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藏文文献汉译若干问题探微
——以《吐蕃文献藏汉双解词典》编撰为例
2022-02-10夏吾拉旦卡岗扎西才让
夏吾拉旦 卡岗·扎西才让
(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 甘肃兰州 730030)
前言
自吐蕃赞普达布年赛时期征服十二小邦,到囊日松赞初步奠定统一西藏各大小部落之基础,再到松赞干布开疆拓土、实现吐蕃统一大业,建立强大的吐蕃王朝,先后经历了二百余年。此后的吐蕃开始发展并走向成熟,进入了一个相对统一而稳定的历史时期。其时吐蕃王朝的疆域包括东临今天的兰州一带至云南全境,南接尼泊尔到印度恒河流域,西至西藏阿里地区全境以及拉达克一带,北抵新疆与俄罗斯接壤的广大地区。[1]《旧唐书·吐蕃传》记载:“东与凉、松、茂、巂等州相接,南至婆罗门,西又攻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自汉、魏已来,西戎之盛,未之有也。”①〔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上·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上.到了赤德祖赞和赤松德赞时期,吐蕃势力日益强盛,攻陷了北方升起北斗七星之下嘎贡、回鹘及粟特等地,其势力抵达咸海②其原文如下:“ག༌གགོན༌དང༌༌ཧགོར༌དང༌༌སགོག༌པགོ༌བཏུལ༌ཏརྗེ༌ད༌ཤབ༌ཧབ༌ཀྱིསྒྲི༌ལ༌རྒྱུད༌ལ༌གཏུགས༌པར༌མངའ༌མཛད༌དགོ”参见:巴沃祖拉陈瓦.贤者喜宴(上)[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293.据考证,ད༌ཤབ༌ཧབ即“咸海”,位于大食即阿拉伯帝国之北,今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两国交界处。附近之山脉。树立于公元823年的《唐蕃会盟碑》如此记载:“南若门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密等”[2]可见,赤松德赞之后,吐蕃迅速崛起,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项事业得到了空前发展,其势力达到了鼎盛时期。本文所要涉猎的大部分吐蕃文献,其产生年代约为公元8-10世纪,因而,能够反映出吐蕃时期的历史、文化、语言、宗教、习俗,以及当时的典章制度、经济体系、社会结构和民族关系等诸多方面的面貌。
一、收获新知:吐蕃藏文文献的出土利用与价值钩沉
《吐蕃文献藏汉双解词典》之内容,涵盖吐蕃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生活与宗教文化等各个方面。其所利用的文献材料,就地域而言,大部分发现或出土于甘肃敦煌、新疆于阗等地以及西藏本土一些地区。842年,吐蕃末代赞普乌冬赞卒,吐蕃王朝覆灭。848年,张义潮举兵反蕃,建立了归义军政权,开始统治敦煌。随后又有曹氏取代张氏登上历史舞台,河西地区的这一政权总共维持了百余年。相关研究表明,此后很长时间以来,敦煌地区的社会组织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也就是说,这一地区的政治社会制度基本沿袭了吐蕃统治时期的那一套。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当时盛行于敦煌地区的写经事业,也没有随着吐蕃政权的消亡而中断。有学者考证,吐蕃写经制度,在河西地区一直延续到公元十一世纪。近年来陆续发现的西藏山南卓卡寺文献,当许噶塘蚌巴奇塔出土古藏文写卷,阿里古格王孜德敕令文书,以及拉萨长庆会盟碑、达扎路恭记功碑等吐蕃金石碑铭等,与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古藏文写卷在文献特征上并无二异。从敦煌写经生姓名中出现诸如“洛扎尼布结”“潘布顿”等情况可知,如今处于偏僻的山南洛扎等地,曾经一段时期属于吐蕃文化兴盛的中心。同敦煌遗书一样,西藏出土的古藏文写卷,同样是吐蕃留给后世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事实上,这样的文献典籍在西藏各地多有保存并得到流传。但遗憾的是,事关吐蕃王朝史等非佛教类文献流传下来的反而并不多。况且这种数量有限的藏文史籍,或多或少夹杂着神话传说元素而难以令人信服,其历史叙事方式或撰史风格被历代史学家所效仿,导致给史学研究者带来了困扰,诸多史实因此而让人迷惑不解。正如宁玛派高僧杜炯·益西多吉所言:“可信典籍流传甚少,仅存者又不可尽信。莫非古人轻视历史?各家学说莫衷一是。大多记载年代不详,难以断然下定结论。”①杜炯·益西多吉.西藏王统世系要略[M].德格木刻版.可想而知,仅靠藏族史学家所留给我们的著作,不能满足我们研究历史的旨趣和社会时代之需求。
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了数以万计的古藏文文献,同时,在新疆米兰等地出土了大量古藏文简牍。前已述及,包括西藏本土陆续发现的碑铭、摩崖石刻及古藏文写本在内的吐蕃文献,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这些文献种类繁多,内容庞杂,涉及历史、法律、宗教、经济、社会、医学、军事、文学以及民族关系等诸多领域。经过百年多的整理、刊布与研究,学术界对中古时期的吐蕃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和理解。特别是研究吐蕃王朝军政要事、吐蕃赞普迎娶大唐公主、赤德祖赞生卒年、赤松德赞及欧松的身世、吐蕃佛寺的规模与善知识传承谱系、唐蕃关系的发展等方面,为我们提供了相对丰富的史料,填补了许多历史空白。
全面了解史前古人类的思想观念、社会组织乃至生活习俗等,我们需要结合传世文献的同时,主要靠考古发现的文物文献资料来加以分析考证,这样才有可能较好的还原相对真实的古代社会面貌。而研究吐蕃时期的历史,需要依据考古发现和传世文献以外,更为重要的可资利用的材料,无疑是这些数以万计的古藏文文献。对此,藏族学者更登群培说过:“研究吐蕃正史,资料价值极高,内容真实可信,如同坚实大地。”[3]综上可见,古藏文献既可以揭开被神话笼罩下的历史迷雾,又可以破除不实的历史谬论,从而能够还历史以真实的面貌。当然,就研究藏语言文字发展史而言,古藏文文献更是无可替代的珍贵史料。
二、启发新学:前辈学人的整理探索与翻译释解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西方的探险家纷纷踏入中亚及我国新疆等地,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考古调查。英国探险家、考古学家斯坦因(Sir Aurel Stein1862-1943),是第一个接触敦煌古藏文文献的西方学者。1905年5月,斯坦因先后考察了于阗、米兰、尼雅等遗址,发掘了包括吐蕃统治时期的古藏文木简和写卷在内的大量文献;1907年5月21日,斯坦因考察敦煌莫高窟,想方设法接近王圆箓,进入莫高窟17号藏经洞,获取数量庞大的文献运往伦敦。同汉文、回鹘文等其他语种所藏文书一样,吐蕃时期的古藏文写卷和简牍流散海外也肇始于此。
1908年2月(一说1907年12月),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PanlPellot,1878—1945)到达敦煌。他于当年3月3日进入17号洞窟。在《敦煌石室访书记》中,伯希和说:“余之展览虽极神速,盖蛰居岩洞,每小时阅百卷,浏览典籍之速,堪与行程中之汽车比拟矣。迨十日后,而进行稍缓,盖精神困疲,尘埃塞喉,且接洽购买,耗时颇多,猛进之后,宜稍舒徐,此亦事理之常,无足怪者。然余亦不敢轻心从事,每遇一卷,即破碎不堪者,亦不率尔放过,洞中卷本,未经余目而弃置者,余敢决其无有。”[4]在藏经洞的20多天,伯希和将洞中藏品全部翻阅一遍,精心挑选出5000余卷共计24箱,付给王道士五百两白银(约90镑),同新疆发掘所获的简牍一趟进行包装,用船舶运往法国巴黎。伯希和所获敦煌藏文遗书,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部分简牍散藏于大英博物馆。
斯坦因精通梵文等几十种古老的语言,而伯希和则是著名的汉学家。他们的学问才能和研究兴趣并不相同、各有所长,但二者都把敦煌西域藏文文献运往西方国家收藏。从这一点上,二者有共同之处。
此后,逐渐形成了“敦煌学”这门国际显学,在国内外掀起了敦煌学研究热潮,相关成果相继问世。就敦煌古藏文文献而言,1940年,法国学者巴考(J.Bacot,1877—1965)等对伯希和所获部分藏文文书进行了整理研究,其成果《敦煌本藏文历史文献》一书在巴黎出版。其时,藏族学者更登群培游历至印度,协助巴考等人开展古藏文文献整理与研究工作,于1946年撰写了史学名著《白史》。但遗憾的是,此书当时未能得到刊印,在历史的岁月中尘封了30余年后才得以出版。20世纪60年代,麦克唐纳女士(Ariane Macdonald)接续了法国拉露女士(MareelleLalou,拉露.1989-1969)生前未能完成的敦煌古藏文文献整理编目工作①“1961年,法国拉鲁女士出齐了她编的3卷本《巴黎国家图书馆藏伯希和搜集的敦煌藏文写本目录》(前两卷分别出版于1939年和1950年);次年,比利时人威利·普散(ValleePoussin,1869-1938)编的《印度事务部图书馆藏敦煌藏文写本目录》正式刊行。”参见:《王尧藏学文集》第四卷“P.T.1283(2)《北方若干国君之王统叙记》译解”,2012:114.,并着手进行了吐蕃社会历史方面的研究,于1971年出版了《伯希和所获敦煌古藏文写本1286.1287.1288.1038.1047.1029注释——兼论松赞干布以降吐蕃宗教中的政治神话建构》一书。
1979年,我国已故著名藏学家王尧先生,根据巴考等人所编《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译注本》,对相关写卷进行抄录、迻译和注释,由青海民族学院油印,内部流通;直到1980年,才有了民族出版社的正式出版,并于1992年再版其增订本。王尧先生在该书初版序言中写道:“此二本的出版,为吐蕃历史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新颖的、真实文献和实证资料,对我们来说可谓如获珍宝。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其年代跨越公元8-10三个世纪,在研究吐蕃社会历史、法律制度、经济文化、语言文学、医学历算,以及民族关系和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历史方面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5]正如先生所言,此书的出版,为推动我国敦煌学发展,特别是吐蕃史研究方面作出了积极的贡献。1982年,王尧先生编著的《吐蕃金石录》由文物出版社出版。此书将吐蕃时期的13件金石铭刻进行录文、转写、翻译和考释。此后不久,由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先生、柯蔚南教授合著的《古代西藏碑文研究》,1987年在台北以英文出版。全书共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导言,介绍吐蕃碑文文献的语言、历史背景,回顾吐蕃碑铭文献研究的历史;第二部分正文,收录了十四通碑铭文献,对每通碑铭文献进行了录文、校注和译注;第三部分为吐蕃碑铭文献词汇表,对上百条词汇进行拉丁转写,并做了译解。“可以说《研究》代表着国际上研究吐蕃碑铭的最新成果,作者利用自己的专长,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吐蕃碑铭重新作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向前迈进了一大步。”[6]
20世纪中叶,英国学者瑞查逊(Hugh Richadson)对西藏出土的吐蕃碑铭①其实部分吐蕃时期碑刻,早在公元18世纪,由宁玛派高僧噶托·仁增泽旺诺布(1698-1754)进行首次整理,他的辑录内容相对完整,并无缺漏之处,但文字形态上没有保持原貌,这对于古藏文研究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进行了全面考察,并按照碑文顺序、行数作了详细的录文,在相当程度上保持了碑文的原貌,为研究吐蕃时期古藏文书写特征及语法结构等方面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英国东方学家、古藏文专家F.W.托马斯(F.W.Thomas,1886-1956)先生,是吐蕃简牍文献整理的集大成者。斯坦因将第二次西域考古探险所获运回英伦后,邀请比利时著名学者普散和托马斯,对其中的古藏文文书进行整理,从事编目、定名和研究。[7]托马斯于1935—1951年间,陆续发表了关于敦煌西域藏文文献方面的系列成果,先后结集出版了两卷本《关于中国西域藏文文献和写本》的专著。他对380余件吐蕃简牍文书进行了过录、注释和研究,第一次将英藏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书中的精华部分,以拉丁字母撰写形式公布于世。王尧、陈践两位先生根据托马斯的著作,补充了新疆自治区博物馆收藏的古藏文简牍58件,1986年出版了《吐蕃简牍综录》一书,为学界提供了相对完整充实而弥足珍贵的研究资料。
三、推陈出新:吐蕃藏文文献汉译问题探析
目前,国内外吐蕃文献研究方面后继有人,相关成果不断问世,古藏文文本整理解读、拉丁转写与翻译注释方面成绩斐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但正如喜饶嘉措大师所言:“自有藏文以来,有关正字学之书汗牛充栋,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经典之作,然所存谬论错误者亦不在少数,吾辈万不可全盘吸纳利用,务须慎思明辨而用之。”[8]诚然,在吐蕃时期古藏文研究方面,前人的努力为我们奠定了基础,铺平了道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研究成果完美无缺,毫无纰漏。相反,经过反复的比较与考证,很多在学术界业已成为定论或公认的研究结果,往往都有其历史的和时代的局限性,需要我们进行重新审视和讨论。至于敦煌古藏文写卷,更是在大漠地下沉睡了一千余年,经历了较为漫长的岁月后,对于其中的很多旧词古句,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再使用或濒临消失的词汇,我们很难做出合理的解释;而以往研究中对于这类词汇的考释,不乏诸多妄加揣测而造成误读,或解释不通,或望文生义,或牵强附会之处。先举几个典型的词汇方面的问题进行分析,以正其中的谬误错漏之处。
གཉའ在古藏文中出现频率较高,意思为“般若”(即智慧),实从梵文པྲ ཛྙཱ 的后半字ཛྙཱ 借用而来;古代克什米尔人将其读作གཉའ,同时在梵文中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读法,[9]但其意思没有随之而发生变化,依然指智勇双全或足智多谋之人,可见གཉའ༌ཁྲ སྒྲི༌བཙན༌པགོ实则为赞颂悉补野第一代国君之美名。然而大多数藏族后世史学家,将其解释为“扛在肩上推举为王”之意,如今还有很多学者将其信以为真而加以征引。
དྲནྀ༌གུམ༌བཙན༌པགོ(止贡赞普)为吐蕃第八代赞普。དྲནྀ字,意为魔鬼,དྲ ནྀ༌གུ མ༌བཙན༌པགོ是指“被魔鬼所杀的赞普”;[10]然而有学者将དྲ ནྀ认定为古象雄语 ,把དྲ ནྀ༌གུ མ༌བཙན༌པགོ解释作“吉祥赞普”,这样的解释与其本意差之千里。དྲནྀ字有 时 写 作 གྲི སྒྲི或 ཁྲ སྒྲི,更 让 有 些 学 者 无 所 适 从 ,难 解 其意。བགོད或བགོན,实为梵文“བརྗེ༌ད”(即吠陀)一词的变体形式,[11]然而有学者认为བགོད༌自古有之,将其解作吐蕃人的自称;至于བགོན,普遍以“教义”或“原始宗教”作解。另外,像རྒྱ ལ༌པགོ,རྗེ རྗེ༌བགོ,བཙན༌པགོ等词,实为梵文རཛན྄ ན྄演变而来。[12]而《第吴贤者教法源流》等藏文史籍,对གཉའ༌ཁྲ སྒྲི༌བཙན༌པགོ༌这一名称的解释则是:在其生母脖子上怀胎九月有余故称“聂赤”,国王之命难以违抗故名“赞普”。诸如此类不伦不类的解释,至今还有人当作信史来用。又如,བསྟོ ན༌ངག一词应指教诲、教言或规训 ,这 一点可以 从“ལུ གས༌གྱི སྒྲི༌བསྟོ ན༌ངག༌ཡགོང༌མྱི སྒྲི༌སྤ ང༌༌(P.T.787-2)”(合理的教诲铭记于心)中得到印证,但有的学者却解释成为“诗歌”。སྲ གོག༌སྤ གོངས༌འཚལ༌རརྗེ一句,其本意为“誓死不渝,如有违命,甘愿受罚”;然而《白史》诸种版本在此句中加了一个否定词མསྒྲི,即“སྲ གོག༌སྤ གོངས༌མསྒྲི༌འཚལ༌རརྗེ༌”,遂其意思与原文相反。聂赤赞普初到雅隆河谷时,受到了所谓父系“六族”和母系“三氏”的拥护,将其推举为雅隆部落首领。这一事件在敦煌藏文文献P.T.1287 有如 下 的记载 :“གགོར༌ཕ༌བགོང༌ལ༌སྩོ གོགས༌པ༌ཡྔ ཡྔ༌མཉརྗེད༌ཁྲུ ང༌ཁྲུ ང༌གསྒྲིས༌པྱ ག༌འའ༹ཚལ༌ལགོ༌”而此句的汉译普遍作“石头石块均弯腰作礼。”没能译出其中的真实含义。这样的谬误在国内藏学研究者的相关成果中屡次出现并被广泛引用,大有以讹传讹之势。可见,如果对这样的问题不加以甄别,更正谬误,我们今后的研究继续走上歧途,后果将不堪设想。而我们要做的,正如先生所言,“以免谬种流传,贻误后世”。[13]
P.T.849 号第 85 行有如下这样一段记载 :“སྦྲུ ལ༌པ༌ཆརྗེ༌བ༌དང༌༌སྟོ གོབས༌ཆརྗེ༌བ༌དང༌༌མཐུ ༌ཆརྗེ༌བ༌དང༌༌མཁྱ རྗེན༌པ༌ཆརྗེ༌བ༌ནནྀ༌ཇསྒྲི༌ལྟེ ༌ཇསྒྲི༌སྙེ རྗེད༌༌རྒྱ ༌གར༌ཆགོས༌ཀྱི སྒྲི༌རྒྱ ལ༌པགོ༌ལགས༌སགོ༌”[14](具大神通、大神力、大威势、大智慧而应知尽知者,谓之印度法王。)可以看出,所谓“印度法王”具有“十力”,显然是指佛祖释迦牟尼,[15]而并不是在指印度某一位崇尚佛教的国王;又,第87-88行:“一切法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诸人而为神者,乃印度法王所示之教法也。”进一步解释了此处的“印度法王”所示之教法其核心为“诸法为空”;第39行:“坛城之修法,本尊之修法,善功德悉地之修法,统摄为三藏,乃印度法王所示之教法也。”这段文字更加清晰地表明了“八万四千法门”为佛所说之法,以经、律、论“三藏”统摄。噶当派祖师仲敦巴·确吉杰布在《阿底峡传》中亦使用“佛祖释迦牟尼印度法王”[16]这样的尊号。十二世纪初期的藏族学者炯丹·惹比热智,在他所著《文殊菩萨名号注疏》中对此解释道:“统治佛法之王位,故谓法王,即佛祖也。”①炯丹·惹比热智.炯丹·惹比热智文集[M].第9函,德格木刻版。综上可知,公元13世纪以前,西藏的文化语境中,“印度法王”已经成为对佛祖释迦牟尼的尊号而得到普遍使用。然而,1924年,西方学者哈金首次对该写本进行的研究中 ,将རྒྱ ༌གར༌གྱི སྒྲི༌ཆགོས༌ཀྱི སྒྲི༌རྒྱ ལ༌པགོ解读为印度的某个国王。之后,日本敦煌学家高田时雄在《敦煌·民族·语言》一书中,解读P.T.849号写本关于莲花生大师传记部分时,支持哈金的上述观点,将དརྗེ༌བ༌པུ ༌ཏྲ 一词解释为“一位印度王子”。如今在学术界,同样也有人坚持这样的观点,以至于以讹传讹,误导后人。这样的误解曲译者,在吐蕃文献汉译中显得尤为突出。下面再举几例,探其究竟无妨。
རྟོ ༌དགོ༌མ指殉葬马,是用来殉葬或为祭祀之用的马匹,用牦牛殉葬的叫作གཡག༌དགོ༌མ。这个词经过不断的演化,དགོ༌མ两个音节合二为一,习惯读作དགོམ;随着其形态的变化,它所指的意义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如今用以指赊账、欠款,而还款叫做དགོམ༌སྟོ རྗེར༌བ。然而,汉译过程中,有的学者将རྟོ ༌དགོ༌མ翻译成“宝马”,显然是不合时宜的。རྟོ ༌ཤུ ༌བགོ༌ཞགོན༌བ༌一句,有人译作“骑死马者”。其中ཤུ ༌བགོ一词是指全身化脓为症状的一种皮肤病 ,那么,正确的译法应为:骑全身脓疖的马者。
I.O.737A号《罗摩衍那》残卷第165行有这样的一句 :“ལྷེ ༌མགོ༌ས༌གཞནྀ༌དང༌བཆས༌པར༌གར༌སགོང༌གཐགོལ༌མྱི རྗེད༌ནས༌རྒྱ ལ༌པགོ༌མཆརྗེད༌གཉནྀས༌ཀྱི སྒྲིས༌གཞསྒྲི༌བདུ ངས༌ཏརྗེ༌པྱ སྒྲི༌བཞསྒྲིན༌དུ ༌བདའའ༹ས༌པ༌ལས༌”[17]此句中的གཞསྒྲི༌བདུ ངས一词为挽弓之意 ,གཞསྒྲི༌བདུ ངས༌ཏརྗེ༌པྱ སྒྲི༌བཞསྒྲིན༌དུ ༌བདའའ༹ས༌པ༌这一句的意思是 :挽弓,跟踪而去。然而将其译成“寻找足迹”,未能做到恰如其分的表达。
P.T.1287之松赞干布与韦论庞朵热义策和禄东赞分别进行对歌时 ,有如下句子 :“བྱ ༌འནྀས༌ནསྒྲི༌ཞུ ༌པུ བ༌པ༌ལ༌པྱ སྒྲི༌ནནྀ༌གདངསུཾ ༌དྲ གོ༌༌༌”[18]此句中的བྱ 并不是指一般的鸟 ,而是指鸟中之王即琼鸟,比喻赞普就像琼鸟一般,是天下共主 ,其权势 无 与 伦比。ལ༌པྱ སྒྲི指今西藏日喀 则 地 区与阿里接壤的一座高大巍峨的拉齐雪山,这句比喻的意思是:若能得到琼鸟展翅护卫,身处拉齐雪山之中也不会感到寒冷。整句对歌所蕴含的意思是:如果能得到国王您的庇佑和保护,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种困难,我都不会感到绝望。但这句话有人却把它译作“鸡是要展翅的,最终还是回到架暖和。”意即:鸡要呆立在暖和的架子上为好。这样的译文不仅理解没有到位,而且其所表达之意,显得有点滑稽。
接下来,看看句子或篇段翻译中的一些典型问题 。 P.T.1287 号 第 52 行 :ཡུ ལ༌ཡབ༌ཀྱི སྒྲི༌རྗེ རྗེ༌མྱི སྒྲི༌བཞུ གས༌ན༌པྱ སྒྲི༌འབྲོ གོག༌གདརྗེངས༌པྱ གོལ༌པྱ གོལ༌གྱི སྒྲི༌ཆ༌འགོ༌དགོག༌ཡབ༌ཀྱི སྒྲི༌ཆར༌མ༌མཆསྒྲིསྣོ ༌ས༌འགོན༌བུ ༌སྤུ ར༌ཁགོག༌ཁགོག༌ཅརྗེས༌གསུཾ ངས༌སགོ༌[19]这一句有学者译作:“不居父王之故地,地方龙均将逃逸散去”,也有将其译作“若不住于父王之故土,则我的故土如一蛀空之蟑螂虫一样。”同样的一句歌词,由于理解不同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译文。考察通篇内容,再结合上下文,其正确的意思应为:天下如果没有像父亲一样的国王的治理,就会变得荒芜人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大地如果没有像父亲一样的天空的降雨,就会变得毫无生机,遍地长出空心的红柳。那么,这一句应译作:若天下无主,山河破碎,百姓无望;若上天无雨,万物死寂,正如(空心的)红柳。
P.T.1287号第50行关于止贡赞普传记之一句:“གཅརྗེན༌ཤ༌ཁྱ ནྀ༌ནསྒྲི༌ཡབ༌ཀྱི ནྀ༌སྐུ ༌མཚལ༌གཉརྗེར༌དུ ༌གཤརྗེགསགོ༌”[20]其意思是王兄夏歧即后来的止贡赞普去继承父业;而有人却将其译作:“王兄夏歧去为父王报仇雪恨。”这样的翻译理解有误,不得要领。
吐蕃 医学文献 TIB.J.756 第 102 行 :“མཙཙོང༌རྩ སྒྲི༌ནསྒྲི༌བུ ད༌མྱི རྗེད༌གྱི སྒྲི༌ཟློ ༌མཙན༌ནགོ༌”[21]此句意思很明确,不难理解,即原文已经解释མཙཙོང༌རྩ སྒྲི为女人的月经;也就是说མཙཙོང༌རྩ སྒྲི一词与ཟློ ༌མཚན(月经)意思相同。而有的学者在过录时,在ཟློ༌མཚན二字后面加了ཕན字,进而将其译成“阴毛”,造成了歧义,与原文意思有了很大出入。
P.T.1291C号是《战国策·魏策四》中关于唐雎出使秦国、不辱使命的一段记载。该卷第16行描述了秦王嬴政对答安陵君使臣唐雎的一段对白:ཤནྀ༌འྭ ང༌གསྒྲི༌ཞལ༌ནས༌འབངས༌སྟོ གོད༌རནྀམས༌ཁྲ གོས༌ན༌འགགོ༌ས༌ལ༌འཛུ གས༌ལ༌[22]其原文为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徙跣,以头抢地耳。”[23]此句中འབངས༌སྟོ གོད༌རནྀམས的意思是布衣之士,即平民中有才能、有胆识之人。但根据当时吐蕃人的理解,འབངས༌སྟོ གོད༌རནྀམས主要指富人阶层。如此,原文所指意思在吐蕃语境中发生了变化,显示了吐蕃人与中原汉人在文化观念上的差异。
P.T.1287号第225行琼保·邦色苏孜在赞普君臣宴前的对歌中有一段歌词:ཤ༌རྐྱ ང༌ནནྀ༌ཚས༌མ༌ངན༌༌ཤ༌རྐྱ ང༌ནནྀ༌ཚས༌ངན༌ན༌ཏསྒྲི༌སརྗེ༌ནནྀ༌གངས༌ཀྱི སྒྲིས༌བྲུ ན༌其中ཚས༌མ༌ངན一词的意思是要给予善待和照顾,那么,这段歌词的意思应为:“不要对鹿儿、野马不公,若与鹿儿、野马对待不公,将会成为冈底斯雪山的奴仆。”然而,有前人学者将其翻译成:“蘪鹿,野马不要狂莽,蘪鹿,野马如果狂莽,岗底斯雪山会把你吞没。”与此同时,将第227行:ངང༌ངུ ར༌ནནྀ༌ཚས༌མ༌ངན༌༌ང༌ངུ ར༌ནནྀ༌ཚས༌ངན༌ན༌༌༌མ༌པང༌ནནྀ༌མཚཙོ༌འསྒྲིས༌བྲུ ན༌༌翻译成 :“天鹅黄鸭不可狂妄,天鹅黄鸭若是狂妄,玛旁湖水会把你吞没。”意思颠倒,出入很大。
P.T.1287 号第 55 行 :ལགོ༌ངམ༌ཕགོ༌བརྒྱ འ༌ནནྀ༌ཟངས༌བུ ༌བརྒྱ འ༌གླེ ད༌ལ༌ཕུ བ༌ནས༌ལྕ རྗེབསཱོ མཱགོ༌[24]一句 ,是描写止贡赞普传记中关于夏岐讨伐罗阿木时的战争场面,意思是说罗阿木所属全部男丁不愿投降,将棺椁扣在身上投河自尽。正确的译法为:罗阿木之全部男丁以棺椁扣于身上自尽。而前人的译文却为:罗阿木之全部男丁以红铜锅扣于脑际自尽。很明显,译者对关键词ཟངས༌བུ 的理解上出现了偏差。紧接其后 :ལགོ༌ངམ༌མགོ༌བརྒྱ འ༌ནནྀ༌སླ ང༌ང༌བྲོ ང༌ལ༌བཆར༌ཏརྗེ༌ངགོག༌གགོ༌一句,是说罗阿木所属之全部女眷双手抱膝蹲在一处,显得无助而恐惧,等待投靠夏岐。应译作:罗阿木之全部女眷双手紧抱双膝等待投靠。前人将其翻译成:“罗阿木之全部女人怀抱铁锅于胸前逃逸。”这样的翻译,与原文意思格格不入。又,第46行 :བཙན༌པགོ༌རྗེ རྗེ༌དབྱ ལ༌ཞསྒྲིག༌ནགོངས༌ན༌ཐགོར༌ཏགོ༌འཕྲེ རྗེན༌མགོ༌ནསྒྲི༌བཅསྒྲིངས༌ངགོ༌ལ༌མཚལ༌གྱི སྒྲིས༌བྱུ གས༌ལུ ས༌ལ༌ནསྒྲི༌བཞགས༌བཙན༌པགོ༌འསྒྲི༌སྤུ ར༌ལ༌ནནྀ༌འཚཙོག༌མྱི ནྀ༌ལ༌འཕྲེ གོག༌བཅགོམ༌阿列吉在找寻到止贡赞普的守灵人即一名姑娘后,其母提出了以下要求:鄙女像其他女子一样享有同等的社会待遇,脸上可以涂脂抹粉,身上可以打扮装束;往后但凡有赞普或王妃死去,允许鄙女做他们的守灵人;鄙女的以上权益他人不得侵犯,需要受到王法保护。此句准确的译法应为:一旦赞普或王妃驾崩,请束其发髻于顶。涂丹朱于面庞,身上用衣服装扮,守护赞普遗骸,其生活不准被他人剥夺。而前人却将其下半部分译作:“于身上划线,对赞普夫妇遗骸鞭打,并对众人秘而不宣。”可见对原文理解不透彻而导致译文失真。在攻下了罗阿木之娘若香波堡寨后,夏岐等人返回一个叫做巴曲公塘的地方,高歌唱道 :“འའ༹༌བ༌ཉསྒྲི༌ཉརྗེ༌པ༌ཉསྒྲིད༌བྱ ༌རགོ༌རགོ༌ན༌མདུ ང༌གནྀ༌རྩ རྗེ༌རང༌ནསྒྲིག༌ཡགོས༌རགོ༌རགོ༌ན༌ལྷེ མ༌གྱི སྒྲི༌གགོང༌ར༌ནསྒྲིག༌”此时他们打败了敌人,夺回悉补野政权,正在凯旋归来,心中感慨万千,此句正是表达了他们内心激动而喜悦的那种心情。འའ༹༌བ是指罗阿木,他是杀害父王的罪魁祸首,将其比喻作阎王爷奉命前来拿命的使者牛首魔王。这段唱词喻示:罗阿木妄自尊大,被我们所杀,是罪有应得的。这就跟鸟儿体形肥大终究会被人杀死、兔子乱跑终究会被人踩死的道理一样。向人们宣示罗阿木与赞普作对,是悉补野王统的敌人,其结果是必死无疑。这句唱词的汉译应该为:罗阿木乃罪有应得!鸟儿体大死于矛下,兔子体大死于脚下。前人却译作:“父亲是罪有应得的罪者,思情广溥!鸟儿乱飞毙于矛下,兔子狂奔死于箭下。”
另 ,P.T.990 号第 22 行 :ཕུ ག༌རགོན༌ཕགོ༌ན༌རརྗེ༌མགོ༌ལ༌ཁྱ གོད༌ཀྱི སྒྲིས༌འཛའ༌ན༌པགོ༌དང༌བསྡོ གོངས༌ནས༌ངའསྒྲི༌ནས༌བརྐུ ས༌སགོ༌ཞརྗེས༌ཟརྗེར༌ནས༌༌[25]是一则寓言故事中的对话片段。其中འཛའ༌ན༌པགོ这个词,根据藏文典籍文献,是一种泛指父母亲友的用词,并不是现在我们所认为的情人的代名词。前人将其翻译成“情夫”是不符合当时的语言背景和用词习惯,反而扭曲了原文的本意。因此,要改译为:公鸽对母鸽道:“定是你与父母及弟妹合伙,偷了我的青稞。”这样才能清晰地表达出原文的真实含义。
值得注意的是,前人在过录文字时因字迹漫漶、脱落或字体潦草、模糊不清等原因,无法准确辨认而导致了诸多失误,进而造成翻译上的缺憾。比如,吐蕃医学文献 MSS TIB J 756号第 149行:གམ༌དུ༌ཅུ༌ཟངས༌བུ ༌གང༌བཞགསྟོ རྗེ༌[26]这段文字中 ,ཅུ 是ཆུ 即水 ,ཟངས༌བུ 是སླ ༌ང即锅,གང是སྣོ གོད༌བཀང༌བ满,整句的意思为:旁边放一锅水。然而前辈学者过录时将ཅུ识作བུ,把ཟངས理解成“好”,由此翻译成:身边留下一个大胆汉子。导致译文与原文意思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样的问题亦不在少数,需要我们不断地探微索隐,纠偏斧正。
结语
吐蕃文献研究任重而道远。在《吐蕃时期古文献词典》序言中,多识先生曾指出:“敦煌藏文文献以及吐蕃时期摩崖石刻、简牍、碑文等,同属于藏传佛教前弘期的历史文化遗产,保留了未统一规范之前的藏语言文字面貌,或者说,是未经过第三次藏文厘定前的早期写法,而其中的很多词汇句法,是经历了上千年历史且在当时口头语言中普遍流行的古藏文。正因为如此,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古藏文的解读与研究具有一定难度,这不仅仅是对那些少数不甚精通藏语文的专家学者而言,即便是以藏语为母语且精通藏语言文化的学者来讲,古藏文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先生此番话,如是道出了研究古藏文的价值、难度、问题及其症结之所在。
自2006年起,本课题组承担了《吐蕃时期古文献词典》的编纂任务。直到今天,已经过了14载。期间课题组搜集并查阅了包括声明学、文字学、文献学以及历史学等相关学科的大量的文献资料,尽可能多地接触相关的理论与方法,掌握新的研究成果,了解新的研究动态。有句谚语说得好:若能解除你的病痛,哪怕是狗屎也要服用。为了获取更多的口语资料,以便准确解读吐蕃时期的古老文字,课题组多次深入基层,留意百姓日常所用的方言土语。通过查阅书面文字资料和搜集口头方言相结合,我们在很多方面进行了具有一定创造性和突破性的研究工作。
2019年,《吐蕃时期古文献词典》正式出版发行。但作为服务学术研究的一部专业辞书,时代赋予它的历史使命还没有完成。该版中我们发现了如誊录错误、解释不当、用例失范、编号混乱等不少问题。这些问题的发现,促使我们在这份田地里继续耕耘,补阙修订与汉译正误工作齐头并进。《吐蕃文献藏汉双解词典》编纂过程中,我们对初版进行了全面审查,订正补阙,尤其对其中的错误纰漏逐一修改,认真核校。所涉词条从原来的8000余条增加至目前的10000余条;同时,对部分编号代码及其命名形式也作了相应的调整或更新。在此基础上,参考前贤学者的相关成果,采用直译、意译、音译、增译、减译等灵活多样的翻译方法与技巧将其译成汉文,尽可能做到理解准确、表达通顺、风格相当。然而,吐蕃文献整理辑录等基础性研究工作相对滞后,开展得还不够深入,加之很多研究领域还未有人涉足,有待于进一步发掘。因此,我们的工作不可能令所有人满意,而只能作为古藏文文献研究的一块敲门砖。我们期待更多有能力才华的同行学人,接续奋进,久久为功,为中华多元文化典籍文献的整理、保护与研究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