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的声音
2022-02-19迟子建
迟子建
她跟我说的这个小镇在乌苏里江下游,叫万吉镇,所住人家多是打鱼的和养奶牛的。我说只知道有个抓吉镇,万吉镇在哪儿?
“万吉镇当然在万吉镇哪,就像你的屁股一准儿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样。”揶揄我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她长脸,高颧骨,中分直发,穿一条绛紫色麻布长袍,戴一串木珠项链,脸很黑,一双狭长的眼睛深藏着磷火似的,幽光闪烁。
她什么时候进的江鲜小馆我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没听见脚步声,她就飘落在我对面的长凳上了。她仿佛老相识,跟我眨眨眼,挑剔我不会点鱼,说这时令不该点马哈鱼,名气虽大,却不是新出水的,倒不如雅罗和船丁子新鲜好吃。她说话时喉咙像塞着团棉花,哑腔哑调的。
我是陪领导来饶河工作调研的,下午去过小南山遗址考古挖掘现场,三天的工作日程也就结束了。沿着微雨后湿滑的土路下山时,我望见山下水墨画般的广阔湿地上,有两只白鹤翩翩起舞,大秀恩爱,这动人的情景令我想起麦小芽,她离开我十二年了,虽然四年前我再婚了,现任妻子贤德淑惠,待我不错,但在我成功或是悲哀时刻,特别想与人分享喜悦或倾诉苦闷时,心底呼唤的名字还是麦小芽。她是个历史学者,在一次田野调查中,遭遇特大山洪,被波涛卷走,从此后我见着所有的江河,都委屈万分,觉得它们辜负了我的爱情。我太想在乌苏里江畔独享一个黄昏,喝上一顿酒,隔着遥远的时空,和麦小芽说说悄悄话了,所以下山后我跟领导谎称自己有个姑妈在饶河,多年不见,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晚饭就不随团吃了。领导再有半个月就退休了,饶河是他任内最后的公差,一向傲慢和冷漠的他,骤然变得开明而亲民,他微笑着说你去吧,给你姑妈带好,晚上早点回来,明天咱们就回哈尔滨了!
从小南山下来,我像出笼的鸟脱离团队,奔向乌苏里江畔,择了片柔软的沙滩坐下,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让江风亲抚我的脸,望着这条波光粼粼的向北流去的江,边晒太阳边抽烟。
初秋的阳光像一束束丰收的麦穗,有股说不出的芬芳,让人有收割的欲望。我给麦小芽点了一根烟,放在鹅卵石上,淡蓝的烟雾云图一样铺展开来,仿佛她真的吸了。麦小芽嗜烟如命,我们在一起最惬意的时光,是晚饭后对坐着,沏一壶热腾腾的茶,吞云吐雾地神聊。人们都说吸烟伤肺子,但麦小芽说肺子经由烟熏,这块鲜肉就变成了腊肉,腊肉比鲜肉耐储,所以她认定吸烟能铸就铁肺,百毒不侵。我们偶尔吵架了,所道歉的方式,就是给对方点上一根烟,悄悄说声:“咱熏腊肉吧”,这比献上玫瑰和热吻管用,矛盾随之烟消云散了。
天色由明媚变得暗淡,我默默和麦小芽“熏腊肉”至黄昏,留下两堆烟蒂,一堆是我的,一堆是她的。我取一棵麦小芽的烟蒂,多想发现她湿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没有,烟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弹壳,仿佛告诉我它们来自死神的世界。我把两堆烟蒂合在一起,没舍得扔进垃圾桶,而是揣进裤兜,去江畔寻吃鱼的地方。
那条街上装饰华丽的江鲜大酒楼有好几家,而我惯于钻的是小馆子。除却价格便宜,经验告诉我,小馆子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师傅个个身怀绝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菜肴。而且小馆子客人常来常往,热络,活泛,可以不拘小节地高声谈笑,纵酒,吸烟,甚至放屁。还有一点,这样的馆子一般望得见后厨,你相中哪棵葱哪头蒜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点它们上阵,店主一定会遂你心愿。
从食街主干路岔过去,有一条绿意葱茏的玉簪似的斜街,我选的这家圆木打造的小馆,就像一颗琥珀,缀在斜街尽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食街客人不多,店铺多半冷清,但我进去时,他家却很热闹。有两个男人喝得半醉了,正在划拳斗嘴,一个咕哝:“俩好呀——你丫的。”一个叫嚣:“五魁首呀——你大爷的!”小馆摆的桌子有圆有方,但供客人坐的都是长凳。随客人入店的口罩,像误入笼中的一群鸟儿,有的病恹恹地瘫在桌角,有的软塌塌地挂在客人的一只耳朵上。更多的人把口罩当袖标,戴在胳膊肘上,所以他们举杯时,五颜六色的口罩有点鸟儿挣脱樊笼的意味,向上冲去。我择了西北角的一个空位坐下,点了软煎马哈鱼、黑斑狗鱼燉茄子和椒盐江虾,还有一斤烧酒。其实我知道这时节的马哈鱼来自冷冻箱,不在盛时,但因这是麦小芽爱吃的,所以首要点的是它。
店主是个年纪轻轻的断腿男人,面貌俊朗,穿白色T恤,他摇着轮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过道,端酒续茶。我进门时,他驾着轮椅从北侧飞快迎到门口,招呼道:“兄弟您请——”然后奔向收银台,那里摆着一紫一白两个玻璃酒罐,紫的是山葡萄酒,白的是土豆烧酒,店主说这是他们自酿的。他说所有的来客进门都可免费喝一盅,男的通常喝土豆烧酒,女的喝山葡萄酒。我说我两个人,所以两种都喝。店主打开白色酒罐的龙头,先接了一盅土豆烧酒给我,看着我喝下,然后又接了一盅紫色的山葡萄酒,摆在收银台上,说等我约的人到了,就端给她喝。我说她已跟我一起进来了,拈起那盅酒,一饮而尽。店主狐疑地看着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坐下后才明白,这青灰的水泥地面,矮矮的收银台和看得见灶房的落地窗,是为了店主的轮椅而特别设计的。
店主见我点了三道菜,提醒我说他家的菜码大,一个人吃的话,一道黑斑狗鱼炖茄子就能把人撑得半死,可以减一个菜,如今挣钱不易,省点儿是点儿。我谢过他的好意,说是喝了两种酒,菜也自然是俩人吃,请他上两套餐具。店主大约领会我的用意了,他不再犹豫,对着灶房的师傅发出号令:“同罗走菜喽!”
一开始我以为掌勺的师傅叫“同罗”,低头一看餐桌上立着个扇形桌牌,上面是黑地金字的“同罗”,才知这是桌名。再看邻近的几张桌,是“鳌花”“哲罗”和“柳根子”,便恍然明白这家店的桌牌,是以“三花五罗十八子”中的鱼类品种来命名的。
我把另套碗筷杯盏摆在对面,先给麦小芽倒了一盅酒,然后给自己的也满上,和她碰了一盅,之后又自己连干两盅。菜陆续上来了,天也黑了,客人渐多,店主的轮椅忽而在东,忽而向西,忙得不亦乐乎。我不顾左右,倾情给麦小芽夹菜,跟她说话。我说饶河小南山出土的玉器,距今约九千年,精美极了。玉就是玉啊,可以碎,但不会化为尘土。可是你呢,怎么就化成了烟啊。
我就是说完这句话,穿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人飘然而至的。她一来,我和麦小芽的对话就中断了。
这个女人气质不凡,酒量不凡,捏起酒盅,自斟自饮,连干三盅,面不改色。我一看先前叫的烧酒快见底了,嚷着添酒。店主先是劝阻我,说兄弟咱喝得差不多就行了,酒大伤身啊。我说我花钱喝酒,图的是痛快,你不想让我高兴吗?再说你没见多了个客人吗,让对面女人觉得我请不起酒,岂不是没面子?店主连声苦笑,隔了一会儿,递上一壶酒,拍了拍我的背,叮嘱道:“悠着点儿啊。”
女人喝了酒后神情愉悦,说要卖个故事给我。我说怎知我需要故事?她诡秘一笑,说她一进来,就看出我是个缺故事的家伙了。我问一个故事多少钱,她说好的故事是无价之宝,千金难买;烂故事是垃圾,臭不可闻。如果我能听完她讲的故事,说明它有价值,她要求不高,抵得上这桌酒菜就行。我说你意思自己不是白吃我的?她有点恼怒,教训我永远不要当着女人的面说她白吃。
她开始讲故事,说故事的主人公叫孟平贵,不过乌苏里江一带的人都习惯叫他的小名“哈喇泊”,这是他祖母给起的。
哈喇泊出生在万吉镇,这地方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哈喇泊的祖父是善于骑射的蒙古人,祖母是以渔猎见长的赫哲人,所以哈喇泊的父亲,是蒙古族和赫哲族的后人。
哈喇泊身高体阔,膀大腰圆,气壮如牛,圆脸上生着浅浅的络腮胡,蒜头鼻子,敦厚的嘴唇,漆黑的一字眉下,是一双和善而明亮的眼睛。他外形不乏男子气概,可身上却有一点缺彩,就是牙齿。怎么说呢,不仅是他,哈喇泊的血亲,他的祖母和父亲,没一个好牙齿的,都是满嘴的残垣断壁。
我说:“可能万吉镇的水有问题吧,比如含氟少,牙齿就容易变成核桃酥。”
女人撇了一下嘴,吃了一块黑斑狗鱼,又饮了一盅酒,说:“哈喇泊的牙齿要是跟水有关的话,我这故事还能卖得出去吗?”她警告我少插言,讲故事最怕打岔了。
女人说哈喇泊的牙齿随他父亲,而他父亲的牙齿又随他祖母。
哈喇泊的祖上是大黑河屯人,也就是海兰泡。过去那里叫孟家屯,是当时黑龙江将军管辖区域,可叹它如今不是咱们的地界了。哈喇泊的祖父是个蒙古商人,做皮毛生意的,总来大黑河屯交易,认识了哈喇泊的祖母,一个朴实能干的赫哲女人,她做的鱼皮衣,在大黑河屯很出名。说是穿着她的鱼皮衣下江捕鱼,防风防雨不说,鱼儿还爱入网上钩,所以哈喇泊的祖母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哈喇泊的祖父祖母成亲于1897年冬天,转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在大黑河屯经营两家货栈,日子过得红红火火。1900年初春,哈喇泊的祖母又怀孕了,这时哈喇泊的祖父要开一家火磨铺加工小麦,正忙着购进机器,装点铺面,所以提早就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火磨”。然而到了七月,沙俄借口义和团运动在东北蔓延,危及边境,逮捕了许多世居于此的华人。而在太阳最灿烂的时日,火磨铺开张仅一周,喜气未散,大黑河屯华人的房子和店铺,突遭俄兵洗劫。无论妇孺,都被驱赶到黑龙江边。
人们被刀斧威逼出来的一瞬,忙着不同的活儿,所以临时带走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拿着烟袋锅的、搟面杖的、笤帚的、筷子的、茶碗的、针线的、算盘的、酒壶的、肥皂的、铲子的、梭子的、书籍的、纸币的、马鞭的、柈子的,可见当时他们正抽着烟、擀着面、扫着地、吃着饭、喝着茶、缝着衣、算着账、饮着酒、洗着衣、炒着菜、补着网、读著书、点着钱、赶着马、烧着柴。最滑稽的,是有人当时正蹲茅坑,慌张中握着揩腚的草纸,一脸没排泄痛快的苦楚。而有的人正擦拭油灯,想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出了这等事,此去黑暗,大白天地举着油灯上路。
被驱赶到江边的华人,没有不回头的,他们遥望自家房屋还在不在,离散的亲人在哪儿,心爱的马和狗又在何方。而先前还一片祥和的大黑河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俄兵用武器将人们往江里赶,那些不会水的只要反抗,刀斧便会袭来。人群中血肉飞溅,哭声震天,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沙滩的鹅卵石被鲜血染红了,像一只只愤怒的眼。
哈喇泊的祖父抱着两岁的女儿,她手里攥着一颗糖球,惊恐让她手心发热和出汗,糖渐渐化了,她的手代替她的嘴,吃了最后的糖。祖母则拿着一把碎布条,她正打格褶,预备给腹中的孩子做鞋子。一个俄兵用长刀挟持哈喇泊的祖父,喝令他滚回江对岸去,可这个能纵马驰骋的蒙古汉子不会游泳,粗通俄语的他跟俄兵说他怕水,怀抱的孩子更怕水,还有他的女人怀着孩子,他愿意把新开的火磨铺送给俄兵,他收购来的小麦都是最好的,能磨出上好的面,无论养家还是给军队补充给养都没的说。岂不知他的火磨铺正在燃烧,雇来的看管铺子的两个伙计已死在俄兵的斧头下了。哈喇泊的祖母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个令她肝肠寸断的日子,依然会紧咬牙齿,虽说其后她嘴里只剩两颗糟烂的后槽牙了。
没等哈喇泊的祖父说完乞求的话,一个骑兵挥舞一柄长刀,削枝桠似的,先把他怀中的女孩拦腰斩落,接着朝向哈喇泊的祖父。哈喇泊的祖父见女儿死在刀下,咆哮着反扑。他熟悉马的特性,飞身绊马,将骑兵摔落,夺刀砍向他。俄兵躲闪着,他没击中他脖颈,只废掉他一条胳膊。哈喇泊祖父的第二刀还没出手,被一个手持莫辛步枪的俄兵,迎面射杀。哈喇泊的祖母说,这种枪大黑河屯的华人都叫它“水连珠”,因为枪声清脆得像山泉流过。哈喇泊的祖父被水连珠击中的一瞬,高呼:“快游过哈拉穆河……”这是他无力保护身后心爱的女人,对她发出的最后呼唤。
哈拉穆河,是哈喇泊祖父对这条江的称呼,他知道他的女人是可以搏击激流的鱼,因为赫哲人无论男女,没有不会水的。
哈喇泊的祖母带着四个月的身孕,纵身跳入黑龙江,奋力游向对岸。江水失却了往日的安详,在江流中沉浮的,是尸首和奄奄一息的人,江面漂浮着鞋子、袜子、帽子、衣裳、腰带、围巾、烟袋、算盘、木棍、草纸、包袱皮等等。尸首随着波涛一起一伏的样子,好像人们还活着。
要说这条江在大黑河屯与对岸的距离,不过千米,可黑龙江即便在盛夏,江水也冰冷刺骨,加之水流湍急,每年总有人丧命于此。哈喇泊的祖母游到江中心时,体力不支,找不到漂浮的倒木作为支撑歇息,恰好一具浮尸漂过身边,是个光着膀子面朝下的壮年男尸,哈喇泊的祖母一把抱住他的腰,叫着已死在岸边的自己男人的名字,大口大口喘息着,待体力恢复一些,她松开那冰冷的男人,说大哥你好走吧,继续朝对岸游去。
一连三天,被赶到江岸的人,数千人毙命,幸存者极少。一条没有船停泊的江,对于要渡河的人来说,无疑是流动的地狱。但哈喇泊的祖母是幸运者,她不仅活下来了,还保住了腹中胎儿,漂泊了几个月后,年底在万吉镇落脚,生下哈喇泊的父亲,也就是火磨。
女人讲到此,探询地看了看我,仿佛在问我,这故事听得下去吗?我哪敢再插言,只是奉上一盅酒。她接过酒,洒在地上,我想她在祭奠故事中的罹难者吧。
女人微微咳嗽一声,接着讲故事。
哈喇泊的祖母上岸后,发现自己的牙齿多半化为乌有,好像那些牙齿是隐藏的烟花,瞬间燃爆了,而还留在牙床上的,也都是风中败柳,摇摇欲坠。有人说她是因仇恨咬碎了牙,也有人说她当时游不动了,不咬碎牙齿,逼出身上最后的力气,早就喂江鱼了。
火磨五六岁时,就听母亲讲父亲的故事,说到他被水连珠击中的时候,火磨会把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他出生后本来有一口漂亮的白牙的,到换牙时,多半的牙被他嚼碎了。而新长出的牙齿,在他重温父亲故事的成长历程中,也多半粉身碎骨,所以他二十多岁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没牙的男人。
因为牙齿不好,哈喇泊家族,不吃硬的东西。他们不喜单纯的米粥,嫌没滋味,更爱汤羹,所以但凡米类和谷物入锅,都是和鸡鸭鱼肉一同熬制。刺少的狗鱼,是灶上的主角。费牙齿的牛肉鹅肉,都得剔骨,取其软嫩的部位食用,所以在万吉镇,狗们嘴馋了,爱去哈喇泊家门前游荡,那是它们美食的道场,往往会捡着连着筋肉的骨头。
哈喇泊一家喝汤也就出了名。在万吉镇,晚炊时分,你若走进他家院子,没风的日子也像有风,自屋里传出呼呼呼的声音,偶尔汤匙触碰瓷碗,这风声中就多了几声清脆的哨音了。
受母亲所述故事的影响,火磨年轻时就惧怕成家。父亲和未见面的姐姐死于惨案,让他觉得世事难料,男人有时是保护不了妻儿的。他也因此变得孤僻,独来独往,与万吉镇的人格格不入,没一个姑娘看上他。
火磨四十岁时,额头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过早出现了,哈喇泊的祖母终于坐不住了,遍寻乌苏里江流域的媒人,给火磨说亲。她跟媒人介绍儿子时,总是一句话:“俺儿除了牙,哪哪都好!”年纪轻轻就没了牙,媒人总要多问一句为啥,哈喇泊的祖母便讲他们家族的故事,听得媒人唏嘘,赞叹火磨是条汉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他寻得佳偶。
火磨四十二岁时,终于娶了媳妇。这人比火磨小八岁,是个哑巴。而最终为他选定这门亲的,是火磨的母亲。媒人介绍了三个愿意嫁给火磨的人:一个是比他小五岁的寡妇,带着个六岁的儿子;一个是比火磨大三岁的悍妇;还有一个就是模样周正的哑巴。火磨的母亲当然不想儿子一成家就给人当爹,所以虽然那个寡妇善良能干,她第一个勾掉的就是她。第二个虽是黄花闺女,可她因为家底殷实,好逸恶劳,脾气暴躁,打遍邻里,不是善茬,哈喇泊的祖母可不想让儿子抱着一个火药桶过日子,所以她自然不在考虑之列。而火磨话本就不多,若跟哑巴在一起,除了能保持他沉默寡言的天性,还能让家有持久的安宁。更重要的是,哑巴一口坏牙,能适应他们家喝汤的生活习惯。
火磨娶了哑巴后,最初一年不和媳妇睡一铺炕。哑巴自是无法说,就是能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哇。哈喇泊的祖母察觉后问儿子,你这是嫌弃哑巴?火磨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一起睡了,有个一儿半女,遇到大黑河屯那样的大难,你护卫不了他们咋办?哈喇泊的祖母气得心口疼,说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她说你不和人家睡,就别让她过门,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火磨认真考虑了三天,最后答应和哑巴一起睡。东北光复的第二年,哑巴生下哈喇泊。而哈喇泊的祖母最担心的,是未来的孙儿会遗传儿媳的病,也成哑巴。所以儿媳有孕后,她跑遍了附近的寺庙,为她祈福。哈喇泊一降生,听到他那仿佛能穿透云层的哭声,作为祖母的她喜极而泣,因为哑巴的哭通常是呜咽的,几乎听不到。孙儿大名的命名权她给予了儿子,火磨给他取名孟平贵,小名“哈喇泊”则是她给起的,这是蒙古语“海兰泡”的叫法,以纪念她在大黑河屯的青春岁月和死去的男人和女儿。哈喇泊顶着这个名字,注定要听祖辈和父辈给他重复的那个故事,所以祖母谢世时,已是壮小伙的哈喇泊,一口牙齿多半为那故事殉葬,在不断的咬牙切齿声中,化为齑粉。
哈喇泊家族豁着一口坏牙,仅凭喝汤,他的祖母和父亲,竟都活过八十岁。哈喇泊不像父亲,听了这故事后惧怕有后人,他恰恰相反,觉得儿女多了,万一遭遇不测,总有人会绝处逢生,留下火种,所以他喜欢往女人堆里钻,用不着媒婆,老早就给自己觅得佳人,二十三岁就结婚了,喜得他那哑巴母亲,天天张着嘴乐,表达她那无以言说的喜悦。那姑娘是万吉镇的下乡知青,名字叫张雪,哈尔滨人,在小学教书,模样一般,但她身上的“一黑一白”格外抢眼,黑的是垂在脑后的乌油油的大辫子,白的是满口雪亮的牙。哈喇泊笑起来时,嘴里黑洞洞的,像是魔窟,所以她与他成亲时,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他笑时得抿着嘴。
哈喇泊小学文化,因为万吉镇没有中学,继续读书要去外地,而他不能离开家人,尤其是母亲。火磨得子后,觉得有了哈喇泊这个果实,足以对母亲交代了,再不和哑巴睡一铺炕。万吉镇有个老光棍,觉得有机可乘。哈喇泊的母亲去挑水,他抢她的扁担;她去铲地,他夺她的锄头。万吉镇的人见着火磨,会和他开玩笑:“你们家要来长工了!”火磨不以为意,但十一二岁的哈喇泊深以为耻,他举着镰刀捍卫父亲的权利和母亲的尊严,威胁光棍汉若再敢碰她母亲手里的工具,就割掉他裆里的玩意儿!光棍汉说工具又没长肉,咋就不能碰?哈喇泊说他母亲手里的扁担和镐头,都是父亲打制的,随他父亲姓孟,除了亲人谁都不能碰。光棍汉嘴上说我还怕你们这些豁牙的?但他再跟蹤哑巴时,总要瞄着哈喇泊是否在左右。
哈喇泊小学毕业后跟父亲打过鱼,养过蜂,采过药,他成人后因为属于少数民族后裔,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在万吉镇小学当工人,每月有工资拿,成为同龄人羡慕的对象。他就两样活儿:烧水和敲钟。不过这两样活儿把身子,他开始时很不习惯。他的工作间在水房一角,小屋总是水雾弥漫,令他昏昏欲睡。所以到了上下课的点儿,他往往因为瞌睡,而错过了敲钟。该下课了,他不打钟,而未到上课时间,他也许因为去厕所解手,顺路就把上课钟敲了,所以师生们对他都不满意,老师不愿多讲课,学生自然也不乐意被侵占休息时间。哈喇泊听到议论后恍然大悟原来没人恋着讲台和课桌啊!他开始有意识地提前敲下课钟,而又把上课钟延后个两三分钟,师生们果然说他好话了,见了他都说孟师傅好,但他们说过后赶紧溜掉,生怕哈喇泊笑,一个没牙的人乐起来,就像张开了血盆大口,实在可怕。
哈喇泊是供销社的常客。那时祖母已过世,他买香烟和水果罐头孝敬父母,还给学生买糖,招徕他们听他讲家族故事。除此之外,每到乌苏里江通航时节,航标船停靠在万吉镇时,哈喇泊总要省下钱来,给航标工买好吃的。自家不舍得吃的猪肉罐头、刚打上的鱼,他都送过去。他对在国境线上作业的航标工有种崇拜心理,认为他们比自己敲钟伟大。所以他成了乌苏里江万吉镇段义务的航标维护工。有农人放羊图方便,把羊拴在岸标的标杆上,他巡查到了,会解开绳索,把羊牵回主人家,说这是拴的羊,你要是拴牛马这种大牲口,它们蛮力十足,万一把岸标扯断,那昭示咱领土的标记就没了,可了不得啊!有时不是人为因素损及岸标,比如麻雀在上面坐窝了,他就嘟囔着岸标又不是树,没一片叶子能给你们遮风挡雨,在这坐窝不是傻吗?哈喇泊给鸟挪窝。而每年开江之后,冰排流空,航标船的人开始设置浮标、安装标灯时,他的星期天就是和航标工一起度过了,帮他们打个下手,航标船的人都很喜欢哈喇泊。他们犒劳哈喇泊的方式是煮一锅浓汤,与他一起热火朝天地喝顿汤,再听他讲一遍那个令人切齿的故事,虽说他们听过多遍了。
哈喇泊结婚后,不像从前见着可爱的姑娘爱上前搭讪,他怕媳妇张雪吃醋。他们在同一单位工作,哈喇泊的工资她习惯一并领了,由她支配。开始时哈喇泊不以为意,但后来他每次买东西朝她要钱费劲,再到发工资的日子,他就早早去财务室候着。他和张雪常因钱拌嘴,她说拿钱给公婆买东西天经地义,可给航标船的人买吃的,纯属傻瓜,那些人都有工资,在野外作业又有补助,哪用得着你贴补?还有张雪不满意哈喇泊在水房给学生讲故事,他買了糖果藏起来,谁听他故事,他就发一颗糖。而那故事讲了千百遍,谁都知道,小孩子想糖吃时就去骗他,说想听故事了,他不厌其烦地讲,学生们虚张声势地做出痛恨的表情,骂惨案制造者,比赛着磨牙。而谁的牙咬得狠,哈喇泊就多给谁一颗糖。因为这,他有时也会误了敲钟,校方警告过他不止一次。
我打了个哈欠,讲故事的女人立刻警觉起来,说你嫌这故事长了?我赶紧解释说我犯烟瘾了,她倒了一盅酒干掉,夹了两只江虾塞进嘴里,说那你赶紧熏个腊肉嘛!我刚想问她怎知我和麦小芽的吸烟“密语”,她接着讲故事了。
我点燃一支烟,烟雾让摆渡人的脸蒙上了一层面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入耳。
哈喇泊和张雪在一起过了八九年吧,始终没有孩子,这急坏了哈喇泊,他想要一堆孩子的梦想正在一天天破灭。据说张雪每次月经来潮,哈喇泊都很难过,嘟囔他的种子打了水漂,把酒当汤连喝三碗,大醉一场。不过他并不泄气,再到张雪的排卵期,他依然热情洋溢地播撒种子,渴望它们萌芽。万吉镇有女人偷听到哈喇泊跟张雪说,你不能生,俺找一个女的偷着生了,咱当亲生的养活咋样?张雪说那她就吊死在学校的钟旁,他就敲着她的尸首过下半生吧,吓得哈喇泊再也不敢提养私生子的事情。
后来张雪在知青返城的浪潮中回哈尔滨了,哈喇泊自知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主动提出离婚。张雪觉得自己没给哈喇泊留下一儿半女,对不起他,愿意离婚,说是离开她后,哈喇泊可找个能生养的女人,不然老了进棺材,坟前都没个烧纸钱的后人。
他们告别的故事在万吉镇广为流传,那是晚秋时令,几场霜后,田野一派荒芜。张雪那天先是起早给两个女人上坟,一个是哈喇泊的祖母,一个是刚去世的婆婆。她并不喜欢哈喇泊的祖母,觉得她的故事害了哈喇泊。但她喜欢不能开口说话的婆婆,张雪未能生养,婆婆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一直用温柔的眼神待她。张雪采了一枝傲霜的野菊献给婆婆时,一只苏雀飞过坟头,留下喳喳的叫声,仿佛婆婆开口说话了。上完坟回到镇子,张雪又去看公公,把自己做的一薄一厚两条棉裤带给他。火磨独居,垂垂老矣,每天除了喝汤就是晒太阳。他还爱讲那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但人们都听絮烦了,他没处讲了,就嘟嘟囔嚷地说给自己听。儿子离婚了,他倒高兴,说是哈喇泊遭遇不测时,牺牲自己就是了,没有牵绊。所以在婆婆的葬礼上,公公没有悲伤,好像老婆死在他前面,对他是解脱。火磨唯一惆怅的是,媳妇死了,儿媳走了,以后谁给他做棉裤呢。但他想这岁数了,也穿不了几条新棉裤了。张雪看完公公回到家,用精心备好的猪骨、牛尾、鸡胸和白鱼,花了七八个小时,为哈喇泊煲了一锅浓汤,然后穿上大红缎子袄,好好打扮了一番。据说她和哈喇泊喝了三斤烧酒,月亮升起后,他们手拉着手,醉醺醺地去学校操场散步。张雪摇晃着走到铁铸的钟旁,说是月亮要是能当钟锤就好了,到点儿了让它来打钟,哈喇泊能省力气不说,还不会误点儿。哈喇泊听后感动得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说是舍不得她了。张雪见哈喇泊如此难过,觉得自己不牺牲点什么,就辜负了哈喇泊的真情,她把嘴张大,用牙齿撞钟,生生折损了两颗大门牙、上颚一颗尖牙及下颚两颗切牙,有的牙还没完全脱离牙床,死守根据地,她生拉硬拽地让它们“出列”,弄得下巴鲜血淋淋。她把这五颗连着肉的牙齿,放在哈喇泊掌心时,哈喇泊叫道:“还是给我留下了骨肉哇——”哭得地动山摇的,惊醒了不少住在学校旁边的人。
摆渡人说,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得着这样的纪念物,能忘了他的女人吗。张雪回哈尔滨一年后,嫁了个死了老婆的啤酒厂工人,两年后生下一个男孩。万吉镇的人知晓后,爱拿哈喇泊开玩笑,说同样一片地,咋人家的种子就能发芽呢?哈喇泊说可能施的肥不一样吧,大家就笑。为了证明自己也有实力吧,哈喇泊很快娶了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离异者,她育有一子,判给前夫了。哈喇泊心想这是个下过蛋的鸡,挪个窝再给自己下一个而已,所以对她满怀信心。而这个女子也巴望着再生一个,因为前夫不许她看望儿子。但三四年过去,她的肚子不见隆起,反而瘪了下去,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色灰黄,瘦成一把骨头,去城里医院一检查,子宫癌已到晚期。第二个老婆死后,父亲火磨也死了,哈喇泊心灰意冷了好几年,才娶第三个老婆。她比哈喇泊小一旬,是媒婆介绍过来的外乡人,模样不错,就是患有癔症,一发作起来人事不知,有时哈喇泊正准备去打钟,会被匆匆赶来的人给喊走,说你老婆发癔症了,倒在大道上抽搐呢,还不去看看!他就撇下钟锤,一路快跑过去。这女人是个黄花闺女,跟他过了四年,也没怀孕,哈喇泊对她便有火气,时常找茬骂她。这女人不发病时温顺安静,持家能力也强,哈喇泊骂她,她虽不高兴,却也能忍,但哈喇泊有一天对她动了手,她终于提出不过了。说挨骂倒也罢了,挨打的日子却是一天都不能过!哈喇泊不想离,她就用纸盒做了块牌子,写上“哈喇泊打我”,坐在学校钟架下示威,引来师生围观,哈喇泊不敢来打钟了,只得同意离婚。最打击哈喇泊的是,这女人离婚一年后嫁给邻村一个养奶牛的,又过一年生下一个胖小子,瘴症也不怎么发作了,哈喇泊痛苦极了,觉得老天待自己太残忍。男人们见了他又开起了玩笑,说咋两块地离了你都有收成,你要想有后传承你的故事,是不是得看看你的哑巴种子了?哈喇泊嘴硬地说,子弹还有卡壳的呢,谁的种子没几颗瘪的呢,赶上我运气差么!每说至此,他的眼眶都会浮上泪水,男人们赶紧鼓励他,说多冲锋,你的种子就会结果的!哈喇泊从此后不大与万吉镇的人来往了,寒暑假他不必打钟时,便买上好吃的,要么在乌苏里江畔和航标船的人待在一起,要么上山慰问边防部队。他与守卫国境线的人待在一起时,喝汤时总要用筷子先挑起点蔬菜,一块胡萝卜,一条土豆,或是一片白菜叶子,一根豆角,立在汤碗中央,当作浮标,定定地看上半晌,仿佛那泛着油光的汤,是滔滔的黑龙江水,然后夹起蔬菜的浮标吃掉,闷着头喝汤。
哈喇泊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信心,不敢再婚了,他在私生活上变得放纵起来,进城找女人胡来。有一年扫黄打非,他被公安局的人逮个正着,消息传来万吉镇,校长气得肝疼,说他对不起祖宗,不配做男人。说归说,校长同情他,还是带着钱进城,交了罚款把他领回来。据说他每次去嫖,都喝得醉醺醺的,說不管谁怀了他的种,都会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但暗地干这种营生的人,谁又愿意给个落魄者怀孕呢。
摆渡人讲到此,朝我勾了下手指,嘬了一下嘴,做出吸烟的姿势,说她也想“熏个腊肉”,我赶紧递上一支烟,然后再给自己点上一支,接着听她讲故事。
哈喇泊的命运真是曲折,他最为消沉的那年,得知张雪的儿子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双腿截肢,张雪的丈夫觉得是妻子造成了儿子的残疾,因为那天本该是她去接孩子的,她拉肚子给耽搁了,所以夫妻俩总吵架,他打张雪成了家常便饭。知情人对哈喇泊说,张雪的牙几乎被那男人打没了,跟他一样满嘴空洞。哈喇泊听了既愤怒又心疼,说我的女人咋能容人这么揍?张雪当年撞钟留给他的连着肉的牙齿,一直被他视为珍宝,他绝不允许别人这么欺负她。哈喇泊在那年寒假,专程去哈尔滨教训那男人。他趁着酒劲,在那男人上夜班的路上堵着他,把他揍倒在工厂浴池门前的雪堆上。哈喇泊不知这男人有严重的心脏病,这一揍竟让他当场气绝身亡。哈喇泊为此坐了牢,丢了公职。
哈喇泊出狱后回到万吉镇,形容枯槁,耳聋眼花,老得不成样子。他卖掉了父亲的房子,修缮他和张雪住过的已半塌的房子,以打鱼为生。他再也不去航标船和驻边部队了,也不义务巡查岸标了。只要喝多了酒,他就去学校操场游荡。学校早已用电铃,不需打钟人了,钟架也拆除了。水房还在,只是也改用电烧水了。他看着孩子们陌生的脸孔,很想给他们讲讲祖辈的故事,可他们听说他弄死过人,见了他都逃,他就讲给牲畜听。狗若没骨头吊着,也就听个开头,便颠儿颠儿跑掉;猪本来贪吃贪睡,它们支棱着耳朵听几句,算是给了他面子,“嗯嗯”两声,就呼呼大睡了;最钟情听故事的是奶牛,哈喇泊把它们当兄弟,边讲边抚摸它们黑白花的肚子,奶牛舒服得很,所以一听到底。不过养奶牛的人家跟哈喇泊抗议,说听了他讲的故事,奶牛都不爱产奶了,让他离远点儿。
哈喇泊受不了孤单吧,从此后总去外边吃饭。万吉镇就那么几家小馆子,他都吃遍了。他依然喝汤,所以各家小馆子总备着一两样汤,让他踏进门槛就能喝上。他们可怜他,不想收他钱,但哈喇泊说一个大男人咋能白吃,人们也就象征性收点儿,哈喇泊也没觉得那是便宜他了,他对物价的认知还停留在入狱前的水平,直到他外出卖鱼,看到价格飙升的商品,才知开小馆的人多么善良,他再去时,一定多付钱,才肯喝汤。
也许人老了的缘故,他喝汤的声音不比年轻时了,没那么响亮,时常夹杂着喘息。虽然不追航标船了,但他依然会在喝汤时,用筷子夹起一种蔬菜,立在汤碗中央,当作浮标,茫然望着,直到手上的筷子哆嗦起来。
有一年冬捕时节,哈喇泊认识了乌霞。她是个热情能干的俄罗斯妇女,在黑河和一个中国人合伙,经营一家俄罗斯商品店和一家俄式餐厅。乌霞比哈喇泊小九岁,是个离婚的,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当工程师,已成家立业,女儿在圣彼得堡读大学。乌霞每月总要通关回到布市上货,看望亲人。哈喇泊每到黑河,总要去她店里喝汤,苏伯汤、鲜肉咸伯、杂拌汤、面条菌汤,都是他喜欢的。乌霞知道哈喇泊的遭遇后,说捕鱼是个力气活儿,还得凭运气,他这岁数了,不能再风吹雪打了,不如在他们餐厅打更有保障,每月有固定收入,还管吃管住。哈喇泊说他可以来她餐厅喝汤,但绝不会给一个俄罗斯人打工。祖辈在大黑河屯的遭遇,依然是他心中的痛!乌霞几次张罗带哈喇泊去布拉戈维申斯克游览,如今过境游的手续极为简便,但哈喇泊说除非祖父当年的铺子还在,他才会去。乌霞觉得哈喇泊固执古怪,但他的执拗和专情又打动她。所以哈喇泊一两个月不来,她还惦记着,驾着半截子车去万吉镇看他。乌霞的到来,是万吉镇的节日。因为她除了给哈喇泊带来吃的,还带来一些俄罗斯商品,就地售卖。她开玩笑说不能白跑,得把汽油钱赚回来。男人们喜欢的伏特加和刮胡刀,女人们喜欢的围巾和小镜子,孩子们喜欢的奶酪饼干和巧克力,很快就卖光了。她会说汉语,但不流利,万吉镇人与她讨价还价时,她嘴跟不上,就用计算器代她说话。当数字不再变幻,买卖双方都满意时,她会亲一下计算器。
乌霞看望哈喇泊,总要在万吉镇的客店住一夜。人们和她熟了以后逗她,为啥不去哈喇泊家里住?乌霞总是说,等他把牙镶了再说。人们把话传给哈喇泊,说看来乌霞对他有意。哈喇泊沉着脸说她想得美,要是她住进来,爷爷奶奶和父亲的魂儿,还不得半夜回来,合力把我的锅砸了,让我连汤都喝不上!
万吉镇的人私下议论,除了家族往事像根刺,一直扎在哈喇泊心头,使他不愿和一个俄罗斯女人亲近,还有就是跟过他的女人都怀不上孩子,让他有了心理阴影,所以他拒绝一切女人了。
哈喇泊晚年喝汤,从万吉镇开始,一直喝到黑河、同江、抚远、孙吴和饶河。他打鱼打到哪儿,就喝汤喝到哪里,他的故事也就流传到哪里。只要你到了黑龙江流域沿岸的地方,走进馆子,听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说明你可能遇见哈喇泊了。听说他近两年迷上了饶河,因为张雪在哈喇泊出狱的那年因病去世后,她那出了车祸的残疾儿子,看上了饶河的风景,来这儿开了家江鲜小馆。哈喇泊怀念张雪吧,常来饶河打鱼,把鱼低价卖给这家小馆,在此喝汤。
对面的女人把故事讲到这儿,恰好摇着轮椅的店主,端着一壶酒,风一样经过,我说难道他就是张雪的儿子?摆渡人不语,只问我,这故事值这顿饭钱吗?
我连连说太值了太值了,追问哈喇泊在哪儿。
摆渡人说,这不突发了新冠肺炎疫情了吗,别说是饶河,春节后乌苏里江沿岸所有的餐馆,都关门了,哈喇泊没有喝汤的地方了,听说他出狱后也不大会做汤了,饿得不轻。有人说他又去看守边境线了,他不是奔航标船去的,他帮政府义务监督,怕携带了新冠肺炎病毒的人,非法越境过来。当然也有人说他那是遥望乌霞呢,因为乌霞因疫情滞留在布市,他们好久不见了。
我嘀咕道:“餐馆那会儿都关了,哈喇泊喝不上汤,可别饿死哇。”然后哇哇哭起来。
摆渡人就在哭声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同寝的人在我的床头柜留下张便条,说他们去烏苏里江看日出,早饭时见,我觉得头晕脑涨,不记得昨晚在江鲜小馆喝到几点,又是怎么回来的。洗漱完毕,喝了杯热茶,我精神不少,五点多来到乌苏里江畔。
太阳升得高了,江面荡漾着笑容似的波光。健身的、垂钓的、洗衣的占据了江边。我和一个骑着摩托车来刷牙的汉子攀谈起来,问他为啥来这洗漱,他说能对着乌苏里江的旭日刷牙,多有朝气啊,所以只要是好时节,他从不错过这享受。我们正聊在兴头上,单位的领导和同客房的同事过来了。他们老远就喊我的名字,说你昨晚醉成那样,还能爬起来,真是不容易啊。待他们走到近前,领导先和我握了下手,说虽然他要退休了,不该管太多的事情了,但还是得批评我,昨晚怎么能一个人去小馆子喝得人事不省?万一喝出事咋办?他说你不是说去看姑妈吗,不能因为馋酒喝了就撒谎啊。我赶紧道歉,谎称没和姑妈预先打招呼,去她家扑个空,肚子又饿,所以一个人去吃江鲜了,没想到那家小馆子土烧的酒劲大,差点把我喝到另一世了,实在罪过。
领导笑了,说你犯了错儿,态度倒不错,以后注意就是了。领导继续向前散步,同客房的同事停下脚步,对我说昨晚接到江鲜小馆打来的电话时,他吓坏了,是他赶去把我背回去的。他说你一个人咋能喝两斤酒,不要命啊。我不好意思说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喝的,只问他小馆的人怎么找到的他。同事说店主从我身上摸出手机,又找出酒店房卡,想着万一电话拨到亲属的号码上,让家人跟着着急不好,就按照房卡信息,拨到酒店房间,看看有没有同住的人,赶巧那时他刚洗完澡,接着了电话。他跟我道歉,说本来想悄悄把我弄回来的,可他怕带我回酒店时被领导撞着,再说他隐瞒,所以只好先报告了。
我说没关系的,换作我也会报告。
同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咋哭成那样呢?我背你回来时你还呜呜哇哇的,弄得我肩膀头都是眼泪和鼻涕,半夜还得洗衬衫!
我说有泪的男人都有情啊。
同事说情多了也伤身啊。
我拍了拍他肩膀,笑着告别他,说早餐想独自在外边吃,然后去了昨晚去过的江鲜小馆。
还不到早餐高峰,但这家馆子已开始营业了,有两个客人在吃香喷喷的鱼丸面,一个嚷着来点儿醋,一个叫着上点儿辣椒油。店主答应着,一边给他们递调料,一边跟我打招呼,说你昨晚回去那么晚,起得够早啊。
显然他记得我这个醉鬼,我走到老位置坐下,点了一碗鱼杂面。
店主先送来一杯柠檬蜂蜜水,说是醒酒,然后问我还在饶河住几天,我说吃过早饭就回哈尔滨了。
我问店主,昨晚跟我一起喝酒的女人,是这里的常客吗?她说自己在乌苏里江摆渡,很会讲故事,不是因为听她的故事,我也许喝不了那么多。
店主说你昨晚就一个人喝呀,不过你在桌对面摆了筷子和酒盅,一个人哇哇说话,你这是纪念谁吧?最后客人都走了,你醉得说胡话,说乌苏里江往北流,那是为了看北斗星,有北斗星的地方就有英雄的魂灵啊,最后你哭起来,我才翻了你的兜,找出酒店房卡,按照房号,试着打了电话,还好你有一同住的人。
我觉得头皮发麻,我说那个穿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人,我看得真亮儿呀。
店主善意地笑笑,说那就当她来过吧,谁的一生没有几场梦魇呢。
店主说完,又问:“你裤兜咋揣了那么多烟头?我翻房卡时翻到它们,想帮你扔了,又一想你可能留着做纪念的,就没动。”
我把手伸向裤兜,也不知是我手心出汗,还是宿在江边,烟头夜里受潮了,那堆烟蒂竟湿漉漉的,好像被人吻过。
我问店主,你母亲叫张雪是吧?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说你咋知道?
我用他的话回答他:“谁的一生没有几场梦魇呢。”
店主说就你这神算,后街有个彩票厅,赶紧去买一注吧,一准儿能中大奖!
鱼杂面上来了,可我胃口皆无。我把筷子插进碗里,当桨划来划去。店里客人渐渐多了,灶房也喧闹起来。就在那碗面已凉、我准备买单离开的一瞬,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喝汤的声音。
这声音初始像穿越幽谷的强风,带着股气吞山河的力量;跟着又像乌苏里江的水流,慢了半拍,变得深沉而有节奏;忽然这像风又像流水的喝汤声,又起了变奏,一阵剧烈的喘息声闯入,就像呜咽。而喘息声过后,是急板似的更加迅猛的喝汤声,仿佛谁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
我不敢回头,怕在白天看见黑夜,只是咬紧牙齿,用筷子挑起汤面漂浮的一棵碧绿的香菜,立在汤碗中央,它像一块闪光的浮标,更像一棵长青的生命之树。
(选自《作家》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