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2-02-06俞胜
俞胜
“既然平哥能如此放下身段,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建议今晚还去小敏鱼馆吃烤鱼吧。她家烤鱼的味道,啧啧,不能提!一提起来,你看看,我就流哈喇子了!”李松笑着朝刘益平吐了吐舌头,他乌黑的眼珠在浓眉下熠熠生辉,每一只眸子里都有昨晚小敏鱼馆的炭火在跳动。
“哈哈,我知道你流哈喇子了,但让你流哈喇子的一定不是那烤鱼的味道……”刘益平诡谲地冲李松眨眨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笑起来。李松和刘益平是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从哈尔滨到乌苏里江边来。此行的目的是和江边的几家米业公司洽谈业务,顺便领略一下乌苏里江边的美景、美食,自然还有美人。
小敏鱼馆就开在乌苏里江边,他俩住的宾馆也在乌苏里江边。宾馆建在江边的一处高坡上,小敏鱼馆就在这处高坡下面。鱼馆门前是一条半边街,一边是稀稀落落的几栋房子,一边是沙滩和波光粼粼的江水。那处高坡应该是一座山的余脉,因为坡脚长着一片茂盛的油松,再加上视觉上有个剪刀差,所以从两个好朋友的房间窗口向外望,并不能看到坡下的小敏鱼馆,只能看到沙滩、江水和对岸,以及森林和远处的群山。
昨晚,他俩在小敏鱼馆要了份醉炉烤鱼。婉婉穿着黄绸缎无袖衬衫,两条纤巧秀美、玉一样闪着温润光泽的手臂让他俩眼花缭乱,那份美比醉炉烤鱼的滋味还要诱人三分。小敏鱼馆只有两个服务员,婉婉是其中一个,但不是客人的专职服务员。好在昨晚的客人不多,他俩提出愿意多付服务费,老板小敏就同意婉婉成了他俩的临时专职服务员。
“看婉婉的模样,顶多二十五岁,平哥,你说呢?”李松沉浸在昨晚的点滴中,寻找话头似的说,“平哥,你说她真的叫婉婉吗?”
“这谁知道呢?她说她叫婉婉就叫婉婉呗。”刘益平认真地盯着李松,“你是真的要把她带到哈尔滨?我担心纸包不住火,弟妹将来饶不了你!”
“嗨!”李松不以为然地说,“平哥,你太瞧不起我了,你以为我想金屋藏娇?错了。我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我是不想看见一朵花过早地凋零。”
“哟——哟——把自己说得好高尚似的。”
“难道我卑鄙吗?平哥。”
昨晚,他们都留意到婉婉的左手腕处有三处疤痕,一块光滑、白净的美玉上,凭空现出三个紫黑色的圆圆的点,突兀,不寻常,令人触目惊心,问婉婉,知道是被烟头烫伤的。
“为啥要烫三个疤痕呢?”昨晚还是刘益平先开口问的,当时的李松倒没有像后来那么主动。婉婉不想回答,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神态如空谷幽兰,愈加楚楚动人。还是小敏过来替婉婉回答的。小敏的说法就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郎的婉婉不但被男人用烟头烫了手腕,挨打都成了家常便饭,要不是有她小敏罩着,婉婉还不知要悲惨到几层地狱里去。
“为啥呀?”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婉婉还是不肯回答。小敏的说法是“我这个妹妹命苦呗”。
他俩顿时生起英雄救美的决心。都什么年代了,既然婚姻不幸,婉婉可以选择离婚,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小敏就叹了一口气:“离婚哪是一句话的事呢。”
“为啥呀?”这回是李松迫不及待地问,“因为孩子?”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我这个妹妹才这么受苦。”小敏说。
昨晚的后来,李松就提出可以把婉婉介绍到哈尔滨的大酒店去工作,先带她脱离苦海,离婚的事可以慢慢再说。
“你说,婉婉真能离婚吗?平哥。”想起昨晚自己的好主意,李松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
“你真想娶她?”
“又来了,平哥,我实在是看不下美人如此受苦。我们可以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呀。”
他俩各自住了一个单间,但此刻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人的房间里。今天上午去了一家米业公司,预定的计划已经完成。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阳光依然明晃晃的。窗外,空气像水一般反射着太阳的光,两棵树干粗大的油松,阴影向坡下延伸,松针的颜色深绿中夹杂着嫩绿,枝叶缝隙中的江水像一匹深蓝色的缎带在微风中伸展。
据说对岸是一片原始森林,没有人的足迹。森林那边的远山叫霍锡特山脉,一朵又一朵的云从山脉的那边缓缓地向这边飘过来,仿佛霍锡特山脉是云生长的地方。
这一段的江边,算不上成熟景区。因为交通不便利,所以游人稀疏。半边街其实只有四家规模都不大的鱼馆,小敏鱼馆在最东头,由民宅简单改造而成,毫无特色。老板小敏通常就坐在吧台后面,有时候也兼做服务员。
店老板小敏长得圆鼓鼓的,脸圆鼓鼓的,身子也圆鼓鼓的,貌不惊人,就像她的门脸一样,但小敏在鱼的各种口味上下了功夫。昨天李松和刘益平到江边散步,鱼馆飘出来的气息就像两条无形的线,牵着两个人的胃,拉带着两个人的脚不知不觉地迈了进来。
昨天的后来,李松也琢磨,究竟是小敏鱼馆的香气唤醒了自己胃里馋虫的记忆,还是婉婉的一缕幽香牵动了自己的胃。婉婉沏茶、端菜,弯着一只纤巧秀美、晶莹白净、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胳膊,把插着烤鱼的竹签子的一端递给他们,十根纤细的手指拿拿捏捏着,一下子拨动了他们的心弦。
小敏不时来到他们身边,她是这么介绍婉婉的:“这是我的妹妹哦,我的亲妹妹呢。”
两个好朋友都笑了:“真是妹妹的话,也不会是亲妹妹。”
小敏不恼,圆鼓鼓的脸上映着炭火的光,红彤彤的。她说:“平哥、松哥,我是生孩子后身材才走样的嘛,人家年轻时也像我妹妹一样俊呢。”小敏不光是脸和身材圆鼓鼓的,五官也是圆鼓鼓地挤在一起。婉婉的脸多俊秀呀,白净的瓜子脸,端正的鼻梁,仿佛藏有万万句情话的眼睛,像古画上弹古筝的仕女。婉婉怎么可能是小敏的亲妹妹呢?
小敏转身回店内時,两个好朋友一问,婉婉果然不是小敏的亲妹妹,也不是堂妹,她俩之间没有一丝血缘关系。不过婉婉强调:“小敏姐待我挺好的,比亲姐姐还亲呢。”
天还没有黑透,江水像一匹抖动的灰黑缎子,在江边能听到江水冲刷沙滩的声响,还有未归巢的水鸟,在江面上发出嘎的一声啼叫。
今晚,小敏鱼馆里的客人也不多,散座只坐了两桌,包间空空如也,但买卖的场子拉开了。乌苏里江盛产的鳌花、鳊花、白鱼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响,鱼香、蒜香、姜香、花椒香,还有秘制的酱香在大厅里霸道地回旋,扑得刚进门的李松和刘益平打了个趔趄。
“哥来啦!”婉婉真像邻家小妹似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迎了过来,“哥是去包间呢,还是在江边?”
“还是在江边吧,平哥,你说呢?”刘益平已退到了门外,李松又笑着对小敏说,“今晚的婉婉还是属于我们啊,和昨晚一样,不会让你吃亏的。”
小敏笑得脸上流光溢彩,她摆着手,像一只皮球似的从吧台那边滚过来:“她是我妹妹,你们可不许胡来哟。”
李松反问:“我们啥时候胡来过?”
婉婉笑起来,娇羞地拍了一下小敏肉鼓鼓的胳膊。
今晚的婉婉换了一件绿绸无袖衬衫,黑发在脑后绾成了髻,有少许蓬松的发不服管束,调皮地从髻上撒下来,爱抚着婉婉修长、细腻、白瓷一样闪着光泽的脖子。
今晚,两个好朋友点了份大马哈鱼,不算加工费,鱼的成本就有七百元。小敏喜滋滋地对婉婉说:“妹妹呀,平哥、松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有啥苦水你就向他俩倒倒。你平哥、松哥准会心疼你,姐看人是没有错的。”可能是小敏暗中亲昵地抚摸了婉婉哪里,婉婉窃窃地笑了几声。
徐徐的江风送过来,江水已经变成了一条镶嵌着珍珠的黑缎子——明月和星星在空中闪烁。江水里有白天太阳的气息,有丝丝缕缕江鱼的气息,也有对岸原始森林里熊的气息——也许真有熊,熊瞎子爱吃鱼,也许这会儿正在江里捕鱼。嗷哟——似乎真有熊的叫声,两个好朋友侧耳谛听,又没有了,只传来江水缓缓冲刷沙滩的声音和水中鱼的呢喃。此刻的哈尔滨——他们的家乡在远方,他们坐在界江边,坐在原始森林的旁边,不由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常打你?怎么能下得了手?”李松盯着婉婉的手腕,怜惜地问。那三个紫黑色的疤,一样的大小,排列整齐,可它们排列得不是地方。
婉婉悲伤地垂下了眼帘,那藏有万万句情话的门就关上了。李松感到一阵心疼。
“哎呀,我的妹妹呀,命可真苦。”小敏又走了过来,“找了那么一个男人——大吴,不上班、不挣钱,就靠打自己的老婆耍威风……”
婉婉低下头,裸露的双肩开始抖动起来。
“平哥、松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要不是大吴还惧我三分,我妹妹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了……”小敏喋喋不休地说。
“那就别过呗,他常打你妹妹,你还要你妹妹和他过下去?”李松盯着小敏问。
小敏瞅瞅低着头的婉婉,又瞅瞅两位好朋友,叹了口气:“咋离婚呀?又不是过家家。我们这小地方,离了婚的女人谁肯再娶呀?哪像你们生活在大城市呀……”店内新来了两位客人,小敏要进店去招呼客人,就拉了拉婉婉说,“妹妹啊,姐也知道你难受。好在有松哥和平哥在这儿,你的苦水就往外倒倒,可别憋在心里,憋在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妹妹啊……”小敏又像一只皮球似的往室内滚去了。
婉婉抽噎着嗯嗯两声,她抬起脸,沾满泪痕的俏脸愈加楚楚动人。
李松抽出纸巾递给她。婉婉感激地接过来,有些羞涩地说:“平哥、松哥,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月亮升到江天,江边沙滩上的沙子都泛起银白的光。另一家店内传来一个男人暴跳如雷的怒吼和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喊,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呵斥和另一个女人劝解的声音。他们不再说话,侧耳倾听,直到喧嚣声渐渐平息。
刘益平望着婉婉说:“昨晚,你松哥说的,我觉得也是一个好办法,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婉婉不肯相信似的问:“平哥、松哥,你们是认真的吗?”
李松真诚地说:“我们为啥要骗你呀?我和你平哥是真的想帮你一把,我和你平哥都是心肠极软的人。”李松看了刘益平一眼,刘益平一脸端庄。
婉婉浅笑了起来,说:“平哥、松哥,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婉婉为松哥和平哥斟满了酒。
李松端起了酒杯说:“婉婉,我没有让你离婚的意思哦。我和你平哥都有家室,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俩会打你的主意。我俩真是见不得你被摧残,像你这样的一朵鲜花,养花的人要倍加珍惜才是。”
婉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刘益平也端着酒杯说:“婉婉你先离开他身边一段时间,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许就知道珍惜了。到时你再看看他能否浪子回头,如果浪子回头了,你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哈尔滨那家大酒店的老总不会不给你松哥和我的面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饭店的从业经验,收入一定不低。我说得对吧,李松兄弟……”
李松频频点着头。
“妹妹先谢谢两位哥哥了。”婉婉举杯一饮而尽,婉婉喝酒时的那份洒脱劲儿,怎么会是家庭中受气的对象呢?可是家事哪是外人能剖析得清楚的呢?
喝完酒的婉婉,脸上浮起了桃花,她忽闪着那双藏有万万句情话的眼睛说:“平哥、松哥,妹妹咋报答两位哥哥才好呢?”
“婉婉,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俩的亲妹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可不准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了。”两个好朋友喝了酒,身上更是生出了英雄救美、舍我其谁的豪情。
“李松兄弟,哥总觉得那个婉婉是个有故事的人……”第二天早上,他俩坐在出租车里闲聊。他们今天要去两家米业公司洽谈,上午先去一家,下午再去另一家。
李松嬉皮笑脸地说:“咱又不打算娶她,别管她的前世,只管她的今生。人家眼前有难,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刘益平唉了一声,随即笑嘻嘻地说:“这世上美的事物总让人心醉,美的事物遭到摧残更让人心碎。婉婉的事,咱就那么定了吧。再說,也是为了我的李松兄弟……”
李松故作生气地擂了刘益平一拳。
和米业公司的洽谈很顺利,两个好朋友在上午洽谈的那家用了午餐。下午洽谈的那家诚恳地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但婉婉的短信来了:“平哥、松哥,你们晚上一定要过来哟,今晚有新上的狗鱼。”
米业公司的老总说:“狗鱼有啥稀奇的?晚上我还准备了大马哈鱼,是上午刚从江里捞出来的。”
两个好朋友还是拒绝了米业公司的宴请,说:“我俩在江边还有个妹妹呢,我俩的亲妹妹发来的邀请信,不能不去!”
两个人的姓都不一样,怎么会有一个共同的亲妹妹呢,哦,哦……米业公司的老总是个老江湖,哈哈地笑得既兴奋又暧昧,他恍然大悟似的,对他俩一定要到小敏鱼馆去表示十二分的理解。
婉婉见到他俩,眸子里流泻出来的都是惊喜。刘益平今晚来小敏鱼馆的意愿并没有李松那么强烈,他拒绝米业公司的晚宴也含有不好拂了好兄弟兴头的意思,所以見了婉婉,他的语气里就带有一丝责怪的意味:“婉婉,你家的鱼好是好,可天天尽吃鱼的话,只怕哈出来的气都带有鱼腥味了。”
小敏走过来抢话道:“平哥、松哥,我这是烤鱼,不会有鱼腥味的,天天晚上吃鱼才好呢,不但延年益寿,而且……”
刘益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渲染,他打着哈哈说:“你说得非常对,我们也只能来你这里三个晚上了,三天后我们就要回哈尔滨了。”
小敏笑嘻嘻地说:“那你们在回哈尔滨之前,天天晚上都要过来哟,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婉婉就是你们的亲妹妹嘛,婉婉照顾好两个哥哥哦。”说完又滚回了店内。
婉婉的眼神里有了不舍,她轻声地说:“平哥、松哥,咋这么快就要走呢?”
刘益平开心地说:“这趟来的时间够长了,许多业务上的事等着回去处理呢。”
婉婉垂下了睫毛,很伤感的样子。婉婉今天穿的是一件黑绸无袖衬衫,肤如凝脂。
李松安慰她说:“婉婉,你也做好准备,三天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呀。”
“我咋觉得这么快呢?松哥。”婉婉的睫毛扬起了。
李松没有探究她说的是什么快,他只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时间哪能不快呢?人这一辈子都很快。工作的事我已经帮你联系好啦,你把心放得妥妥的。”他指着刘益平说,“到了哈尔滨,有啥事平哥也可以帮助你。”
刘益平真诚地说:“是呀,在哈尔滨有啥事你就吱一声。那家大酒店条件也很好,有宿舍、有食堂,你去了都不用考虑租房的问题。”
“好哇,你们走就算了,还要把我妹妹带走。”小敏走过来时,带过来一阵风,弄得烤炉中的炭火噼啪作响。
看着小敏怒气冲冲的样子,两个好朋友愣在那里。对啦,领着婉婉走,怎么能不告诉小敏呢?
“姐——”婉婉急忙站起来,“松哥和平哥就是在和我开玩笑呢。”
小敏绷着的脸松弛了,她咧开圆鼓鼓的嘴大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哇,婉婉你现在是胳膊肘往外拐了。也是,婉婉遇见了平哥、松哥,就是遇见了一生的贵人。婉婉,我的好妹妹,姐知道你受的苦,姐难道不希望你早日脱离苦海?姐是和你开个玩笑呢。”小敏双手合十,冲李松鞠躬,又冲刘益平鞠躬。
婉婉的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在江边的月光下,一颗一颗的,如晶莹的珍珠。
后来,三个人仔细商量了婉婉出行的细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婉婉去哈尔滨的事先不要告诉大吴,行李也不用带,到哈尔滨都能买到,但身份证必须带,没有身份证别说到了哈尔滨寸步难行,就是到县城坐火车也坐不上。至于出发的时间,为了避免大吴起疑心,还是选择下午四点左右——和平时婉婉到小敏鱼馆上班的时间一致。到那天,会有一辆车,准时来到小敏鱼馆前,他们仨一起乘车出发。坐上火车后,再给大吴打一个电话,说自己要到哈尔滨工作一段时间。
“谁让他经常打你?就是要让他后悔莫及。”李松说。
婉婉仿佛看到了大吴后悔莫及的样子,微笑起来,眸子里闪现着幸福的光芒。
“大吴会不会来找小敏的麻烦呢?”刘益平想到了这个问题,“因为婉婉毕竟是从小敏鱼馆走的。”
婉婉摇了摇头,十分自信地说:“应该不会,大吴怕小敏姐……”
“为啥?”两个好朋友好奇地问。
“姐夫是交警队的。”婉婉说,“大吴出过车祸,如果不是姐夫帮忙,要坐好几年牢的。”
“婉婉,你真的叫婉婉吗?”李松突然问。
“我叫韩小晚。”婉婉回答。
江水突然发出哗的一声,像是有头怪兽破水而出。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江面,可是什么异常都没有看见。一轮弯月高挂在江天,天空澄澈又幽深。江水像镶嵌着一枚枚宝石的灰黑缎子,轻轻地冲刷着沙滩,声音柔柔的,像婉婉一样。
婉婉的确是叫韩小晚。韩小晚左手腕上的疤是自己烫伤的。
两年前,有个从牡丹江来的客人迷上了在小敏鱼馆工作的婉婉,发誓要给她买房,还要和她结婚。两年前婉婉的丈夫大吴因为醉驾出了车祸被吊销了驾驶证,人也被关了进去。小敏的丈夫帮忙,大吴在里面只关了两个月。出来后,大吴就不能跑出租了,学会了炒股,股市赚了心情大好就去喝酒,股市赔了心情郁闷就把火气往韩小晚身上撒。对大吴渐渐失望了的韩小晚,真就跟那个客人去了牡丹江。那个人只是为她租了一套房子,有了家室的他根本没有和韩小晚结婚的打算,在牡丹江生活了三个月的韩小晚只好打道回府。谁知回来后,大吴执意要和她离婚。过去的三个月成了幻影,眼前的大吴才是活生生的真实。幻影破灭了,韩小晚不能再失去真实,她抓起大吴的烟头,把过去的三个月浓缩成左手腕上的三个疤痕——一个月一个,她这么做是为了向大吴表明惩罚自己的不辞而别——大吴压根儿不知道在那三个月里,她的身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故事。
此刻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屋子里一台电风扇摇晃着大脑袋吹过来又吹过去。大吴光着膀子,左胳膊上露着一条青龙的刺青,右胳膊上露着一条白虎的刺青。大吴穿着一条黑色的大裤衩盘腿坐在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两条眉毛使劲地往一处挤,眉心似乎卧起了一只蚕。大吴哭丧起一张圆脸,眼看泪就要落下来了。大吴的眉心却突然舒展开来,脸上浮起喜气,用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靠近炕头的位置有一个半新的立柜,立柜还是跟韩小晚结婚的时候添置的。立柜三扇门,中间那扇门上嵌着长长的穿衣镜。韩小晚正把脑后的头发往上绾,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她打了个激灵——大吴并不曾对她动过一根指头,那个激灵是对异常声响的自然反应。她偏过脸无奈又有些怜悯地对大吴说:“听小敏说,散户永远都是韭菜。大吴,你不如去学个厨艺呢。一个夏天,在江边的馆子里做个厨师,都挣不少。”
“嗯。干吗还瞪我一眼?韩小晚,你就是瞅我没挣着钱吧?”大吴感觉到她的不满,连头都不抬,气哼哼地吼道。
“你就吼吧,没有出息的男人,光声音大有啥用?”韩小晚愤怒地想,等我哪天不高兴了就离开你,叫你天天去炒股,不出去挣钱。韩小晚的心里涌起一种幸灾乐祸的舒坦感,她想象着没有她的日子里,大吴慌乱的模样。
“妈的!”大吴骂了一句,韩小晚吓了一跳,她惊慌地转过头,却见大吴合上了笔记本,原来是一天的股市交易时间结束了。
大吴又骂了一句:“妈的!明天还是今天这个势头,咱就解套了。”
“大吴,你还是去学个厨艺吧。一个夏天,在江边的馆子里也能挣不少钱。”她又说了一遍。
“韩小晚,你一天天胡咧咧的,知道个啥?”大吴呛了她一句,“就是你这张乌鸦嘴,让我发不起财。”
“啊!你没发财赖上我了是吧?”韩小晚生气了。
“你别以为我大吴没有发财的那一天。”大吴嘟哝着,“人家二宝在县城买了楼房。”
二宝是大吴的发小,韩小晚也认得他,问:“二宝咋发财了?”
“炒股炒的呗,一下子挣了三四十万。”大吴兴奋地说。
“那是人家二宝,等你发财的那一天,我都老了。”韩小晚忧伤地说。
大吴怔了一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不会的,老婆,照今天的势头下去,我也会很快在县城给你买房的,我还给你买……你要啥我就给你买啥……”她感觉到了大吴的欲望,那欲望抵在她的后腰上。
“大吴,大白天的……”
“你是我老婆,大白天的又怕啥?”大吴理直气壮地说。
“大吴……”她想说啥,但大吴蛮横地扳过她的头,舌头不由分说地撬开了她的嘴。她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炕上。
呻吟声和喘息声多像乌苏里江的潮呀,一阵一阵的浪像钟摆一般地有规律。浪亲吻着沙滩,每次都会卷走一些沙子,然后又把这些沙子送回到沙滩上来。沙滩上的沙子不断翻滚着,原先在上面的滚到了下面,原先在下面的翻到了上面;原先在左边的滚到了右边,原先在右边的翻到了左边。浪冲刷沙滩的滋味,销魂一般美妙……她想,其实大吴也不错的,只要他能挣到钱,只要他再对自己好一些。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能挣到钱,为什么就不能再对自己好一些呢?
“你可要对我好一些,真的大吴……”她突然说。
“我对你咋不好了?”大吴欠起身,青龙和白虎张牙舞爪地望着她,“韩小晚,你不要以为炒股就不能发财,除了二宝,炒股发财的多的是。我很快就要发财了,你等着瞧吧……”
“大吴,你总是不肯听我的劝,二宝是二宝,你是你。你那一点钱都被套半年了,你能解套就算不错了,你就别再做梦了吧。”韩小晚的眼里涌出委屈的泪花,“大吴,你要再这样固执己见,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别怨我。有人还要带我去哈尔滨呢。”韩小晚竟然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她自己都大吃了一惊。她捂住了嘴,仿佛能把说出来的话捂回去似的。她知道,捂不回去了,她不安地瞧了瞧大吴。
“韩小晚,你说的是真的?”大吴问。
韩小晚慌乱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泪像凋零的梨花,纷纷地往下落,她说:“大吴,你就听听我的劝吧……”
大吴哦了一声,在炕头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烟雾飘起来,一团紧撵着另一团,往上盘旋、扩散。大吴的眼神在烟雾中变得迷离起来。
下午五点钟的太阳仍然明晃晃的,半边街的房屋以及树木的阴影已经越过了门前的街道,高坡上宾馆尖顶的阴影更是漫过了沙滩,又细又长地投射进江水里,想把江水刺破,却已是强弩之末。江面上只有一艘游艇,在江心游弋了一圈正驶回简易的码头。
小敏鱼馆前,一对打扮入时的男女驻足在一只塑料大水箱前。水箱里有条一米长的大鳇鱼正在发着脾气,它想:“我是生活在江里的啊,你们凭什么把我抓起来关到这个水笼子里?”它怒气冲冲地鼓着鳃,瞪着发红的眼睛,尾巴高高地卷出了水面,又啪的一声击打到水面上。水花溅到女游客的脸上胸襟上,她惊叫一声,转而一张臉又笑成一朵花。她急忙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抽出纸巾。
小敏从店里出来笑着骂这条大鳇鱼:“你就可劲儿地耍威风吧,老娘看你还能耍多久,一会儿就用铁锅炖了你吃。”
“哎哟,这鱼要是用铁锅炖了吃,那该多么鲜美呀!”女游客娇滴滴地说。女游客看起来三十岁的模样,脸上的水珠擦干净了,胸前还有一片湿漉漉的水印,“亲爱的,咱俩一会儿就来这家饭店吧,你看怎么样?”
她的“亲爱的”鬓角已经花白,年龄看起来在五十岁左右。他抬头看看饭店的招牌,一副用心记住的样子:“亲爱的,待会儿我们就来小敏鱼馆吃掉它,为你报一尾之仇!”
说完话,女的就吊着男的胳膊,男的搂着女的腰,像两个醉酒的人相互搀扶着,越过门前的街道,踉踉跄跄地往江边走了。
“姐——”婉婉喊了小敏一声,兴奋却压低了声音问,“这两个人是夫妻吗?”
小敏朝婉婉扬了扬手:“管那么多干啥?来了就是客。”笑容在小敏的脸上洋溢着,“晚上,平哥、松哥他们一共有八个人来,我是特意为他们整来了这条大鳇鱼。现在能弄到这么大的鳇鱼,姐可是费了老大的劲了。”小敏又说,“婉婉,这回你是为姐立了大功啦,姐要给你高回扣,姐一言九鼎。”
婉婉不解地问:“这条鱼不是被刚才那两人预订了吗?”婉婉侧脸往江边看走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知女人是鞋里进了沙子,还是就想在沙滩上打赤脚,她正弯腰把一只鞋往下脱,另一只胳膊吊在男人的臂弯里,拽得男人的身子也往一边倾斜。
假如去了哈尔滨,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像沙滩上的女人那样吊住李松的胳膊?婉婉这么想着,心里吃了一惊。
小敏甩着两条圆滚滚的胳膊往店内走,说:“预订啥呀?就算他俩真能来,凭他俩,能吃掉这么一条大鱼呀?”
“那平哥、松哥他们咋有八个人呢?”婉婉傻傻地问了一句。
“跑业务的,能少了朋友啊!”小敏停住了脚步,笑嘻嘻地望着婉婉说,“我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还怕勾不住他们的魂?”
“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都是姐的鱼汤秘制得好!”婉婉说着,脸上却不知不觉地泛起了红云。
江天挂着那轮洗涤过的弯月,天空中闪烁的繁星简直比江边悬挂的那些灯还要明亮。
李松、刘益平和其他六个人围坐在一口大铁锅前,木柴火舔着移动灶台的锅底,舔得兴奋的时候,火苗就疯了一般地发出一阵狂啸。
铁锅里有小敏鱼馆的秘制汤汁,浅咖啡色的汤汁里是一段一段的鳇鱼肉、蒜瓣、葱花,伴随着浓香一直在咕嘟咕嘟地跳动。
酒兴正酣,推杯换盏的八个人聊起了共同的熟人。原来他们都有这么强大的人脉,他们一个个简直都是一番天地的王,天底下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婉婉在一旁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满上,满上,婉婉也满上!”有人发现婉婉没有喝酒,把酒在她的面前倒上了。婉婉受惊似的站了起来,说:“我不会喝酒。”
几个人就兴奋地喊:“撒谎!撒谎!乌苏里江边的女人哪有不会喝酒的?”
婉婉今晚不想喝酒,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李松,为难似的说:“松哥,我是真的不会喝酒。”
“咦,你咋不会喝酒呢?”李松刚想说出来,听见婉婉这么说,就对劝酒的朋友说,“婉婉是真的不会喝酒,咱们就别勉强她了吧。”
那几个男人就起哄:“好个怜香惜玉的李总。”
“婉婉,也不让你多喝,就喝一杯,你和李总喝个交杯酒,李总还要把你带回哈尔滨呢。”
李松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喝交杯酒有啥了不起的?喝就喝嘛。”
婉婉还在后悔,怎么什么话都告诉大吴呢?大吴会不会撵到小敏鱼馆里来?今天晚上的婉婉是心神不定的。哈尔滨真能成为自己的天堂吗?也许成为地狱呢!就像当年的牡丹江一样,婉婉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吓了一跳:“大吴,你……你咋来了……”
大吴依旧穿着那条黑色大裤衩,但上身已经套了件白色的跨栏背心,露出两条光胳膊上的青龙和白虎。青龙和白虎迟疑地来到江边,一点都没有生龙活虎的样子,仿佛像两条死皮赖脸的虫。
八双男人惊奇的目光盯住了他,移动灶台里的柴火又发出呼的一声狂啸。
大吴温温顺顺地对着婉婉说:“我是来瞧瞧,是谁要把你带到哈尔滨的。”
没有人回答大吴。
李松看看刘益平,刘益平的目光里只有惊讶。李松再看婉婉,婉婉的目光却躲闪着他们。
大吴变得凶狠起来,他挥舞着双手,青龙和白虎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往前扑:“啊,是谁想拐走我老婆的?有种的你站起来,看我不撕了你!”大吴吼起来。
李松蹭地要起身,但被刘益平制止住了。
“大吴,你在胡说什么!”婉婉又羞又恼地制止着大吴。
小敏像一只皮球似的飞出来,说:“谁拐你老婆啦!谁肯拐你老婆啦!谁愿意拐你老婆啦!你老婆在我这儿不是好好的吗?大吴,你是成心来搅我的局,是吧?”
“姐啊,我……我……”青龙和白虎又变得蔫头耷脑起来,“我只是一时气恨不过……”
“你气恨不过,我还气恨不过呢!你快快地给我滚回家!”小敏叉着腰,威风凛凛地说。
青龙和白虎成了两条死皮赖脸的虫,大吴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哼哼说:“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要带我老婆去哈尔滨,我也想去哈尔滨……”大吴的声音大起来,“我也想去哈尔滨!”
婉婉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掩面啜泣起来。
“哥,昨晚实在是对不住,妹妹糗大了。”是婉婉昨晚发来的微信。昨晚的后来,李松喝得有点多,是被刘益平架回宾馆的,都没有洗漱就倒在了床上。刘益平来看他的时候,他把婉婉发来的信息递给好朋友看。
“给她回个话,千万不要让她起疑心。”刘益平对李松说。此行的业务已经谈妥,刘益平决定今天就回哈尔滨,他找关系单位要了一辆车,现在车还没有到。
“马上就走?平哥,咱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大吴,一个烂人而已,那个熊样,咱还怕他?”李松还想在乌苏里江边多盘桓两天,婉婉怎么能把那个秘密告诉大吴呢?李松也想问问清楚。
“兄弟,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咱忙着呢,也犯不着。”刘益平用老江湖的口吻说。他想看日出,四点半就起床,结果发现还是起得晚了。回宾馆的途中,刘益平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黑色大裤衩的男子在宾馆的门前探头探脑。他满腹疑惑地走上前,那个男子却转身离他而去。虽然没看清,但他猜那男子是婉婉的丈夫——大吴。
“应该是婉婉把一切都告诉她的丈夫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也许婉婉诉说的不幸都是谎言,目的嘛,很简单,为了博得我们的同情,让我们天天到小敏鱼馆来吃鱼。”刘益平深思熟虑地说。
“妈的!”李松愤怒地骂了一句,他拿起手机,脸上浮起了冷笑。“婉婉,我们今天要和米业公司签协议,晚上见。”他编了一条这样的短信。
婉婉回复了一个笑脸和两个拥抱的图标。
车到了,两个好朋友下了楼,司机殷勤地把他们的行李放进后车厢。车子驶出宾馆大门的时候,那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黑色大裤衩的男子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果然是大吴。大吴朝司机挥了挥手,但司机没理他,车像一条灵巧的鱼,轻快地滑向宾馆门前的路。
“兄弟,没打着狐狸,反被狐狸惹了一身骚吧。”两个好朋友坐在车后座,刘益平像个老江湖似的瞧着李松说,“有时候,好人是做不得的。”
“平哥,你還说我,上回在长春,你不是也惹了一身骚吗?我当时就说嘛,如果那个女人不美,你肯那么大度地帮助她?”
“如果婉婉真的到了哈尔滨,也许你也做不到毫无私心吧?”
婉婉的形象就笑盈盈地在李松的眼前闪现出来,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吗?也许这私心杂念都已露出了端倪,不然婉婉怎么能把去哈尔滨的话告诉大吴呢?
既然端倪已经被婉婉的丈夫抓着了,那么他现在的出行就是对自己私心杂念的一次逃离。
“松哥,今晚你可得早点过来。昨晚大吴一闹,婉婉好伤心呢,眼睛哭得跟两只大桃子似的。”是小敏发来的信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两个好朋友坐在火车上,李松收到了小敏的信息,嘴角浮起了冷笑。在这出戏中,小敏扮演了一个心机婊的角色。也许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也许这是她的一种惯性,就像婉婉习惯打悲情牌一样。
“平哥,今天妹子又费老大的劲儿从船老大那里抢来一条大鳇鱼,比昨天的那条还大。真是抢来的,我不抢,就被别家抢走了。当然是付钱的,呵呵……”小敏又给刘益平发了一条信息。
“妹子,我们已出发,下次再见!”李松没有回复她,刘益平回复了她。
小敏发来一连串惊讶的表情,刘益平没有再理她。
高铁正在兴建,听说很快就会通车。绿皮火车在时光的深处慢悠悠地行驶着,那慢悠悠的速度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对眼下时光的每一分、每一秒恋恋不舍。车窗外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已经西斜,云朵灰白相间。一朵云在奔跑,另一朵云在它的后面追——假如云有生命,那天上的两朵可不就是一朵在跑,一朵在追?
一朵云为什么要追赶另一朵云?另一朵云急匆匆地逃离,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嬉戏?也许它们的追赶和逃离都只是一种惯性。云的世界,谁能知道呢?望着窗外的李松,目光迷离,渐渐打起盹来。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