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图
2022-02-06曹多勇
曹多勇
宗平和苏亚枯坐在沙发上,各自刷手机,半天不说一句话,二人自觉不自觉地尽可能相距远一点,谁都不愿干涉谁。
宗平和苏亚都五十六岁。年纪不算大,心态老。身体不算差,言语枯。语言枯,不是因为刷手机,是吵多了、吵烦了、吵够了、吵伤了,不想再吵了。
夫妻俩过日子,怎么能不说话呢?到了非说不可、不说不行的地步,彼此才勉强张口说上那么一句半句的。比如宗平要去菜市场买菜,就问苏亚,今天买什么菜?苏亚反问,是你去买菜还是我去买菜?宗平说,我不是问你想吃什么菜吗?苏亚说,我跟你过日子三四十年了,你连我喜欢吃什么菜都不知道?要是搁过去,他俩会因这么一点小事而吵起来。现在呢?宗平会说,我问你买什么菜,是想买你喜欢吃的菜,我的一片好心你当作驴肝肺了?苏亚会说,你连我喜欢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可见你对我从来就没有上心过。现在渐渐老了,不想吵架了,也吵不动了,宗平咕咚地咽下一口唾沫,出门去菜市场。苏亚留在家里再唠叨,只能自个儿唠叨给自个儿听。
上午,苏亚拖地、洗衣,忙一忙家务活,宗平看一看闲书,写一写闲章。大半晌午的时候,宗平把菜洗好、切好,再把米饭煮上,就停下手。这么些年宗平没学会烧菜,不是宗平不烧菜,是宗平烧菜不好吃,苏亚不让烧。这一点却成为宗平是个懒男人、笨男人的污点与证据。苏亚说,你不是一个懒男人,你不烧菜?你不是一个笨男人,你烧不好菜?
吃罢饭,洗罢碗,宗平要做的头等大事是睡午觉。苏亚也睡午觉,只是跟宗平不是一个时间段。宗平下午两点钟起床,苏亚下午两点钟上床。这倒不是苏亚有意跟宗平势不两立对着干,是闺女高中三年逼迫她养成的午睡习惯,想改改不了。闺女上高中,苏亚每天中午都是看着闺女睡午觉,按点喊醒闺女,不能有半点差错。喊早,闺女睡不好;喊迟,闺女要迟到。闺女午觉醒来去上学,宗平午觉醒来去上班,苏亚才松口气,赶紧睡午觉。
下午,宗平还是看闲书、写闲章。苏亚一觉睡到四点多,骨碌一下爬起来,收拾一番头脸去商场。苏亚每天下午都要去一趟商场,就算什么东西都不买,照样要去那里逛一逛。苏亚走出家门,宗平也走出家门。宗平不去逛商场,是去遛弯子。离家不远是望湖公园,公园里有一个人工湖,沿湖路边栽水柳,风一吹,柳条柔软地往行人头脸上抚摸。公园里有四季不一的花草树木,宗平一边转圈子一边看花草树木。公园里有年岁不同的人,宗平一边转圈子一边看他们,从来不跟别人搭腔说话。宗平来这里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气,需要追求自在的时光。看四季风景没有负担,看人没有负担,跟别人搭腔说话,就有负担了,就不自在了。宗平觉得这一时段过得最轻松、最快乐。去年搬家到葛大店,苏亚来过望湖公园,来两回不来了。不来的原因是苏亚不喜欢转圈子。宗平说,转圈子好。苏亚说,转圈子有什么好?宗平反问,转圈子有什么不好?苏亚说,像一群放风的精神病人。苏亚逛商场,是世俗的闲逛,是有目的的闲逛。面对商场里琳琅满目、成千上万种商品,苏亚喜欢挨个儿去比较,满意了,动心了,觉得物有所值了,才买下来。
晚上宗平不读闲书、不写闲章,坐在客厅沙发上陪苏亚看电视,或是坐在客厅沙发上陪苏亚刷手机。看电视宗平看宗平的苏亚看苏亚的,宗平陪不陪苏亚都一样。刷屏也是宗平刷宗平的苏亚刷苏亚的,宗平陪不陪苏亚还是都一样。两者的不同点在于,电视是看同一个频道,手机是各刷各的。二者的共同点是不管是看电视或刷手机,他俩都是半天不说一句话。
宗平不说话,二人相对着枯坐。苏亚不说话,二人相对着沉寂。苏亚不说话,是不想说话。宗平不说话,却想跟苏亚说说话。宗平想跟苏亚说说话,就没话找话说。宗平问苏亚,你可记得我俩第一次拌嘴是哪一年?苏亚斜眼瞥一下宗平说,神经,你这是没话找话说。宗平说,你记性比我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了。苏亚转过脸说,我不想跟你搭腔,不想跟你吵嘴。宗平说,有一次我俩拌嘴,你要离家出走,你提着那个包,闺女不让你提走,这件事你不会不记得吧?苏亚说,闺女小时候对我那样子,都是你教的。宗平说,难道你不记得,那是一个黑包,黑包上印一架白色的飞机?闺女说那是我爸爸的飞机,妈妈不能拿走。苏亚浅浅一笑。看样子苏亚记起了这件事。苏亚说,那一次我离家出走,是准备跟你离婚的,要是那一次我真的走掉就好了。宗平说,你放宽心,我俩离不了婚。你想想呀,我俩就像锅铲与锅,谁都离不开谁,捆绑在一块过日子,整天就是吵吵吵。
宗平和苏亚早些年年轻、火气旺、精力足,三天两头吵一架。早上在家没吵够,晚上回家接着吵。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家中琐事、工作琐事,争吵的原因事后想都想不起来了。
苏亚问他,那你觉得吵架有意思吗?宗平说,没意思。苏亚说,没意思,你还跟我吵?宗平说,怎么是我跟你吵?明明是你跟我吵嘛。苏亚说,你说,上一次吵架的原因在我身上吗?宗平问,那你说是什么原因?苏亚想一想,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亚说,前天晚上剩一碗米饭,你忘记搁冰箱里,第二天就馊了,我说你两句,你就不高兴了。宗平说,前天晚上我不在家,是你收的饭菜,怎么赖到我头上了?一碗米饭被你偷偷倒掉,你不说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呢。苏亚说,那就是前天中午你们单位来人,胡新部长没喊你吃饭,你回家后生气地说这件事,我劝说你两句,你更不高兴了。宗平说,我记得是你回家说你的同事郭巧珍,你说郭巧珍这个女人狗眼看人低,我说你两句,你跟我吵起来了。苏亚说,呀呀呀,你不说这事我都忘记了,你说天底下哪有自家男人不帮自家女人说话的?莫不是你跟郭巧珍有一腿?宗平说,你说这话可得有真凭实据,不要胡说八道。苏亚说,你说我要什么真凭实据?你心都偏向郭巧珍身上了,这不是真凭实据是什么?宗平说,停停停,我问你我俩上一次吵架的原因,你怎么就扯到郭巧珍身上了?苏亚问,是你扯的还是我扯的?宗平说,我跟你说不清。苏亚说,就我跟你能说清。
说着说着,宗平和苏亚争吵起来,像两只斗红眼的公鸡。
苏亚说,我现在记性差,就是跟你吵架吵的,再吵我就痴呆了。宗平说,痴呆好,痴呆你就不跟我吵架了。苏亚说,我不跟你吵架,跟王八蛋吵架去。宗平说,就算我是王八蛋,你痴呆了也不知道我是王八蛋。苏亚说,我妈有老年痴呆症,缠着我爸一步都不离,我们家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我爸。宗平警觉地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苏亚说,都说痴呆症有遗传,你再跟我吵架,我就痴呆地缠死你,就这个意思。
又过十年,宗平问苏亚,你觉得吵架有意思吗?苏亚说,没意思。宗平说,没意思,那你还跟我吵架?苏亚说,跟你这种男人过日子,吵架没意思,不吵架更是没意思。宗平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苏亚说,你不觉得你是一个极其乏味的男人吗?宗平说,我怎么乏味啦?苏亚说,你每天只知道看书、写东西,你说哪一个女人跟你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能受得了?宗平说,那我明天带你一起下馆子。苏亚说,我巴不得呢。宗平说,我后天带你一起去唱卡拉OK。苏亚说,你真要能这样子,我跟你过日子就不觉得这么沉闷乏味了。苏亚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说,你看我现在这张脸,跟一个老太婆差不多,你看我刚到四十岁,头上的白发就好多。
宗平平常不喝酒,偶而和同事在酒桌上喝半两白酒,两条腿就虚软走不动路。宗平平常不去歌舞厅,偶尔和同事去唱一次卡拉OK,待不上半个小时就心烦意乱地想离开。苏亚说,你不能喝酒干吗还去酒场?你心烦嘈杂干吗还去歌舞厅?宗平说,喝酒是喝酒吗?卡拉OK是卡拉OK吗?苏亚问,喝酒不是喝酒那是什么?卡拉OK不是卡拉OK那是什么?宗平说,是地位是面子是人缘。
这一年,宗平跟苏亚结婚十四年。结婚十四年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特别之处在于他俩今年都是四十岁。暑假的一天,闺女去了大姨家,宗平就去花店买回一束玫瑰花。这是宗平第一次买花。苏亚自然也是第一次收花。苏亚疑惑地问,哪来的玫瑰花?宗平说,我买的。苏亚接着问,你买花干什么?宗平说,今天是我俩的结婚纪念日,我送你一束玫瑰花不是应该的吗?苏亚依旧不相信,问,莫不是哪位情人送你的,你又转手送给我?宗平说,你看你怎么说话的,我就不能浪漫一回吗?苏亚说,我来问一问你,花是从哪家花店买的,这一束玫瑰花多少钱。宗平精心经营的一份浪漫气氛,一瞬间消失殆尽了。
晚上,宗平带苏亚去吃饭。宗平问,今晚我俩去哪里吃饭?苏亚说,去红茶坊呀!宗平说,闺女不在家,我俩换一个地方,不一定要吃煲仔饭。苏亚说,我喜欢吃那里的煲仔饭。宗平说,那我俩还是去红茶坊。近两年,宗平一家人要是下馆子一般都是来这里吃煲仔饭。吃煲仔饭是因为闺女。闺女上初中,听同学说红茶坊的煲仔饭好吃,就缠着宗平和苏亚带她来一趟。闺女要吃煲仔饭的理由很多:期中考试成绩不错,要奖赏,奖品就是吃煲仔饭;快期末考试了,要鼓励,鼓励的办法还是吃煲仔饭。宗平一家子人要两个菜、一份汤、一瓶啤酒,再加三份煲仔饭。闺女不吃菜、不喝汤,只吃一份煲仔饭就心满意足了。
点餐的时候,宗平破例要了几个菜,一个汤,两份煲仔饭。苏亚要的依旧是咸鱼煲仔饭,宗平要的依旧是牛肉煲仔饭。苏亚说,晚上点这么多菜,再一人一份煲仔饭,哪能吃得下?宗平说,吃不下就剩着。
结婚十四年,他俩单独下馆子的次数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结婚纪念日请吃饭,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这一顿晚饭,苏亚吃得满足。苏亚回家问,一束花加上一顿饭一共花去多少钱?宗平说,你问花多少钱干什么呀?苏亚说,今天你为我花这么多钱,我心疼。
年过五十,体力和精力都渐渐地衰退。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宗平跟苏亚吵架的间隔越来越长,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少。吵不动架了,吵不起架了。年轻时吵架像干家务活,劳累了,疲倦了,睡一觉就活泛过来了,现在吵架像生一场病,一连好多天,病恹恹的情绪低落得抬不起头。年轻时吵架能一夜不睡觉,早上照样去上班,现在吵架不能持续很长时间,中间必须暂停,必须休战。
年轻时宗平跟苏亚要是在晚上吵架,闺女在家里,怕影响孩子,就走出家门去学校的操场上吵。晚上宗平惹上苏亚,苏亚一不高兴,就会跟宗平说,我不想在家跟你吵,要吵我俩去操场上吵。宗平说,去就去,谁怕谁?苏亚说,谁不去谁是孬种。有一天晚上,两口子去操场吵架,天上下起雨,苏亚不管不顾,径直朝学校边门走去。宗平跟在身后喊几声,我要不要回家拿一把伞?苏亚淋雨不说话。宗平只好跟上去。紧挨操场是一座三层教学楼。苏亚不去操场,去教学楼躲雨。教学楼黑灯瞎火一片漆黑。苏亚摸黑上楼,宗平紧紧地跟上去。楼上有两只野猫,听见楼梯响声,惊慌地往下跑。野猫猛然擦身而过,苏亚受到惊吓,宗平上前一把抱住苏亚。苏亚惊魂安定,一把推开宗平,说放开我,你这个臭流氓。宗平笑嘻嘻地说,我晚上刚洗过澡,就算我是流氓,那也是一个香喷喷的流氓。
现在呢,闺女在外地工作不在家,宗平和苏亚吵架,就算可着嗓门喊破天,震塌地,都影响不着孩子了。只是宗平和苏亚再也没有争吵的力气了,喊不破天,更不能震塌地。宗平和苏亚要是在晚上吵架,一般先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吵着吵着就挪向卧室的床上。有时候,苏亚在宗平耳边唠唠叨叨,宗平就呼呼地睡着了。宗平睡覺,苏亚不让他睡觉,推一推说,你睡着啦?宗平激灵一醒,狡辩说,没睡着。苏亚说,你没睡着怎么会打呼噜?宗平说,我醒着怎么会打呼噜?苏亚说,那我俩再到沙发上去,我不睡你也别想睡。沙发上有坐垫,苏亚抽掉不让宗平坐。沙发上有靠枕,苏亚抽掉不让宗平靠。宗平坐在沙发上硌屁股,靠在沙发上硌后背。苏亚得意地笑一笑说,我看你还能睡着?宗平两眼一闭照样呼呼大睡。苏亚大声地喊,宗平,你就是一头猪。
那一年,闺女被送进托儿所。孩子这么小,宗平和苏亚舍不得。舍不得也没办法,双方父母走不开,孩子丢在家里没人带。宗平和苏亚在一家陶瓷厂上班,宗平在厂机关,苏亚在厂职工医院。早上上班,一家三口一齐出门。苏亚有空闲就往幼儿园跑,宗平有空闲也往幼儿园跑。苏亚跑过去抱一抱孩子,喂一喂孩子水。宗平跑过去应付差事一般,隔着门窗看一眼孩子好好的,就放下心,转身回办公室。
晌午,孩子留在托儿所,宗平和苏亚回家。苏亚忙着烧晌午饭,宗平忙着拖地干家务活。他俩都想着赶快吃罢晌午饭,空出一点时间睡午觉。自从有了孩子,他俩缺觉是一个方面,睡觉习惯被打乱是另一个方面,想不失眠都难!人失眠心里就烦躁,心里烦躁脾气就大,脾气一大彼此就找碴儿吵架。
苏亚问宗平,我俩的烦恼什么时候算是个尽头呀?宗平跟苏亚说,孩子大一点就好了。苏亚问宗平,你是说孩子大了,你就不跟我争吵了?宗平跟苏亚说,哪一次不是你跟我争吵?怎么变成我跟你争吵了?
宗平和苏亚说这么一番话的时候,吵架就像一不小心沾染上的毒瘾,想戒都戒不掉,想戒都不可能,就这样伴随他俩一辈子。
闺女上小学,宗平和苏亚该轻松一些,少一些烦恼了吧。事实上越来越操心,越来越烦恼。小学时闺女转过两次学。一次是从陶瓷厂小学转到钢厂小学,再一次是从钢厂小学转到八公山区三小。转来转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地给孩子提供一个好一点的学习环境。陶瓷厂小学是宗平和苏亚所在的厂办小学,闺女上学、放学来来回回自个儿走或爸爸、妈妈带着走。钢厂小学离家五百米远,走出家门往南穿过一大片朱家岗菜地,再折头往东走五六百米就能到。不需要过铁路,不需要过马路,上学、放学很安全。八公山区三小离家两千多米远,开始宗平骑一辆破旧的脚踏车接送。待闺女熟悉了学校环境和上学路线,就自个儿坐公交车上下学了。
闺女最初在校受欺负,就发生在八公山区三小。那个女同学,名叫白丽洁。这是一个从小就不学好的女孩子,在班里专门拉拢一帮同学欺负同学。闺女刚转学过去,就被白丽洁盯上。只不过那个时候,宗平亲自接送闺女,白丽洁没有找到欺负她的机会。到了闺女自个儿上下学,白丽洁欺负她的机会便有了。白丽洁欺负她的办法是悄悄地尾随闺女。闺女走出学校大门就被几个同学围住。有同学说,我的语文书不见了,我怀疑是被你拿去了,说这话的同学跟闺女同桌。闺女说,我没拿。同学说,你说没拿我不信,我要看你有没有藏在书包里。一般情况下,白丽洁不会亲自动手,事先交代别人怎么做,她站在一旁看。闺女只身一人,对方人多势众。闺女只好把书包递给同桌。几个同学见状一哄而上。书包里的书、本子、铅笔盒,样样被同学瓜分掉。闺女上前索要,他们自然不会给。这个时候白丽洁开口说话了。
白丽洁说,想要回你的东西你得花钱买。闺女说,我没钱。白丽洁说,你没钱怎么买票上车?闺女说,我身上只有买车票的钱,要是给你们我怎么回家?白丽洁说,那我们不管,你不给钱就把你的东西扔进臭水沟。
闺女知道白丽洁的厉害。闺女心里害怕,担心书包里的东西被扔进臭水沟,就把身上的钱掏出来,递给白丽洁,自己边哭边步行回家。
白丽洁吓唬说,这件事你跟谁都不许说,跟老师说一次我们打你一次,跟爸爸妈妈说一次我们打你一次。
从此,闺女的坐车钱不断地被白丽洁讹去。闺女渐渐地恐惧上学、讨厌读书。上学时闺女磨磨蹭蹭地迟到,放学时闺女磨磨蹭蹭地不回家。这件事一直延续到闺女上大学,落下心理问题,宗平和苏亚带闺女去看心理医生,闺女才跟他俩说出来。
一转眼闺女上了初中,虽然离开八公山区三小,离开了白丽洁,可恐惧上学、讨厌读书的根子却落下来。闺女数学跟不上,宗平和苏亚花钱找老师补习;闺女英语跟不上,宗平和苏亚花钱找老师补习。到了周末,宗平和苏亚照样休息不下来,想睡一次懒觉都困难。
苏亚说,别人家的孩子是越大越省心,我们家的孩子是越大越操心。宗平说,你没生下聪明的孩子怨不得别人。苏亚问,孩子不聪明是我的责任吗?宗平说,是你的地不好,你那是块盐碱地。苏亚说,是你的种孬,你那是瘪种子。宗平说,你看看你家兄妹几个,谁家的孩子聪明呀?
宗平这句话算是戳在马蜂窝上,避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
苏亚说,当初你找我的时候,我又没捂着盖着,你现在嫌弃我不聪明,你当初干什么去了?你眼瞎啦?你瞎了狗眼啦?
闺女上初中,宗平调到市文联工作,住上了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一天晚上,苏亚一推门,走进闺女房间,闺女背对着门坐着,被吓了一大跳。闺女马上翻脸说,妈妈,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进门要先敲门,你怎么记不住呢?苏亚一张脸红红白白,连声向闺女赔不是,保证下次一定先敲门。事后苏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越想越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心想就算我没敲门走进去,闺女也不至于被惊吓成这个样子呀?苏亚坚信闺女坐在那里不是看课本,不是在做作业,肯定在搞什么鬼名堂。相隔一个小时,苏亚又是没敲门走进去,闺女更慌张,受到的惊吓更大。
苏亚说,你把抽屉拉开给我看看。闺女不让苏亚看抽屉,就说,这里放着我个人的东西,你没有权利看。
蘇亚一把拖开闺女,强行拉开抽屉,瞧见一本翻开的漫画书。
苏亚质问闺女,这就是你个人的东西?你每天晚上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苏亚身上爆发一股子野蛮的力气,找来一把螺丝刀,稀里哗啦把房门卸下来。苏亚告诉闺女,从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看你还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再一转眼,闺女上了大学,宗平和苏亚真的不用操心学习上的事,而是到处找人托关系开始操心闺女工作的事。闺女大学毕业刚工作,宗平和苏亚又开始操心闺女婚姻的事。宗平和苏亚就这么为了闺女一直操心,就像他俩一直吵一样,永不停歇,永无休止。
苏亚问,赶明儿闺女的孩子,你带不带?宗平说,不带,我凭什么带?苏亚说,你现在嘴硬,就怕真到那一天你跑得比兔子都要快。宗平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想带孩子你去带,我才不管呢。苏亚说,我去带孩子好,省得我俩在一块儿整天吵。
这一次,宗平和苏亚破天荒地没有争吵。那是闺女结婚两年,总算有了怀孕的消息。只是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苏亚藏掖在心里独自享受着,她不想立时跟宗平说。
晚上,宗平和苏亚依旧枯坐在客厅沙发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宗平不说话,苏亚说话。苏亚说,我俩离婚吧?宗平依旧不搭腔。苏亚问,我跟你说,你怎么不搭理我?宗平说,你那是没话找话说。苏亚说,我这次跟你说的是真话,我俩在一块儿过日子半天不说一句话,不如离婚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宗平说,你想离婚去找法院,干吗找我呀?苏亚说,我跟你离婚不找你找王八蛋?宗平说,我是宗平不是王八蛋。苏亚说,我说你是王八蛋你就是王八蛋,你比王八蛋还要王八蛋。
今年是宗平和苏亚结婚三十年。三十年里有二十五个年头,苏亚都在不断地跟宗平提出离婚这件事。久而久之,离婚成了苏亚的口头禅,成了他们过日子的家常便饭,成了苏亚不断吵架的撒手锏。苏亚动不动就向宗平提出离婚。年轻时他们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那个时候,单位没房改,住房的产权在厂里。离婚的话,闺女小,苏亚带,宗平提着换洗衣服就能滚出家门了。宗平想带东西也没有东西呀,要钱没钱,要物没物,只有上百本书,那是宗平一本一本从新华书店购买的。宗平想,带走这些书又搁哪里呢?
苏亚跟宗平闹离婚时,写过一纸诉状递交给区法院。区法院要苏亚找单位领导签字盖章。苏亚说,我找法院判离婚又不是找单位判离婚。法院说,这是离婚的程序,先由单位同意,再由法院判决。苏亚不想按程序走,坐在法院不走。苏亚说,法院不接我的诉状我就死在法院里。法院打电话给苏亚的单位,要单位领导来把苏亚带走。苏亚单位领导不愿去,打电话找宗平。宗平去了,才把苏亚接回来。苏亚再跟宗平闹离婚,就让宗平写诉状投到法院。
宗平说,你写诉状要单位领导签字盖章,我写诉状就不要啦?苏亚说,那你就找单位领导签字盖章。宗平说,你写诉状是你告我,我写诉状是我告你,不一样。苏亚说,我不管我告你还是你告我,我只想快一点跟你离婚。
宗平依照苏亚的意思,写好诉状去找单位签字盖章。单位领导说,你先放在这里,我要跟主要领导汇报一下。单位领导跟主要领导汇报的结果,是厂工会女工部找宗平谈话,了解他跟苏亚离婚的具体缘由。女工部的人说,女职工的权益我们不保护谁保护?宗平说,是苏亚要跟我离婚,不是我要跟苏亚离婚。那个时候就这样,离婚是单位的事是公众的事。苏亚想跟宗平离婚,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一年,他们花钱买了一套商品房,算是有了家庭共同财产。这个时候,夫妻离婚多出一条去区民政局协议离婚的途径。也就是说,苏亚和宗平离婚不一定要去法院,更不用单位签字盖章。这一天,苏亚要跟宗平离婚,就专门去了一趟区民政局。区民政局要求夫妻双方把离婚协议先拟定好。比如说家庭财产怎样分割,孩子归谁抚养,抚养费按月付多少。从民政局回家,苏亚和宗平就进入实质性谈判阶段。一套房屋价值十二万,一方住另一方就要付六万元。苏亚说,我带闺女租房住,你给我六万元。宗平说,我哪有六万元给你呀?苏亚说,你找人去借呀。宗平说,那我只好把房屋卖掉。苏亚说,卖不卖是你的事,我只要六万元。
接下来谈判孩子的抚养费。苏亚说,你要付工资的一半。宗平问,这么多呀?苏亚说,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一天天的花销就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说你一半工资够不够?宗平说,我付不起,我再娶老婆、再生孩子拿什么养活?苏亚说,你还想再娶老婆、再生孩子?还想再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年轻时,苏亚跟宗平闹离婚,闺女小不需要跟閨女说。闺女上初中,渐渐大了,苏亚和宗平不得不跟闺女说。民政局的人问,孩子有没有十四岁?苏亚说,今年虚岁十五。民政局的人说,那你们回家问孩子,孩子愿意跟谁过。苏亚和宗平回家问闺女。闺女说,我谁都不跟。苏亚问,你谁都不跟怎么办?闺女说,我去大姨家。苏亚说,你大姨家在合肥,不可能。闺女说,那我去老叔家。宗平说,你老叔家在金华,更不可能。闺女说,这些年你们只顾吵架,什么时候顾上我?就算流浪街头,我也谁都不跟。
他们去民政局协议离婚一样不容易。苏亚说,我看人家离婚都那么容易,咱俩离婚怎么就这么难呢?宗平说,离不掉就在一块凑合过吧。苏亚说,我实在跟你过够了。宗平说,过够了也要一天天慢慢地往下过。苏亚说,我这一生只能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了?宗平说,那你去找野男人。苏亚说,我要有野男人就好了。
又一年,宗平调到省文联,他们在合肥买了一套住房,家庭共同财产就有了上百万元。闺女大学毕业工作了,苏亚再跟宗平提出离婚,不牵扯闺女,只是离婚的难度更大了。苏亚说,现在我们家有两套住房,合肥这套住房归我,淮南那套住房归你。苏亚和宗平说这么一番话时,就坐在合肥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宗平说,凭什么你要鸵鸟蛋,我要鹌鹑蛋?苏亚说,我跟你这一辈子图个啥?我不要合肥这套房等于我什么都得不到。宗平说,那我就要鹌鹑蛋,把鸵鸟蛋给你。苏亚说,你的工资还得按月交给我一半。宗平问,你要鸵鸟蛋,还要我的一半工资,你脑子发烧烧糊涂了吧?苏亚说,你不给我钱,我生病住院怎么办?宗平说,你的退休金呢?苏亚说,那么一点退休金只够我的生活费。苏亚五十岁退休,前几年退休金不足两千元。宗平说,好好好,我的工资一分钱不剩全都交给你,我天天在你家吃,天天在你家住,天天在你床上睡。苏亚说,你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
年轻时,苏亚和宗平闹离婚,是吵架的一个部分。现在呢,苏亚和宗平闹离婚,演变成打破沉默不语的一种生活方式。
这一天,苏亚一声不响地收拾一只旅行箱。宗平问,你这是去哪里?苏亚诡秘地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不想在家跟你在一块儿。宗平说,你去哪里最起码说一声吧。苏亚说,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去一个有人说话的地方。苏亚独自外出旅游是头一回,只身一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也没跟宗平说清楚到底去哪里。
宗平赶紧给闺女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去哪里。闺女说我妈是去青海和甘肃旅游。苏亚是习惯节俭的人,怎么会花几千元去旅游?宗平问闺女,是不是你给你妈报的旅游团?是不是你给你妈出的钱?闺女说,我妈整天不是打电话就是发微信说,想去看一看青海湖,想去看一看敦煌,我这样做是被逼无奈。宗平说,你妈去哪里旅游也不跟我说一声,最起码你得跟我说一声吧。闺女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你说我能怎么办?宗平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也给我报一个旅游团,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闺女问,你想去哪里?宗平说,你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闺女说,就算现在我给你报旅游团,也不是我妈的那个旅游团。宗平说,我干吗要跟她一个旅游团?她玩她的,我玩我的。
四天后,宗平出发去旅游。在青海湖边,宗平一眼就看见苏亚叉腰作怪,与一群老男人老女人在那里拍照合影。宗平一边招手一边喊,苏亚——苏亚——
苏亚看见宗平,就好像依旧枯坐在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先是身子转过去,后是眼神转过去。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