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残缺与人世的抚慰
2022-02-19曹霞
迟子建素以温暖、真挚、澄澈的风格而著称,其作品量之大与品质之高同时并在,堪称当代文坛的奇迹。她发表于2019年的《炖马靴》以东北抗联为背景,讲述火头军“父亲”与一个紧追而来的日军展开了漫长的博弈,曾经得到过“父亲”照顾的瞎眼狼引领他走出了茫茫雪原,完成了狼的报恩。抗联战士的赤诚热血、敌人的垂死叹息以及大自然的神奇壮丽,在世代相传的讲述中繁复而动人。
这种在广阔悲壮历史中展开爱与恨、情与仇、生与死的书写,在《喝汤的声音》中再次得到了呈现。小说设置了两个讲述者,考古学家“我”与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的中年女人。他们讲述了或自带一段有关残缺与丧失的故事。“我”12年前失去了妻子,她在田野调查中被山洪卷走。“我”此次来饶河出差,在江边悼念完前妻后来到一个江鲜小馆,虽是疫情期间,这里却热闹满座,年轻俊朗的老板坐着轮椅来去自如。“我”点了两个人的酒菜,两套餐具,仿若前妻从未离开。这时摆渡人飘然而至,坐在“我”的对面自斟自饮。
摆渡人讲述的是孟平贵的故事,人们习惯叫他的小名“哈喇泊”(蒙古语“海兰泡”,祖上居住的地方)。他是蒙古族和赫哲族的后裔,这个家族有着极为惨烈和痛苦的往事。1900年,沙俄借口义和团运动在东北蔓延,逮捕了许多世居于此的华人,其中就有哈喇泊的祖父母。俄兵挥舞刀斧将人们往江里赶,一时血肉飞溅。祖父因反抗而遭到射杀,祖母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游过满是尸首的黑龙江而得以存活,但牙齿在逃命与仇恨中化为乌有。祖母每每给儿子火磨讲述这段家族故事,火磨都恨得咬牙,一口漂亮好牙粉身碎骨。哈喇泊也和父亲一样听着家族往事长大,牙齿化为齑粉。由于牙不好,哈喇泊家族不吃硬的东西,尤喜汤羹,一家子“喝汤的声音”出了名。
显然,两段“丧失”的故事,后者的惨烈程度是前者无法比擬的。如果说失去伴侣是常见的不幸事件的话,那么,哈喇泊家族承受的则是国族之殇,是历史之痛。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借由某种现象而不断奔涌,永难消释,这个现象就是哈喇泊家族无一好牙。迟子建用“牙齿”这个具体的身体部位关联着抽象而遥远的“历史”,在往事与现实、荣耀与耻辱、生育与繁衍之间建立起了深刻的联结。这个巧妙的叙事“装置”不仅仅是她巧思匠心的营构结果,更显露着她面对人生在世不得不承受残缺与丧失之命运的豁达和共情。
“牙齿”影响了哈喇泊家族的食谱,“历史”则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婚恋。年轻时的火磨不愿娶妻,忧惧自己像父亲那样无法保护妻儿;哈喇泊则相反,愿意子嗣众多,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还能“留下火种”。但是,不管是拒绝生育还是热爱生育,父子俩都领受着相同的命运,即像祥林嫂那样不断地向周遭重复着家族历史。人听厌了,动物也听倦了。
在摆渡人的讲述中,哈喇泊的现实生活也有着重大的残缺。他与妻子张雪结婚八九年都没有生育,妻子在知青返城浪潮中回了哈尔滨,哈喇泊主动提出离婚。之后,他娶过离异带娃的女人,也娶过患癔症的黄花闺女,都无法生育。让他不解和痛苦的是,前妻们另嫁后都很快生了孩子。张雪的儿子因遭遇车祸而双腿截肢,其丈夫怪罪于她,经常施以暴力,哈喇泊无意中打死了张雪的丈夫,出狱之后很是落魄。摆渡人说,听说哈喇泊最近在饶河,因为张雪的儿子在此地开了家馆子,他便将打来的鱼低价卖给小馆,原来那个坐轮椅的老板就是张雪的儿子。在这个“谜底”揭开之时,那些被掠夺、被伤害的往事纷纷化作了温暖的瞬间。
小说既有历史的惨烈和残酷,也有现世的悲伤与残缺。摆渡人在故事内外穿梭,来去自如。当考古学家次日酒醒后回到小馆,才惊觉头一晚从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摆渡人”这个名称就自含深意,她或许是“魂灵”,或许是“幻觉”。这让我想起了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的玛尔塔,她以既“在”又“不在”的悖谬方式将小说变成了一场梦境的旅行,将痛彻肺腑的丧失感转换为了如真如幻的在世的歌唱。
《喝汤的声音》亦由实而虚,由清醒而梦寐,由绝望而释然。“我”在摆渡人的讲述中蜕去了痛苦的外壳,重新蓬勃。这一领悟凝结在小说结尾“喝汤的声音”和“长青的生命之树”里,它们与清晨的黑龙江一样日常而亘古,亘古而常新。小说满溢着迟子建对世间万物的深情凝注,她知道是人间的祝福在为她疗愈、结痂、施洗,她从一个舔舐伤口的“丧失者”重新成为了播撒抚慰的施爱者。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