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读者与作者、文本的共生
2022-02-23罗晨
罗晨,重庆市第一中学校教师。
一
《散步》作为多次入选的“经典课文”,一线教师对《散步》的研究讨论从未间断。值得注意的是,与一般课文总是被全面审视(包括内容蕴含、思想主题、艺术手法、美感特质、版本源流等各方面)的命运不同,关于《散步》讨论却大多数聚焦于文章的主题,或围绕着主题展开。1993年第一次入选初中语文教科书后,1994年贺晓溪《一曲尊老爱幼的颂歌——〈散步〉赏析》[1]一文,标题即明确“尊老爱幼”是《散步》的主题。1995年夏雨舟《〈散步〉探美三题》[2]的第一题即是“尺水兴波折射至高之上的人性美”,认为“读这篇文章的历程,是人的心灵在亲情、人性、生命这三点构成的轨迹上的一次愉悦而高尚的旅行”。随着关于《散步》主题讨论的持续与深入,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观点。因此“统编本”《教师教学用书》提出:“作品内涵丰富,又很适合做多元解读。对于本文思想内容的理解,要注意‘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作品一旦问世,就有了相对独立的生命,应该允许读者从中读出多样的滋味、多角度的理解。比如,可以读出‘亲情——关爱’‘谦让——和谐’‘孝道——伦理’‘中年——责任’‘生命——感慨’‘选择——担当’等。”[3]P68
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果然包含如此丰富的“主题”吗?在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观点中,我们还能够做出相对正确的选择吗?
二
在讨论《散步》的主题之前,不妨先看看本文的“主角”是谁?我们从本文三个“特殊”的句子谈起。
①我们在田野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
②后来发生了分歧:母亲要走大路,大路平顺;我的儿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不过,一切都取决于我。
③她的眼随小路望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
这三个句子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标点符号——冒号(:),冒号常用于提示引用人物的语言。《散步》中,除了提示引用人物语言之外,以上三句也使用了冒号。那么,这三个句子为我们“提示”了些什么呢?
第①句从内容上看,是介绍在田野上散步的“我们”都有哪些人。但如果只是介绍人物,那么改为“我们在田野散步:我,母亲,妻子和儿子”则更精炼,且语意并未发生改变。显然,在“母亲”“妻子和儿子”的前面冠以“我的”,具有很强烈的领属意味。同时,介绍四个人的顺序也耐人寻味:文章并未以年龄为序,而是将“我”置于第一位,“我”不但是“一家之主”,更是本文的“文章之主”。
第②句看似为读者提示了“分歧”的具体内容,更重要的是“不过”之后的转折,提示了解决分歧“一切都取决于我”,从情节上看,这个“分歧”(矛盾)作为本文叙事的重要动力,推动了情节进一步发展,而决定叙事走向的关键性因素正是“我”。
第③句初看仿佛寫的是母亲在小路上所看到的美丽风景。然而,这个历来在教学中被当做“景物描写”的句子却矛盾重重。其一,母亲紧接着说“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可在“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中实在看不出有哪些地方是母亲“走不过去的”。在后文中,也仅以“到了一处”一笔带过。其次,本文是以“我”为叙述者的“限知视角”写作,即“我”是不可能准确地知道母亲眼中所看到的具体景物的。因此,这里的美景并不是母亲眼中的,而是我眼中的,而“我”眼中的小路既美好又平坦。母亲决定走小路的直接原因,竟然是“我”眼中的风景。母亲的所见与所思就这样被“我”悄然抹去。“我”不仅能够解决“分歧”,还能决定母亲眼中所见、心中所思。
至此,这三个使用冒号(:)的句子都在提示着读者:“一切都取决于我”,“我”是家庭的主人,其他家庭成员都是“我”的附庸,“我”可以解决家人的分歧;“我”更是文章的主人,决定文章的走向,甚至人物的行为动机、眼中与心中的世界……
这样一个“越界”的“大我”甚至发出了这样的“大言”:
我的母亲老了,她早已习惯听从她强壮的儿子;我的儿子还小,他还习惯听从他高大的父亲;妻子呢,在外面,她总是听我的。一霎时我感到了责任的重大,就像民族领袖在严重关头时那样。
这个家庭中的另外三个人“习惯”“总是”听从“我”,这也暗合了文章的第一句。“我”显然已经是家庭的核心,但将自己比作“民族领袖”,将家人走大路走小路的分歧比作国家民族的“严重关头”,着实与常人不同。《教师教学用书》认为:“这样的大词小用,增加了文章的幽默感和生活情趣。”[3]P70同时将这句话与文章结尾“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并论,认为“也有点儿小题大做”。[3]P70显然,《散步》中的“我”是一个喜放大言、自命不凡的“大我”形象。这个“大我”应该不是作者有意塑造的,而是其“潜意识”和“无意识”在写作时的悄然流露。
三
问题在于:如此一个“大我”,他会让自己的文章主题出现那么多的“分歧”吗?要解决读者关于《散步》主题的“分歧”,还得回到那句“一切都取决于我”。
回顾关于《散步》主题的种种观点,读者似乎总能在文本中找到或多或少的相关内容加以印证。因此,不妨调整方向,从文章结构思路方面重新对文本进行审视与思考。
①我们在田野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第1段)
②我和母亲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儿子走在后面。小家伙突然叫起来:“前面也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我们都笑了。(第5段)
③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第8段)
从文章结构上看,这三句分别位于开头、中段和结尾。这三句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提及了四位家庭成员。然而,这四位家庭成员在这三句话中的关系却很不相同。在“散步”之始,①句(开头)中的“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是四个人,他们都只与“我”有关。“我”说动母亲出来“散步”,随着“散步”的进行,我们为母亲“又熬过了一个严冬”感到欣喜,又看到充满生命之美的南方初春美景,②句(中段)中我们一家人的关系出现了新的变化:“前面也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两对母子。之后从出现祖孙分歧到分歧的解决,再到被小路美景吸引,家人的联结更为紧密,最终在③句(结尾)中成为了“整个世界”。
因此,《散步》中一家四人的情感联结是随着“散步”的进行而不断走向紧密而深入的:四个人——两对母子——整个世界。从“四个人”到“两对母子”是在“我”对母亲的劝说与自然生命的感召之下;从“两对母子”到“整个世界”是在“我”努力解决祖孙分歧与小路美景的吸引之中。这就是本文的文本结构与叙事走向,是作者这个强有力的“大我”的“匠心”“用心”所在。因此,本文讲述的正是:在“我”的努力和自然生命力的感召下,家庭成员的个体生命汇入家庭,进而逐步融合凝聚成整体生命的过程。
四
《散步》入选中学语文教科书后,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作者也曾两次撰文谈及文章的主题。在《〈散步〉的写作契机》中说:“《散步》写于1985年。因为是发一种‘生命的感慨’。”[4]在《二十年后说〈散步〉》中说:“有人问我:‘你那个《散步》,是写尊老呢,还是爱幼?或者既尊老又爱幼?我认真回答:‘看起来当然是既尊老又爱幼,其实我骨子里是想写生命。”[5]可见,从作者的创作意图上看,“生命”是《散步》的主题,并且作者在二十年后对此看法仍未改变。
二十世纪以来,西方文艺理论涌入中国,对中国读者的文学批评理念和实践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作家的地位在新批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理论中遭到了空前的挑战。罗兰·巴特甚至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观点:作者已死。
受其影响,许多中国的读者开始抛弃“知人论世”的解读传统,投入到文本解读的“狂欢”之中,以从文本中解读出截然不同的内容,甚至与作者相龃龉的观点为能事。这也就是为什么短短的一篇《散步》,且作者多次撰文自述心志,而关于它主题的解读却依然呈现出如此复杂多样的状況。关于这一点,黄建斌认为:“作者的本意是写生命的,而文章也确实是处处紧扣生命来叙述的。许多教师之所以认为文章的主题是既尊老又爱幼,是因为他们没有从‘人类生命规则’这个角度来理解这篇文章。”[6]侯红宝认为:“文本解读必须建立在整体感知之下,并用文学知识、文体知识以及诠释学理论作支撑,激发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世界的认知,从内容、思路、语言、结构等出发潜入到作品深层,与作者相会,与文本共谋。只有这样,才能‘积极地、富有创意地建构文本意义’,加深对作品的理解。”[7]前者强调解读应尊重作者创作意图,后者强调解读应着眼文本的各个方面。
文本固然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将作者与文本刻意剥离,甚至将二者对立起来,既无必要,也不合理。读者固然可以在解读时结合自己的审美经验,充分发挥自我的审美意识主观能动性,但在许多作品中,作者“不必死”“不能死”也“不会死”。尊重作者的创作意图,并不是读者的“无能”,也不意味着读者“无所作为”。通过分析文本,发掘作者“意识”之中的“潜意识”和“无意识”,也许是读者与作者和文本共生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1]贺晓溪.一曲尊老爱幼的颂歌——《散步》赏析[J].中学语文教学,1994(9):23-24.
[2]夏雨舟.《散步》探美三题[J].中学语文教学,1995(9):21-22.
[3]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编著.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
[4]莫怀戚.《散步》的写作契机[J].语文学习,1995(3):6-7.
[5]莫怀戚.二十年后说《散步》[J].语文学习,2005(12):32.
[6]黄建斌.《散步》主题再探[J].中学语文教学,2011(5):47-48.
[7]侯红宝.《散步》的多元解读与整体感知[J].语文建设,2012(7):1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