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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

2022-02-06贾京京

红豆 2022年1期
关键词:剧社女老板厂房

贾京京

你近前来吧,现在又是晴天了。我说着张开了双臂。小秋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我的双臂空着,却沉重如铁。突然有人打开厂房的大门,朝里边喊,小秋,小秋。

我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没有在意大门口的喊叫声,只是朝那望了那么一眼。我放下那碗藤椒味的泡面,双手在裤子上抹抹,站起身来,提提松垮的裤子说,你觉得我这样说怎么样?

我又给小秋说了一遍。四周暗了下去,配合我的话语,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脸庞。那满是卷曲的络腮胡的脸,头上没有王冠。确切地说,是只能看到我的侧脸,一道眉毛紧缩,眼睛看着前方。我边感觉着边走到正中央,脚步温柔,空空如也的双手,就那么端着。小秋扑哧一声笑了,然后从暗处走了出来。她拍拍我的肩,我松弛下来。对不起啊,我又破功了。小秋大笑的声音在空洞洞的厂房里回响。

小秋,小秋,有人找。从房门探出一个头来 ,朝小秋招招手。小秋跑了出去。

我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等着她回来。十几斤重的铠甲,金黄色的,一片一片。剧服有些大,穿的时候,感觉整个人被罩在里边一样,走起路来很费劲。借来时,小秋一看尺码,说你是一个即将要上战场的国君,你看战场的兵将,哪个有穿这么松松垮垮的衣服啊?衣服都得是贴身束口,这样子不容易被敌军抓到。我说,那我去换呗。小秋说,不用了,又不是正式上场,对付对付也可以。可是每次我一抬脚,还是感觉到这衣服确实是个问题。不是合不合身,而是比起小秋的确实是重。小秋穿的是西式的蓬松圆领的绿色短裙,虽然不是现在流行的蓬蓬裙,但是连我看着都觉得有些现代感了。当她用轻快的步伐蹦跳着回到这个屋子里时,我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我说,是不是给你借的,你穿着也不行啊?小秋撩撩自己的裙摆,低头说,啊,也没关系,中世纪的贵妇,一般都是那种V形领,然后高腰的那种长裙。她边说着边用手比画,两只手摆成一个高脚花瓶的形状。拖地的那种。她又补充道。

我知道小秋说的是哪种衣服,在一排大衣柜里,挂着各色各样的裙子,什么年代的都有。我说,需要一套西式的男服和一套长裙装。胖胖的女老板正坐在门口吃麻辣烫,她张开那油乎乎胖嘟嘟的嘴反问,女的是个什么模样?男服让我自己挑,她对女服卻发表了自己经验性的见解。得知是小秋,她指着最里边的一排说,你去那里找。全是短装洋裙,大多是白色的,这些好像也不适合小秋。女老板说,她啊,就适合这些,你找那样的,她架不起来。

虽说我对戏剧造诣不深,但是在剧社待久了,大概知道中世纪的贵妇穿什么。小秋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肤色略黑,长得也瘦小,甚至说有点干瘪,是一个能被一阵风吹倒的体型,细胳膊细腿,好在身材比例不错。小秋曾送给过我几本西方艺术发展史画册,里边的欧洲宫廷画像,那些贵妇个个白白胖胖,那种最大限度地凸显身材、高束腰与低领型的长袍并不适合小秋。我说,你就适合这种短短的,露一点腿,这样比例上协调得很。小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都行,只是戏里就不真实了。我极力圆着话,戏里要真实了,人家看戏的就觉得你穿得不真实了。

老李从后面的操控室走出来,说,你们还要不要练?已过了中午的饭点,他还没吃饭。老李是剧社的灯光师,负责舞台的灯光和美术设计。小秋说,李师傅,你可以撤了,以后咱们再练。老李关掉舞台的聚光灯,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厂房。再过一个小时,这个厂房就不属于我们了,青少年宫的孩子们要来这排练舞蹈。我把剧本递给小秋,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是老板租的,我们不能浪费啊。小秋说,对,得利用好每一分钟。说着,她脱掉裙子和高跟鞋,我们走走位。

这是一个闲置厂房,一百多平方米,屋子的一角还有几台淘汰的纺织机器,几块满是灰土的塑料布盖住了它往日的荣耀。小秋拿出粉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她用手指给我说,这边是入场,那边是下场,不要走错了。然后她用嘴充当起老李的功能——她站在一边,先是说一声,好,红色灯光起,王后上场。她自己从左边迈进方框内。再说一声,红色灯光落,全光起,台词一。她滤过了台词,紧接着招呼我,全光落,绿色灯光起,国王上场。她两只手对我摆摆。

每次在这个时候,我都表现出慌张的一面。虽然不知道戏剧课老师平日是怎么给学生上表演课的,但是在我眼里,小秋像是一个老师,尤其是她对戏剧严谨、苛刻的态度,哪怕少走一步,多说一个字,都要一板一眼地给我纠正过来。有一次我说到“多伟大”时,她用左手的拇指,插到平躺的右手掌上,高高举起,示意我停下,说,你少了一个“啊”字呀。我笑笑,台词这么多,少一个半个的就没记住。她板着脸说,“啊”是一个叹词,你知道在这里咏叹出来,得有多么的气势啊!你知道它身后有多少主人公的情绪吗?说着还双手呈现拥抱天空的姿势,又给我示范了一遍——多伟大啊!我有点想笑,却不敢,但从此以后对台词和动作不敢怠慢。现在她这么一喊,我像是在赛场上听到了发令声,啪的一声我冲了上去。

步伐我已经练了不下百遍,随着小秋的号令东跑西走。我突然觉得有必要和小秋沟通一下这步伐,总觉得节奏快了一些。我觉得国王没必要那么着急上战场啊,他毕竟还是个国王,就算战前指挥,大敌当前,对自己的领土也应该有自信,有时候太快反而显示内心的慌乱。我慢慢地放慢脚步,走到小秋面前说,接下来的国王与王后,应该加上这么一段话,是不是更好?我又一次自我演说了一番。

直到我们离开厂房,小秋对我的建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觉得应该给她这个艺术总监思考的时间,况且我的建议也不一定对。我递给她一瓶水,问,明天咱们还是这个时间吗?我顺手把她手中的大黑塑料袋接了过来,里边装的是她的戏裙,有些沉。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明天啊,我就不来了。

我“哦”了一声。小秋说,你自己先单练一下吧,正好把台词背背。我说,这个剧演出时间紧张,我有点担心咱们练得不够。其实我担心的是自己练得不够,对于小秋,她上场永远都是那么完美。小秋走远了。在厂房对面就有公交站,她却要绕过笔直的中间竖着铁栏杆的长长的马路。平日她的步子好快,现在略显笨拙。我笑笑,单薄瘦小的弱女子,每次在舞台上是怎么爆发出那么大的女王气场?一分钟的时间不到,她已站在对面朝我挥手。

我要去赴一場宴。确切地说,是去谈一桩生意。

上午老李来时捎给我一个文件夹,里边夹着形形色色的合同。老李说,这是头儿让拿来的,下午你用得上。在小秋还没到之前,我已经在厂房的大门外翻阅了一会儿合同。这些合同杂乱无章,有几个未完成的,还有好几年前的合同模板,我用了半个小时才只整理出一个思路。我没心情看合同,上午排练的剧有些不顺的地方,正琢磨着怎么跟小秋说。我心里是忐忑的,我从来没在表演上这么主动过。以前的我,对于排剧,永远是一个被动者的角色。即使我演的是绝对的主角,可在现实中都是听小秋的安排。我并没有她那种与生俱来的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对于剧本与表演有独特而精准的艺术判断力和解读力。她是正儿八经的艺校毕业生,我则是半路出家。好在在小秋的带动下,我正慢慢进步,现在也可以大着胆子发表自己的见解了。

不主动是不行了,主动才能生存下去。这话是这些天头儿经常说给我听的。头儿是剧社里我们几个对吴老板的称呼。他四十多岁,面不算善,光头,脸上有横肉,脖子上还戴一条粗金链,尤其是夏天,那条金链更加亮眼,在他紧身T恤外随着圆鼓鼓的肚子晃来晃去。一开始他吩咐我负责租借演出剧服。服装摊的女老板对我说,你们的头儿吴老板,以前是我的同行,连批发带租戏服什么都干。我打趣说,你俩很熟?女老板呸一声,人家本事大着呢。我问,那他怎么改行了?做戏剧比卖衣服有意思。女老板撇嘴不语。

吴老板对我和小秋说,成立剧社,是圆他的艺术梦。只是每次接触吴老板,他给我提及的都是关于生存的大事,竟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合同丢给我。我有些抗拒,说,我就是一个演出人员,哪会这些事?老板说,你以为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社是大戏剧院啊,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工资又不少给你,干什么不是干?

我走在路上,拿着这些杂乱无章的纸,边走边想怎么个谈法。吴老板说,这场戏,你和小秋现在排练的这场,还没有着落呢,拿下这次的演出单子,你们才有上场的机会啊。我的脑子是糊涂的、混沌的,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去赴了宴会。宴会是小秋帮我定的,只有我和浩哥。浩哥原名王浩,吴老板告诉我,王浩是他生意场上好朋友的儿子,在一个很有名的经纪公司担任头衔。什么头衔吴老板没说,就说要好好招待好这位财神,把单子签下来,钱呢,当然越多越好。

出了饭店的门,我给吴老板打了电话,说合同没谈成。饭桌上的浩哥听我讲故事入了迷,到走都没有动一下筷子。剧本是讲完了,浩哥也听完了,但就是没表态这个演出是接还是不接。我对浩哥说,您看怎么样?他把背往后深沉地一靠,两只手来回摩挲,盯着我问,演员都有谁啊?我说,小秋。浩哥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头微微前倾,问,谁?我又说一遍是小秋。浩哥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缺明星。我问,哪种明星?浩哥说,就是大家都认识的呗。我说,小秋不算吗?浩哥说,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剧本再好,没有流量就带不来观众,没有观众买票,我们做经纪演出的,怎么回本啊?

我拎着打包好的饭盒往外走。小秋在这个城市吃得开,可放到省里、全国就不行了,我就更别提了。我们都不是明星,我又安慰自己。事实上,生意黄不黄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手里握着那张加了百分之二十服务费的发票,把它揣进兜里。

下雨了。吴老板已经不再接我的电话。天黑下来,车灯人影,坑洼不平湿漉漉的马路,顿时成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斑驳中,我走一步,踩碎一面镜子。

第二天,小秋没来。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厂房里练台词。没有了小秋的加持,效率并不高。一大早,我推开门,看到老李坐在地上。我说,李师傅今天不用灯光和彩排了,小秋不在,我一个人在这单练就行。老李用深邃而坚毅的目光望着我,说,确定不用啦?那我就回去了。这个时候拒绝他有点残忍。老李的腿脚不好,一条腿有些瘸。老李属于临时工,我们每个月有固定的保底工资,老李没有,干一天给一天的钱。这个时候让他走,是在坏他的财路。老李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婆要养,处处需要花销。我笑着说,要不把灯开开吧,我一个人也找找感觉,你出去溜达溜达,这里暂时不用你。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前途,好好练。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懒洋洋地躺在空旷的地上,把剧本抛在一边,仰头看着屋顶,背一会儿台词就发一会儿呆。屋顶斜梁外露,光秃秃的几根横梁穿插而过,支撑起整个破败的房顶。横梁很细,让我想到了小秋。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她一样成为梁柱子呢?屋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得屋顶阳光灿烂,地下却十分冷,我坐起来,看到了那几台机器。我走过去,撩开塑料布,是几台缝纫机。生锈了,有的机头和手摇器都坏了,就堆在那。以前的这里应该是做衣服的厂房,想想百十号人每人一台缝纫机,踩动踏板、手摇转盘的情形,该是多么的壮观啊。这样想着,耳旁就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好像千军万马奔踏而来。

小秋经过时,我正搬着一个大大的画板。吴老板一边喊着慢一点,一边扶着那画板,嘱咐我当心点。我在画板的背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很刻意的声腔,说了一大段我听不懂的词。我直起腰向前探头望了望。一个清瘦的姑娘,矫健的身姿,一只腿高高跷起,一只脚尖着地,在转圈,一圈、两圈、三圈……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我看得聚精会神,重重的画板突然从手中脱落,咣的一声砸在地上。陀螺停止了。我看到一张漂亮的脸,眉清目秀,哈哈一声她笑了,大概是扶不住了,差点倒在地上。老板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贵着呢。我赶紧去检查那块画板。确切地说,这是一块背景板,是吴老板为一场歌剧定做的,上边画有碧绿的湖水,还有两只天鹅。好在画板没有事,却引起了小秋的注意,她走过来。

吴老板指着她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台柱子,小秋老师。我朝她点点头。小秋问吴老板,这是你新招的?吴老板说,对,刚招来做剧务的,跑跑腿。吴老板和我签订了劳务合同,我负责租借演出道具和舞台布置。就这样,我和他们混熟了。每次布置完舞台,我都静静地坐在台下看他们排剧。小秋是整个剧社的灵魂人物,她是资格最老,也是这座城市最出名的演员。我们这个小城市并不大,提到无忧戏剧社,没有人不知道小秋的。我不敢靠近小秋,觉得她有成就,在舞台上又是少有的严肃之人,小秋却故意招呼我。有时候排练的角色缺席,或者缺个路人甲,她总是笑着大手一挥,叫我顶上。我不会演,她就手把手教我,教得很严格,我也很认真地去学。有一次,演出完很晚了,我一个人默默地拆架子,小秋从后台走出来,说我来帮你。我惊讶,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活重。小秋穿着剧服,还带着妆,在这个剧里她演一个三十年代的贵妇,我觉得她演得很好,边拆着架子边竖起大拇指说,老师你演得真好,不比电视里的明星差。穿着旗袍的小秋笑着哼哼两声说,谢谢。然后问我,你悟性不错,为啥一直干剧务?小秋说这话之前,我并没有对我的工作怀有过分之想,但当她问起这话的时候,以后的好几个日夜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吴老板训斥我,你不是干演员的料,按照我给你安排的,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就得了,别想那么多。小秋对吴老板的话嗤之以鼻,对我说,你干剧务,顶天也干不过他这个样子,有什么出息?后来小秋的男搭档暂时有事回乡,一时没有对戏的人,小秋坚持让我试试。这一顶替,就一直干到现在。

小秋對我而言,亦师亦友,我已经熟悉了她的存在。现在她不来了,我一上午都心不在焉。我看着前方墙壁上一动不动的白色灯光,脑海中就映出了小秋的头像。她像一个火车头,牵引着我在无轨的艺术之路走得更顺利。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门口的喊话。小秋去哪里了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连着七天她都没有来厂房。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我打过去,电话总是关机,看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没有更新。老李看出了我的焦虑,说,要不要我也四处问问?我说不用,这几天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又补充道,我也不会来了,麻烦你跟吴老板说一下,排得差不多了,就不要浪费钱了,把厂房退了吧。

这场新剧就要正式开演了。虽说是一场试演,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不是吴老板再三去找他的那个好朋友,求好朋友的儿子浩哥给个机会,我们这场剧说不定就永远暗无天日了。浩哥对吴老板说,也就给你们一场试演的机会,下个月跟着我们去山东,在那里有个演出,顺便让你们试试水。我们的剧在即将夭折的边缘有了一次机会,只要把这场剧演好了,说不定合同就能签成了。我暗自高兴。可就在这个时候,小秋不见了。

小秋像失踪了一样,在那天下午坐上公交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汪洋大海。那几天我竭尽全力等待一滴水花,却平平静静。剧社的其他演员都有自己的剧目,都是临时加班来支援。这场剧还是我和小秋一起创造的,吴老板极其重视这场剧,还为我们第一次额外花钱租了厂房供我们排练,剧社所有的工作人员不想我们的投入因为小秋的缺席而付诸东流。当然我更不希望小秋出事。

我感觉对小秋的了解太少了,抑或是小秋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除了小秋这个活生生的人,我和同事们竟然都不知道关于她的其他任何一点信息。她住在哪里,和谁住,有什么朋友,她的家人是谁,我们通通都不知道。我甚至还让老李去找剧社的档案,看看合同或者什么表格里,有没有能联系上她的信息。好在老李在翻阅一份申请表时,找到了小秋的一个地址。老李给我那张申请表的复印件。老李说,小秋是市先进工作者,几年前评上的。当时我们吴老板还专门在剧社开了庆祝宴,喝得不尽兴,又去全市最好的饭店,他还请到了市文化局的副局长。那场庆祝宴很热闹,众人一个劲儿地给小秋敬酒,我怕她不胜酒力,频频为她挡酒,众人起哄着把我弄到一边。牛高马大的一群人围成一圈,把瘦小的她挡得严严实实。那天小秋高兴,喝多了,我把她扶到出租车上,要送她回家。小秋拍拍我的头,用颤颤的声音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然后用力把我推开。

申请表上的地址是平房路25号,不知道她还住不住这里。不到五公里,我车骑得飞快,耳边的风呼呼地刮着,那声音像极了厂房里上百人一起脚踩缝纫机踏板的声音,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将我在梦与现实中来回震响。

屋门没有关,开着一条缝。我在屋外用力敲门,喊着小秋,小秋。听到屋子里响了几声。门打开了,是小秋。这个市先进工作者,这个有些许名气的戏剧演员小秋,真的住在这。平房路25号,名副其实的出租房片区,周围基础设施和环境都很差,很多收入低的外来者都居住在此。我的心随之落地。小秋穿着一套绒睡衣,把自己裹得像只冬眠的熊。秋天还没过去呢,她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我说,小秋,我们到处找你。小秋的脸有些疲惫,懒懒的嘟囔一句,怎么了?我又没怎样。她开门让我进来。我在屋子里战战兢兢,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她的家。家里有些凌乱,床上的被子还没叠。我说,小秋,你怎么了?电话也关机,我们都急死了。小秋站在开放厨房的水龙头前洗着脸说,没事,就是身上软绵绵的,想休息两天。我说,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小秋说,看什么看?没事。她再次强调。我不再继续问下去。

我转换了话题说,那个剧,终于可以试演了,吴老板谈下来的。小秋说,知道。她的话很平淡,坐在窗边拿着一把木梳仔细地梳头。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长长的,快到她的腰,平常演出她都不戴假发,那长长的头发总能恰到好处地配合剧情盘成各个样式。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真是上天给了她演戏的荣耀,这样一个身形和样貌都不算出众的女子,能演绎出一个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她背后想必也付出了不少努力吧。就像我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曾经历了什么苦难与辉煌。她变得神秘,也变得通透;变得现实,也变得遥远。

我沉默了,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把小秋还给小秋,我实在做不出什么别的举动。小秋边梳头边静静地端详我,她说,以后你就不要借衣服干剧务了,专心做个好演员,军子回家了,不再回来了。我问,军哥怎么不干了?小秋说,他都三十了,这个年纪也该成家立业了,老在外面漂,算怎么回事?

这话从小秋口中说出来,我有些愕然。小秋是剧中的女主角,对生活充满着激情,她有着昂扬的斗志,与个人的命运抗争,与爱情抗争,即使面临着即将奔赴沙场的国君,她都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像女王一样,对自己的安排说不。而且每次在排练时,小秋也是这样做的。她在排练中盛气凌人、昂首挺胸,是一个生活的王者。我说,这不像现在的你。

小秋站起来,心平气和地说,演戏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

她说,对了,这剧我以后不排练了,我会找个别的演员来代替我。我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演了这么多年,想休息了,过过居家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去劝她,或者我没能力去劝这个有着自己成熟想法又做事决绝的小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屋门再一次打开。

小秋,小秋。有人喊。这次我的眼光没有再移开,是吴老板。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没看到小秋,怎么现在却左手提着一大袋香蕉,右手拎着各种零食小吃,满头大汗地过来?他没有看我,朝小秋走过来,说你怎么站起来了,躺在床上啊。他上前去搀扶小秋,小秋拍了一下他的手说,嘿,我没那么娇贵啊。我临走时,小秋对他说,听到没有,你给他找个好点的女搭档啊。小秋指着我。

我快步走了出来。我感觉吴老板并不想看到我。我对他并无什么好感,看到他,我总会想起衣服摊上那胖胖女老板的眼神。每次我去借衣服,她都藏不住对吴老板的夸赞。她说,那个时候老吴可是风度翩翩呢,见多识广,穿的衣服还时髦。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但是却怎么也不能把圆圆胖胖的吴老板和风度翩翩联系起来。女老板挺着她极其丰满的身材,边说边笑,我能从她的话中听出她的些许嫉妒与不甘。

我开始把那胖胖的女老板与吴老板画上了等号,觉得他俩很配,起码在身材上。他们俩的形象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剧中,中世纪的国王矮小而肥胖,挽着他胳膊的是极尽奢华的臃肿贵妇。他们大概都生活得不错,不知是否榨取了底层贫民的油脂。然而现在,胖胖的国王和瘦瘦的小秋在一起了。

小秋把我从一个剧场拉到了另一个剧场,自己却坐回观众席。

我要上场了。

在山东的一个地级市的露天体育场演出。演出在傍晚开始,灯光和舞美华丽,就像是一个大型剧院的内场,四周围满了观众。有歌舞、小品,还有杂技和戏曲。浩哥给我们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说这是压轴。我不在意是真压轴还是假压轴,只是担心到最后时间太晚了,有多少人能看到最后我们的这场试演。

这不是一场戏,是一场话剧。这种无伴奏、无声乐的对话表演,不知道底下的观众能否看得下去。我在幕后看台下,人们被小品逗笑,激情被欢快的歌舞所点燃。按理说,话剧是要在艺术氛围充分酝酿的前提下开始的,我们只求能顺利完成自己的表演,拿到那张永久的出场券。

露天体育场很大,观众离舞台有些距离,他们可能都看不到演员脸部的表情。为了这个剧本,小秋和我不知打磨了多少个日夜,吃过的泡面都能摞好几层了。小秋跟我讲,疆土不保的国王即将上场杀敌,怀孕在身的王后却极力反对,她百般阻挠,甚至骗取国王共同喝下巫师的药水,不惜变成两只螳螂。我说,能不能穿插一些类似小品的喜剧元素进去?小秋停下来看着我。我挠挠头,补充说,就是迎合一下现在的观众,他们更喜欢看小品。我没说完,小秋摇摇头,叹口气说,你还真是不懂戏剧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时候我刚从剧务临时替补成戏剧演员,怎么演、怎么说都还是一片空白。听小秋这么批评我,我赶紧打住自己的话。那是一个满是月光的夜晚,我们在剧社院子的一棵大柳树下,小秋穿着红裙,伸出她那纤细的手,随着月光舞动,一会儿她从我的左边走过,一会儿她又从我的右边走来,她说的话,我已忘却,只记得她在月光照耀下那一团团的火,让我着迷。

我说,李师傅你的灯光打得高一点儿最好。老李说,我知道,不管是谁,我们灯光就对准女主角的脸就好了呗。现在的女主角是一个一米七的女孩。站在台上望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我很是紧张。我生硬地说着台词,动作有些僵硬,台下没有了嬉闹声,也不可能有笑声,静静的。以前有小秋在,我安心,现在她不在了,没人罩着我了,所有的动作和台词的环节,我都要一丝不苟地接住,还好在忘了的几句台词和少了几个动作的时候,我没表现出慌乱。一直到演出结束,台下都没有任何反应,观众像是睡过去了。我不敢看台下观众的表情,也根本看不清,硬着头皮演完,等灯光落下的那一刻,我快速冲到了幕后。体育场内都是人头攒动的声音,晚会结束了。我们坐在一个简易的化妆棚里卸妆,女主角脱下那束腰拖地的长裙,我脱下那重重的盔甲,如释重负。

在体育场门口,小秋和吴老板等着我们。吴老板满身的酒味,他拍着我的肩,对我说,小伙子不错啊,演得挺好啊,这次我们的饭票有了。他接着就连打两个嗝。我笑得有些干,一看到小秋使劲挽着吴老板胳膊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吴老板给我们叫了一辆面包车,让演员和工作人员坐车回酒店,他则被小秋拉着朝一辆小轿车跌跌撞撞地走去。我回头,不再看他们。众人都上车了,我打开后备箱等着老李来。

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搅动着这个城市的深夜。要不是看演出,想必这个时候的城市,寂静该是它应有的样子吧。现在他们有说有笑,这场晚会就像是在城市中央开了马达,把能量波及每一个人,带给他们无尽的狂欢,他们动情时还不忘嘶吼两声。山东离我们的城市不算远,我却在此刻想起老家的父母。

设备拆卸需要时间,老李还没出来,我靠在后备箱上,远远地就看到小秋走来。小秋竟然还没走,她自己来的,我赶紧站直了身体。小秋笑着,还是那阳光灿烂的笑容,老远对我说,真是越来越好了呢,啊。我对她笑笑。小秋站在我面前,眯着眼睛,手指着我,马上又说,不过,中间的几个地方,错了哦。她说得很轻松,言语中没有了苛责。我惊讶她一直坐在台下看我演出。

我说,没你在,我就有些乱了。小秋说,慢慢来,越演越好,将来你要演到全国去呢。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剧本,这是我这几天早就想给小秋的,一直没找到机会。我递上前说,剧本我改了一些,一直没向你请教,以后不能和你排练了,你看看,我改得对不对。小秋摆摆手说,不看了,就按你的来,剧本哪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啊?

我又把皱巴巴的剧本揣进了兜里。一个多月不见,小秋比以前胖了不少,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再去女老板那给她挑衣服,女老板肯定会给我推荐一款华丽的拖地的束腰长袍了,她要是再穿上高跟鞋,完全可以架起这些衣服。丰腴后的小秋更好看了,脸色也有了光。我望着她说,这个剧本是我们一起创造的,现在试演过了,以后演出的机会更多了,只是你我还没有正式地在一起表演過呢。穿上你想穿的长袍,和我演一次吧,小秋。

小秋扑哧一下笑了,就像她排练破功那样,笑得弯下了腰。她说,现在可不行了,束腰的长裙我是穿不下了。她接着说,哦,还有那鞋,我也不能穿。我低头看小秋的鞋,才发现她没有穿最喜欢的高跟鞋,而是一双厚底平底鞋。

小秋靠近我,对着我耳朵小声说,我有了。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过后,就是一幕幕的小秋嫌弃的样子。这个样子我熟悉,是她以前不止一次私下和我议论起吴老板时,她那厌恶的表情。然后这一幕幕的样子消失,紧接着无数个胖胖的女老板的样子上来,没有头,只有身体,丰满甚至肥胖的身体。

我鼓起勇气问她,你喜欢他?

黑夜中,人慢慢少去,都回家了。吴老板的轿车在远处,和面包车一起,交相辉映地闪着灯,映红小秋的脸庞。

她说,是我黏上他的。

小秋走了。从她上轿车的那一个侧影,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她是不可能再演这个剧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秋。听说吴老板带她回广东的老家去养胎。后来我们的剧反响平平,浩哥也终止了合同。再后来无忧戏剧社也关门大吉。我上火车前,把身上仅有的一些积蓄给了前来送我的老李,老李则搬来了一麻袋剧本,说这是咱们剧社的遗产,你这个演戏的,兴许能用得上,权当作个念想吧。我并没有回乡,而是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列车嗡嗡地向前驶动,我又想起了那个厂房。还有那几百人同时踩动踏板、手摇转盘的声响,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我打开那个重重的麻袋,抽出其中的一本翻阅。那是我来剧社前,小秋主演的一个剧本。剧本原著莎士比亚,剧名《终成眷属》。在轰鸣飞驰的列车中,我发现了那段话:“我的心情是变化无常的天气,你在我身上可以同时看到温煦的日光和无情的霜霰;可是当太阳大放光明的时候,蔽天的阴云是会扫荡一空的。你近前来吧,现在又是晴天了。”

我在上海一家有名的剧社做了一名正式演员。几年来,和无忧戏剧社的同事都没有了联系,包括小秋。一直想去找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终未如愿。借着一次演出的机会,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城市。无忧戏剧社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改成了休闲广场,平房路25号的街景也更加干净整洁。我特地去了一次租借衣服的胖胖的女老板那里。她还在,消瘦了不少。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口,吆喝着老李去送衣服。老李佝偻着身体,连连对我道谢,从我手中取过掉了一地的长裙。老李说,小秋,无忧戏剧社的小秋,怀了双胞胎。那年因为难产,去了。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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