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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从召唤奔赴高原 风化成典著就光芒
——访著名作家马丽华女士

2022-02-10徐姗姗龚浩然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西藏文学

陈 进 徐姗姗 龚浩然

(①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 850000②中央民族大学期刊社 北京 100081③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 天津 300384)

马丽华,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1953年生于山东济南,1976年毕业于山东临沂师专中文系(临沂大学文学院的前身),同年,23岁青春飞扬的她走上高原,在藏工作27年。漫长岁月里,她怀着对高原的一片深情,走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写出了脍炙人口的系列作品。她历任《西藏文学》编辑和西藏文联副主席、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为一级作家、编审,1988年至199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获文学学士学位。2003年调至北京的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在中国藏学出版社担任总编辑。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八、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2001年荣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称号;2008年荣获“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称号。

笔者:马丽华女士,您好!受《西藏大学学报》编辑部委托,我们就您的西藏题材纪实文学的写作实践进行访谈。多年来,您用优美的文笔把西藏难以言说的大美,把西藏神秘的历史掌故展示给世人,厚积薄发、独树一帜的大散文叙事风格风靡文坛。我们非常期待了解您的高原经历以及与西藏结缘的故事。首先请谈谈,您是如何在青春年少的花季走进西藏、融入西藏?是否如谢冕教授在您的诗集《我的太阳》序中所言,是“愿意抛弃享受与喧嚣而甘心于寂寥中创造新生活的乐趣”[1]?当时西藏给您记忆最深刻的经历是什么呢?

马丽华:谢谢来访。我也很乐意通过《西藏大学学报》,与同学们分享我的西藏经历,其中重点在纪实写作,如果从中能够给热爱文学的年轻人提供有益经验和帮助,也是我所乐为的,当以此共勉。

我出生于山东,在西藏工作和生活27年,踏遍了西藏自治区所辖的拉萨、阿里、那曲、林芝、山南、昌都、日喀则7个行政地市的乡村、牧场,的确是与西藏有不解之缘。说到当年为什么进藏,可说是“听从召唤”。1976年年初,已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先行赴藏,国家就此号召向他们学习,鼓励应届毕业生自愿报名,“长期建藏”。一时间响应者甚众,全国各地的大中专院校动员起来,一度形成支边热潮。我当时还是一名大专生,母校临沂师专各学科应届毕业生全部报名。最终全国范围内共落实两千多人,于1976年初秋和半年后的1977年春季分两大批相继进藏(因为学制原因,实为同届),我就是山东130名进藏学生中的一个。当时进藏铁路只通到甘肃的柳园,往下的路程全靠那种老式的解放牌客车,而青藏公路尚未硬化,正在改造大修;加之学生集中进藏,食宿车辆安排不易,从济南到拉萨,我们走了二十多天。离开家乡、奔赴高原的路途上条件可以说是异常艰辛的,但是年轻的我,带着憧憬与向往,心情大好,我一路都在寄情山水写诗文,其中一首长诗《报到,向祖国边疆报到》,后来发表在《西藏日报》副刊,现在每想起还忍不住大笑,虽然难免幼稚,但其中洋溢的青春的热情和兴奋是明显可见的。

当然,国家号召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往大里说,可谓之“书生报国”、义无反顾,除此而外是否存在个人发展的设计呢?比如说如何实现人生价值,未来当个作家什么的,那倒没有。因为当年默认的是“听从组织分配”,并且相信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都可以发光发热,是属于群体的建功立业。于是,同学们被分配到西藏各地县,还有人去了区公所当干部。我为什么留在了拉萨,是因为区党委组织部在我们这批学生中物色“笔杆子”,山东省委组织部派员护送学生进藏,注意到我一路所写诗文,一经推荐,就留下啦!

就这样我成为“组织部的年轻人”,虽然仅在组织部工作四年多的时间,这却对我今后的工作乃至写作影响深远。其优势首先体现在以此为坐标,可总揽全区,而非局限于一地一县范围。而我这个小干事所在的组织处,负责基层党组织建设和基层党员教育,正好主要面向农牧区。1977年,我参加工作组,大半年时间在堆龙德庆县乡下蹲点;1978年以调研为主,去日喀则地区部分县将近一个月,昌都地区各县八十天。那是组织部门格外忙碌的一年,因为改革开放的先导是拨乱反正,落实一系列政策,我们的调研侧重于干部政策,兼顾农牧区政策。这期间也是我个人学习成长、了解社情的阶段,从访谈记录到最后形成调查报告,从中获益良多。由此直接参与了西藏的改革开放,并且由于脚踏实地、关注现实,还影响到后来以纪实为主的文学方向——不限于写作素材的积累,就连从案头准备到现场采访、资料整理、再到写作阶段的谋篇布局,工作方法都是一脉相承的。后来我曾跟随人类学家在阿里地区进行田野考察,发现学者们也是大致相同的路数,可见这一工作方法的常规而有效。

谈到进藏之初最深刻的经历和体会,可说是一言难尽。回想当时的西藏还没有现今“诗和远方”的美誉,反倒是遥远和艰苦的代名词,为什么吸引了一代又一代人热情奔赴?于我而言,这来源于西藏的魅力和亲和力:在尚未了解她的时候,已经心生向往;待与她有了羁绊之后,归属感油然而生;然后是心甘情愿地去奉献——直到退休后的今天,仍可视为一生的投入和交付了吧!

笔者:您主要耕耘在西藏文坛,不仅书写雪域高原,同时作为一名编辑见证了西藏文学的发展,您曾在接受采访时自我定位为这一时期西藏文化事业的“亲历者、见证者、记录者和传播者”[2],可否向我们简述改革开放初期西藏当代文学蓬勃发展的景象,以及与内地文学界的互动?

马丽华:1981年西藏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正式成立,我作为文学青年代表参加了此次盛会,深受鼓舞,于是请调文联,在《西藏文学》编辑部担任诗歌散文编辑。这一次听从的是文学的召唤,同样也是时代的召唤。20世纪80年代西藏新时期文学全面绽放,得益于改革开放大潮的强力推助,西藏文联的成立给予了机构保障,《西藏文学》则提供了很好的园地,凝聚了西藏和周边藏区一大批各民族文学青年参与开拓。其中诗歌最先冲锋陷阵,后来才是小说异军突起。扎西达娃、阿来、马原等当今国内外知名作家最初都是骨干作者,他们的早期代表作大都发表在我们的刊物上。西藏各地的初学者也踊跃投稿,在《西藏文学》发表处女作,其中加央西热十几岁才开始自学汉语文,但是出手不凡,汉文长诗写得很漂亮。后来他以参加藏北驮盐队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写下长篇纪实作品《西藏最后的驮队》,荣获了国家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

与现在文学回归本位的境况不同,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的呈现也是轰轰烈烈,西藏与内地文学界互动频繁,有各种形式的交流交往。以我个人为例,就曾应邀去北京参加了《诗刊》举办的“青春诗会”(迄今40余年已举办了37届),我们《西藏文学》也在1988年盛邀国内知名诗人和评论家在拉萨举办了“太阳城诗会”。之后我考入北京大学作家班,在中文系的课堂上,还有老师专题解读西藏新小说,讲马原和扎西达娃。那是令人怀念的西藏新时期文学巅峰时段,起点高,起步就迅速。当然并不是说后来的、或者说现在的西藏文学就是进入低谷了,而是与全国同步,回归文学应有位置。文学毕竟是文学,那是一个需要长期经营的事业,需要扎实前行。

总之我当编辑的八年时间中,刊物与作者、编辑一同成长,共襄西藏新时期文学盛举,可谓一线参与,与有荣焉。

笔者:回望创作之路,可否给您的文学创作划分阶段,或是评价一下自己的作品?

马丽华:我的创作大致可分三段:第一阶段以诗歌为主,十数年时间到1980年代末期,出版过一本诗集《我的太阳》;第二阶段以旅行文学为主的纪实写作,集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代表作为“走过西藏”的四本书一个系列;第三阶段算是此前纪实文学的延伸扩展,只是很少表现为行走“田野”,更多是在书斋中的徜徉,代表作为《风化成典——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讲》。这是迄今为止全部作品中我自认最有分量的一本。说来这本书的写作也是因地制宜的结果:工作调动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举目皆是藏学大家,随时可以请教,参考资料的查找也方便。如果说这本书还属于历史人文范畴的话,近年采写青藏高原科学考察壮举的《青藏光芒》则属于科学人文,总之继续着非虚构写作,后者还可以算得上自然文学、生态书写范畴。三个阶段对应着年龄、阅历和自身所处环境,同时也算是与大背景的新时期文学同步,至少都是从诗歌开始,然后再百花齐放。

笔者:您的“走过西藏”系列向世界介绍了西藏的自然和人文,是许多文艺青年窥见西藏风物的“第一扇窗”,对20世纪90年代国内兴起的西藏文化热和旅游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否谈谈这四本书的成书过程,是怎样“炼”成的,以及跨度十五年(1987年撰写《藏北游历》,至2001年完成《藏东红山脉》)持续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马丽华:按照出版时间,1990年《藏北游历》、1992年《西行阿里》和1994年《灵魂像风》。后来三本书曾合成一部《走过西藏》,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影响比较大,十数次印刷。2002年出版《藏东红山脉》的时候,很自然地纳入了这一套四本系列。

起初并不存在什么规划预设,一套几本什么的,就连何时去何地,也往往是根据当时工作需要,充满随机性,走着,看着,写着,居然就完成了。当然说完成也有限度,比如说日喀则那么大一片后藏谷地,却并未专程深入采写,之间少了某些契机,也正好说明了随机性。说到为什么《藏北游历》会成为这个系列的第一本,源自距离和差异:海拔4500米以上的荒寒草原,畜牧社会在个人经验中是陌生的、新鲜的,所以急于表达观感和心情;第二本《西行阿里》,源自与人类学家团队的一次愉快同行,愉悦感贯穿全程也贯注全篇,是不是十分契合于阿里地区风光之中,那种一眼万年的惊奇?

四本书的高光是《灵魂像风》,表现的是西藏中部的乡村生活。得以深入从拉萨河谷到雅鲁藏布中部流域的乡村,借助的是一部名为《西藏文化系列》专题片项目。从踩点到拍摄,有两年时间我们在拉萨和山南这两个地区来回穿梭,把西藏传统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尽可能多做了解,从耕作者到多种职业者,总之乡间基层各色人等,均有接触,非常接地气。1990年代西藏中部乡村的人文生态即视感十分宝贵,因为那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乡村面貌改变太大啦!

对于《藏东红山脉》,特别值得向文学青年传授的经验是,素材是长年累月的积累,谓之“二十三年磨一剑”,且让我讲得详细一些:从1978年到2002年,由于各种工作任务,我去昌都地区包括各县乡走访不下七八次。时间最长的是第一次,1978年国庆节过后出发,经历秋季、初冬再到年底,除察隅县和洛隆、边坝一线冰雪封路未能前往,昌都地区其余县份一一到访(当时察隅和波密尚属昌都地区,后来划归林芝地区),顺访了部分区乡。由于昌都地区在动乱年代是重灾区,每到一处无不夜以继日地工作,座谈会、个别谈话之外,尚有大量来访接待。由于深入了县乡基层,附带连农牧区情况也一并了解。我的工作就是做记录或抄材料,最后形成调查报告,以这样的工作形式具体参与了干部政策的落实。而这期间所做记录,不意间成为写作素材、第一手资料,二十多年后撰写《藏东红山脉》,再把这些记录本翻阅一遍,使作品丰满并具纵深感。

当时的西藏各地没有宾馆餐馆,所到各县皆住简陋招待所,往返于318国道时则住兵站运输站。还记得返程中住在林芝农牧学院招待所,那一天正是1978年12月22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历史时刻,第二天一大清早,西藏农牧学院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宣读全会公报的庄重声音——改革开放的号角正式吹响,一个崭新时代就此澎湃而来!而从此以后我所见之昌都,也莫不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大背景下的进行时态。

路过的不算,正式再访昌都是在十多年之后。此时的我已在从事所热爱的文学工作,1991年开始筹拍西藏文化纪录片,于年末来昌都踩点,由此开启历史文化寻访之旅。这一次有幸结识了以时任地区文化局局长的图嘎先生为首的各位“老昌都”,历史的、现实的、宗教的、民间文化的,他们的讲述空前地充实了我对于古今昌都的认知。此行的同伴还有画家韩书力先生一行,主要任务是补拍玛尼石刻的图片,以便出版画册,并在北京举办西藏民间文化艺术展,所以我便跟着他们去丁青、类乌齐和察雅等地,遍访玛尼石刻;他们也陪同我,首次访问了金沙江畔的三岩。又是单车独行,从拉萨到昌都,往返皆走川藏北线317国道。还记得1991年最后的一个月里,山路冰雪打滑,险象环生,为此我们在昌都镇上购买了防滑链,听见西绕师傅跟车轮胎说话:给你穿上新鞋,你要好好走路哈!

雨季两个月的采访行动是在2001年,得以逐县进行,是应了地区之邀,接受任务,以一本书的规模,宣传昌都,宣传茶马古道。所以这一次昌都之行条件最好,享有行署派出专车并专人陪同的待遇,所到各县,也是力争将最精彩的历史、最好的现实示人,文字材料的准备、座谈访谈种种,安排得十分到位,所获所得每每超出预期。而且由于茶马古道川藏一线和滇藏一线交汇于昌都,然后才向拉萨方向延伸,于是相关古道的寻访及其口碑传闻的采集,也成为采写主题内容之一。感谢那么多提供了素材资源的人,让我在同一年的年底,一鼓作气完成了《藏东红山脉》的写作。

丛书第一部《藏北游历》从新鲜感出发,从寻找差异起步,写到《藏东红山脉》,却找到了更多的共同:共识和共情。这就是个人的思想认识轨迹,在追求进步事物和美好生活方面,不同的民族和人群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啊!也正因为有共识和共情,“走过西藏”这套丛书得以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受到关注,繁体版分别于1994年和2003年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台湾西游记文化出版;《藏北游历》是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英、法文版,《灵魂像风》2017年由德国东亚书局出版了英文版……我很欣慰能藉由自己的作品向世界展现雪域高原上神秘瑰丽的藏文化。

笔者:关于这一点,希望您进一步谈一谈:长期的西藏工作实践和对藏文化的深入了解,对您的思想感情有哪些影响,反映在您的文学实践中,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马丽华:许多年以前,我和韩书力老师有过一次非常愉快的对话:共事多年,忽然发现彼此不约而同地有一番思想情感——拿时下的话讲,叫“心路历程”——可分为三段式:从初识西藏文化时的茫然,到深入了解后的迷恋,再到后来也就是现在的相对客观理性的接纳融合。就像韩老师独创的“黑画”(黑地水墨)画作,或明或暗地反映了这一思想轨迹。从画面内容到绘制材料再到风格特色,从国画小品到重彩布画再到依旧是水墨和重彩但“版本”升级,有些看得出传承借鉴来自哪里,更多的则难辨具体出处,是兼容兼美吧,犹如和声变奏——空灵高蹈有宣纸,厚重坚实有布画,淡抹的、浓妆的,无不美轮美奂,圆融无碍。

在这方面,我能够感觉得到融会贯通对我个人的影响之大,从写作题材到表达方式,说是被重新塑造了也不过分,但是让我具体举例,能够说明的还是很有限的——我曾试图在《风化成典》创作谈的文章《背倚山东的面向》中,理清两者在本书写作中的交互影响,然而写出来的皆为浅表层次,真正深刻的其实难以言说——我们经常发现能够讲出来的,往往不是最关键的。

笔者:您的作品《风化成典》广受关注,“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的评委雷达评价这本书是“集历史、传说、散文于一体,把知识与考古,宗教史与人情,远古与现代性杂糅到了难以命名和分类的书”[3]。学者拉巴平措也在此书序言中评论:“说这部故事书的写作难能可贵,非马丽华莫属,是适当的,因为即使文坛高手们有心为之,很可能限于相关历史知识的不足,未必胜任;或者虽有熟悉西藏历史的人,但如果不具备相应的文学功底,也难以写得如此生动有趣。”[4]

就这本书的写作,可否谈谈您的知识积累方法及文学创作经验?

马丽华:《风化成典——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讲》这本书,实际上仍是个人纪实文学写作的延伸,如果需要分类的话,统称为非虚构作品没错。在走遍西藏的高山大川之后,我想我可以向历史的纵深出发。创作的初衷就是要深入浅出地介绍西藏文化历史,触及地理、宗教、民俗、风物等各个方面,同时以故事性增强可读性。我的这次创作尝试也算是出于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的策略——离开西藏,回到北京,其实还是做着涉藏文字工作。个人写作也随着环境的变化,从“田野”转向“书斋”。在这里我很愿意分享《风化成典》写作经验中相关资料的来源。创作谈《荣归记忆之乡——〈风化成典〉对于藏汉文史料的应用》补充在此书的2016年修订版中,概括了三大来源:

首先是藏文史料(汉译本),这其中又分为两部分。一为以《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为代表的晚近发现整理的资料,可说是激活并惊艳了吐蕃及其之前的时代;一为以《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和《汉藏史集·贤者喜乐瞻部洲明鉴》为代表的新旧史学名著,可说是极大丰富了整个地区史,使本书写作有所“本”,以至于鲜活有趣地构成本书基本样貌形态,所以我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一直就在那里,等待文笔接应。”[5]

第二是汉文史料。相关西藏地区的记载散布于浩如烟海的汉文史籍中,如何打捞?多亏有可敬的前辈藏学家辛勤拣选整理,几十年间出版有《全唐文全唐诗吐蕃史料》《通鉴吐蕃史料》《〈册府元龟〉吐蕃史料校证》,以及四卷本的《藏族史料集》,三卷本的《明实录藏族史料》和十卷本的《清实录藏族史料》等等,成为了解和研究西藏历史的案头必备。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当代藏学研究成果可供参照,某段历史、某个人物、某些事件等等。

第三是个人长期积累的一手资料,包括从口碑中采集而来的“独家旧闻”,当然更多限于近现代史上的具体人事,而非有悖于历史进程的内容。如果非要举例说明,倒有现成一例。记得在讲述敦煌与吐蕃的缘分之后,联想到这一缘分在今天的延续——1983年我休假返藏途中经历也颇具奇遇色彩:乘坐飞机与敦煌研究院专家霍熙亮先生邻座,询问之下得知了一大批佛像文物如何得以幸存,如何由二十四辆大卡车运送重归西藏的过程;随后跟随老先生去往色拉寺现场,亲见各地寺僧众欢天喜地请回镇寺之宝的盛况,于是就把这一信息补写在第五讲“吐蕃的遗产,敦煌的缘分”一节中。

前不久,有年轻同事还在问我,怎么可能会了解到那么多的西藏故事,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想来想去不外乎长期学习积累的结果吧!加之身边有那么多藏学大家,可以随时请教,写这本书的条件不可能更优越了吧,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吧!荀子《劝学》篇中有言,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风化成典》这本书体现的正是多方借助的成果。

《风化成典》所重述的故事本身很精彩,只是太过简略。写作过程中,心里想的是抛砖引玉:让藏族人民与各民族人民一道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共同书写悠久历史、共同创造灿烂文化、共同培育伟大精神的活动广为人知,并希望有更多的人以此为线索,用小说形式或影视手段让这些精彩故事开枝散叶。

笔者:学者称您为“人类学散文家”,格勒博士对您做过这样的评价:“在文学与人类学两座高耸的悬崖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6]。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从1998年您开始采写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的《青藏苍茫》,到近年出版同一题材的《青藏光芒》,可以说是又在文科和理科两大领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这之间的反差跨度有点大,请问您作为一位人文学者是怎样做到的?

马丽华:对于西藏和青藏高原全面系统的科学考察是1973年由中国科学院组织科考队进行的,迄今为止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都在持续进行着,既有基础研究也有应用研究,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努力,成果斐然。西藏珍视这一贡献,无论通史、科技史,都要浓墨重彩写上一笔,就仿佛这支科考队是自家队伍。犹嫌不足,1997年西藏科委(西藏自治区科技厅前身)委托我以文学形式为这项事业“树碑立传”,《青藏苍茫》其实是奉命之作,是向科学探索者的致敬之作。但是有了这个基础,之后直到退休前因为我连续担任了几届中国青藏高原研究会的理事和常务理事,有机会跟进这项事业进展,继续采写《青藏光芒》便不再是受人所托,而是完全出于个人意愿和情怀。希望这项科学伟业及其科学精神广为人知;希望由此探索而来的新知变为常识;希望个人笔下展示的西藏更加立体,不仅拥有景观之美、人文之美,更有科学之美之壮丽——就像这本书的副题所总结的,“经由探索史,揭示演化史”。《青藏光芒》的格局相当宏大,全书60万字、500余幅配图,可以说是“全景式叙写青藏高原科考历程,聚焦地球第三极之上的科学攀登,礼赞中国科学家书生报国情怀,再现华夏大地亿万斯年沧桑时空”[7]。如果还是听从召唤写作的话,这一回听从的是青藏科考事业的召唤,也是个人内心深处的召唤。

青藏科考涉及地球科学多个学科领域,对于文科人士来说确属高难度、大容量。由于相关知识严重不足,急用先学是必须的,但无论怎样恶补依然难懂也是难免的,因而不时陷于焦虑、感觉压力山大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好在总算写出来了。回想起1998年向大地构造学家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古海洋的水哪里去了?”相比较而言,今天的我在当代地球系统科学的方方面面,被刷新了的认知真是太多了,简直就像是被回炉重新锻造了一回。加之写作过程中,反复放眼名山大川,看它们所经历的演化时空既广阔又久远,由此重复着激动和豪迈之情,每当此时,就觉得其他题材的写作断不会有如此之“爽”的体验。尤其是相比科考过程的艰险困苦,本书采写过程中经历的辛苦真的不值一提。

笔者:《青藏光芒》是《青藏苍茫》的后续之作,不仅如此,听说您还在跟进“走过西藏”系列所涉地区变迁及人群的命运走向,修订版即将问世。请您就此谈谈修订“走过西藏”是基于怎样的考虑,有哪些深刻体会。

马丽华:我在西藏和为西藏工作的这40多年,正好见证了西藏改革开放全过程,40多年中许多事物的面貌已随时代洪流发生了改观,这些改变还将延续下去,书中人物的命运走向值得被跟进持续观察,也是个人心存的一个牵挂。

最近这几年里,我一直在修订“走过西藏”四本书,修订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一方面有必要保留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场感,另一方面,又以加注、补白方式尽可能地将那之后的变化进行介绍。例如浅表变化体现在行政方面,原先西藏自治区七个地市,仅有拉萨市是地级市,其余均为行署,现在则除了阿里地区以外,均改为市,市政府驻地改县为区,等等,略加说明即可。但是深刻变化无处不在,比较典型的举农牧区两个例子:其一是我熟悉的查古村,《灵魂像风》中以一整章的篇幅予以描述的查古村的日子及其田野上的岁时祭祀消失了。这个拉萨河南岸的古朴村庄摇身一变成为拉萨火车站,村民从此成为“城里人”;其二是嘎措乡搬迁了,《藏北游历》和《十年藏北》中反复写到的、曾从藏北高原申扎县迁往高原更高处的双湖无人区的这个牧业乡,现在已经举乡搬迁至藏南谷地的雅鲁藏布江畔,可说是翻天覆地大变化……另外,“走过西藏”涉及几个大的地区,内容体现各有侧重,变化也各有不同。就如《西行阿里》,这些年的考古成果十分突出,修订版不仅增补了文史考古内容,自然科学方面的新发现也很抢眼:一个札达土林几百万年的湖相沉积层中,相继出土了披毛犀、藏羚羊、岩羊、雪豹甚至北极狐的祖先种化石,被科学界称为“冰期动物起源地”。

当然,由于条件限制,特别是长期难以置身基层一线,所谓的“跟进”和补充毕竟有限,寄望于未来年轻人有兴趣的话,或能按照这几本书给出的线索,长期跟踪记录。

笔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的人生奋斗和不懈追求精神值得我们特别是年轻学子学习。高山仰止,期待早日读到您的新作。2022年5月10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刚刚庆祝了100周年生日,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亦将于秋季在北京召开,此时此刻我们想听听,您对立志从事文学创作的新时代青年有哪些寄语。

马丽华:在此,我首先献上对祖国对党的衷心祝福!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中国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新西藏和西藏现代教育的最高殿堂西藏大学。而新西藏为无数年轻人的命运提供了向好的转变,包括我自己和刚才所讲的、作品中所涉及的一切。西藏大学自成立以来,为国家为西藏培养了大批建设人才,在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前讲起来还是以文科居多,自从我接触到自然科学领域后,才发现西藏大学在理科方面甚至在尖端的天体物理方面也已走在前列并形成传统,这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地球科学方面,我在《青藏光芒》中特别写到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从西藏大学“挖”去的两位人才:冰川学家才东和生态学家斯确多吉,他俩都曾就读于贵校并担任贵校教师。

1922年,在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下,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年来,一代又一代青年用青春和热血书写了彪炳史册的壮丽篇章。青年兴则国家兴,青年强则国家强。青年一代的理想信念、精神状态、综合素质,是一个国家发展活力的重要体现,也是一个国家核心竞争力的重要因素。在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周年之际,我祝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再创佳绩。党的二十大是我们党继往开来,带领全国人民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新征程上的重要大会,必将进一步激发起全国人民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懈奋斗的磅礴力量。值此大会前夕,如果让我跟年轻人说点什么,我想说:躬逢盛世,感党恩、跟党走,倍加珍惜,志存高远、磨炼意志,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建功立业,报效祖国,服务人民,实现理想!同时,格外希望更多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在生活的浪潮中,体验生活、感悟生活,创作出人民群众喜爱的作品。

笔者:感谢马老师接受我们的专访,感谢您的祝福,谢谢马老师!今天,我们非常有幸聆听了您与西藏的故事,您用青春、热情甚至是生命走过西藏、书写西藏、想念西藏,您的经历让人钦羡,情怀令人感佩,我们读出了您对西藏的热爱与深情,读出了您对这片高天厚土和人民深深的眷念与思念。您和您的作品让我们开拓了眼界,也获得了精神上的熏陶。祝您身体健康,扎西德勒!希望在您方便的时候,诚邀您到世界最“高”学府——西藏大学讲学,让更多的学子可以聆听到您和西藏的故事以及您对青年学子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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