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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哈金《等待》的叙事伦理

2022-02-19张野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等待

张野

内容摘要:对美国华裔作家哈金的小说《等待》的阐释往往囿于两种路径:一种是将其视为东方主义的建构,另一种是将其视为手法陈旧的现实主义小说。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切入,进行文本细读,可以发现小说对传统与现代、爱欲与道德这些人类基本疑难的追问。同时,其处理历史事件与个人经验的手法也为当下的文学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关键词:哈金 《等待》 叙事伦理

美国华裔作家哈金的小说《等待》屡获殊荣,并得到约翰·厄普代克、余华、残雪等作家的着力称赞,对其在多元化的后现代依旧坚持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现实主义精神大为赞赏。吊诡的是,在国内评论界,这本小说却遭致不少批评。这些批评大致可以分为两种路径。一种阐释是借鉴萨义德的后殖民理论,认为《等待》是东方主义建构的产物;另一种则认为《等待》不过是一部手法陈旧的现实主义小说。我以为前者存在理论先行的强制阐释倾向,后者则缺乏更深刻的文学洞察力。在我看来,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出发,深耕文本内部,结合哈金的创作谈,或许是理解这本小说以及作家本人写作伦理的可行路径。

根据学者伍茂国的考察,“对文学研究而言,正式使用这一专业术语的当属亚当·桑查瑞·纽顿(Adam Zachary Newton)。”[1]在汉语学界,最早使用“叙事伦理”这一术语并对其下定义的是学者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刘小枫区分了理性伦理学和叙事伦理学。刘小枫认为“叙述伦理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该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故事和伦理诉求。”[2]紧接着,刘小枫把叙事伦理分为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则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某一个人活过的历史痕迹或经历的人生变故。”[3]在刘小枫给叙事伦理做出定义后,谢有顺等学者将其引入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

总而言之,叙事伦理涉及作家看待世界以及处理故事的方式。当一个作家开始叙事的时候,他的叙事伦理就渗透在小说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本文通过文本细读,对《等待》的叙事伦理做了初步的探索。第一部分探讨的是《等待》一书对历史事件与个人的故事的处理;第二部分探讨的是《等待》一书对历史话语与个人经验的处理;第三部分探讨的是哈金对人生基本现象的追问。

一.历史事件与个人的故事

众多论者认为,《等待》对文革这一历史事件的叙述是为了满足西方世界对东方的想象。但是,经过我们的统计,《等待》直接提到文革或者与文革相关词汇的地方仅有三处。第一处是孔林躲避红卫兵搜查禁书;第二处是孔林和吴曼娜讨论参加哪一派的时候,孔林表示对这些派别不感兴趣;第三处是在吴曼娜和孔林的表弟约会的时候,谈及最近的新闻。如果从宏观上把握小说的叙事空间与结构设置,我们可以发现历史事件在哈金的笔下并不占主导地位,个人的生活经历才是叙事的主要着力点。

首先从小说的叙事空间来看看,这部小说主要在两个空间展开,一个是主人公孔林的故乡鹅庄,另一个是孔林的工作单位,位于东北木基市的部队医院。前者是偏远的农村,后者是相对比较封闭的部队,二者距离动荡的中心城市较远,文革的激进运动并未波及此地。故事的主人公所置身的环境就已经与“大历史”拉开了距离。《等待》中的人物虽然处在文革那样一个特殊的时空之中,但他们最关心的并不是民族国家的宏大主题,而是自身的喜怒哀乐。可以说,作者意在写出个人生活中的庸常与疼痛。这从小说的开篇就可以看出来: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稹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那是二十年前县结婚登记处发给的结婚证。”[4]

《等待》的故事发生在1966年到1984年,整个国家处在一种巨大的转型中。可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这二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是离婚这样的个人事件。和描述时代的风云变幻相比,这样的叙事的确显得琐屑,以至于有论者认为这部小说“故事单调、手法陈旧”。

再让我们来梳理一下《等待》的结构。这篇小说包括“序”和三个正文部分。所谓的“序”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见到的创作谈,而是小说的开始,在这里,哈金对主要人物、故事的内核做了交待。第一部叙述的是孔林和吴曼娜的相恋;第二部叙述的是孔林为离婚付诸的努力以及和吴曼娜的感情纠葛;最后一部分是故事的尾声,孔林和淑玉结束了20年的无爱的婚姻,终于和吴曼娜走到了一起。不难发现,“离婚”在小说中起到了一个“线索”的作用。

哈金起笔就从私人性的事件写起,并将离婚这件小事作为小说的“线索”来处理,无疑是要与黑格尔意义上的宏大叙事拉开距离。有论者认为“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语境中,宏大叙事主要指在历史哲学的引导下,文学作品在反映社会生活时,力求从纷繁复杂的现象提炼出历史发展的趋势、规律。”[5]当然,从八十年代以来,后现代思潮的引入使得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宏大叙事受到了一定的冲击。有论者认为“后现代以差异性解构同一性的思路,正好提供了新视角:以前太注重同一性、普遍性,表现在文学中,就是对个体的忽略,当代文学曾有的弊病,可以归纳为偏重宏大叙事而忽略个体价值。”[6]从先锋文学开始,中国当代文学的书写方式发生了一次变革,可以说是“消解宏大叙事而偏重个体价值”,以至于九十年代文学的特征可归纳为“个人写作”。

尽管在八十年代,哈金就已经去了美国,但是他的叙事伦理与国内对宏大叙事的反思具有某种暗合之处。

二.历史话语与个人经历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书写中,个人经验与历史话语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中。在十七年文学中,历史话语具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地位,私人经验则是被攘斥的对象。“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提升了对个人经验的书写,但是其目的却是要呈现历史话语。换句话说,这两种书写模式都是要在个别中寻找一般,在特殊中寻找普遍。随之而来的“寻根文学”的叙事根基则建立在民族生命力的追寻和国家建构的想象之上。在这三种书写模式面前,历史话语都占据着不言自明的优先地位。到了90年代,文学的个人性被凸显了出来,在小说领域,以“新写实主义”为代表,个人经验具有了一种独立存在的合法性。问题是,过于强调个人经验的写作将导致一种日益狭窄的格局。这也是“新写实主义”之所以难以为继的原因。进入新世纪,读者对那种沉迷在私人经验的写作表达不满,开始呼唤批判现实的作品。在这样的语境下,余华这位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出版了他的《第七天》。这本急于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却因采取了众多的网络新闻,而招致大量批评,以至于被贴上“新闻大杂烩”的标签。从《第七天》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急于代表中国的作家,我们看不见作家的个人经验。在这里,我们不禁想問,有没有一种写作,在个人的经验的书写中让读者看见历史理性呢?至少在哈金这里,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小说的题目叫“等待”,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个是指故事内容,“等待”是人物的生活常态;一个是主题意义上的。我们要追问的是,谁在等待,等待什么?简单地说,吴曼娜在等待孔林离婚成功,孔林则在等待淑玉答应离婚,在小说的最后,淑玉在等待孔林的归来。不难发现,“离婚”的艰难使得“等待”成为了人物的生活常态。孔林为什么不可以单方面离婚呢?这源自于医院的一项规定——“根据医院的王政委在一九五八年冬天制订的规定:只有分居十八年后,部队干部才可以不经妻子同意,单方面离婚。王政委在第二年的夏天就死于肝炎,但是二十五年来,这条规定得到了严格的执行。”[7]这是一条出于个人意志的规定,却被“严格执行”了十八年,这说明占有权力的个人在当时可以根据个人意愿做出规训和惩罚。换句话说,权力话语型塑着个体的命运。

让我们来看另一个细节。医院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女护士因未婚先孕而被开除。于是,“医院党委作出了这项规定:两位异性同志,除非已婚或订婚者,不得在部队大院的外面一起出现。”[8]這条规定严格执行了十九年。事实婚姻名存实亡的孔林和恋人吴曼娜,“不能住在一起,只能在食堂的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医院的院子里一道散步……如今,经过这么多年的严格限制,他们对此已经习惯了。”[9]这里反映的是另一种历史经验,即权力对于个人欲望尤其是爱欲的控制。爱欲和身体密不可分。爱欲的长久压抑将导致身体的羸弱。有些论者以为孔林的软弱形象是一种东方主义书写,殊不知叙述者对权力与爱欲的之间关系的深刻反思。

如果说在城市中人们遵循的是以平等、自由为核心的现代性伦理,那么在农村,传统的宗族伦理依然占有主流位置。在《等待》中,农村鹅庄是一个平静传统的空间。靠着知识走出鹅庄的孔林也无意识中遵循着传统的伦理。因此,当家人便以母亲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为由,催促孔林早点与一个长相老气、裹着小脚的女人结婚的时候,孔林虽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情愿,却本着“孝顺”的原则,答应了这桩婚事。在新文学的书写中,个体对包办婚姻的反抗是一个经久不息的叙事母题。哈金在这里为我们呈现了另一种历史经验——在启蒙话语鞭长莫及的农村,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方面是权力的规训,另一方面是传统伦理的话语压制。在两种主导性话语的压迫下,孔林的人生只剩下了等待。

米兰·昆德拉曾经谈到自己处理历史的四个原则,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对于所有的历史背景,我的处理都尽可能简练。对待历史,就像一位舞美专家,只用几件于情节必不可少的东西来安排出一个抽象的舞台。”[10]在《等待》中,我们看不到叙述者对历史背景或历史经验进行一种场景还原,而更多的是将历史背景融入在人物的行动之中的。

如上所述,哈金对于历史经验的反映总是隐性的,而不是站出来控诉或批判。那些历史经验的存在已经融入在了小说人物的生活、性格甚至心灵中。

三.对人生基本现象的追问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发现荒谬时代的权力规训、传统道德的话语压制是造成孔林“等待”的外部因素。如果哈金的叙述仅仅停留于此,《等待》的思考力度就大大削弱了。如前所述,反思文革的小说并不少见。《等待》的厚重在于,这部小说对爱欲与伦理、等待与承担这些人生基本现象的追问。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到十八年后。根据医院的规定,无论淑玉是否同意离婚,在这一年,孔林都可单方面提出离婚。这是孔林和吴曼娜十八年来日思夜想的事情。这场漫长的“等待”即将结束,但是未来的生活并没有满足孔林和吴曼娜的期待。此时的孔林和吴曼娜都已人到中年,却是初次经历婚姻生活,充满了各种矛盾。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吴曼娜对性的过多要求与孔林的力不从心——他没有想到“吴曼娜原来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情人。她在新婚之夜表现出来的激情让孔林无法招架……吴曼娜对孔林的没用感到恼火,但是仍然控制着不发脾气”。[11]第二、吴曼娜怀孕后,孔林感到自己没有私生活了,丈夫的职责挤压了他的私人空间,他开始逃离这个新的家庭。他主动为那些准备考护士学校的护理员上化学基础课,这样他每个星期可以有两个晚上离开家里。第三、孩子降生后,孔林大失所望。“这两个婴儿像没牙的老头一样满脸皱纹……他们的面容和孔林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厌恶。”[12]由于心力交瘁,“孔林感到软弱和苍老,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尽心尽力地爱着他们。他低头看着他们包裹着的脸,不知为什么他想象着和他们交换一下位置,使自己的生命从头开始。如果他能被别人这样抱着,他的生活也许将全然不同。他可能根本不会成立家庭。”[13]

面对多年等待的结果,孔林感受到的不是苦尽甘来的欢愉,而是现实的重压。而面对现实,孔林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叙述者这里的语言很有意思。一方面通过孔林的聚焦,两个孩子成为了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另一方面,通过间接引语,展示孔林的心理活动,他居然想和两个婴儿交换位置,被抱在怀里。换句话说,孔林只想像一个婴儿那样被爱。在淑玉那里,孔林体会到的是家庭的温暖和没有爱情的婚姻;在吴曼娜那里,孔林体会到的是激情活力和没有温暖的家庭。孔林渴求的是二者的平衡,然而其幻想始终找不到现实的落脚点。于是,孔林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漫长的“等待”上。问题是,孔林从来没有努力争取过自己的幸福。终于有一天,孔林站在冷风中醒悟了。一个类似于启蒙的声音告诉他,他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自己幸福。追求幸福就意味着承担责任。而孔林最缺乏的就是责任意识。他总是在外部环境的夹缝中生存,这是一种巨婴式的人格。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对启蒙进行了十分著名的定义。在他看来,启蒙就是勇敢地走出自己招致的不成熟状态。只有那种努力构建自我意识、不断自我反省的人才可能实现人格独立。那些随着外部的力量庸庸碌碌的人,久而久之,甚至会与之融为一体,最终丧失自我意识。孔林看似对生活满怀期待,但这种期待是发自内心的吗,还是只是和现实妥协后,听之任之的结果?他对此充满怀疑,他否定了那个浑浑噩噩、没有自我的自己,对自己的爱情和人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在生活中,孔林和同事的关系处得不错,从来不得罪人,在文革中,孔林也从来不站在任何一派。他保全了自己的利益,但是却从来没有发现一个真正的自我,因此,他也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14]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当然,这种自我意识的缺乏绝非中国独有。哈金在一次访谈中说道:“书出来后常收到印度男人们的电子信,说他们理解并同情孔林。我问印度朋友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反应,他说印度男人在感情上受压抑,更容易产生孔林那种心态。”[15]由此,我们可以说哈金的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反思一个时代或一个民族,更是为了呈现人生的基本疑难。换句话说,伟大的文学应该对人类生存状况进行深刻的洞察。

对当下的中国作家来说,如何书写现实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其实就涉及到作家叙事伦理。哈金的《等待》所呈现出的那样一种在历史话语与个体经验之间富有张力的书写伦理或许可资借鉴。生存或毁灭,是一个问题。等待或承担同样是个问题。哈金的贡献即在于对这一人生难题的追问。

注 释

[1]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2.

[2][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2,10.

[4][7][8][9][11][12][13][14]哈金.等待[M].金亮,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1,11,13,13,230,258,259,77,83,281.

[5][6]王坤.宏大敘事与去“黑格尔化”[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7-27(1) .

[10]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35.

[15]哈金,傅小平.谈到伟大文学时,我们谈些什么?[J].南方文坛,2012(3).

参考文献

[1]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2.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2,10.

[3]哈金.等待[M].金亮,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1,11,13,13,230,258,259,77,83,279,281.

[4]王坤.宏大叙事与去“黑格尔化”[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7-27(1).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35.

[6哈金,傅小平.谈到伟大文学时,我们谈些什么?[J].南方文坛,2012(3).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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