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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没有故乡月

2022-02-06符浩勇

红豆 2022年1期
关键词:稻香

符浩勇

走出亚西商厦,李卓群松松领带,一下子就觉得轻松起来。

刚才王总说这次公司的招聘工作就按这个方案来实施,他心里就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这些年来,诸如此类的小小成就像铺路石铺就他的职场之路,让他扎扎实实一路走到现在。

斜阳残照,却被错落的高楼阻隔在后面,大街上荫翳灰暗,只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漏进一抹金光。天色向晚,街上反而更加热闹起来,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晃悠的背脊,总是在匆匆赶路。他们身后的背景都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悄然隐没的任何一张面孔。他知道自己无疑也是个一掠而过的身影。

他去取车的时候,看到路边坐着一拨人,七零八落。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有的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的独坐望着大街发呆,身边都放着一些工具,是大锤、铁铲、砖刀、灰桶等。这么晚了还在候工哦!他心想,也许他们中有的人这一整天还没找到活干呢。若如此就白白耽误了一天,一分钱也挣不到。

他驱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一辆运煤的三轮车在他即将拐弯的那个丁字路口翻了。

在这辆三轮车翻倒之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他的车身边经过,他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有着粗壮、结实的体魄,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能够在街上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发出如此吓人的声响,让路人惊慌失措地避让。他们有着粗鲁洪亮的嗓门,让开!让开!!一路喊叫着闯荡过来。他开着车仿佛也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

三轮车突然翻了,那两只翻上来的车轮还在惯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转动着,就像转上了瘾似的。那些煤球翻滚在地上,有的还在继续翻滚。而那个蹬车的汉子,被压在车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鲜红的血从黑色的煤灰中渗出来。汉子在喊,满嘴煤灰地喊,喊着让谁拉他一把,或是把压在他身上的车和煤搬一下。他可能伤得不轻,如果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了,他是很少向谁乞求的。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汉子。离他最近的人开始迅速后退,因为他的手像长臂猿一样越伸越长了。疼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显出一脸绝望。李卓群想过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他把车速减慢了,在车上支着身子,在离汉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却不知怎么发抖起來,一个念头像蛇一样咬了他一口:如果汉子突然赖上他,如果他抓住他的手就再也不肯松开……这个念头在他脑袋中转了半天,而那两只空转的车轮早已不再转动。

最后是交警过来把汉子弄走的,他看见那个像墙垛般壮实的汉子,腰部以下已经血肉模糊。他可能是摔断腿了,皮肉摔破了,一辆三轮车不可能把他压成这样,但他的脊梁还十分坚硬,也可能是僵硬了。几个交警搬起他时就像搬着一根折断成了两截的木头,他不知道汉子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有时候,一个很普通的拐弯的道口,可能会成为一个人命运的重要转折点。他正在这样想着时,忽然感到那个汉子像是盯了他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绝望。

在这条街上,他时常会被一些绕也绕不开的人拦住。一个人的出现,有时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他在这条街上一出现,七八个卖花的小姑娘,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泪眼汪汪。而他已经被鲜花包围了,全都是没有根、修剪得很整齐的花,用保鲜膜包着,散发出短暂而令人恍惚的花香。他每次都买了,愿意掏出一点零钱,让她们的眼睛放出一丝亮光,至少不那么忧伤。这也让他心里获得些许慰藉和安宁。

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许多人匆匆地从他的车边走过,他又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进城务工时的情景,他庆幸自己是幸运的。

李卓群中学毕业那年还在乡下,名字只叫李群。在村里干了不到三个月的农活,他就开始三心二意,要往外面精彩的世界跑。他娘说,既然考不上大学,那就认命吧,别想那么多了,娶妻生儿是头等大事,同村比你小的都生儿生女了,你要是觉得稻香她可心,人家父母也不反对,你就娶了她吧!可他很倔,他说要进城去,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要去闯荡一番。娘终是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娘给了他一个地址,又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三升糯米、两瓶花生油要他带上,让他进城去找一个叫贾时良的人,说那人在村里当过知青,村里人待他不薄,他答应过乡亲会帮忙接济村里人的。走的前夜,李卓群去找稻香。稻香名如其人,秀气可人,像秋天田野上抽穗扬花时的稻香一样迷人。读完小学,她却因她爹染病辍学了,但节假日里,他俩在一起劳作,情投意合。他找到稻香,信誓旦旦地说:“等着我,等我在城里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

告别亲人后,他从村里弯仄的小路走到镇上,挤上通往县城的客车。他在县城住一宿,第二天才搭上通往省城的客车,一路颠簸,到了省城,太阳都快落山了。

辗转打听,好不容易找到这家门牌,敲开门,门里挤出一张中年男人瘦瘦的长脸,盯着他问:“你找谁?”他说:“我来找时良叔,他姓贾,在我们村里当过知青,我娘让我……”话还没说完,还未来得及掏出娘临行时给他的写着地址的纸条,那张长脸就皱着眉头打断他:“贾时良不住在这里,他早搬走了。”他急忙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长脸回答说:“鬼知道他搬到哪去了!我跟他不认识,反正他不住在这里了。”大概是见他心有不甘的样子,又说,“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他?你还是回家去吧。”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本来他只是打算到县城先混一段日子,看情况再说,没想到娘在省城还有贾时良这么一个人脉,一兴奋胆子就撑起来,直奔省城来了。这下可好,找不着贾时良,他人生地不熟,背着行囊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找了家小店,用糯米兑换钱,先住下再说。

第二天,他想再去找贾时良,却不知道从何找起。“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觉得门缝里那张长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只能靠自己了,先找一份工,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解决吃住问题是最要紧的事。

在街上,他很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流和呼啸而过的车流。他必须穿越到对面的街道去。城市的每一个轮子都在高速运转,城市不会因为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而放慢速度。他试探着迈了一下腿,又惊恐地缩了回来。找死!一个人从一辆旧车里探出头来。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忽然感觉到了城市离死亡的距离有多近,或许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这比从乡下到城市的距离不知要近多少。当然他不是来找死的,而是找活下去的路。他盯着大街,仿佛要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觅出一条路来,一会儿又看看大街对面,仿佛只要穿越了这条大街就能抵达他的彼岸。

他走过几条街道,问过杂货店,问过小饭店,问过洗车场,人家都不需要他。他发现街边站着一堆候工的人,便也混在其中,想守株待兔。可是,半天过去了,眼瞅着雇主来了一个又一个,候工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就是没一个雇主肯要他。这也难怪,或许自己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既没技术也缺力气,手里连一件粗糙的工具都没有,谁会要他呢?到最后,他急了,拽着一个看似是领头的人,要人家带着他,只要给碗饭吃就行。那人白了他一眼,手一甩,不搭理他,只带着自己那一拨人扬长而去,把他晾在后面。工作没找到,肚子也不争气,饿得咕咕直叫。望着店铺里刚出笼的包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得不很便宜卖掉两瓶花生油。他狼吞虎咽地吃包子时记起了家乡田野上的稻香,禁不住想放声大哭。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有泪只能往肚里咽,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孩子在嘤嘤哭泣。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街边哭,看上去像是迷了路,一副又饿又怕的样子,很无助。许多人停下来看她,却又都走开了。他想起稻香小时候上山打柴迷路的情景,就走上前去,用自己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块烧饼给她。女孩不哭了,但说不清家到底在哪里,只是一味地跟着他,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他正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时,女孩的父亲急匆匆地赶过来,问清缘由,对他感激万分。他已身无分文,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讨要回家路费,没想到女孩父亲问:“你是进城找工的吧?要不到我们公司来干吧。”他喜出望外,差点流泪跪了下去。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现在的李卓群是亚西投资贸易公司的副总,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成了家,也算是立了业,买了房,购了车,虽然欠着银行贷款,但生活是优渥的,也算成功人士了。但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每次想起,总是唏嘘,又总是催他奋进。

路边那些候工的人不知回家了没有,也许他们还在甩牌、闲聊或坐着发呆,好像全然没有一点要散去的意思。他知道,城里像这样在路边候工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眼下他正负责公司的招聘工作,但并不是他想招谁就招谁,就算他有这个心愿,也没有能力去发善心,把所有候工的人的工作问题都给解决了。王总说了,公司的发展壮大,关键还是要靠人。公司能有今天的辉煌,就是因为有一批像李卓群这样的才俊在努力拼搏。公司要继续走向新的辉煌,必须招贤纳士,网罗年轻人才。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

王总对他有知遇之恩。王总交代的事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做好。王总就是当年街上那个迷路小女孩的父亲。这些年,王总的公司越做越大,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公司了。他在王总的公司里一步一个脚印做到副总的位置,靠的是他的才干与勤勉,当然与王总的提携也是分不开的。他知道自己在专业上或许不是最拔尖的骨干,但忠誠于王总是绝无二心的。

驱车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李卓群的心里并不平静。讨论招聘方案时,有人提出,应聘的条件中,有一条必须是985院校毕业,或者也应该是211院校毕业。他不以为然,认为应该侧重业务能力,不要对文凭过于苛求。他以公司里的员工为例,说中专毕业的不见得就比大学毕业的工作能力差,重点大学毕业的也不一定就比一般大学毕业的业绩干得好。这样说的时候,台下不少人惊异地盯着他,低声议论着什么。他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就骤然停下了,没有做更多的展开。在座的中高管理层中,就他的文凭最低。前些年,为了文凭的事,他没少熬夜,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敢耽误学习。十年八年辛苦下来,函授大学、在职研究生,这样的本子他也拿过几本,虽然从中也学到不少东西,但这样的文凭摆到桌面上,总有那么一点混迹科班的羞涩。尽管如此,在座的管理层中,不可否认,业务方面他做得最好。那些人好像也心知肚明,有所顾忌,不与他争论能力与文凭的关系,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文凭条件必须高标准起步,严要求、严管理。

他把招聘小组讨论的情况给王总做了汇报,让王总最后定夺。王总沉吟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想法很对,但他们的意见也没错。”王总接下来跟他分析,说就以你当年在中学时的学习水平,放在现在,还能考不上普通大学吗?现在的条件这么好,到处都是大学生,一个年轻人,如果连大学都考不上,他的能力确实要打个问号。他觉得王总的分析很有道理。当年没能考上大学,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结,恨自己生不逢时,好在女儿争气,考上了财经类的综合性大学,算是替他圆了全日制的大学梦。

他终于想通了。再次把方案做出来,王总很满意,但也特别强调,说方案是好的,关键在实施,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他说这个请王总放心,他不会拖泥带水的,更不会让公司形象受半点影响。

虽然拍着胸脯向王总作了保证,但他还是感到压力很大。有同事、朋友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希望他到招聘时多多关照;有的应聘者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想走他的后门。对这些招呼和请托,他一律以公事公办的方式予以应对,不想掺杂进个人的情感。今晚有个饭局,但他借故委婉推掉了,就是考虑到可能有人请托。他想,与其去招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回家多陪陪老婆呢!

这些年,有不少同行在不同场所抱怨,只要你进了省城站稳脚跟,你就无法摆脱市里县里来人的烦扰或者纠缠。谁都有六亲七戚、裙带关系。你帮他把事办了,孝敬菩萨的话也会说;可要是办砸了事,他也会当面甩脸就走人。

他给自己立了规矩,这次公司招聘的事,不管是谁请托,不管来自什么方面的压力,都要坚决顶住。

李卓群回到居住的小区。此时已华灯初上,小区里显得格外安静,家家户户灯火明亮,从窗户里透出祥和与欢乐。尽管这些年在城里打拼滚爬,疲于奔命,但每当驱车回到居住小区,看到楼上亮着柔和灯光的窗户,还有妻子倚窗期待的身影,他就感到无限幸福和温暖。

他把车开进车库,将车停好。此刻,他想象着妻子就坐在饭桌前,守着热菜热汤等他回来吃晚饭,心头一热,不由得就加紧走了两步,可皮包里的电话又响了。知道他负责公司的招聘工作,这两天打进来的电话大多是请托,他不想接这些电话,有些话说着说着就没意思了。他甚至想把电话关机了,却又担心公司有什么事给耽误了。

电话是贾时良打来的。这个贾时良就是当初他进城时要找的那个贾时良。当初他进城,一心一意要找这个贾时良,却没找着,后来就不再找了,要不是娘几次问起,他大概把贾时良这个人都忘了。听娘的意思,好像贾时良这个人很有本事,而且娘跟他的关系不错,他的事贾时良能帮的话一定会帮的。娘嘱咐他想办法再找找贾时良,多个朋友多条路,说不定突然就找着了呢。他嘴上应承,实际上没再找过。不过,后来贾时良还真的是突然就出现了。这事说起来纯属偶然。

大概是十年前,王总的公司兼并了另一家公司,这时李卓群已经是一个部门的经理。他在一张人员花名册上看到了贾时良的名字,眼前一亮,心里想,莫非他就是娘多次提起的那个贾时良?而后又想,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那么巧呢!等到真正见了面,他发现那个叫贾时良的人,居然就是当初自己刚进城时敲门后见到的那张已经发胖的长脸,心里十分失望,还掠过一层厌恶。贾时良见到他时,脸上也红透了,不敢正视他。二人都互相认出了彼此,可谁也没有主动相认。李卓群耿耿于怀,当初他为何不愿意相认?是怕会给他带来麻烦,还是像稻香说的那样城里的人情比纸薄?“贾时良不住在这里了,他早搬走了。”“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他?你还是回家去吧。”他忘不了这样绝情的话,忘不了门缝后面那张冷漠的长脸,觉得这样的人,不认也罢。

而偏偏在那以后,贾时良被分到了他的部门,他成了贾时良的上司。同在一家商厦里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几次尴尬,几次欲言又止之后,贾时良主动挑起话头,东扯西扯就对上了号,扯上了关系,却闭口不提当初隔着门缝的那次相见。他呢,也不点破,装作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自从扯上关系之后,贾时良对他变得殷勤讨好,人前叫他经理,私下里称他贤侄,还几次说要故地重游,回村里看看。但李卓群对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有时叫他老贾,有时干脆就叫他贾时良,既没有特别的关照,也不给小鞋穿,纯粹是同事关系。对待小人,表面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好。

眼下贾时良已经退休,他打来电话究竟有什么事呢?莫非他……李卓群感到纳闷,心里不由得猜测起来。接了电话,自己果然猜得不错,贾时良有事相托。贾时良在电话里先是热乎地客套一番,然后说他有个外甥这次要到公司里参加应聘。李卓群说:“想应聘的话就投简历嘛。”贾时良说:“已经投了简历,希望到时你能关照一下。”看来,贾时良还是看好他们的关系,对他抱有希望。李卓群听了觉得好笑,心里想,且不说当年他不近人情地将自己拒之门外、不管不顾,就是当年他雪中送炭实实在在地帮了一把,遇到招聘这样的事,自己也是要公事公办,绝不会不讲原则的。他甚至还有些庆幸,幸亏当年贾时良不肯相认,将自己拒之门外,绝了这份人情,不然的话,他今天找到自己头上,还要费些心思呢。他若是关照,有违原则;不关照的话,又欠他的人情,心里过意不去。

“你也知道公司招录面试规定的……再说吧。”他说着就挂掉电话,朝自己的家门走去。

自从女儿上大学后,家里就更加冷清。一晚接着一晚,总是饭局不断,他觉得有些愧对妻子。虽然妻子不说什么,但他能读懂她的心思。他想好了,从今往后,不太重要的饭局,能推掉的就推掉,尽量有多一点的时间在家陪妻子。

“您好!”

“你好。”

李卓群走向电梯间时,有个女孩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了个礼。感觉女孩那张脸的轮廓很熟,好像在哪见过,可他一下子想不起来。正要擦身而过,又听见女孩说:“您是李卓群叔吧,是我娘叫我来找您的,我娘叫稻香,我是她的小女儿。”

稻香?哦,对了,是稻香!眼前的女孩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稻香,难怪那样眼熟。说起来,他可是有二十多年没见到她了。

进城前的那个晚上,他把稻香约出来,二人默默地坐在村前的草地上。夜色幽深,月牙弯弯,明星相伴,村前的田野上,微风吹拂,稻浪朦胧,稻香阵阵。“月儿真好看!旁边那颗星好亮,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稻香首先打破沉默。他说:“不太清楚,好像叫跟月星吧。小时候不听话,我奶奶骂,总说要赶去跟月。”稻香说:“是啊,每一次都是跟啊跟,那颗星总是跟不上月亮,最后自己都跟丢了。”他听得出來,稻香好像不愿意他离开。他就安慰她:“稻香,你放心,星跟月会跟丢了,但我是不会忘了你的,就像我不会忘了秋天田野上的稻香一样。”稻香听了,没有一点感动,只是淡淡地说:“城里人人情比纸薄,你要悠着点,你进城去了,就好好奔你的前程,别老惦记我。”说罢站起身来就走。那一刻,他动摇了,心想要不就算了,就陪着稻香老死在村里也心甘情愿。可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不会轻易放弃。第二天,他还是毅然进城去了。

从一开始,他就倍加珍惜王总给的机会,全身心忙于工作,根本顾不上别的什么,甚至年节都主动顶班替班值守。待到两年后,他回到村里,带着在城里买的礼物,喜滋滋地去见稻香,稻香却已经嫁了人。这两年,稻香在村里等着她,山里的风霜削走了她的俊俏,生活的重负练就了她的沉稳。稻香见到他就说:“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们命不同路就不同,你就忘了我吧!”末了,她衷心祝贺他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还希望他今后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感到很失落,却也只好面对无奈的现实,往后两三年间,他回家过年,还让人给稻香捎去城里的礼品。再后来,母亲过世,他就很少回家乡了。有一回,有个同香火的叔辈儿子迎亲娶女,他赶回去了,却在镇上了解到自己提早回来了一天,他一时就犹豫是到乡下叔辈家过夜还是在镇上开房住下,弄得好不尴尬。他不由哀叹:“父母在,人生尚知来处,父母走了,生活只剩归途。”这些年因为追求业绩,忙于工作,加上各种各样的应酬,他已经不怎么与村里有联系了,除了清明节必定回乡尽孝心,逢年过节大多是在城里过。渐渐地,他也早忘却秋天田野的稻香。

时间过得真快,稻香最小的孩子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她找上门来要干什么呢?李卓群很快就回到现实中来,心想,稻香让她女儿找上门,应该是来投奔他的。这些年,农村越来越多的人进城务工,竞争很激烈,她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但如果不能给她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她还不知道要在家里住多长时间呢!这件事要趁早打住,不要让她留下什么念想,于是就说:“那人不住这里了,他早搬走了。”女孩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我跟他不熟。”见女孩心有不甘的样子,他又说:“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他?你……你还是回家去吧。”话刚说完,他心里猛然一惊,这话怎么那么耳熟?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呢?

女孩向他道谢,然后转身离去。他忽然想起来,是贾时良,这话是贾时良说的。当年自己从村里进城,无依无靠,想投奔贾时良,可贾时良开门见到他时,将他拒之门外,不肯施以援手。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贾时良都已经退休了,自己还是不肯原谅他,可这种话今天又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那不就是又一个贾时良吗?他一时感到无比羞愧。

他向正在离去的女孩喊:“姑娘,你回来。”女孩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说:“刚才我没听清楚你问的啥,可能张冠李戴搞错了。你找的是谁呢?”女孩说:“找李卓群叔。”他说:“是不是四英岭的那个李卓群?”女孩说:“对呀,我是四英岭的。”他说:“哎呀,这么说你就是稻香的闺女了,我刚才没认出来,我就是你李卓群叔啊!这样吧,你大老远地来一趟也不容易,先到家里住下。进城找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慢慢来,不要急,办法总是会有的。”

女孩听了,对他嫣然一笑,说:“李卓群叔,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去年就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公司上班,这次家乡要修大桥,我回去了一趟,我娘让我给您捎些您爱吃的土特产。”

他听着很羞愧,一脸窘态。这么多年,乡下的稻香还记着他!待女孩走后,他忽然记起前不久接到家乡一个庆典请柬,他实在太忙,原打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此刻他决计不管多忙也要回一趟四英岭。

他似乎又看见了秋天里村前那片田野上,稻浪翻滚,穗香飘荡……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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