还有王艳下班后换你么?杨桂芳肚子里有气,别提了,王艳今天把娃抱回了娘家,要不然我还能有这闲时间和你说话?石林海问,咋回事?和王艳闹别扭了?给你说了多少回,改一改你的火爆脾气,凡事让一让,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你就是不听。杨桂芳火了,你放屁!我就差跪下给她求饶了,她还是不依不饶,不就是把娃从床上掉下来吗?娃不是好好的吗?有啥不会好好说,再怎么着我也是婆婆,她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好像我欠她多少钱。再不要说我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啥时候能退下来,过来帮我看看娃,我都快累死了。
石林海那边沉默了,半天没回声。杨桂芳一张口就像放机关枪,哒哒哒给石林海放了一梭子弹,自己也说累了,胸脯一起一伏,等着他回话。石林海早已习惯了杨桂芳的暴脾气,每当她电闪雷鸣时,他都会默不作声,让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只要两人都沉默下来后,他才会心平气和、不紧不慢说。他说话直抓要害,三言两语,从不会像杨桂芳那样婆婆妈妈啰嗦个没完。石林海说,领导说了,要我干到年底再退。杨桂芳问,就不能早点退,非得等到年底?见石林海没回话,她只好自言自语了一句,好吧,咱也不在乎这三个月了。
回到家时已经中午十二点。杨桂芳沿着楼梯上到五楼时,已经双腿稀软。打开防盗门后,她把行李一扔,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子像稀泥一样瘫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也不动。天热得要命,从早到现在她一口水没喝,这时又困又渴,就是不想起来给自己烧开水做饭。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脑子,都累。这样在沙发上一躺下,雷声一样的呼噜声就从她鼻腔和嘴里响起,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杨桂芳被手机铃声惊醒后,双眼惺忪,头脑迷糊,一时还不知自己这是在哪里。客厅里熟悉的家具和摆设,让她才慢慢清醒,她这是在自己的家里。打开手机,看到电话是石磊打过来。听得出,石磊很着急,声音里充满埋怨。妈,你到哪里去了?电话也迟迟不接,急死我了。杨桂芳倒是很平静地说,石磊你吃了吗?妈回家了,走得急,也没给你做下午饭。石磊这才松了口气,妈,你回家前也给我说一声好吧,我上了楼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你不在家,王艳和乐乐也不知啥时回来,弄得我还以为家里出啥事了。杨桂芳从石磊的话里听得出儿子有多焦急,想象着石磊一个人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她有点后悔自己突然间就仓促回家,让儿子心里也惊了一下,便问,石磊,王艳是不是真的生妈的气了?她这一走啥时回来?会不会不要妈给你们看娃了?石磊说,妈,你想到哪里去了?今天要给娃打疫苗,王艳早上推着娃去了社区医院,今天打疫苗的娃娃多,要早早去排队。我刚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回来不见你,还怕你出去买东西迷了路,找了周围所有超市和菜市场,都没见你,自己就带着娃在街上买着吃了。杨桂芳赶紧说,妈回来换几件衣服,再买点五花肉,县城的肉要便宜两块五毛钱。妈明早买了肉,就搭车过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桂芳才睁开双眼。她一看对面墙上的时钟,已经六点半。立秋后的天明显亮得迟了,一想今早要赶到车站搭车去省城,还要去菜市场买五花肉,她不由得叫了声不好,睡过了。赶紧起床,可是她刚一坐起来,两腿就像断了似的疼痛,一点也不敢动。好好的腿,咋就猛地疼起来?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昨天自己从广场回到儿子家,再从小区走到车站,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天热难耐,身体疲乏,到了车站两腿已经迈不动了。回到家硬是咬着牙上到五楼,经这一晚上歇息,才肿胀起来。不敢下床,她只好来回揉搓着大腿和膝盖,可双脚还是不敢着地。
腿疼得要命,还能去省城么?即便去了,还能不能抱娃做饭买菜?杨桂芳一时无了主张。她歇了一会儿,又试探着把一只脚伸下床,疼痛比刚才减轻一点。她又把另一只脚放到地上,拄着床沿,慢慢伸直腰杆,突然两个膝盖一打颤,就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她越着急越是起不来,但最终还是咬着牙把屁股挪到了床沿上。看来,真的去不了石磊那里了。可她没有给石磊打电话,还想着再等一会儿腿会好起来,再去搭车也不晚。
十二点半,石磊的电话打过来,听得出石磊很焦急。妈,你咋还没来?王艳今天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上班。你再不来,乐乐咋办?杨桂芳想说自己腿疼来不了,可又怕石磊和王艳不相信,再说自己也很想淘宝,小孙子跟自己已经很熟了,一会不见就会哭,她还是想去省城,就打电话说,妈这就搭车来,你让王艳再等一会。
挂了电话,杨桂芳下了床,开始一瘸一拐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然后下楼梯,双腿就哗啦啦打颤。她忍着疼痛,一步一步下到楼下,挡了一辆出租,在车站门口坐上去省城的班车,一分钟也没耽搁,赶在下午两点上班前到了小区楼下。
8
杨桂芳打开客厅房门,见王艳抱着孩子正在客厅转悠。看到她进来,王艳转过身,一脸愁容,说,妈,你来得正好,单位正打电话催我下午上班去。这是杨桂芳来这里第一次听到王艳叫她妈,第一次看到王艳的愁容,她很意外,但没多想,赶紧过去接过孙子,看着小孙子咧嘴给自己笑,顿时忘记了一切劳累和疼痛,边哄着孙子边对王艳说,你赶紧上班去吧,娃有我看,你放心。
下午下班回来,王艳手里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让石磊用剪刀拆开。杨桂芳早早就把晚饭端上饭桌,从卧室里抱出刚刚睡醒的淘宝,坐在沙发上逗孙子玩,看到王艳手里提的快递袋子,还以为是孩子买的衣服,等石磊拆开,才看到是一套中老年妇女夏季穿的裤子和短袖。深蓝色的宽裤,青紫色的对襟唐装短袖,印有浅黄色牡丹花,都是冰丝布料,加肥加宽,一看就是按照自己的身体尺寸买的。
石磊把两件衣服递到杨桂芳手里说,妈,这是王艳从网上给你买的,你先试试,不合适的话还能退换。杨桂芳有点受宠若惊,激动地说,咋想起给我买衣服了?这么好的衣服,肯定花不少钱吧?王艳说,网上的便宜,明天是妈的生日,就算是送您的生日礼物。杨桂芳摸了一下布料,手感柔软凉爽。岔开话题说,你俩赶紧吃饭吧,今天的肉煮得很烂,我还照着抖音视频,用了白糖和料酒去腥提味。又说,对了,今天从家来时,我还买了咱们老家沙地红薯,在锅里蒸了几个,又面又甜,你先尝尝。
晚上躺在床上,杨桂芳有点小兴奋,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石磊和王艳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就回了一次家,第二天还迟迟没有赶来,按理说是自己理亏,小两口应该埋怨她,可为啥她来后王艳不但没有给她脸色看,还特意花几百块钱给她买了衣服?她还在为自己不小心让淘宝滚下床内疚,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随时等候王艳对自己的训斥,可结果让她很意外,这一切让她实在看不懂。她想,莫非是自己这一天半没做饭没看孩子,王艳吃不好,休息不好,也上不了班,心里越发着急了?经这么一折腾,王艳才真正感到了婆婆还有用处?但是,依她看王艳不可能变得这么快,说不定衣服是儿子买的,为了缓和婆媳矛盾,才打着王艳的旗号送给她的。不管是谁的主意,能主动为她过生日买衣服,毕竟是好事,说明年轻人还是懂事的,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杨桂芳心想,不能再辜负两个孩子的好心,从明天起要好好看孩子,做好饭。
半夜里,隔壁传来王艳嘤嘤的哭泣声,把刚睡着不久的杨桂芳惊醒。她眼皮还黏黏糊糊粘在一起,一时睁不开,可耳朵却很聪颖,王艳的哭泣一声接着一声,却听不到石磊的声音。杨桂芳强迫自己坐起来,再细细一听,没错,是王艳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她心里一沉,轻手轻脚下了床,打开门,走到小两口卧室门口,贴着门再听,哭声却戛然而止。怕被王艳发觉自己偷听,杨桂芳折回来,坐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王艳的哭声,猜想王艳为啥哭,是因为自己?还是和石磊闹别扭了?还是发现淘宝摔下床头上的伤痕而心疼?
早上起床后,王艳眼睛红肿,表情麻木。杨桂芳腰间系着蓝色印花围兜,端着一碗热饭从厨房出来。见王艳从卧室出来,她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把手里的一碗饭往餐桌上一放,对王艳说,快洗脸吃饭,今早做了你爱吃的大肉馄饨,还煮了几个荷包蛋。王艳勉强笑了笑,说了声好的,就去了卫生间。
石磊和王艳吃过早饭去了单位,客厅里又宁静下来。乐乐在床上睡得正香,一个小时后才能醒来。杨桂芳从今天开始改口了,不再喊孙子淘宝了,知道王艳和石磊不喜欢听,不等他俩再纠正,就自觉改口了。她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穿着破旧宽松的衣服,今天就穿上王艳昨天买的新衣服,起床后还专门到阳台上的穿衣镜前照了照,心里直感叹,真是人凭衣裳马靠鞍,这身新衣服一穿,一下子年轻十岁。昨晚照镜子,杨桂芳就发现自己头顶的头发白了一大片,显得苍老许多,她下楼到小区门口美发店染了头发,剪掉了乱糟糟的长发,改为短发,发型一变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跟大城市里的女人一样了,站在镜子前还真不敢认识自己。
这几天杨桂芳才越活越明白,她终于醒悟到了王艳为啥对自己态度好转了。原来,自己初来乍到,不修边幅,土里土气,一脑子乡下人的老观念,人家年轻人咋能看得惯?还有,自己文化浅,大老粗,一家人就数自己文化低,丈夫虽说高中毕业,人家可是差点考上大学的,现在还是文旅局的笔杆子,王艳和石磊都是大学生,整天不是玩电脑就是摆弄手机,石磊和王艳结婚前自己还一直用老年机,后来石磊把他淘汰下的智能手机给她时,她一百个不愿意,老人机用惯了,见到那光秃秃的屏幕就头大,后来在石磊的帮助下,才慢慢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还会玩微信和抖音了。杨桂芳对自己说,在大城市就要像个大城市的人,再不能说话办事像个乡巴佬。
今天是杨桂芳五十五岁生日,她拒绝了石磊叫外卖和买蛋糕,小两口上班走后,她把乐乐哄睡着放在有隔挡的小床上,就把手机支起在厨房的小窗台上,打开抖音,按照视频教程,学做清蒸鲤鱼、红烧鸡翅、醋溜黄瓜丁、蒜泥烧茄子。提前备好料后,便精心做起两荤两素花样菜。忙碌一个半小时后,四道菜就端上桌,四碗光滑劲道的肉臊子面也调好了,尝一口,味道果然与往常的不一样。忙完这一切,她抬头一看钟表,十一点五十分,离王艳和石磊下班只剩下十分钟。
这时乐乐正好醒了,趴在小床上呀呀叫着。小家伙越长越让人心疼,不仅会爬,还能坐起来一个人玩,加上吃了辅食,腿脚明显硬邦多了,让杨桂芳打心眼里疼爱。她不再按照自己的老古董脑筋照顾乐乐了,不再自作主张用几十年前抚养石磊的土办法照顾孙子,上午和下午给乐乐喂奶和加辅食,也是按照王艳以前的吩咐来,一点斜路都不敢走。
估摸着两口子快回来了,杨桂芳学着王艳的样子对着客厅的小盒子音箱说,小爱同学,播放儿歌多多。音箱里马上传来小爱清脆而甜蜜的声音,好的,听儿歌多多,让孩子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吧!随即播放出《小白兔》《两只老虎》之类的儿歌。杨桂芳用带有浓浓方言的普通话给乐乐教唱儿歌。小白肚(兔),白又白,两孜(只)耳朵竖起来……七个多月的乐乐在奶奶怀里听着儿歌,两只手欢快地乱舞,双腿也挣扎着乱蹬,杨桂芳看着,脸上洋溢出幸福快乐的笑容。
在欢快地儿歌声中,王艳推开客厅房门,双手端着两盆绿汪汪的绿萝,身后的石磊也抱着个半人高的白色箱子进来,两人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卧室后,到卫生间去洗手。杨桂芳笑呵呵迎上前,对王艳说,今天乐乐真乖,安安静静睡了一个多小时,我刚把饭菜做好,他就醒来了。你看我今天做了多少菜,赶紧坐下尝尝。
王艳脸色阴郁,眼泡肿胀,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从昨天一直到现在,王艳一直都不太高兴,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啥?她把乐乐交给王艳,乐乐到了妈妈怀里竟然撒娇起来,嘴里哼哼唧唧。王艳把孩子捂在胸口,抱回到卧室里,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杨桂芳,解开胸前扣子,开始给孩子喂奶。石磊一阵忙活,给卧室一角的白箱子接上电源,按照说明书调试一番,满意后才出了卧室。
那是弄啥用的?杨桂芳问。
除甲醛。石磊低声说,边往外走边看着白箱子,注意力根本没在饭桌上。
9
吃过早饭,杨桂芳在厨房里刷完锅盆,洗完碗筷,准备用饮水机烧点开水,发现下面的桶装水完了。她就拿起客厅门口的两个空桶子,下楼去小区门口换水。两个7.5 升的装水桶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以前在门店五十斤的一袋面粉,她一个人两手一抓就能放在比自己还高的垛子上,没想到今天进楼道上台阶时左腿一闪,只听膝关节咯噔一声响,就感觉一阵钻心的疼。她忍着疼痛把两桶水挪到电梯里,出了电梯却没力气把两桶水再搬到屋里。稍微一使劲,左腿膝关节几乎要断裂似的。她没敢再使蛮劲,只要弯下腰全靠右腿力量,靠着地面光滑的惯性,把两桶水一点一点推到客厅里。
上次石磊和她去医院花了五百多块钱把腿都治好了,出医院前医生专门给她说过,以后双腿不能用力过猛,走路不能时间太长,不然又会磨损半月板,引起关节疼痛。这次发作完全是自己上台阶时用力过猛,现在她才知道不听医生劝告的后果。怎么办?还要去医院吗?要是这次磨损严重,弄不好医生会让她换半月板,她可不想花几万块钱受那份疼。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自己来时还从家里带了一节艾条,那是有一次她腿疼后去县中医院看病,一个大夫让她尝试艾灸治疗腿疼,说是既省钱又方便。她靠右腿力量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卧室,在床下抽屉里找到那一节艾灸,用打火机点燃,再轻轻挽起裤腿,把点燃的艾条一头靠近左腿膝关节,来回烘烤。随着她感到膝关节灼热,客厅里弥漫起浓浓的青烟。她忍着呛鼻的浓烟,挪到阳台打开了窗户。
这时,卧室里传来乐乐微弱的哼叫声。只顾忙着烤腿,都忘了乐乐该吃奶了。杨桂芳赶忙用水浇灭艾头,起身试了试左腿,不太疼了。她过去推开卧室门,见小乐乐躺在被窝里,头像拨浪鼓摇晃着,脸蛋红得像秋后的苹果,嘴张得像喇叭口,愁眉苦脸地哼哼。她忽然觉得娃有点不对劲,平时脸都是白中带点红润,今天这脸红得吓人。她用手掌轻轻摸了摸乐乐额头,烫手。再摸摸胳膊腿,很热。直觉告诉她,乐乐发烧了。怎么办?要不要给王艳打电话?打吧,王艳又要请假,前一段时间她请了几回假,领导明显不高兴,现在正是新冠疫情防控期,企业效益都不好,老板恨不得大幅度裁员,王艳要是丢了工作咋办?不打吧,娃发烧这么严重,自己又不知道该到哪个医院给娃看病,还不用说要提前预约和挂号,自己进了大医院就是两眼瞎,靠自己一人给乐乐看病,压根就没门。
想了再想,杨桂芳还是给石磊挂了电话。石磊单位相对好请假,他一接到她的电话,马上就开车回到家里,搜集好孩子的一些医保资料,带上杨桂芳直奔市儿童医院。一路上,石磊一声不吭,双眼紧盯着前方,小轿车开得像飞似的。杨桂芳抱着乐乐坐在后排,一边摸着娃的额头一边叫着乐乐。看石磊这般神情,杨桂芳预感娃的病很严重,经验告诉她,娃还小,要是不及时退烧,很容易引起中耳炎或者急性肺炎,要是那样就麻烦了。她问了两三次,石磊都没说,直到医院挂了号给乐乐办理了住院手续,医生给乐乐测了体温后,石磊才告诉她,娃已经烧到三十九度,医生说需要住院。就在石磊拿着挂号单犹豫不决时,王艳慌慌张张跑进了急诊室,一看检查结果,她脸色刷白,呼吸急促,对石磊说,快,赶紧办住院手续。
乐乐只住了不到一星期就出院了。
听石磊说,光是治疗发烧,每天就得七八百,这个月刚发的五千块钱工资只剩下一百来块。乐乐的高烧退下来后,医生又开了三天的药,让家长回去后按时给娃服药。孩子住院这些天,石磊单位忙,走不开,王艳就天天在医院陪着乐乐,眼熬得通红,脸上写满愁容。在给乐乐打退烧针前需要皮试,杨桂芳和王艳在场帮助护士给娃扎针,年轻护士在乐乐头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血管,长长的针头在乐乐头上扎了两三次都没找到位,每扎一次乐乐都会岔气似地哇哇嚎叫,王艳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最后还是护士长过来一针解决问题。看到王艳浑身虚弱的样子,杨桂芳心疼得要死,早已忘记了以前和王艳的不快,在乐乐住院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是寸步不离王艳和乐乐。乐乐住院第二天,邻床的病人就出院了,病床暂时空着。看到王艳累了,杨桂芳就催着她到空床上睡一会,她年龄大了瞌睡也少,就多陪护陪护孙子。
三天的药吃完了,本想着乐乐会恢复健康,重新变得活蹦乱跳,没想到乐乐却像变了个娃一样,躺在床上闷闷不乐,两眼发呆,动不动就又发烧,虽然是低烧,但还是让娃精神不振,一直恢复不过来。这天早饭后,杨桂芳在厨房洗洗涮涮后,就走进卧室看乐乐醒来没有。她手一碰乐乐,就感到孩子额头有点烫。她赶忙拿起床边一条毛巾蘸了凉水,敷在乐乐额头上。看到乐乐紧闭双眼,她叫了几声,乐乐半天没反应,心里慌乱起来,便让乐乐斜躺在自己怀里,用湿毛巾从头到脚给乐乐擦洗降温。虽然已是立秋后,可上午间太阳还是有点热,王艳把卧室玻璃窗关得严严的,窗帘也拉了一大半,让她感到房子里有点闷热,她站起身过去,一把拉开窗帘,再打开窗户。
用温水给乐乐服过清热解毒颗粒后,已经快十点,这时孩子脸色稍稍红润起来,眼睛也扑闪扑闪睁开了,杨桂芳悬着的心才落下地。该是乐乐吃奶和进辅食的时候了。杨桂芳又赶忙给娃热米糊和奶,把一切准备好后,再把乐乐抱在怀里喂奶和米糊时,乐乐却吵闹着不吃,杨桂芳把奶嘴凑近他的嘴巴,哄着他吃奶,乐乐却一把将奶瓶推开,双手一阵乱舞,奶瓶就呯地一声摔碎在地板上。杨桂芳隐隐感到乐乐有点不对劲,可弄不清楚娃为啥会成这个样子,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忧伤。
乐乐再次昏昏入睡。杨桂芳把乐乐抱进卧室,放在靠近衣柜的一侧的小床上,揭起褥子和床单准备放进洗衣机清洗,这时床单下一本病历书引起她的注意。她放下床单,翻开病历书一页一页看,最后一页的一行电脑打印的字迹让她的心差点跳了出来。临床表现:发烧,贫血。血常规检测:血小板、白细胞水平异常。她听说过白细胞异常就是白血病,不敢相信乐乐会是这种病。一阵晕厥突然袭上头,让她感到房屋在摇晃。她赶紧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床,才让自己不会摔倒。可怜的乐乐,这么小的娃娃咋会得这种病?对于这种病,杨桂芳以前听人说起过,娃娃得白血病,主要原因还是新房装修中一种叫甲醛的东西吸入娃肚子里引起的,怪不得那天她看到王艳端着两盆绿萝、石磊买了个除甲醛的啥东西回来。这么说,他们俩早就知道娃得了这种病。杨桂芳回想起自从她那次回家被石磊催着回来后,王艳的脸色就和以前大不一样,再不是以前的冷冰冰,而是一种忧愁苦闷的神情。杨桂芳忽然醒悟,莫非那天王艳抱着娃打疫苗时就查出来孩子的病了?难怪后来这些天王艳总是哭丧着脸,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直掉,掉得满客厅、卧室、卫生间里都是。
省城的精装修新房是去年十月份开发商交的钥匙,当时王艳怀孕六个多月,孩子是正月生的,阳历二月份。石磊和王艳是去年四月初六结的婚,婚房就在县城文旅局家属院三楼的单元楼里。单元房一百三十平米,三室两厅,宽敞明亮,南北通透,当年分房后,为了省钱,杨桂芳跟丈夫石林海就决定简装,没有吊顶,没有做壁橱衣柜,只买了一套沙发茶几、电视柜和两张双人床,总共花了几万元,环保绿色,又简约大方。
石磊拿到省城高层新房的钥匙后,对父母的建议根本不听,小两口商量后又对原来的精装修进行了改造升级,家具也是挑选了档次最好的新式家具,乐乐三个月刚满,两口子就急匆匆搬进了新房。记得乔迁之前,杨桂芳还把石磊叫到一边单独劝说,娃还小,这么快搬进新房里,怕对娃不好吧?你就不能等新房的味道跑完了再搬进去?石磊却说已经和王艳说好了,新房装修已经过了夏天,家具也是国庆节期间买的,不会有啥味道了。杨桂芳还是不放心,说要住新房你们俩住吧,娃就放在我这里,我和你爸看娃也方便。石磊却摇摇头说,我们俩都在省城上班,娃放在县城一点也不方便,王艳也不放心把娃放在这里,我的意思你和我们都住在省城新房里,我俩都方便上班,王艳中午也能回来给娃喂奶。就是我爸将来退了来住,那边房子也够住。
唉,要是当初听我的,乐乐就不会得这样的病了啊!杨桂芳叹口气,用手背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
10
乐乐隔几天就发烧,身体也开始消瘦起来,脸色不像以前那样红润,苍白得像一张纸。王艳不得已辞掉了工作,和杨桂芳一起看护乐乐。婆媳俩隔三差五就往楼下的诊所跑,每次去都要眼睁睁看着护士把那冰冷尖细的针头扎进乐乐头皮上,在乐乐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之后,静静躺在病床上输液,瞅着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注入娃的身体,婆媳俩都在不停地抹眼泪。
天气慢慢转凉,乐乐在一个多月的反复发热、昏睡之后,在医院做了进一步全面检查,再次被医院下了住院通知。住院前,主治医生把王艳单独叫到办公室,告知了孩子的病情不太乐观,需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妈,乐乐这样下去总不行吧?王艳从主治大夫办公室出来,走到外面走廊里,抹着眼泪,对坐在走廊椅子上的婆婆说。走廊这端冷冷清清,只有杨桂芳一人抱着孩子坐在冰凉的铁椅子上。
杨桂芳没有出声,她的心却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从王艳的脸色,她猜得出一种不祥征兆。虽然她无意中看了乐乐的病历,对那一行血常规检测结果不是很懂,只是凭着白细胞三个字想到别人说过的白血病,但一直还不敢肯定。她后来还问过王艳和石磊,乐乐到底得的啥病,石磊安慰她说,感冒发烧,还有点贫血,不要紧的。当时她半信半疑,还是放不下心,又怕自己钻牛角尖,还暗暗责怪自己胡思乱想。可是,娃这一个月反反复复发烧,精神不振,再次让她心里沉重下来,预感到乐乐的病情不同寻常。从王艳的脸色和话里,她知道娃的病已经确诊了。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听说小孩得了这种病的,没有几个能活下来,这等于给乐乐判了死刑。杨桂芳不敢往下想,她此刻能体谅到王艳的心情。都是当母亲的,哪个儿子不是当妈的心头肉,十指连心啊,谁不心疼?
我和石磊商量过了,这种病可能看不好,万一哪天乐乐……王艳说不下去,呜呜呜失声痛哭起来。
杨桂芳的心被王艳的哭声震得瑟瑟发抖,她眼眶充盈着两包泪水,胸腔突然升起一股火气,忍不住对王艳大声吼了一声,你咋不早说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瞒着我?杨桂芳在家一贯很强势,几十年来,家庭财政大权当然也是她一手掌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一人决定的,丈夫石林海啥事都听她的,虽说她文化浅点,可她到关键时候一点也不含糊。杨桂芳心里更清楚,这样保守治疗只能缓解病情,却挽救不了乐乐的生命。王艳跟她说这些,就是让她帮乐乐看病,渡过难关。杨桂芳没有再多想,抱着乐乐站起身,对王艳说,没有啥含糊的,赶紧治病!乐乐是石家的一根苗,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是砸锅卖铁,她都要把乐乐救过来!
王艳听婆婆这么一说,像寒冬里盼来一团火,心里暖烘烘的。可是,要救活乐乐,就要下血本在大医院给乐乐治疗。她心里清楚,没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乐乐的病是看不好的。更让她担心的是,就是花了几十万元,也不一定能把乐乐治好。白血病就是癌症,是癌症救活的可能性就很小。既然这样,还需要花几十万元冒这个险?
要给乐乐看好病,需要花很多钱的。妈,我已经不上班了,家里只有石磊一个人挣钱,我们每个月还要还四千多元房贷,咱哪来的钱给乐乐看病?王艳打开心里的顾虑,平静地对婆婆说。
杨桂芳理解王艳的难处。王艳说得也是事实,自从乐乐开始发烧后,她就辞去了公司的工作,和自己一起照顾乐乐,家里的收入就少了一半。年底丈夫石海林再内退下来,听他说不上班后单位会扣除每个月六百多块的下乡和加班补助,还不说单位的一日三餐补贴更享受不到,一反一正到手的工资也会少一千多块。眼下正是新冠疫情高发期,省城动不动就会因疫情爆发封城,生活费用一天天在节节攀升,自己的养老保险暂时还拿不到手,日子过得很艰难。先不说乐乐每个月光看病就要一千多块,仅每月四千五的房贷还过后,石磊的工资就剩下不到两千,靠这点钱要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开支,会有多艰难?到大医院给乐乐看病,是要花大钱的,这么多钱从哪里来?以前,村里好多人得了癌症,都是往省城大医院送,不惜花几十万救人,结果大多数都是钱花光了,人也没救活来。后来,农村人就不再花这冤枉钱,只要是像乐乐这样与癌症沾边的病,很多人都放弃治疗了,那样人还少受化疗的痛苦,也省下了几十万元钱。刚才自己给王艳表态,砸锅卖铁也要给乐乐治病,说起来容易,关键是自己能做到吗?
妈,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武汉一家医院能治疗好儿童的白血病,可能费用会高些。王艳一直低头看手机,沉默了十几分钟后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把自己从百度搜索来的一个消息告诉给了婆婆。杨桂芳正在想着给乐乐看病的事,王艳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沉思。啥?你说啥?王艳把手机凑近她眼前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条信息,《当年白血病小患儿重回医院“见习”》,说的是一个男孩年幼时患白血病,在武汉儿童医院血液肿瘤科就诊,历经周折后终于康复,埋下学医的梦想。如今,这个小孩已经成为知名高校的医学生,回到武汉儿童医院血液肿瘤科,成为一名见习医生。
王艳提供的信息不亚于黑夜中一道亮光,让杨桂芳看到了孙子生命的希望。她听着王艳的介绍,一时激动起来。当听说这个小孩的白血病不但治好了,还当了这个医院的医生,她毫不犹豫说,好,这里要是看不好,我们就去武汉!真的?王艳盯着杨桂芳看了半天,当看到婆婆丝毫不动摇的决心时,有点不敢相信。
当天,杨桂芳搭上长途汽车回到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县城。
在车上,她反复思量着一件心事。这可是她一时激动之后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其实也是早就在她心里默默酝酿而出的,就像埋在土里的一颗种子,在阳光气温和水分都满足的时刻,自然而然破土而出。她没有把这个念头告诉王艳和石磊,也没有给丈夫打电话说,她还需要继续斟酌,待时机成熟再和盘托出。这次,她没敢自己一人贸然拍板,因为这个念头对她和丈夫的后半生太重要了,必须好好与丈夫商量。正因为太重要,她没敢在电话里与丈夫沟通,她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她们夫妻俩的讨论或者争吵。截至目前,这个念头还是她一厢情愿,一时冲动就冒出的,至于丈夫和儿子会不会答应,她还没有把握。但是,眼下给乐乐治病是头等大事,而且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和耽搁。
林海,今天忙吗?不忙的话赶紧回家,我在家等你,有事要和你商量。回到家还没喝一口水,杨桂芳就给丈夫挂了电话。电话那头半天没听到石林海说话。她刚想再问,那边石林海就把电话挂了。紧接着,杨桂芳就收到石林海的手机短信:正在开会,一会再回。杨桂芳气得咬牙骂了一声,开狗屁会,有孙子看病要紧么?
中午吃饭前,石林海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回到家,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问,啥事么,这么急?电话一个接一个催,就等不到我开完会再说?一向和声细语的石林海这回突然爆出硬话,显然对杨桂芳不停打电话催自己回家不满。
要是往常,丈夫敢这样对自己耍脾气,杨桂芳早就上去吼叫起来,扯着破嗓子噼里啪啦训斥一通,让石林海这个妻管严感受一下自己的威力。可这回杨桂芳没有燃爆自己,也没与他对着干,待他冷静下来后,才把小孙子的病情说给他,还说了王艳在手机上看到的武汉一家医院治疗好这种病的患者,再问石林海该怎么办。
石林海稍作思考,说,赶紧给娃看病,还有啥说的?杨桂芳问,钱呢?看这种病没有十几万、几十万的咋行?石林海又说,银行贷吧!万一不行,再向亲朋好友借。杨桂芳鼻子一哼,这么大的数目你能贷下?谁敢借给咱?石林海这下被逼到墙角了,半天才问,你说咋办?杨桂芳觉得时机已成熟,该是端出自己酝酿很久的决定了。她两眼紧盯着石林海,面情沉着冷静,说,卖房!石林海惊愕,卖房?杨桂芳点头,对!咱这老房子可是学区房,至少也卖四十多万吧?石林海急了,你疯了?卖了我们住哪里?杨桂芳一字一句说,这会儿管不了我们,救孙子要紧。
说完,杨桂芳站起身,在客厅、餐厅、厨房和三个居室齐齐转了一圈,看看熟悉的家居物件,摸摸每个房间的门窗。最后来到阳台,看到阳台的玻璃窗户半开着,连窗纱也开着。一抬头,发现阳台上方的墙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鸟巢,鸟巢里探出两三个雏鸟可爱的头颅,对着她叽叽喳喳叫。一只长尾巴喜鹊飞了进来,嘴里衔着一只肥肥的小虫子,三只雏鸟欢快地张开嘴,争着吃妈妈嘴里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