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情缘
2022-02-06韩玉
韩玉
暮秋初冬,风一场紧似一场,细雨凋残叶,玉枕生寒凉。晨起披衣尚觉得寒。槛菊在风中冻了一夜,着枝的花瓣堪堪未余几分。
白色蟹爪菊更经风一些,微露寒意。回屋取了白瓷瓶,摘取仅余的菊花瓣,盛瓷瓶中,午睡后煎菊花茶。白瓷瓶,那年去景德镇画瓷,自己手绘的,画瓷时想到了某位古人,竹篱老丈,荒草斜阳,沾了一点野外村落古气。今日瓶子派上用处,注清水,插白菊,像为前人筑了一间东篱陶舍。少一座南山,未免美中不足。红尘俗世,本就没有南山。
前人意蕴是好的。没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一样花开为底迟,菊花还是少些底气,到底单薄了。
秋菊味颇清苦,有些艳,清丽奇雅,却无风尘感。幼时,父亲爱种菊,后院小园圃,一到深秋肃杀时候,满园清朗,卷叶伸枝,伴着天上南飞雁,别有一种草木摇落的旷远怀抱之感。菊一年一年开,人却一岁一岁远了。
闲时也铺陈,菊影照壁的好,一定得蟹爪菊,长短一溜花架子,高低错落着架上十几盆,一枝、两枝、三枝的都好。旁需有陪衬,别类秋花,小鱼池,或盛画筒子,南瓜头,一枝一串红柿子,假山石,菖蒲草,笔架山也行,与菊花相互映着。半下午的斜阳,或晚间读书灯,把菊影照在墙壁上,勾起许多幅好画。或者在长廊山窗下,摆一座菊花台,约二三好友,坐在群芳丛中,喝一点清茶,谈几句闲天,也是好的。
日里闲翻《山窗小语》,菊花锅子刚读了一个起头,闲事叨扰,撂下手,竟忘记续读。夜里梦到吃火锅,不是老北京的铜锅儿,竟是张恨水笔下的菊花锅子。一群人围着,火锅呼呼冒着热气,窗外是寒了,忽然人一声喊,来喽,大家移目,两大盘子菊花瓣儿,白生生的,蟹爪菊花,摆在铜锅旁。也不是为吃,不过调弄一点情调。就为这一点情调,也有人拈了菊花瓣儿,放在嘴里嚼了。清晨醒来急着去拿书,翻到那一页读起来,果然是菊花鍋子。那菊花是不吃的,情味而已。张先生隔着百年光阴,竟给我托了一个梦。
古人说野桃含笑竹篱外,是不恰当的,应是野菊含笑竹篱外。野菊含笑也是不对的,菊是天生的孤峭格局,清逸孤冷,令人想起黄山谷的诗“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清秋时节,游历蜀中,秋气渐渐深沉袭人。青山、细雨、绵密秋风,与北方略有不同。一路走鸟道,过剑阁,看江流,去眉山,往青城,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宿客舍,在茶室饮蜀地新茶,窗外夜色清朗,回味东坡故居一草一木、一宅一室,他于儋州老境悲凉而生的故山之思。“故山”二字真惹人情思,忽然想起家乡的柿子树。早年院子里有几株柿子树、樱桃树,每岁深秋,父亲总爱念叨一句话:墙外的果子是路人的,树冠上的果子属鸟雀所有,余下的果子是我们的。
喜欢柿子的人多,我却格外喜欢柿叶。每年秋风起,都要去西山。北京秋天,除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玉泉的夜月,便是西山的虫鸣与秋叶最可人。人人解说清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我或许有着一丝诗人的悲悯。一片叶子,由青变黄,由黄而红,总会先于他人感知气息的变化。前人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雨成秋,我是由叶子色彩的细微变化,感知秋天来临。可惜,西山多红叶多枫叶,几乎不见柿叶。
今年秋,远方的友人殷勤千里寄赠书册,书中夹了几枚柿叶。翻看书页,惊喜不断。一忽儿是阔大肥胖的一枚,一忽儿是清瘦俊逸的一枚,最可喜的是,一枝三叶三色,赤、橙、青绿,一册小书,竟是一片谁染霜林醉的秋意。这柿叶曾在树上灿烂妖娆,经另一双眼睛凝望过,经另一双手抚摸过,小心夹于书页间。如今它千里经行,握于我手中,柿叶本自无情思,孤舟一系故人心。世间物之珍贵,在犹可寄意也。
友人居于大别山腹地,山中自有天然烂漫。尤其秋来,秋风、秋雨、秋叶、秋色、秋声、秋气,皆是不染尘色的纯粹、干净。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天地有大美,而不自以为美,是自性纯粹。见一叶,而知山中渔樵,知泉石草木。一个读书人,假使逢时遇合,至卿相如反掌,唯有归于山林却是古今难事。我爱山水草木,喜山居,喜爱有山水气质的人。
细雨生寒,人面沧桑时节,北京四合小院里,几棵树,挂满滴溜溜的柿子,灿然可喜。住在院子里的人,抬出梯子爬上树,一枝一枝小心摘取。有时望着火红的果子,半青半黄的柿叶,都会想起郁达夫寓居北平时打枣子的情景,儿子在一旁抬头看。枣树旁,一树红柿子,那个叫做龙儿的孩子五岁便夭折了。每到柿叶红时,郁达夫便想起这锥心的往事,在他笔下,柿子与枣子便成了北平秋季悲凉的象征。这一喜一悲的北平秋季啊,总让我生无出限依恋。
旧传杭州有一和尚,颇有异禀,于窗前植梅花数株,日日闲坐室中,盯着梅花出神。一日起笔纸上,直追活生生的梅花,神似窗前那一株。和尚心思娴静,犹似山中木叶,水湄风骨。明年或可学着窗前植一柿树,自春到秋,新绿、青绿、苍绿,浅黄、藤黄、橙黄、秋香、赤朱,一一看过,或可得一幅秋风柿叶图。
自幼对色彩有着异常的敏感,年岁很轻时,爱冷色,如今喜暖。柿叶之美,尤美于朱黄二色。朱黄乃贵色,“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翩翩贵公子,身着赤黄,必有岩壑之姿。柿叶的赤色如公子衣裳,明亮可喜,在秋雨淅沥、悲秋成病的时节,予人欢喜、温暖、明亮。
古人红叶题诗,不知是否与柿叶相关。唐代郑虔家贫,无钱纸笔,居青龙寺时常取柿叶学书。
更有趣的是柿叶的筋脉,脉络似琴弦,如君弦,君弦乃七弦中最粗硬不易断者,小儿可取做游戏,略有金石风骨。
又是一岁秋寒,木叶纷纷。柿叶,曾在这一季里绚烂过,旋又凋零,明朝又将灿然复生。
汉唐人眼光向外,江山万里,烽火家国,下笔都是霄汉气象,宇内情怀;明清人眼光向内,斋室之间,花草之上,做得才子文章。
从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到吴丛先的《小窗自纪》,再到张潮的《幽梦影》、张岱的《陶庵梦忆》,明清才子撇开宏大的理论体系和正统的经史著述,心追不拘一格、短小易读的小品文。高人逸士,文人雅趣,琴棋书画,山水鱼鸟,花草园林,天地间入得眼内,几无遗漏。
写花草,还属张岱,不张扬,不虚比,写其所见所历,心思平静,少波澜,不跌宕,非有他那样心如枯井不能为。
自幼爱芍药,单片五瓣的白芍,五六月间,盛开于碧绿的原野。城外青草地,四野空旷,一朵一朵白芍药散放于其间。草地尽头有一眼泉,极深,小孩子不敢靠近,怕被泉水吸进去,怕陷进湿湿的草地里去。大人说泉水甘甜,有胆大的孩子冒险走过去,听见泉水汩汩流淌,掬水在手,甜甜喝一口。草地、白芍得泉水滋养,长得好看,刮风天尤其好看。
六月里,草长高了,齐腰深,風一刮,大片深绿色水草顺着风向齐刷刷倾倒,露出一朵朵随风摇摆的白芍药,大片绿野在风中摇动。孩子们采摘芍药,一天天,一朵朵,日暮归家,清水杯子,泉水养着。花一点不娇气,隔夜早起,淡淡清香绕室。芍药有药香气,清早的芍药多清香,几乎闻不到药香,到了中午,阳光暖地气也暖,药香味才悄悄散出来,一丝一缕清凉。
雨中芍药可赏,有情芍药含春泪,最是楚楚动人。月下的芍药我见过,真是清素,连月色也是清香的。偌大一个庭院,踽踽花圃间,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枝花影,玲珑清白,有些可怜意,月下无人更清寂,看得人心疼。美,总是令人心痛的。
张岱笔下芍药风姿迥异。兖州人种芍药如种麦,以邻以亩,真是阔气。棚于路、彩于门、衣于壁、障于屏、缀于帘、簪于席、茵于阶,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每读到此,连连叹息,人若芍药堆中,真无法处之。他不只写芍药,更写牡丹、菊花、罂粟、虞美人、秋海棠。写天台牡丹大如拱把,是平常事。某村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千,花大如小斗。写菊花,名为《菊海》,浩如花海,“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更写菊花鲜艳有如日色,美丽异常。他将花草当作纯粹自然事物看待,与时代、政治环境无关,他不为任何朝代说话,只为自然界里美丽多情的花草代言。
一个人,历经半世繁华,始知人间万事皆是过眼云烟,浮华绮丽,终成一梦,心思渐趋于平静安详,人生的甘苦跌宕尽数藏于心底,下笔皆是淡然出之,似乎也并非坏事。他锋芒尽敛,不再随意褒贬,只是平心静气地观照世间一切事物,将自然界的美纳入笔端。
芍药有情,能近人,别名将离。芍药茵里史湘云纵情醉眠,芍药也生出些人情味。只见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白乐天芍药诗句,我很喜欢,“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一开一落之间,岂止花事?分明尽是人情。欲把残花劝世人:一切皆是如幻身。
槐花白,白得安静。即便一山一川,白得像下了一场雪,也是一场安静的白。梨花白得惆怅、白得清明,李花白得小气,槐花白得静悄悄。暮春时候,桃花落了,杏花落了,梨花落了,李花落了,丁香也落了。独有槐花,一袭白衣,独领绿云鲛绡,在绿意如海中,不声不响,一舟独行。
槐花香气,也讨人喜欢,我喜欢叫她香息。说是息,却是不停息,香气连绵不断,从树下走过,一身裹在香息中,十分满足。一日打小径走过,看到一对老夫妇,转圈在寻找,嘴里不住念叨“哪里来的香呢,哪里来的香呢”。槐树高大,花香在头顶,泼洒下来,无声无息,待我说与她们,老夫妇惊喜地仰头看,连连惊呼。槐树虽壮大,却活成了隐士,未必赢得生前身后名,依旧静悄悄。
许多人喜食槐花,和面笼屉蒸,槐花炒鸡蛋,这两样我都不喜欢。午后,槐花园里,看花人睡去了,有人打花下走过,一片白,一袭香,不自觉伸手摘了,去了花蒂,放在双唇间,轻轻一吸,一丝淡淡的甜,就一丝,多了也没有。那甜香,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是豁人性灵。若有若无,是人间妙境。
槐树叶子太繁密了,繁密,少风姿,不耐观。插花,罗罗清疏方能得致。罗罗清疏,也适宜自然界中花与叶。许是到了秋天,花去了,唯余槐树叶,半青半黄,风一吹,半去半留,才见风致。
极少有人折槐花插瓶,槐花密,枝条太柔软,没有形状,插瓶无风姿。太喜欢槐花香,日暮黄昏,晚风清凉,守在窗前张望,待天黑,往园子里折槐花。装在帽子里,小心捧着回来,养在清水里,帽子里尚留着余香。尽日庭前无一事,香落青丝枕花眠,对得起槐花香。
槐树是极平常的树种,不如梅竹高雅,不比桃花灼灼灿烂。槐花有村姑味道,也像大宅门里的小妾,没地位,无气场,也就没了气韵。印象中,某部影视剧里有个七姨太叫槐花,生性懦弱,被人欺负了也忍气吞声,不敢怒不敢言,看得人又急又气。
槐树高大,盛夏时节,可谓遮天蔽日,可就是憨。那人在堂屋里斜着眼,打着嗓,喊槐花,拉着长声,拐着弯,槐——花——,腔调是使唤丫头的劲儿。槐花正玉簪罗髻,镜子前长长的一声,哎——无怨无悔无才思,廊檐下都飘着槐花香气,一宅子旧气。北平的槐花,确有一丝遗老遗少气息,仿佛穿着长衫马褂的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斜桥的影儿里,那么闲闲地一站,眼神不定向哪里,就那么通身的民国气派,骨子里带出来了。
村落里也有名唤槐花的女子。暮春夜晚,坐在槐树下,清汪汪的一轮碧月,她一双手,灵巧地穿梭,一串串槐花,结成同心结,结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她一身朴素,却编织了一身诗意,白月光铺洒在她身上,月光的白,也是槐花的白。
槐花有乡音味道。槐,即“怀”,是怀念,也是怀乡,怀乡音乡土气。友人少年生活之地,旧屋前后植槐树,后辗转他乡,念念不忘家乡槐花,遂将书房名为槐花老屋。每日在书房中清坐、读书、画画,心下念的都是儿时屋前的那几株槐树。槐树,也像老实巴交的农人,朴素地不言不语,看到槐树,总叫人想起阿公阿婆,弯腰驼背,日出耕作,日落歇息。
古谚说,前不栽杨后不栽柳,槐树却没有忌讳。古有“槐府”之谓,意思是三公的宅地官署。槐树有吉祥意、祥瑞气。以槐代科举考试,科考那一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苏轼有《三槐堂铭》,以咏北宋王家功德如槐荫。兵部侍郎王佑文章作得好,有政声,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遂在院中手植三棵槐树。后来儿子王旦果然位极宰相,当时人称“三槐王氏”,在开封建了一座三槐堂。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归视其家,槐荫满庭。
责任编辑 刘燕妮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