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西方文明古国与吐蕃的早期接触中吐火罗的作用及其影响
2022-02-10加央平措
加央平措
(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 四川成都 610041)
在谈及我国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古代历史文化之时,传统的史学观念与国内外以往的学术研究认为公元七世纪初,被雪山环绕“隔绝于世”的藏民族才开始与周边更广泛意义上的人类文明古国与其他民族发生政治、经济、宗教文化上有史可证的往来。①藏族传统的史学观认为,公元七世纪藏王松赞干布时期,佛教传入与藏文的创造是藏族进入文明之路的伊始,同时也是与周边国家与地区广泛往来的开端;《通鉴》载,“太宗贞观八年(甲午、六三四),吐蕃在吐谷浑西南,进世浸强,蚕食他国,土宇广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参见:苏晋仁.通鉴吐蕃史料[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2;20世纪藏族著名的学术大师根敦群培讲到,“囊日松赞(松赞干布之父王)等之前,在雪域藏地没有其他国家的商旅往来过。”参见:根敦群培.智游佛国漫记[G]//根敦群培著作,第二集(藏文版),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08:79;《中亚的佛教》一书写道,“藏族人是蒙古人种,居住在青藏高原并长期与世隔绝。在公元7世纪之前,他们的历史完全不为人所知。”B.N.Puri,Buddhism in Central Asia,New Delhi,1987,P13;〔美〕白桂思认为,“608和609年,吐蕃两度遣使中国,这是通过外部文献所能确知的吐蕃与外界最早的交往。”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Tibetan Empire in Central Asi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New Jersey,1993:17.因此,“一些西方学者采用‘前佛教时期’这一概念来暗指西藏史前史,如杜齐、内贝斯基、茶耶特等。”参见霍巍,王煜,吕红亮.考古发现与西藏文明史(第一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2.然而,近些年随着在青藏高原西部阿里地区重大的考古发现,国内考古研究人员已经明确提出至少在公元二、三世纪汉晋之时,藏族历史上“十二小邦”之一象雄王朝强盛时期,西藏西部地区通过“高原丝绸之路”与西域各地以及中原文明有过往来。①“近年来西藏考古工作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从史前时代直到汉唐时代(对青藏高原而言则可略同于吐蕃早期各‘小邦'时代和唐代吐蕃王朝时期)都出土了一批重要的考古材料,其中既有和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直接相关的大量汉晋、唐代的丝绸残片,也有欧亚大陆和海上贸易中常见的宝石、珠玉等装饰品的组件;出土金银器中的器型有不少系仿制中亚地区波斯萨珊王朝和粟特系统金银器,还有最能体现欧亚草原文化色彩的大量装饰在金银器上的有翼神兽、大角动物、马与骑手等纹饰图案。”参见霍巍.论青藏高原古代各族人民共同开创了“高原丝绸之路”[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21(2).由高耸入云的雪山与延绵不断的山脉所环绕的青藏高原,通过丝绸之路与周边其他地域、民族在历史上发生过比我们想象的历史更为久远的文明交流。对其合理的解读,以笔者之管见,若从古代吐火罗地区与藏族文化的关系入手来研究或许能另辟蹊径。
吐火罗人的起源问题有诸多假说,莫衷一是。但是已有研究认为,吐火罗人作为原始印欧人的一支,其语言是印欧语系中分布地区最东的原始印欧语。[1]藏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已有定论认为,藏族人种属于亚洲蒙古人种。[2]吐火罗人与藏族人分别属于两种不同人种,似乎在族源与语言形成上不会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西方探险家在丝绸之路上对吐火罗遗迹考察时,发觉吐火罗人与藏族在历史上可能存在某种族群间的交流互动。②斯文赫丁(Sven Hedin)之《亚洲沙漠探险记》讲道:“吐火罗民族在上古时代,疆宇广拓,极一时之盛。据克拉勃罗德及圣马丹二人之考证。吐火罗人为西藏种也。”参见: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3:21-22;张云指出,“西藏的人种属于蒙古利亚人种,这已是学术界得到广泛认可的事实。但是,西方的一些考古学家和探险家在西藏西北部地区发现非蒙古利亚人种的人头骨。如罗列赫即在西藏边地发现了‘长头型’的人头骨,它与前后藏的‘短头型’不同。他们的墓葬在拉达克等地被发现,当地人称之为‘游牧人之墓’。他们很可能是曾经活动在这里或者迁徙时经过这里的印欧人种部落,甚至可能与雅利安人南迁有关联。”张云.上古西藏与波斯文明[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60-61.
吐火罗人起源目前没有定论,藏族形成过程是否融汇过非蒙古利亚人种目前也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但是吐火罗的称谓在诸多藏文文献内有记载,并且有关其地理方位的记述与汉文史料大体一致。
一、藏文文献中的吐火罗之称谓与地理位置
(一)吐火罗之藏文称谓
曾经在丝绸之路上活跃过的各种语言文献中都曾提到过“吐火罗”之名,然而对其历史文化特点记载最为详实的是汉文文献资料。在汉文史料与佛教文献中其称谓有着“兜佉勒、睹货逻、吐呼罗、土豁罗、吐火罗、去胡来”等。而汉文古籍所载为中亚古国“大夏”,学界主流观点认为是西史所称巴克特里亚(Bactria),还有人明确提出“大夏即吐火罗”。[3]而在藏文文献中对其地域概念的称谓也可谓复杂多变。然则,在对藏汉文献资料比较研究之后,还是能找到与汉文文献所载相对应的名称概念。譬如,汉文大正藏密部《佛母大孔雀明王经》云:“毘沙门王子,具众德威严,住在覩火罗,有大军大力,一俱胝药叉,而为其眷属。”③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9册No.0982《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同样藏文大藏经《佛母大孔雀明王经》④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所引内容为笔者翻译成汉文。云:“多闻子之具德子,王中之王的王子,千万药叉眷属围,住在吐火罗之地。”(རྣ མ༌ཐགོས༌བུ ༌ཡསྒྲི༌བུ ༌དཔལ༌ལྡི ན༌༌རྒྱ ལ༌བ༌ཁྱུ ༌མཆགོག༌རྒྱ ལ༌པགོའསྒྲི༌བུ ༌༌གནགོད༌སྦྱོ སྒྲིན༌བྱ རྗེ༌བས༌ཡགོངས༌བསྐ གོར༌ཅསྒྲིང༌༌༌ཐགོ༌གར༌གྱི སྒྲི༌ནསྒྲི༌ཡུ ལ༌ན༌གནས༌༌)⑤甘珠尔D559函,密续90-1-97a《佛母大孔雀明王经》。梵文原典《佛母大孔雀明王经》(Ārya-Mahā-Māyūrī Vidyā-Rājñī)曰:“ jinar ṣ abho r ā ja-putra ḥ śr ī m ā n Vaiśrama ṇ âtma-jaḥ ,yak ṣ a-ko ṭ ī-parivŗtas Tukhāreṣu nivāsikaḥ.”⑥田久保周誉,校订.梵文孔雀明王经[M].东京:山喜房佛书林,1972:22.
在这个内容完全相同的藏汉佛经译本中,可以明确得知吐火罗之地名的称谓汉文为“覩火罗”,藏文 为“ ཐགོ༌ག ར”即“ 吐 火 罗 ”,其 梵 文 原 文 内 的“Tukhāreṣu”是第七位格,其名词原型为“Tukhāra”。另外,藏文甘珠尔《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佛说如来不思议秘密大乘经》《陀罗尼集》等显密佛教经典中,也都出现了指称吐火罗的“ཐགོ༌གར”一词。而苯教大藏经中吐火罗地区的不同藏文拼写也频繁出现,主要有“ཐགོ༌གར༌ཐགོད༌གར༌ཐགོ༌ཀར༌ཐགོ༌དཀར༌ཐགོད༌ཀར༌ཐགོད༌དཀར༌ཐགོག༌གར༌”等。①参见雍仲苯教甘珠尔与丹珠尔古籍汇编室所编:《雍仲苯教门库文献宝典》(电子版)。藏文佛教大藏经是通过厘定藏文后形成,在甘珠尔中吐火罗称谓有着基本一致的写法。与其不同,以伏藏形式发掘的苯教典籍,借鉴佛教大藏经而集成后形成的苯教大藏经中吐火罗称谓有着诸多不同写法,如同藏文历史文献中不同的拼写方式。汉藏史料中关于吐火罗故地的称谓与所述内容存在一致性的记载,譬如,《隋书·卷八三·西域传》载:“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其山穴中有神马。每岁牧牝马于穴所,必产名驹。”[4]与此相同,大译师仁青桑布从梵文翻译的《马寿之吠陀》载:“源自天界之神马,地上分布与各方,天界优良之神马,……州中居于吐火罗(ཐགོ༌གར),其余驰骋于宝地。”(ལྷེ ༌ཡསྒྲི༌རྟོ ༌ཡསྒྲི༌འབྱུ ང༌གནས༌ཏརྗེ༌༌ས༌སྟོརྗེང༌ཕྱིགོགས༌ཕྱིགོགས༌དག༌ཏུ༌བགགོས༌༌ལྷེ༌ཡསྒྲི༌མཆགོག༌གསྒྲི༌རྒོགོད༌མ༌ནསྒྲི༌༌ནས༌གླེསྒྲིང༌ཐགོ༌གར༌ལ༌གནས༌ཤསྒྲིང༌༌༌གཞན༌དག༌ནགོར༌ཅན༌དག༌ཏུའགོ༌༌)[5]在此汉文史书与藏文文献都记述吐火罗地区盛产优良马匹,古时称作“神马或天马”。而吐火罗故地在希腊王国统治的“印度-希腊巴克特里亚”时期,其称谓在藏文大藏经与史料中保留着梵语音译“雅瓦那”(ཡ༌བ༌ན)。②From the time of Alexander the Great(c.334 BC)Yavana came to be applied more specifically to the Greek kingdom of Bactria,an d,even more specifically,after about 175 BC,to the Indo-Greek kingdom in the Punjab.Indian sources of that time regarded the Yavanas as a barbarian people of the northwest.See Academic Dictionaries and Encyclopediias,Yavana(en-academic.com)藏文大藏经《圣奈觉所问经》云:
ཡུ ལ༌ཆརྗེན༌པགོ༌བཅུ ༌དྲུ ག༌ལ༌ཨང༌ག༌དང༌༌༌མ༌ག༌དྷཱ ༌དང༌༌༌ཀགོ༌ས༌ལ༌དང༌༌༌ཀཱ ༌ཤསྒྲི༌དང༌༌༌བྲོ ནྀ༌ཛཚི༌དང༌༌༌མལླ ལླ༌དང༌༌༌པུ ན༌དྲ ༌དང༌༌༌སྲ རྗེག༌པ༌དང༌༌༌ཀཱ ༌མཱ མཱ༌དང༌༌༌ཨ༌བན༌ཏསྒྲི༌དང༌༌༌ཀུ ༌རུ ༌དང༌༌༌ལྔ ༌ལརྗེན༌དང༌༌༌བད༌ས༌དང༌༌༌དཔལ༌སྡོ རྗེ༌དང༌༌༌ཡ༌བ༌ན༌དང༌༌༌ཀམ༌པགོ༌རྣ མས༌༌③甘珠尔D333函,经部72-1-266a《圣奈觉所问经》。
汉文大正藏密部《大方等无想经》云:“十六大国。鸯伽陀国。摩伽陀国。迦尸国。拘萨罗国。跋耆国。摩罗国。分陀国。须摩国。阿摩国。阿槃提国。拘留国。半时罗国。跋嗟国。首罗先那国。夜槃那国。剑蒲闍国。”④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册No.0387《大方等无想经》。此处的藏汉佛经翻译同样采用了地名音译法,每一个都能一一对应。其中藏文音译的“雅瓦那”,汉文为“夜槃那”。“雅瓦那”一词在藏文史料中也有记述,《多罗那他文集》中讲述,“北方有称作雅瓦那(ཡ༌བ༌ན)的地方,如今是伊斯兰之城喀布尔(ཀ༌བུ ལ/ཀ༌བྷ རྗེ༌ལ)”⑤参见多罗那他:《密续之王阎魔敌教法源流广本》(藏文版),TBRC Volume Number 2296,《多罗那他文集》(六),壤塘寺版本,第22页(正)。;《智游佛国漫记》写道,“雅瓦那(ཡ༌བ༌ན)侦察官梅加斯特尼(Megasthenes),他在阿育王的父亲(祖父)旃陀罗笈多(Candragupta)时期来到印度中部。”[6]由此可见,雅瓦那即印度-希腊巴克特里亚,应该是与波斯王国毗邻的吐火罗西部地区在希腊统治时期的称谓,并非是整个吐火罗地区。值得注意的是,学界也有认为作为雅利安人的一个分支在印度西北地区存在的雅瓦那,并非希腊统治下的王国。但是,无论如何雅瓦那所指的地理方位可以基本明确为吐火罗故地西部地区。
另外,英国东方学家,即著名藏学家托马斯(F.W.Thomas)提出,“‘ ཕགོད༌ཀར’波噶千户区附属于吐蕃的东北部分,……它和吐火罗(Tokhari)的问题有关联,藏文文献中名词‘ཐགོ༌གར༌ཐགོ༌ཀར༌ཐགོད༌དཀར’均表示吐火罗(Tokhari)。我们(新疆出土的吐蕃简牍、文书)文书中的‘ ཕགོད༌ཀར’属于吐火罗(Tokhari),那么又是通过什么方言将‘ཐགོ༌གར’一词传入了吐蕃并写作‘ ཕགོད༌ཀར’?对此我们可以视为目前的遗留问题。”[7]不过王欣指出,这与进入巴克特里亚的那支吐火罗人(大夏)不符,吐蕃文书中的“ ཕགོད༌ཀར”很可能是指活动在敦煌至罗布泊一带南山中的吐火罗人。[8]笔者认为,新疆出土的吐蕃简牍中的千户区“ཕགོད༌ཀར”一词是否也指吐火罗值得商榷,因为藏文“ཕགོད༌ཀར”是属于吐蕃军事制度四茹中叶茹之下八个东岱(千户)之一。[9]
(二)吐火罗地区之方所
关于吐火罗故地的方位,唐玄奘大师记述:“出铁门至覩货逻国。故地,南北千余里,东西三千余里,东阨葱岭,西接波剌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缚刍大河中境西流。”[10]《册府元龟·卷九九九》载:“吐火罗叶护积代已来,于大唐忠赤,朝贡不绝。本国绿接近大食、吐蕃,东界又是西镇。”[11]汉文史书所载内容说明,吐火罗人活动的范围历史上变化不定,但可以得知吐火罗故地在中亚地区,与西域各种民族杂居在帕米尔高原以西,古波斯以东,延伸至新疆库车一带,与西藏西部阿里接壤的勃律、迦湿弥罗毗邻。
公元前一、二世纪左右的藏族历史上第八代止贡赞普时期,①“公元前160(铁蛇/辛巳)左右上丁二王之一止贡赞普诞生。”参见:贡觉·索郎巴登.西藏教厉·琉璃项饰(藏文版)[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713;“上丁二王之一第八代止贡赞普真实尊号为‘南卓沃雄赞’。止贡赞普至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间隔二十四代。”参见:加央平措.止贡赞布的真实姓氏及其相关历史事件考证[J].西藏研究(藏文版),2007(1).一种外来宗教被赞普引入藏地的历史《娘氏宗教源流》记载道:“斯赤(天赤七王之最后一代)之子南卓沃雄赞神王(གནམ༌ཕྲུ ༌བགོ༌གཞུ ང༌བཙན༌ལྷེ )之时,天之※朵※苯传入,在乌仗那之此岸,迦湿弥罗之彼岸,波斯之中间地带称作‘鸠那巴那’(འགྱུ ར༌སྣོ ༌པར༌སྣོ)地方的萨夏苯,……一种叫作‘阿亚恰那’的被赞普迎请入藏后,出现‘恰那世续苯’。此乃藏地最初之‘格苯’(གྱི རྗེར༌བགོན)。据传此乃并非祖师之言。时而专做善,时而专做恶。”[12]
由于这一史书属于藏文伏藏文献,止贡赞普时期引入的西域宗教文化的源头地名“鸠那巴那”无从得知。然而文献所描述之方位,较为清晰地指向了与波斯比邻的巴克特里亚即吐火罗故国与粟特地区。所引入宗教“萨夏苯”“阿亚恰那”也可能是吐火罗与粟特地区盛行的一种受到“善恶二元论”之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影响,但有别于琐罗亚斯德教的当地本土宗教。《印度佛教史》亦云,“约当第三结集之后,迦腻色迦王去世时,在迦湿弥罗之西与吐火罗(ཐགོ༌གར)邻近的北方阿湿摩波兰多之地……”[13]藏文文献中记载的吐火罗之地位于迦湿弥罗即现今喀什米尔地区西面,乌仗那与波斯王国之间。
成书于清道光年间的《藏文世界地理志》中记述:“在中亚地区存在大吐火罗(པགོ༌ལསྒྲི༌ཕགོ༌ཁར༌རམ༌ཐགོ༌དཀར༌ཆརྗེན༌པགོ༌)与小吐火罗(མ༌ལ༌ཡ༌ཕགོ༌ཁར༌རམ༌ཐགོ༌དཀར༌ཆུ ང༌བ༌ལསྒྲི༌ཡུ ལ༌),而大吐火罗相当于唐玄奘所指西接波斯的吐火罗故地,小吐火罗为我国新疆地区于阗等塔里木盆地南缘绿洲之地。”[14]赞普·绛白却吉丹增赤列所说大吐火罗相当于吐火罗故地基本明确。不过小吐火罗与黎域(于阗)相同的说法并不明确,有待考证。
根据上述藏文古籍文献记载,吐火罗故地大致位于古印度北部与西藏西部阿里(古象雄)接壤的勃律、迦湿弥罗、乌仗那等西北面,波斯东南面。因此,吐蕃王朝崛起强盛过程中,时而与吐蕃边界直接接壤,时而在吐蕃直接统治区域内。
以上所引藏文文献虽然都是藏传佛教后弘时期的史料,成书年代在十一、十二世纪之后。但是,其中有关吐火罗地区方位的记述与汉文史料所载基本一致。
二、古代吐火罗与藏族地区存在的相同相似之风俗
原始社会末期私有制的产生与婚姻制的演变是人类社会走向文明的重要阶段,群婚制衍生出不同的婚姻形式,环喜马拉雅地区出现一妻多夫制,其中西藏最具典型,至今西藏牧区、半农半牧、农区依然存在一妻多夫制。“西藏兄弟型”一妻多夫存在于父系社会,诸夫之间多为兄弟关系。[15]而汉文史书对于吐火罗地区婚姻关系的记载与“西藏兄弟型”一妻多夫制完全一致。《隋书》卷八三载:“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其俗奉佛,兄弟同一妻,迭寝焉。每一人入房,户外挂其衣以为志。生子,属其长兄。”[16]《册府元龟·卷九六一》云:“吐火罗国在葱岭西,其国土多男子,少妇人,故兄弟通室。妇人五夫则角饰戴五角,十夫则戴十角。”[17]根据汉文史籍得知,古代吐火罗地区盛行“兄弟型”一妻多夫制,而西藏地区亘古通今存在这种一妻多夫制。汉文史书所载古代吐火罗妇人根据多夫数量戴多角角饰习俗,在西藏部分地区可寻到相似服饰习俗。在山南部分地区新婚与已婚妇女在婚庆、新年、望果节等重要节庆时日,也戴一种独具特色的多角帽。笔者以为这应该是藏族地区一妻多夫制的象征服饰至今留存于藏族民间的表现。①笔者于2021年2月21-22日在山南乃东区亚堆乡热木那村、曲德贡、曲德沃、支那村、亚桑村等地调研时逢上“婚庆典礼”,观察到当地妇女所戴“多角念夏帽”,在热木那村采访了手工传承人次仁啦,在传承人家中目睹并拍照了“八角帽”“五角念夏帽”“十六角念夏帽”各一顶,那顶“八角帽”是“祖传宝物”。古代吐火罗与西藏地区相同的一妻多夫制社会现象,绝非各自偶然产生,而应该是两个地区相同相似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以及“文化基础”所致。
苯教历史文献记述吐火罗是雍仲苯教流传之地,主要由“吐火罗辛波瓦项项”(ཐགོ༌གར༌གྱི སྒྲི༌གཤརྗེན༌པགོ༌ཝ༌ཤང༌ཤང)苯教师传法,盛行煨桑仪轨;[18]解读藏文佛教源流也得知,吐火罗地区盛行一种通过煨桑仪轨祈祷天与天神的宗教。《印度佛教史》记述:“吐火罗国一切居民都敬奉天空之神。他们在节庆的时候,以焚烧谷物、衣服、珍宝、香木的巨大烟气来祭拜上天。”[19]
还有西方学者大卫·坦普曼(David Templeman)探索了象雄/吐蕃的宗教文化和前伊斯兰化的波斯文化之间的一些可能的相似之处。使用杜松烟、在山上埋葬和对一个神圣的中央山的理解是这两个地区共同的文化现象。[20]此处所说“使用杜松烟”是指煨桑。然而,在西亚与中亚地区发现的这种煨桑现象被作者归入古波斯宗教文化。其实这应该属于古代吐火罗地区存在的宗教文化现象在波斯地区的遗存。膜拜天与天神,从而为之举行煨桑仪轨是自原始苯教流传于青藏高原,后来雍仲苯教与藏传佛教中存在的典型宗教文化现象。藏文史料中古代吐火罗地区亦有此现象的记载,说明藏民族早期观念中,存在对古代吐火罗故地宗教与藏族宗教文化间的某种认同。
“卍”即雍仲,是西藏史前岩画中存在的符号,[21]是根植于藏族宗教文化观念中的象征符号;“卍”即“Swastika”又是吠陀、佛教、耆那教等古印度宗教内具有的象征符号;“卍”即“gammadion”也是古希腊考古出土的陶罐、硬币等文物上存在的符号;②“卍”符号藏语为“གཡུང༌དྲུང”,是一种吉祥符号,象征坚固不摧永恒常在的符号。参见:张怡荪.藏汉大辞典[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2624;梵语“Swastika”,源自(su)好、吉祥+(asti)存在,意为吉祥好运的存在。See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https://en.wikipedia.org/wiki/Swastika;希腊语“Tetra-gammadion”,可以视为四个希腊字母“Γ”的组合。See Academic Dictionaries and Encyclopediias,https://en-academic.com/dic.nsf/enwiki/117452.“卍”即万字符在中原汉地佛教的寺院建筑与佛像上从古至今一直存在。1976年,甘肃灵台百草坡一座西周时期古墓中出土的“人头銎钩戟”,具有典型的印欧人的外貌特征。1980年,陕西扶风西周宫殿遗址中出土两件头顶刻有“卐”字符号的蚌雕人头像,在外形上也具有和“人头銎钩戟”相同的印欧人的体质特征。已有学者将他们归之于吐火罗人的形象。[22]中国上古时期的西周墓葬出土头顶刻有“卐”的印欧人像,说明当时也有行走于东方古国的印欧人以雍仲符号象征其宗教信仰。笔者以为藏语雍仲、梵语“Swastika”、古希腊语“Gammadion”的符号,传遍欧亚地区,成为古代文明中一种世界性的符号,必定需要丝绸之路沿线上的吐火罗等中亚地区来实现。
三、东西方文明古国以吐火罗等地为纽带形成对藏民族的早期认知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430年)在《历史》中记载:
另外的一部分印度人(Indians)居住在其他印度人的北部,在卡司帕杜罗斯城(Caspatyrus)和帕克杜耶斯人(Pactyica)的国家附近的地方。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和巴克特里亚人(Bactrians)的生活方式相似。他们是全体印度人中间最好战的,而出去采金的人也是他们。因为在这些地方是一片沙漠。在这一片沙漠里,有一种巨蚁(great ants),比狗小比狐狸大。波斯国王(Persian king)饲养过的一些这样的蚂蚁,它们就是在这里捕获的。这些蚂蚁在地下营穴,它们和希腊的蚂蚁(Greek ants)一样地把沙子掘出来。这种蚂蚁和希腊蚂蚁的外形十分相像,而在它们从穴中挖出来的沙子里是满含着黄金的。印度人到沙漠去便正是为了取得这种沙子。他们各自驾着三头骆驼,母骆驼在当中,两旁各用绳子系着公骆驼来协助牵引,但是那个人自己骑在母骆驼上面,他要注意使这个母骆驼尽可能是在刚刚生产之后便驾上了轭的。他们的骆驼和马一样快,但是驮载力却比马强多了。……他们说,“印度人的大部分的黄金是用这种办法取得的。”[23]
经西方藏学家的考证,希罗多德《历史》中的这一段落内容,是欧洲人第一次提到西藏,卡司帕杜罗斯城(Caspatyrum)被认定为札不让(Tsaparang)。①Edited by Alex McKay,The History of Tibet,(Volume 1 The Early Period to The Yarlung Dynasty),P27(前言).(札不让: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托林镇札布让。)如此,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笔下以骆驼为装备从巨蚁掘出的沙子中采金的生活方式与巴卡特里亚即吐火罗故地的“印度人”相似,这就是西方史书中最早对藏族的认知与记载。与希罗多德《历史》记述的食人巨蚁类似,在藏文大藏经中有着专门的术语 ,叫做“骆驼巨蚁”(རྔ ༌མགོའསྒྲི༌གྲི གོག༌མ༌ཆརྗེན༌པགོ),汉文大藏经内称其为“大蚁”,都食人。《山海经》中亦有称作“土蝼”的食人蝼蚁。具体引证如下:甘珠尔《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云:“国王(憍闪毘国)因宫嫔而生起嫉妒便大怒。告大臣们曰。众爱卿们此沙门凡夫冒犯朕的宫嫔。速将骆驼巨蚁群引至此地。让它们填满洞窟杀死此沙门。”(རྒྱ ལ༌པགོ[བད༌སའསྒྲི༌རྒྱ ལ༌པགོ༌འཆར༌བྱ རྗེད]བཙུ ན༌མགོའསྒྲི༌འཁགོར༌ལ༌ཕྲེ ག༌དགོག༌ཟ༌བས༌ཕྱི སྒྲིར༌ལྷེ ག༌པར༌ཁྲ གོས༌ཏརྗེ༌༌བླ གོན༌པགོ༌རྣ མས༌ལ༌སྨྲ ས༌པ༌༌ཀྭ འསྒྲི༌ཤརྗེས༌ལྡི ན༌དག༌དགརྗེ༌སྦྱོ གོང༌སགོ༌སགོའསྒྲི༌སྐྱ རྗེ༌བགོ༌འདསྒྲིས༌ངའསྒྲི༌བཙུ ན༌མགོའསྒྲི༌འཁགོར༌རྣ མས༌མ༌རུ ང༌བར༌བྱ ས༌ཀྱི སྒྲིས༌རྔ ༌མགོའསྒྲི༌གྲི གོག༌མ༌ཆརྗེན༌པགོ༌དག༌འདསྒྲིར༌མྱུ ར༌དུ ༌ལྷེ གོགས༌ཤསྒྲིག༌དང༌༌༌དརྗེ༌དག༌གསྒྲིས༌ཕུ ག༌འདསྒྲི༌ཁྱ བ༌པར༌བཀང༌སྟོ རྗེ༌དགརྗེ༌སྦྱོ གོང༌འདསྒྲི༌གསད༌པར༌བྱ འགོ༌༌)②甘珠尔D10-11函,律部《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
与此内容一致的汉文大藏经《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云:“王(憍闪毘国)闻是已转更瞋怒,告大臣曰,此是凡人犯我宫女,可将大蚁填满窟中,蜇螫其身。”③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No.1451《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
从上古时期传承下来,被认为是中国最古地理书与古代物种演化、地理变迁的古籍《山海经》卷二“西山经”内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24]
而苯教《大藏经》对巨蚁“红黑蚂蚁”(གྲིགོག༌མ༌དམར༌ནག)与巨蚁之地“大如犬般蚂蚁之州”(གྲི གོག༌མ༌ཁྱ སྒྲི༌ཙམ༌གྱི སྒྲི༌གླེ སྒྲིང)有遮遣仪轨。④参见雍仲苯教甘珠尔与丹珠尔古籍汇编室所编:《雍仲苯教门库文献宝典》(电子版),《ནརྗེ༌རའསྒྲི༌ཚལ༌དུ ༌འདབ༌ཆགས༌གཏམ༌རྒྱུ ད༌གསུཾ ངས》《གཡུ ང༌དྲུ ང༌སརྗེམས༌དཔའསྒྲི༌སྤྱོགོད༌པ༌ཞསྒྲིབ༌པར༌བསྟོན༌པ》《ངན༌སགོང༌གསྒྲི༌གནས༌ཡགོངས༌སུཾ༌སྦྱོགོང༌བའསྒྲི༌མདགོ》
上古时期,在我国昆仑之丘与帕米尔高原周围,西藏西部藏人淘金的沙漠地带,是否存在“比狗小比狐狸大的食人巨蚁”,以及这种生物如何绝灭,是古生物学的研究对象。但是,从古希腊历史资料、古印度佛经文献、中华汉文与藏文古籍中可以得知,藏族地区与吐火罗地区之间存在相同或相似的生活方式,并且通过这种相同或相似的方式,东西方主要文明古国对我国青藏高原上的藏民族早已有所认知。反之亦然。
我国青藏高原上考古发现不断证实,在前吐蕃时期西藏文明已与西亚、中亚、南亚、中原汉地等都有过直接或间接不同程度的联系。西藏早期文明与中原王朝、西亚波斯帝国、印度北部地区、北方突厥等建立文化往来应该主要是通过古代吐火罗等中亚地区的中间环节实现的,其原因在于古代吐火罗毗邻于西藏西部、勃律、迦湿弥罗等地区,在地理上具有优先性。从汉文文献的相关记载也可得知。譬如:义净曰:“沙门玄照法师者,……途径速利,过睹货罗,远跨胡疆到吐蕃国,蒙文成公主送往北天,渐向阇兰陀国。”[25]同样《敦煌石室遗书·慧超往五天竺国传》载:“当来于吐火罗国,逢汉史入蕃。略题四韵取辞。五言。君恨西蕃远。余嗟东路长。道荒宏雪岭。险涧贼途倡。鸟飞惊峭嶷。人去偏梁难。平生不扪泪。今日洒千行。”①虽有学者认为“慧超所云,‘汉史经吐火罗国入蕃’的‘西蕃’可能是指西突厥。”参见柴汉甫:《对西蕃人打毬问题的一点浅见》,《体育资料》,旧书市场收购,出版信息不详。但是,显庆二年公元657,唐朝灭了西突厥。而慧超是在723年至727年前往印度诸国,再经中亚回到长安。因此,书中所说“入蕃”与“西蕃”必定是指“吐蕃”。〔唐〕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笺释[M].张毅,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140.毋庸置疑,唐代求法高僧与汉史入蕃之时,经吐火罗等地前往吐蕃的路程,是唐代之前已存在的西藏西部通往勃律、迦湿弥罗、吐火罗、粟特等的道路。对此通道学界已有研究。[26]在吐火罗地区的纽带作用下,中原汉地对藏民族的称谓之“蕃”的认识,也可能远早于唐代“吐蕃”的概念。《册府元龟·卷九七五》载:“(开元)十四年十一月己卯吐火罗遣使持剑来朝,……放还蕃;四月戊戌米国、石国、吐蕃、突厥各遣使来朝贡,并赐帛有差放还蕃;二十六年二月癸丑,吐火罗遣大首领伊难如达干罗底遢来献方物,……放还蕃。”[27]
汉文大藏经《释门章服仪》曰:“大唐塞外。三垂海滨。大夏诸蕃。有佛法处。”②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5册No.1894《释门章服仪》。汉文古籍文献内“吐火罗、米国等使者放还蕃”与“大夏诸蕃”的记述说明,中国古代存在将大夏即吐火罗与其他西域古国与民族统称为“诸蕃”的历史现象。
中原汉地早期对青藏高原上藏族先民的认知主要通过两条路径,一种是从青藏高原西南边界的文化交流中得知藏族先民属于“羌氏”;一种是从青藏高原西北方向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中经由吐火罗等地获得藏族就是被称作“蕃”民族的认识。尽管这两种认知时间先后不得而知,但显然“蕃”的概念是对藏民族与其自称相符的认知。藏文历史文献《智者喜宴》《弟吴宗教源流》分别根据更早期的史料《历史广本》与《历史聚宝》记述藏族上古社会“旺则”与“小邦”时载:“四方王国时常侵扰焉。中原皇帝如蛇盘于树。印度国王如狼伏击羊。波斯君王如鹞捕捉鸟。格萨王如飞马系于树。蕃乃少兵无法抵御之。不住平地高居于石山。”[28]根据藏文史书所述,上古时期在石山上构筑堡垒的蕃域即藏地,已经对中原王朝、古代印度、波斯帝国等有着一定的了解。
(本文得到了中国国家留学基金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