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纶生年新考及卢纶诗作中生年诗句新解
2022-02-16吴淑玲
吴淑玲,宋 波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卢纶是中唐“大历十才子”之一,关于其生年主要有737年、739年、748年三种说法。卢纶事迹,现存资料记载并不详细,最早见于唐末姚合的《极玄集》,其中说,“(李端)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1]680。史书如《旧唐书·卢简辞传》和《新唐书·文艺传下·卢纶传》中也有其事,但对卢纶的生年并没有详细的记载。近人闻一多、游国恩、傅璇琮、王达津、乔长阜等对其生年或卢纶诗可确定生年的信息均有考证。但是详加勘验,均有遗憾。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墓志资料、现有史料,重新考订卢纶生年,并对其诗作中有关卢纶生年的诗句进行重新解读。
一、前人考证卢纶生年存在的遗憾
卢纶生于天宝七载(748)说,由闻一多先生《唐诗大系》考定,支持者较多,游国恩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卢纶”条均依此说。但傅璇琮先生认为卢纶生于天宝七载说不正确,先是认为生于开元二十五年(737)之前,后又据卢绶墓志重新确定了卢纶生于天宝七载。故而,关于卢纶生年,学界一直没有定论,以致在各个版本的中国文学史中,都对卢纶的生年存疑。
由于直接记载卢纶生年的史料至今尚未发现,卢纶墓志亦未见出土,其事迹仅能据《极玄集》《旧唐书》《新唐书》等史书及卢氏家族墓志、卢纶诗作综合判断。前人有些研究成果未见到新出土墓志,故而考据留下了一些遗憾。
(一)闻一多先生考证卢纶生年的遗憾
闻一多先生认为卢纶生于天宝七载,但没有给出具体依据。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卢纶考》推测闻一多先生主要依据卢纶的一首诗作出了判断。这首诗诗题为《纶与吉侍郎中孚、司空郎中曙、苗员外发、崔补阙峒、耿拾遗湋、李校书端风尘追游向三十载,数公皆负当时,盛称荣耀,未几,俱沈下泉,畅博士当感怀前踪,有五十韵见寄,辄有所酬,以审旧悲,兼寄夏侯侍御审,侯仓曹钊》(以下以诗歌首句简称为《禀命孤且贱》)①这首诗对探究卢纶的生年确实是极有价值的,但笔者的解读与闻一多、傅璇琮等先生略有不同,下文详述。。诗中开头提到:
禀命孤且贱,少为病所婴。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
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是月胡入洛,明年天陨星。
夜行登灞陵,惝恍靡所征。云海一翻荡,鱼龙俱不宁。
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鄱阳富学徒,诮我戆无营。
谕以诗礼义,勖随宾荐名。舟车更滞留,水陆互阴晴。
晓望怯云阵,夜愁惊鹤声。凄凄指宋郊,浩浩入秦京。
沴气既风散,皇威如日明。方逢粟比金,未识公与卿。[2]3145
该诗是卢纶感怀同辈诗友的,同时也追述自己的身世,有自传性质。诗中的“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是月胡入洛,明年天陨星。夜行登灞陵,惝恍靡所征”提到了几个关键的时间点:在卢纶8岁时,国家发生了战争;“是月胡入洛”的意思是,当年,洛阳被少数民族军队攻陷。闻一多先生认为,卢纶所在少年时代攻陷洛阳的少数民族军队只有安史叛军,所以,根据卢纶8岁时安史叛军攻入洛阳这一线索得出判断,天宝十四载(755)安史叛军攻陷洛阳时卢纶8岁,按古人的年龄以虚岁计算,那么,卢纶应出生于天宝七载。但卢纶母亲墓志已经发现,其去世时间为天宝四载(745)三月廿四日,因此,卢纶生于748年说当有误。
(二)傅璇琮先生考证卢纶生年的遗憾
傅璇琮先生肯定了闻一多先生的考证出发点,但是对闻一多先生考证的具体年份748年提出了质疑。傅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卢纶考》认为卢纶应出生在开元二十五年之前[3]。其后又发表《卢纶家世事迹石刻新证》,根据卢绶墓志重新确定卢纶生于天宝七载[4],认为卢纶只比卢绶大三岁左右。傅璇琮先生考察了姚合《极玄集》选卢诗下有注云:“天宝末举进士,不第。”[1]683姚合是晚唐人,与卢纶的时代相去不远,故认为《极玄集》的说法基本可信。傅先生也引用了《旧唐书·卢简辞传》的材料:“父纶,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奉亲避地于鄱阳……”[5]另外,《新唐书·文艺传下·卢纶传》中虽然没有提到天宝末举进士,但也说“(卢纶)避天宝乱,客鄱阳”[6]。傅璇琮先生认同三种材料说法基本吻合的情况,即卢纶在天宝末年举进士,遇乱不第。但关于卢纶生年,却或认同闻一多先生748年说,或提出737年说,或回归748年说。
天宝年号共十五年,如果依闻一多先生所说,卢纶生于天宝七载,至天宝末年,至多八九岁。依照唐朝科举规则,10岁以下的儿童科举称举“神童”,如“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杨炯传》载“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拜校书郎,为崇文馆学士”[7]。而卢纶史传材料不称其“举神童”,因此,卢纶“举进士”时就绝不是八九岁;更何况,八九岁刚读书,怎么可能去应考进士呢?根据徐松《登科记考》记载,卢纶所参加的天宝末的科举考试,应是在天宝十五载(756)春,安史叛军未入长安之前。至于傅璇琮先生提出的737年说,因为据卢纶母亲墓志可知,卢纶母亲应是在开元二十九年(741)才嫁给其父卢之翰。傅璇琮先生之说亦留遗憾。
二、卢纶家族墓志的出土与卢纶生年的确定
卢纶的诗作文章中没有对自己生年的确切记载,后人的研究也仅仅是对其可能生年的猜测,正确与错误都很难断定。最能直接揭示卢纶生年的是他本人的墓志铭,很遗憾,卢纶墓志至今尚未被发现。但卢纶亲属的系列墓志的发现,可以为考察卢纶的生年提供更多信息。
(一)卢纶父母墓志有关卢纶生年的信息
卢纶的生年,与其母亲在世的时间联系紧密。在卢纶为其父亲卢之翰所撰的《唐故魏州临黄县尉范阳卢府君玄堂记》(下文简称《玄堂记》)里,就透露了非常重要的信息。“玄堂”,指陵墓。《玄堂记》不仅交代了其父亲的生平,还谈及卢纶母亲与其父的婚姻。《玄堂记》全文如下:
府君讳之翰,范阳人也,于维我洪宗,系自于齐,厥后因地受氏,遂为著姓。自魏晋迄于圣代,衣冠纷纶,郁为族望之最。曾祖,监察御史府君讳旭。王父,蒲州永乐县令府君讳钊。皇考,济州司马府君讳祥玉。恭维三祖之德,以直清持邦宪,以惠和临郡邑。府君钦承茂绪,克守家范。弱岁志学,涉通训奥。始以明经登第,调署魏州临黄县尉。清风穆于朋友,仁泽浃于闾里。满岁言归衡门,将理鸿渐之翼。属幽陵肇乱,荡覆崤洛。府君抚挈幼艾,潜遁于少室山。呜呼!昊天不傭,以至德二载三月十三日,遘疾捐背于告成县,享年卌一。夫人京兆韦氏,皇博州刺史渐长女也。柔徽淑则,仪形邦族。以天宝四载三月廿四日,先府君终于郑州荥泽县之私第,享年一十九。嗣子检校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纶、太子通事舍人绶等,不天荐钟舋罚,越在孩孺,靡所怙恃。泣血吊影,以至成立。顷以龟筮不从,未克营护。粤以贞元十二年十月十六日迁祔于万年县洪固乡,不祔先茔,遵吉兆也。纶等质性顽固,早阙教训,哀情缠迫,词不能文。非敢光扬休德,纂述世族。窃惧夫陵谷迁徙,辄备官氏岁月,以识于玄堂云。[8]69-70
在《玄堂记》中,卢纶提到其父卢之翰卒于至德二载(757),享年41岁。卢之翰夫人京兆韦氏已经在“天宝四载三月廿四日,先府君(卢之翰)终于郑州荥泽县之私第,享年一十九”。也就是说,卢纶自己的文字材料已经明确他不可能生于天宝四载之后,则卢纶生于天宝七载说可以彻底放弃。
关于卢纶之母韦氏,卢之翰在为其撰写的墓志《唐魏郡临黄县尉卢之翰妻京兆韦氏墓志铭并序》(下文简称《墓志铭并序》)中介绍了其生平,可与卢纶为父亲写的《玄堂记》互相参照,证明卢纶所记非常准确。《墓志铭并序》全文如下:
夫人姓韦氏,京兆人也。曾祖馀□,皇朝赠坊州刺史。祖岳子,皇朝殿中监、赠雎阳太守。若□长源,茂柢拖绂。锵金昭史,图耀邦邑。门传通德,朝不乏贤。周武之有九子,皆为才杰;高辛氏唯八子,时称元凯。蕃衍盛族,代莫能京。父渐,见任京兆府金城县令。量禀英猷,器弘经济。仁能训翟,政比闲田。夫人即宰公之长子也。公唯有一女一男,幼克生知,袭乎胎教;长承钟爱,异于人伦。秀桃李之芳仪,洁苹蘩以主馈。谦和植性,礼让由衷。明哲保其身,温惠资其德。柔而能立,宠而不骄。年十五,卜妻于我。夫其聪朗纯粹,贞良淑懿。因心顺色,奉上孝敬之谓仁;醒己诫盈,与物廉隅之曰义。岂唯雪庭辩对,表里遵才。固以风雅齐规,英贤叶智。夫如是,妇德之誉彰,宜家之道备矣。况承训通乎坟典,博艺擅于丝桐。经目而奥理必精,历耳而巧音无隐。缣缃尺素,风烟变态于豪端;彩绣丹青,花蕊自成于意匠。结姻五稔,生子一人。于归始从,相视靡足。方期执手偕老,结发齐年。孰谓龙剑忽孤,凤琴罢偶。□飘零于朝露,遽芸落于方春。天宝之四载三月,发彼魏邑,次于洛阳。遘疾弥留,征医不愈。以其月廿四日,终于永丰里第,春秋一十有九。呜呼!不幸命也,天其丧予。抚膺长号,销形殒魄。秀而不实,往独叹于颜回;文则悼亡,今更伤于潘子。以其载八月五日,迁葬于万年县洪固乡之毕原,礼也。鞠幼子而奚诉,恸秦山而可崩。撇涕衔哀,申词纪石。铭曰:赫赫宗周,顺天之命。分我系祖,纂封于郑。析珪述瑞,建社成政。子孙绳绳,因地受姓。衣冠世袭,岁祀其赊。为宗之轨,为国之华。位极鼎司,婚连皇家。丰而且俭,贵而不奢。魏结夏侯,因缘旧戚。晋姻子敬,始藉声绩。季父之求,事超曩昔。运有衰谢,礼归窀穸。寒郊莽苍,厚夜悠悠。白日罢照,阴泉自流。柏庭风落,松路云愁。寂寞千古,魂兮此游。[8]69-70
《墓志铭并序》提到,卢纶之母韦氏15岁(虚岁)嫁给卢之翰,天宝四载卒,享年只有19岁(虚岁)。卢纶父母于开元二十九年成婚,则卢纶的生年只可能在741—745年这一时间段。以此资料为据,卢纶母亲未嫁时、去世后的时间都应被排除在外,即关于卢纶生年的737年说、739年说及748年说均不成立。
(二)卢绶墓志有关卢纶生年的信息
卢绶为卢纶的同父异母弟。1989年末,卢绶及其妻张氏的墓志相继出土,为确定卢纶生年提供了重要信息。古人常以墓志总结墓主人一生的功过是非,虽然其中可能有粉饰之嫌,但是关于墓主人生卒年月等方面的信息,墓志的可信度是极高的。收藏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卢绶墓志《大唐故卢府君墓志铭》全文如下:
唐元和五年三月廿四日,河中府宝鼎县尉范阳卢府君殁于邠州新平县长乐里第,享年六十。府君前娶大理少卿王遂女,无子终。今夫人南阳张氏,右仆射献甫女,哀获凶事,与子简方、简容、简知、简用洎女子六人,或提或抱或哭或呱,归葬于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自先祖讳尚之,事魏至青州刺史,始分房第四,其家籍今为著世,书以故不称本系,不具传继可也。青州府君四世至冯翊韩城令讳羽客,以五言诗光融当时,生监察御史讳茂礼,监察府君生河中永乐令讳钊,永乐府君生济州司马讳祥玉,济州府君生魏郡临黄尉讳之翰。临黄府君二子,长户部郎中府君讳纶,缵韩城府君诗业尤有显名;次宝鼎府君讳绶,始以邠州节度辟试太子通事舍人,居无何罢去,吏部补宝鼎尉,既考自遂,于邪州东郭双安泉间有桑田数农之制,家僮三四十指。府君视树艺,夫人视食,不以色卑人,而服时醊稗者矣。居六七年,州长吏迹故从事,有能,亟请佐政若督绳曹史,时强起从之,盖不意也。府(君)生未毁齿,失临黄府君荫,事户部府君以恭顺闻,其后拊慈诸孤以仁闻,试吏府幕以劲正闲雅闻,为县尉以廉慎专制闻,家居以和静闻,假权事事闻,如为县尉,大凡理身以辞让卑安为根柢,未尝谄贵以颜,而况言乎!然不至达官,天子理暗矣。将葬,户部府君次子进士简辞敬纪宗系、日月、职官之所践、封职之乡县,以铭石于玄堂!有哀痛之志而无文言。
墓志结尾的“户部府君次子进士简辞”即卢纶次子卢简辞,也即卢绶墓志为其侄子卢简辞所撰。按墓志所说,卢绶卒于唐宪宗元和五年(810),享年60岁,那么他生于唐玄宗天宝十载,即751年(古人以虚岁记龄)。卢纶既然是卢绶之长兄,卢纶比卢绶究竟大多少岁呢?如按闻一多先生748年之说,则卢纶仅仅比卢绶大三岁。而卢绶墓志记载:“府(君)生未毁齿,失临黄府君(卢之翰)荫,事户部府君(卢纶)以恭顺闻,其后拊慈诸孤以仁闻。”这就是说,卢之翰去世时,卢绶尚“未毁齿”,由卢纶抚养长大,卢绶对卢纶如同侍奉父亲,“以恭顺闻”,可见卢纶在卢绶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兄弟。所谓“长兄如父”,长兄须有父亲的姿态和能力,一个10岁的孩子在7岁的弟弟面前,恐怕很难有“长兄如父”的威严。如果兄弟二人仅仅相差三岁,应该是彼此相依为命,尚不至于用“事”“恭顺”等词。根据卢纶诗中至德年间卢纶就已经成婚(有“内兄”),笔者推断卢绶与卢纶相差年龄在10岁左右为宜。只有卢之翰至德二载卒时,卢纶年龄在15~20岁之间,卢绶7岁,二人相差8~13岁左右,方符合卢绶墓志中所记“事户部府君以恭顺闻”的情况。根据后文材料,卢纶生年可确定为天宝元年(742),实际比卢绶大9岁。这一年龄差可以令卢绶对卢纶“事户部府君以恭顺闻”。
三、天宝九载(750)后的边境战争与卢纶生年的确定
按照卢之翰夫妻墓志、卢绶墓志提供的信息,卢纶的生年当定于741—745年之间;根据天宝末卢纶参加科举考试还称“童心幸不羁”的情况,当时卢纶年龄也应在15~20岁(“成童”,见后文)之间。卢纶母亲嫁给卢之翰是在开元二十九年,而天宝只有十五年,则卢纶出生至早在741年(父母成婚当年生,这种可能性有,但不大),至晚在天宝元年,否则天宝末达不到15岁以上。在此基础上,我们进一步考察卢纶诗中所提到的“四方遂有兵”,也即8岁左右的战争。
卢纶在《禀命孤且贱》中提到:“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如果卢纶出生在开元二十九年,卢纶8岁的时候,也就是天宝七载,国家发生了诸多战事。但考天宝七载,“四方”这种情况极少,甚至天宝八载亦不多。所以卢纶不可能出生在开元二十九年。傅璇琮先生在《唐代诗人丛考·卢纶考》中认为,这个“四方遂有兵”是泛指唐玄宗时期的开边战争,具体指哪些战争,却未明确指出。那么能不能找出与卢纶诗中所说相符合的战争年代,以进一步确定卢纶的生年呢?
既然“四方遂有兵”是泛指,那么从“四方”二字可知三点信息:一是战争的地点是边疆,并且,不仅是北部和西部战争频繁的边境地区,也可能是南部和东部边境地区;二是可能在一年内发生数场战争,并且,若在某年之后发生的战争越多,规模和意义越大,越值得诗人记载,越有可能是相应的年份;三是不仅可能是唐王朝的边境战争,也可能是唐王朝内部的农民起义。
据上文所述,笔者推断卢纶的生年在741年到742年间,他8岁读书时应是约748年到749年之间。那么,在这两年间,有没有哪一年之后唐王朝的“四方”发生过较多的战争呢?我们可以再扩大考察范围,将748—752年之间的边患都纳入考察范围,以确定卢纶不会早于或晚于某些年代出生。
纵观唐王朝前期的边境情况,在太宗、高宗、武后及玄宗前期,突厥、高丽、靺鞨、契丹、奚、南诏等少数民族部落及政权先后被降服。至唐玄宗后期,即天宝年间,西部的吐蕃,西北的突骑施(西突厥一支)等少数民族部落政权依然不断与唐发生战争。另外,查诸史料,在748年到752年间,并未发现有关于农民起义的记载,因此,这里只考察唐王朝的边境战争。
从战争的角度来讲,唐与契丹、奚等较小的少数民族政权摩擦不断,但基本不能算是战争,因为双方力量对比悬殊,这样的“战争”不具有多大记载或提及的意义。而对吐蕃、突厥这样严重威胁唐王朝统治的政权所发动的军事行动才能称之为战争,与南诏的问题也是让唐王朝陷入“行人但云点行频”困境的战争。因此,若论唐玄宗后期的战争,应主要关注唐对吐蕃、南诏、契丹等周边较大政权的战争。
(一)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
吐蕃作为唐王朝西部的重要政权,从唐朝初年就开始迅速崛起,尽管数度与唐和亲,但是依然对唐的西部边境侵扰不断。唐与吐蕃的关系始终在和、战之间。唐玄宗开元年间,唐与吐蕃的战争几乎就没有断过,为争夺大小勃律、河西走廊,双方打打和和,和和打打,直到天宝七载,哥舒翰任陇右节度使,天宝八载(749)攻破石堡城,改为神武军,唐才短暂占居上风。终唐一代,吐蕃始终是唐王朝的心腹大患,不断侵袭唐的河西走廊地区,并且利用唐与南诏的矛盾,收降南诏,从西部和西南对唐的边境地区构成威胁,形成了联合对唐进行军事进攻的态势,唐王朝局面其实非常被动。
具体来说,唐玄宗开元时期,唐朝对吐蕃尚不能占有优势,《旧唐书·卷一九六》载:
(开元)二十九年春……六月,吐蕃四十万攻承风堡,至河源军,西入长宁桥,至安仁军,浑崖峰骑将盛希液以众五千攻而破之。十二月,吐蕃又袭石堡城,节度使盖嘉运不能守,玄宗愤之。天宝初,令皇甫惟明、王忠嗣为陇右节度,皆不能克。[9]
到天宝年间,高仙芝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唐王朝对吐蕃的侵扰才有真正的反击,天宝六载(747)高仙芝攻下小勃律,此与卢纶8岁无关,不多论。天宝八载,《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唐纪三十二》载:
上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帅陇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东兵,凡六万三千,攻吐蕃石堡城。其城三面险绝,惟一径可上,吐蕃但以数百人守之,多贮粮食,积檑木及石,唐兵前后屡攻之,不能克。翰进攻数日不拔,召裨将高秀岩、张守瑜,欲斩之,二人请三日期可克;如期拔之,获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王忠嗣之言。顷之,翰又遣兵于赤岭西开屯田,以谪卒二千戍龙驹岛;冬冰合,吐蕃大集,戍者尽没。[10]6896
天宝九载,高仙芝又攻下与吐蕃交好的羯师国。天宝十载献捷,《新唐书·吐蕃上》载:
(天宝)十载,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俘大酋以献。是时,吐蕃与蛮阁罗凤联兵攻泸南,剑南节度使杨国忠方以奸罔上,自言:“破蛮众六万于云南,拔故洪州等三城,献俘口。”[11]《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唐纪三十二》记载这一时期战事:
关西游弈使王难得击吐蕃,克五桥,拔树敦城,以难得为白水军使。[10]6907-6908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伪与石国约和,引兵袭之,虏其王及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仙芝性贪,掠得瑟瑟十余斛,黄金五六橐驼,其余口马杂货称是,皆入其家。[10]6908
唐与吐蕃的征战确实反反复复,以吐蕃侵扰唐朝为总趋向,直至天宝八载后的唐玄宗时期,唐王朝才呈现扩张之势,但依然频繁争斗。总的来说,唐在与吐蕃交战中胜少负多,这也是为什么吐蕃一直能够不断侵扰唐西南边境的原因。
(二)唐在西域的战争以及怛逻斯之战
在西域,还有唐王朝与中亚帝国大食之间的战争。战争的起因是石国的内乱,尊唐与反唐势力势同水火,而反唐势力占居了上风。唐王朝为彻底控制昭武九姓,打击反唐势力,遂决定由安西都护府高仙芝部出征。关于高仙芝这段时期的军事活动,《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五·高仙芝传》载:
(天宝)九载,讨石国,其王车鼻施约降,仙芝为俘献阙下,斩之,由是西域不服,其王子走大食,乞兵攻仙芝与怛逻斯城,以直其冤。[12]
另《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西域传·石国》所载也大约相同:
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劾其无藩臣礼,请讨之,王约降,仙芝遣使者护送至开远门,俘以献,斩阙下,于是西域皆怨。王子走大食乞兵,攻怛逻斯城,败仙芝军,自是臣大食。[13]这也是唐王朝的主动出击。
这一段时间的西域征战,《资治通鉴》记载颇详:
(天宝九载)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破朅师,虏其王勃特没。三月,庚子,立勃特没之兄素迦为朅师王。[10]6898
(天宝十载)高仙芝之虏石国王也,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芝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余里,至(恒)〔怛〕罗斯城,与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罗禄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右威卫将军李嗣业劝仙芝宵遁,道路阻隘,拔汗那部众在前,人畜塞路;嗣业前驱,奋大梃击之,人马俱毙,仙芝乃得过。[10]6907-6908
通过《资治通鉴》的记载可以看到,从天宝九载开始,尤其是在天宝十载,唐王朝在西域发生了重大的战事,其对手是强大的黑衣大食。以高仙芝讨伐石国为导火索,天宝十载,唐王朝与黑衣大食之间爆发了怛逻斯之战。这场战争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彼时,唐王朝趁大食政权更迭之际,谋求经略西域,意图迅速对西域诸国形成统治。然而,黑衣大食强势崛起,在东扩途中,不可避免地与唐王朝发生战争,这就是怛逻斯之战。这场战斗,唐军三万,大食联军近六万,参战的双方附属国包括安、康、米、曹、石、火寻、何、石汗那、葛逻禄等国,其战争规模是空前的。怛逻斯之战后,唐朝失去了西进的机会,更是丧失了对中亚、西域诸国的控制权。大食几乎全面控制中亚地区,并对西域地区虎视眈眈。
(三)唐与南诏之间的战争
唐朝初年,在西南边疆地区,南诏实力逐渐增强,开元末年,南诏君主皮罗阁逐渐统一六诏,继而向唐称臣。然而由于唐玄宗用人不善,鲜于仲通、张虔陀等人先后与南诏发生矛盾,导致南诏叛唐而向吐蕃称臣,从此,南诏与吐蕃联合,唐的西南边境再无宁日。据《新唐书·列传一百四十七上·南蛮上》记载:
鲜于仲通领剑南节度使,卞忿少方略。故事,南诏尝与妻子谒都督,过云南,太守张虔陀私之,多所求丐,阁罗凤不应。虔陀数诟靳之,阴表其罪。由是忿怨,反,发兵攻虔陀,杀之,取姚州及小夷州凡三十二。明年,仲通自将出戎、巂州,分二道进次曲州、靖州。阁罗凤遣使者谢罪,愿还所虏,得自新,且城姚州;如不听,则归命吐蕃,恐云南非唐有。仲通怒,囚使者,进薄白厓城,大败引还。阁罗凤敛战胔,筑京观,遂北臣吐蕃,吐蕃以为弟,……揭碑国门,明不得已而叛……会杨国忠以剑南节度当国,乃调天下兵凡十万,使侍御史李宓讨之,辇饷者尚不在。涉海而疫死相踵于道,宓败于大和城,死者十八。亦会安禄山反,阁罗凤因之取巂州会同军,据清溪关,以破越析,枭于赠,西而降寻传、骠诸国。[14]
原愿归属大唐的南诏,因为鲜于仲通不愿意通过外交手段完成南诏的归属,而非得使用军事手段,结果是一败再败,致使大唐损失近十万将士。杨国忠还为其遮掩,败仗报胜,要求朝廷再出兵,导致战事连绵,这就是杜甫《兵车行》里所描写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的原因,也是造成“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惨烈场面的真正原因。这段史实,《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唐纪三十二》的记载可以印证:
(天宝九载)杨国忠德鲜于仲通,荐为剑南节度使。仲通性褊急,失蛮夷心。
故事,南诏常与妻子俱谒都督,过云南,云南太守张虔陀皆私之。又多所征求,南诏王阁罗凤不应,虔陀遣人詈辱之,仍密奏其罪。阁罗凤忿怨,是岁,发兵反,攻陷云南,杀虔陀,取夷州三十二。[10]6901-6902
(天宝十载)夏,四月,壬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分二道出戎、巂州,至曲州、靖州。南诏王阁罗凤遣使谢罪,请还所俘掠,城云南而去,且曰:“今吐蕃大兵压境,若不许我,我将归命吐蕃,云南非唐有也。”仲通不许,囚其使。进军至西洱河,与阁罗凤战,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10]6906-6907
由以上几则资料可知,天宝九载到十载间,唐数度与南诏交战,均告失利。唐与南诏的战事,不仅将南诏推了出去,让唐朝陷入了南方战争的泥潭,还意味着南诏从此投入吐蕃的怀抱,与吐蕃携手对抗唐朝。唐王朝除了承受西域的军事压力,还不得不在西南投入重兵以应对吐蕃与南诏的威胁。
(四)安禄山在北部边境的战争
开元末年,由于唐玄宗的宠信,唐的北部边境一直是由身兼河东、平卢、范阳节度使的安禄山镇守。安禄山一面希望多立边功,一面希望兼并北方部落,壮大实力,所以长年发动对北方少数民族部落的战争。就与卢纶8岁读书以后有关的情形看,安禄山确实是北部问题的制造者。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唐纪三十二》载:
(天宝九载)安禄山屡诱奚、契丹,为设会,饮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至是请入朝,上命有司先为起第于昭应。禄山至戏水,杨钊兄弟姊妹皆往迎之,冠盖蔽野;上自幸望春宫以待之。辛未,禄山献奚俘八千人,上命考课之日书上上考。前此听禄山于上谷铸钱五垆,禄山乃献钱样千缗。[10]6901
(天宝十载)安禄山将三道兵六万以讨契丹,以奚骑二千为乡导,过平卢千余里,至土护真水,遇雨。禄山引兵昼夜兼行三百余里,至契丹牙帐,契丹大骇。时久雨,弓弩筋胶皆弛,大将何思德言于禄山曰:“吾兵虽多,远来疲弊,实不可用,不如按甲息兵以临之,不过三日,虏必降。”禄山怒,欲斩之,思德请前驱效死。思德貌类禄山,虏争击,杀之,以为已得禄山,勇气增倍。奚复叛,与契丹合,夹击唐兵,杀伤殆尽。射禄山,中鞍,折冠簪,失屦,独与麾下二十骑走;会夜,追骑解,得入师州,归罪于左贤王哥解、河东兵马使鱼承仙而斩之。[10]6908-6909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九下·北狄·契丹》载:
天宝十载,安禄山诬其酋长欲叛,请举兵讨之。八月,以幽州、云中、平卢之众数万人就潢水南契丹衙与之战,禄山大败而还,死者数千人。[15]
可以说,安禄山在这段时间的军事行动是值得注意的。另外,安禄山在天宝十载兼领三镇节度使,个人权力达到了顶峰,于是他“赏刑己出,日益骄恣。自以曩时不拜太子,见上春秋高,颇内惧;又见武备堕驰,有轻中国之心”,继而“养同罗、奚、契丹降者八千余人,谓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壮士也。及家僮百余人,皆骁勇善战,一可当百。又畜战马数万匹,多聚兵仗,分遣商胡诣诸道贩鬻,岁输珍货数百万。私作绯紫袍、鱼袋、以百万计”[9]6908,积极备战,已经打算发动叛乱。卢纶的“四方遂有兵”也可以理解为自此唐王朝再无宁日,开始有兵戈战乱。
由以上材料可知,从天宝八载开启对吐蕃的战争,到天宝九载、天宝十载开始的四处用兵,唐王朝的边境战争无论地域还是规模都远远超过相近的其他年份。如果说卢纶所记无误的话,那么他8岁那年就是天宝八载到天宝九载之间,即749—750年。
卢纶在749年到750年为八岁(虚岁),那么,他的生年大约应在天宝元年到天宝二年(742—743年)之间。因其在天宝末参加科举的时候是十五六岁,则其生年当在父母成婚后的第二年,即天宝元年最为合理。那么,至德年间他十七八岁时是可能成家的(涉及诗中“至德中”有“内兄”问题)。到大历年间(766—779年),他应在25~38岁之间。
四、卢纶诗作中有关卢纶生年之诗句新解
陈寅恪先生晚年曾说,中国的诗歌大抵都包括时间、人物、事件三个要素,“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中国诗既有此三特点,故与历史发生关系”,“把所有分散的诗集合在一起,对于时代人物之关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个观点去研究,连贯起来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说明一个时代之关系;纠正一件事之发生及经过;可以补充和纠正历史记载之不足”[16]。闻一多先生和傅璇琮先生对卢纶生年的考证,都极重视卢纶的诗作。我们亦从诗人的诗作谈起。
(一)“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
大家都重视的这首诗题很长的诗作《禀命孤且贱》确实有着极为重要的卢纶生年信息,只是笔者理解可能与一些解说者不同。解说者目前所困惑之处在于“八岁”和“有兵”这两个词组,并和下文放置于同一时间段解说,尤其注重“八岁”时“四方遂有兵”,也一定要找出8岁时“胡入洛”的对应事件,以求得对诗歌的圆满诠释,但大家都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词语:“遂”。根据笔者对诸位研究学者的理解,其实大家把“遂”当作了“就”,也就必定陷于寻找卢纶8岁“四方遂有兵”的泥潭,还要想尽办法与“是月胡入洛”相联系。但大家忽略了“遂”的另一层意思“于是,就”。如果解释成“于是,就”,则“四方遂有兵”只是一个开始的时段,也就是说,卢纶说自己8岁时刚开始读书,从这时起,开元盛世的日子基本就结束了,唐王朝就开启了“四方”“有兵”的模式。如果这样解释,则后来的“是月胡入洛”都发生在“八岁始读书”之后,也就比较好理解了。至于“有兵”都指哪些,可参考上文对卢纶年幼时边境战争的讨论。
(二)“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
上文已经提到,卢纶诗中有“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一句。卢纶在这里自称“童”是个极重要的线索。一般解释此句,都将“童心”与“八岁始读书”紧密联系,认为是卢纶八九岁时候的事。这里有一个困惑:如果“八岁始读书”与“童心”相连,又怎么解释“此去负平生”呢?他8岁去做什么,还要“负平生”?这很难说得过去。故此,笔者专门对“童”进行了考察,发现:古代男子长至15岁时则“束发”,15岁后称“成童”,至行加冠礼,称“弱冠”。《大戴礼记·保傅》:“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下注:“束发谓成童。《白虎通》曰,八岁入小学,十五岁入大学是也,此太子之礼。”[17]《礼记·内则》云:“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18]1471郑玄注:“成童,十五以上。”孔颖达疏云:“成童谓十五以上。”[18]1471孔颖达是唐朝人,他认同郑玄解释,可见唐人依然遵循这样的称谓惯例。又据崔寔《四民月令·正月》曰:“农事未起,命成童以上入太学,学五经。……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注:“(成童)谓年十五已上至二十世。(幼童)谓九岁已上,十四已下也。”[19]即“成童”的任务是学习五经,比幼童只读蒙学读物和识字更为高级。可见,“成童”是对未冠少年的称呼。
而到20岁以后的男子,就不再称“童”了。《礼记·曲礼上》:“男子二十,冠而字。”郑玄注:“成人矣,敬其名。”[18]1241这就表明,古代男子20岁成人,就不称自己为“童”了。由此可知,卢纶“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中的“童”应指卢纶的“成童”这一时期,也就是15~20岁这一时段。若卢纶出生于737年或739年,即开元二十五年或开元二十七年,虽然也在成童阶段,但与上文提到的卢纶父母成婚时的开元二十九年不合。而若以卢纶生于天宝七载,则天宝末年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9岁,但史书却不载其应童子试,且由卢纶母亲墓志资料可知,卢纶不可能生于天宝七载。如此,卢纶应出生于开元二十九年到天宝四载(741—745年)之间,到天宝末年则在15~20岁之间,也即卢纶在应科举时确在“童”的年龄段,只是不是幼童,而是“成童”,即15~20岁之间(虚岁)。这里的“童”和杨炯“举神童”中的“童”是两个概念。但14岁之前都是属于幼童,则卢纶参加天宝末的考试时很有可能是刚刚“成童”的15岁或16岁。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王达津在《唐诗丛考·卢纶生平系诗》中认为:“古人称童,常以终军十八岁终童为例,则卢纶是时年约十八岁。”[20]这个推论现在看来有些武断。《汉书·终军传》说:“终军,字子云,济南人也。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年十八,选为博士弟子。”[21]这里提到终军18岁的时候被选为博士弟子,并未说他“终童”。另外,在《汉书·终军传》的最后又记载:“军死时年二十余,故世谓之终童。”这里说得很明确,由于终军遇害时还年轻,刚20岁,所以称之为“终童”,这与上文所论“男子二十岁不称童”的说法是吻合的。因此,古人在称自己为“童(成童)”的时候,应该指一个年龄段,即15~20岁之间,而非具体的年龄。
综合以上各方面材料,卢纶在天宝末(756)举进士,年龄在15~20岁之间;其母亲开元二十九年嫁卢之翰,天宝四载去世,那么卢纶生年只能是天宝元年。如此,他才能在天宝末达到“成童”的最低限度15岁。这样,他8岁读书以后,确实是“四方遂有兵”;而他父亲卢之翰去世时,卢纶16岁,比卢绶大9岁,已经算是成人,在父亲去世之后应该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也能够承担这份责任了,这样的年龄差,才有可能让卢绶“事户部府君以恭顺闻”。
于是,“童心幸不羁,此去负平生”就可以这样理解:卢纶的成童之心在参加科举考试之前并没有被“四方遂有兵”的情况绊住脚步,但“此去”“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而且后来又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不成功,未达成平生所欲追求的进士及第的愿望。
(三)“是月胡入洛,明年天陨星”
既然是“此去”辜负了平生,那“此去”所指就是指诗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的这一年,而这一年进入长安时,卢纶诗作中既有“是月胡入洛”,还有“明年天陨星”,这也是推断卢纶生年的线索。
“是月”是指卢纶“此去”参加科举考试的这个月。如果卢纶参加的是天宝末的这次科举考试,根据唐代科举考试的时间在来年正月,卢纶就必须在头一年十二月份进入长安,“是月”即当指天宝十四载(755)十二月,参加科举考试的时间应是天宝十五载(756)正月。所以,“是月胡入洛”只能指天宝末年安史叛军进入洛阳。查史书可知,安史叛军进入洛阳恰是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安禄山在东都洛阳称帝是在天宝十五载正月,《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22]6934“(十二月)丁酉,禄山陷东京,贼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22]6939。“会禄山方谋称帝,留东京不进,故朝廷得为之备,兵亦稍集”[22]6940。《新唐书》记载颇详,文字很多,不录。《旧唐书》有:“十五载春正月乙卯,御宣政殿受朝。其日,禄山僣号于东京。”[23]安禄山反唐,让唐王朝陷入了长达8年的内乱,卢纶的生活被彻底打乱,正合“此去负平生”的描写,也与“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吻合。
“明年天陨星”也是个重要线索,那么“是月胡入洛”的第二年有没有“天陨星”的情况呢?解读这一句,我们需要了解中国文化中的“天陨星”指向:一指天文上的流星现象;二指帝王去世,即凶兆,为避讳可用此说。
先看卢纶有没有使用中国古代诗歌常用的代指或象征手法,也就是天宝十四载第二年有没有帝王去世。从历史情况看,显然没有。卢纶一生约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安史之乱历经玄宗、肃宗两朝,但唐玄宗与唐肃宗均在宝应元年(762)驾崩,“天陨星”指两位皇帝去世,那必须满足之前的一年也即761年有“胡入洛”的事件。但查诸史料,上元二年(761)并没有发现“胡入洛”事件。所以,这里“天陨星”当指流星无疑。
再看天宝十五载也即至德元年有无流星现象。经查阅,笔者发现据《旧唐书·天文志》,自唐肃宗至德年间,始有详细的天文编年记载。之前,只记灾变时间,却不记灾变类型。按《旧唐书·志第十六·天文下》载:“(至德元载)十一月壬戌五更,有流星大如斗,流于东北,长数丈,蛇行屈曲,有碎光迸空。”[24]由此,“明年”应指至德元载,即756年;“是月”当指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十二月。
综合以上诸材料,卢纶《禀命孤且贱》中涉及个人生平的诗句可以获得合理解释:这首诗是卢纶晚年的一首回忆性诗作,“禀命孤且贱,少为病所婴”,是交代卢纶“八岁始读书”的原因;“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是说从自己8岁读书开始,国家就开启了不安宁的模式,先是四方征战,随后是安史之乱。但安史之乱是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才开始的,在此之前,虽然“有兵”,但不会影响卢纶的读书生涯,卢纶尚可“童心幸不羁”,参加科举考试的脚步没有被牵绊住,而在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到了京城后,就“此去负平生”了,因为安史之乱迅速波及中原腹地(“是月胡入洛”)。第二年也即天宝十五载、至德元载,象征灾难的“天陨星”现象出现,卢纶不得不随着逃亡的队伍“夜行登灞陵”,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往何处,故而“惝恍靡所征”。接下来两句“云海一翻荡,鱼龙俱不宁”写国家动荡,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陷入到动荡不居的生活中,而他最终“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到鄱阳去避难了。
(四)“三湘衰鬓逢秋色”
当《禀命孤且贱》得以顺畅解读之后,对卢纶另一首诗《晚次鄂州》的解读便会被人质疑,即“三湘衰鬓逢秋色”一句。此诗题下注:“至德中作。”一般理解,至德为唐肃宗年号,为756年至758年,共3年时间。如果卢纶此时15~18岁,他为何要使用“衰鬓”这样的词句?仔细揣摩,笔者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极玄集》和《旧唐书》的记载不可靠;第二,卢纶生于742年之说不准确;第三,“至德”不是年号。《晚次鄂州》全诗如下: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2]3177
应该指出的是,如果没有特别确凿的证据,《极玄集》和《旧唐书》的记载不能归为不可靠,毕竟这是唐朝人自己的记载和最接近唐朝人的史料。“至德”一定是年号,不是地名。2012年《池州学院学报》发表的周流溪《卢纶诗中的至德、鄱阳和池州》一文认为“至德”是池州附近地名。如果是池州地名,能够见到汉阳城的地方不会在安徽。就算是池州附近的地名,诗人想象中“远见汉阳城”,但水路到汉阳也不可能只有“孤帆一日程”。因为按《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度支员外郎》条规定的一般驿程是:“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流之舟则轻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25]而鄂州到汉阳确实只有百八十里路,恰是“一日程”,所以“至德”一定是年号。
那么,卢纶生于742年,到“至德中”也只有十七八岁,怎么就用“三湘衰鬓逢秋色”来写自己呢?这就需要从卢纶自叙生平的《禀命孤且贱》诗中寻找答案了。在这首诗中,他说自己“禀命孤且贱,少为病所婴。八岁始读书”,可见卢纶自小体弱多病,直到8岁才开始读书。父亲早逝,卢纶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而且也正是天宝十五载也即至德元载以后,卢纶认为自己因战争问题而很难将“旧业”也即应试科举再进行下去,内心深处也恐惧和忍受不了因战争而起的“江上鼓鼙声”,“少白头”也是有可能的。这种说法可能是夸张,但更可能是实情,对照一下同样少年多病的诗人李贺对“白发”“老”的说法,可能更有助于理解卢纶诗作。李贺去世时只有27岁,但在其《还自会稽》中说自己“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2]4393,在《客游》中说自己是“不谒承明庐,老作平原客”[2]4416,在《崇义里滞雨》中说自己“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2]4316等。儿时身体不好可能会给身体带来很多反应,其中之一就是“少白头”,卢纶也许就是这种情况。再结合卢纶诗作中屡屡描写早衰的诗句,如《江行次武昌县》中的“年年生白发,处处上青山”[2]3177、《至德中途中书事却寄李僴》中的“颜衰重喜归乡国”[2]3183、《春江夕望》中的“经难人空老”[2]3185等,似乎卢纶确实是少年白头。如果这样解释,诗中的“汉阳”“孤帆”“三湘”“征战”“鼓鼙”等内容,就都与卢纶至德中在南方躲避战乱相合了,而不必对“至德中”强为解说。另外,在其《至德中赠内兄刘赞》[2]3181诗中也有避乱的记载,且更为重要的是,如诗题所言,至德中,卢纶已经有了内兄。按内兄为古人对妻子哥哥的称呼,则至德中卢纶已经娶妻,更不可能为仅仅10岁的儿童(748年说)。依笔者推断卢纶生于742年,那么,至德中的卢纶已经十七八岁,而古人十七八岁娶妻是常事。
由上,卢纶生于天宝元年合于卢纶母亲嫁其父卢之翰时间、与其弟卢绶错开了9岁的时间(卢绶方可侍奉卢纶以“恭顺闻”),天宝末参加进士考试、“是月胡入洛”、至德中避乱南方、至德中已有内兄、至德中称“衰鬓”等,均可作出合理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