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日关系：基于俄罗斯独立三十年对日政策的战略安全考量

李勇慧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夕，苏联参加对日作战，出兵占领了日本北部的四个岛屿。1956年《苏日联合宣言》指出，双方在签署和平条约后苏联将齿舞和色丹两个小岛移交给日本。然而，二战已经结束70多年的今天，两国尚未签订和平条约，这在国际关系史上实属罕见，最根本的原因是两国间存在着一直未能得到解决的、复杂的俄称“南千岛群岛”(日本称“北方四岛”)的问题。因此，二战后两国所确立的安全关系是非制度性的安全关系，俄日相互认同也建立在既非敌人，也非伙伴的关系上。美日同盟强化和不断加强的美国“印太战略”，使俄日构建相互关系在过去和未来受到巨大影响。对日本来说，美国因素成为与俄罗斯解决领土问题无法逾越的沟壑；对俄罗斯来说，美国因素及其“印太战略”威胁到俄远东地区的战略安全，归还有争议的岛屿无异于“破防”。可以说，俄日之间一直未能、也无可能再创造有益的政治氛围以打破领土问题的僵冷局面，双边关系既非和平，也非战争。(1)李勇慧：《俄日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本文将总结俄罗斯独立三十年以来俄日关系的特点，分析俄罗斯在远东地区的战略安全利益，从安全观和大国互动的安全体系角度探讨俄罗斯战略安全变化对俄日关系的影响。

一、俄罗斯独立以来的对日政策特点

(一)亲西方寻求领土问题突破以改善俄日关系

1991年12月苏联解体，俄罗斯面临着极为复杂的国内和国际形势。俄罗斯的对外政策不仅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在不断调整，而且随着国内各派政治力量的斗争和力量对比的变化而变化。俄罗斯外交政策经历了从向西方“一边倒”，到东西方平衡的外交政策。在俄罗斯外交政策调整的这一阶段，俄日关系也受到羁绊。亲西方派和反对派在俄日领土问题上争论不休，俄日关系也处于曲折中发展的态势。

一是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访日从被取消到成行，俄日关系重启受到领土问题的阻碍。1992年俄日两国外长互访，为叶利钦访日做准备。当年9月俄方宣布叶利钦访日计划推迟，日本对俄外交严重受挫。叶利钦推迟访日的真正原因是，俄日双方对访问目的及所能达成的协定存在巨大差异。对俄罗斯来说，尽快获得日本的经济援助是俄日进行外交接触的真实目的，答应就领土问题进行谈判，只是为了获得援助的一个形式上的让步。就日本来说，只有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做出实质性的让步才能真正给予大规模的援助。1993年叶利钦正式访问日本，自此到1996年前，俄罗斯和日本之间没有再举行过最高级会晤。

二是凭借“不打领带”的非正式会晤，签订“叶利钦—桥本计划”，俄日关系得以在苏联解体后全面发展。1997年7月，时任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提出“欧亚大陆外交”新战略，对俄罗斯放弃“政经不可分”的原则，采取“多层次接触”政策。1997年11月,叶利钦和桥本龙太郎在俄罗斯举行了“不打领带”的非正式会晤，并发表了涉及双边关系各方面内容的“叶利钦—桥本计划”。同时，叶利钦还许诺将在2000年签订俄日和平条约。此次会晤使俄日关系达到了历史最高峰，促使两国关系摆脱领土问题的束缚，开始走向全面发展。1997年日本确立对俄罗斯的多层次接触政策。1998年俄日两国建立创造性的伙伴关系，双边关系开始全面发展。

(二)恢复大国地位寻求签署和平条约与日本均衡发展关系

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对日政策一直遵循先发展经济合作，在此过程中寻找解决领土问题办法的思路。而日本延续奉行“政经不可分”的政策，因此，在普京执政八年和“梅普组合”时期，俄日关系渐行渐远。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安倍试图用“新思路”打开签署日俄和平条约，彻底解决两国领土问题的突破口，日本以签订和平条约为目的，积极推动对俄经济外交，安倍对俄发展关系的“新思维”方针，迎合了俄罗斯先发展经济关系的需求，俄日经贸合作平稳发展，在高科技，能源方面合作突出。双方在领土问题上重启谈判，并启动了在有争议岛屿上的经济合作，俄日关系持续缓和。

元首外交作用突出，推动高层开展政治安全对话。安倍要通过与俄罗斯解决领土问题、签订和平条约来体现日本战后成为“正常国家”的战略目标。2019年1月安倍给父亲安倍晋太郎扫墓，他的父亲曾致力于解决日苏关系及和平条约问题，在父亲的墓碑前安倍发誓要完成父亲的事业，在他的任期内将领土问题画上句号。(2)《安倍给父亲扫墓誓言签署日俄和平条约》,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19年1月7日。http://sputniknews.cn/politics/201901071027291322/.在对俄关系上安倍的目标是签署和平条约，解决领土问题，希望与普京充分建立个人互信，利用普京的影响力在领土问题上有所突破。因此，安倍不顾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西方对俄罗斯的严厉制裁，千方百计与俄发展关系，对俄发展关系的“新思维”，表明了他对俄外交政策大幅调整的一面，重视俄罗斯优先发展经济关系的关切。

俄日两国出现过签署和平条约的机会之窗。安倍迫切希望与俄罗斯先签订和平条约，再谈领土问题。2018年安倍和普京频繁在双边和多边平台上会晤，会晤必谈和平条约。在安倍的推动下，俄日开启了外交部长和副部长级全新的和平条约谈判。普京也显示出就领土问题进行对话的意愿。俄方仍然坚持以1956年《苏日联合宣言》为基础进行谈判，安倍确实曾有先不谈四岛主权，签署和平条约的妥协之意。为配合和约谈判，俄罗斯派出外交官和学者两个代表团赴日进行沟通，试图通过官方和民间两个渠道，探讨在未解决领土问题条件下签署和平条约的可能性。2018年～2019年关于和约谈判已经进行了三轮。俄罗斯的立场是，坚持日本应完全承认二战结果，俄罗斯对南千岛群岛拥有无可争议的主权，在此基础上双方签订和平条约，然后再通过谈判划定两国的边界线。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奉行孤立主义，对俄日签署和约产生的重大地缘政治意义没有过多的讨论。然而，日本国内的反对声音很大，仍然是坚持先解决四岛主权问题，再签订和约。这样，俄日都未能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窗口期，未能签署和平条约。

“新思维”框架下俄日经贸合作稳步推进。安倍所谓的“新思维”就是要放弃日本坚持多年的“政经不可分”原则，采取“政经分离”政策，即经济合作与和平条约谈判平行进行，经济合作不受和平条约谈判进程的影响。为了推动俄日经济合作，日本提出八项合作计划，主要包括能源、工业、卫生、农业、城市环境、中小型企业协作、高科技、人文交流。这些合作项目正好与普京2018年5月签署的总统令中的任务相吻合，比如首先在俄远东地区实现技术和投资突破，改善人民生活质量，发展基础设施。(3)Россия и Япония: на пороге инвестиционного прорыва, http://www.ng.ru/kartblansh/2018-09-06/3_7305_blansh.html?print=Y.日本是俄罗斯第十大贸易伙伴，除去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俄日在8个领域的合作连续提升了两国的贸易额。2017年俄日贸易额为182亿美元，比2016年增长14%，2018年双边贸易额持续增长，达213亿美元。(4)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и премьер-министр Японии Синдзо Абэ сделали заявления для прессы по итогам переговоров, https://www.putin-today.ru/archives/75684.2019年俄日贸易额为203亿美元，相比2018年同期缩减了4.5%。(5)Торговля между Россией и Японией в 2019 г.,https://russian-trade.com/reports-and-reviews/2020-02/torgovlya-mezhdu-rossiey-i-yaponiey-v-2019-g/.2020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两国贸易额下降为166亿美元，比2019年下降了22.8%，2021年1月～6月贸易额为97亿美元，比上一年同期增长了18%。(6)Торговля междТоварооборот между РФ и Японией за первые шесть месяцев 2021 года увеличился на 18%у Россией и Японией в 2019 г.,https://www.alta.ru/external_news/83041/.

(三)“印太战略”加强背景下俄冻结领土问题与日本政治关系僵持

2021年菅义伟执政下日本外交政策追随美国，与邻国关系都有不同程度的倒退。普京总统9月3日在东方经济论坛上提出在有争议的南千岛群岛实行免税十年的优惠政策，鼓励本国和外国的企业去投资。(7)На Курильских островах создадут особый налоговый режимhttps://ria.ru/20210903/kurily-1748482876.html.对此，日本认为俄罗斯违背了国际法，其政策等同于俄日之间不存在领土问题。(8)Япония назвала особый налоговый режим на Курилах 《неприемлемым》,https://vz.ru/news/2021/9/24/1120665.html.日本认为安倍对俄罗斯政策是失败的，领土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而且还将俄视为战略伙伴，然而俄罗斯却在有争议的领土上宣布建立经济特区，更令日本“受伤”。(9)Ново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 японии не видит в россии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ого партнёра, но и не считает её врагом,https://globalaffairs.ru/articles/novoe-rukovodstvo-yaponii/.

2021年10月新上台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认为，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的强硬，以及俄中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是日本最大的战略威胁。岸田文雄的对俄政策首先从领土问题出发，立场非常强硬，他在竞选辩论中表示，其任务是使四个岛屿全部归还日本管辖，从实力出发，全力保护国家利益和领土完整。(10)Японская пресса: Новый премьер намерен говорить с Россией по вопросу островов с позиции силыhttps://topwar.ru/187711-japonskaja-pressa-novyj-premer-nameren-govorit-s-rossiej-po-voprosu-ostrovov-s-pozicii-sily.html.这个立场比起安倍时期更加大胆和激进。安倍没有直接喊出要将北方四岛全部归还的口号，甚至暧昧同意可归还北方四岛中的两个小岛，齿舞岛和色丹岛。在地区事务上岸田文雄也表示出要与俄罗斯拉开距离，进一步迎合美国的“印太战略”，毫无安倍时期在日俄之间弱化美国因素维护合作氛围的努力。针对岸田文雄的表态，俄外长拉夫罗夫表示要谨慎看待俄日关系。(11)https://tass.ru/politika/12571905.

在拜登上台美国加强“印太战略”的背景下，俄日关于和约的谈判停止。由于俄罗斯在2020年宪法修正案中规定禁止对领土进行割让，俄日之间的领土问题看似进入了僵局。不仅如此，俄罗斯重要领导人2021年还频繁登岛宣示主权。7月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登上了南千岛群岛进行视察，这是继2015年梅德韦杰夫两次登岛后，再次向日本表明了俄罗斯在维护领土主权上的态度。米舒斯京视察了岛上的基础设施情况，了解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现在看来是为了普京9月宣布在南千岛群岛上建立经济特区做准备。10月，俄罗斯两位副总理也登岛进行工作访问。日本官方和学界对俄方在有争议岛屿上的政策和活动表示了抗议和担忧，同时也指出俄2020年宪法修正案实质上已经关闭了解决领土问题的大门。

加强美日同盟是美国“印太战略”的组成部分，俄罗斯对日本政府的立场很警觉。日本最担心中俄关系越走越近，然而俄罗斯偏要通过与中国的战略协作给日本新政府以下马威，同时提升俄罗斯在东北亚地区的地缘政治影响力。2021年10月中俄举行海上联合军演，第一次组队穿越日本主要岛屿本州岛和北海道之间的津轻海峡，在日本海进行了两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略巡航，这是中俄相互借重，对日本与美国加强实施“印太战略”的回应，对日本敲打的意味很浓，引起日本国内的严重焦虑。

二、俄罗斯在远东地区的安全利益

俄日关系起起伏伏的背后，除了日本对俄罗斯政策的调整外，也与俄罗斯的安全观以及俄对外部安全环境的判断有直接关系。

首先，远东安全利益是俄罗斯的战略优先考虑。俄罗斯奉行东西方平衡的外交政策，在战略安全上一向避免东西两线作战。地处亚洲，资源丰富的远东地区体现了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的全球大国地位。俄罗斯对远东的战略安全关注点集中在领土的完整性上，对于在与周边国家的交往中是否能获利不特别关注，安全利益大于发展的观念在俄罗斯远东地缘战略安全中根深蒂固。俄罗斯学者认为，人们都认为与外国合作伙伴进行贸易是必要的，并且要盈利，但同时不应忘记，国家的主要关注点不是盈利，而是赢得竞争。从国家的立场来看，边界的完整性和本国人民的安全是最重要的。(12)Вызовы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в контексте его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положения, https://ecodelo.org/obshchestvo/politika/17837-geopoliticheskie_prioritety_rossii_na_dalnem_vostoke-statia.

并且，苏联解体后远东地区的社会与经济体系面临着众多非军事挑战和现实威胁。一方面是保卫国土安全和防止民族分裂。俄罗斯远东地区资源丰富，同时拥有广阔的陆地和海洋，又是各民族分布最多的地区，也是国家经济发展最薄弱的地区，与俄罗斯中央地区相距甚远，容易受到民族分裂和军事安全的威胁。另一方面是作为显示大国实力的人口要素的削弱。远东地区本来人口就稀少，而且至今仍然在外流，这是远东地区经济实力和安全防御中最薄弱的环节。

其次，俄罗斯远东地区与日本的安全关系复杂。纵观历史，安全一直是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关键问题，长久以来俄罗斯非常担忧日本对远东的安全威胁，这既来自于历史的“记忆”，也有来自现实的挑战。1904年至1905年的俄日战争，俄罗斯被打败。从军事角度看，俄罗斯失败原因在于远东的战略纵深太过于宽阔，军队分散，无法快速集结。1918年苏维埃政权刚成立不久，日本派兵进入西伯利亚，干涉新生的共产主义政权。20世纪30年代苏联与日本在外蒙古的诺门坎交战，虽然苏军胜利了，但是很快二战全面爆发，在二战快结束时苏军出兵中国东北，直接与日本交战。冷战爆发后，美国加强了在东北亚的军事存在，并与日本结为同盟，直接威胁到俄远东地区，俄日领土问题由于美日结盟也错过了解决的最佳时期。

最后，俄远东地区最大的稳定因素是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俄罗斯独立后中俄汲取了历史的经验与教训，两国关系不断得到提升，现在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处于两国历史上的最好水平，是新型大国关系的典范。2001年两国签署了《中俄睦邻友好合作条约》，将两国不结盟、不对抗、不针对第三国，世代友好，永不为敌的原则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如今中俄关系是地区，乃至全球和平与稳定的“压舱石”。中俄领土问题的解决与关系稳定发展，对于俄日解决领土问题和发展双边关系具有示范意义。那么，影响俄远东安全以及俄日关系最大的外部因素就是美国，体现在美日同盟的强化和美国“印太战略”的推行。

三、俄罗斯对日政策的三次基于战略安全考量的调整

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安全利益，以及俄对日政策的外部环境就是在大国之间博弈、在国家间合纵连横的格局中，俄根据自己的安全观和国家利益进行调整，先后经历了三次基于战略安全考量的调整。

首先，俄罗斯对日政策第一次战略安全考量，是叶利钦执政初期与日本处于同一安全体系，重点谋求经济利益，确定了俄对日关系是相互依赖和合作的架构。独立后的俄罗斯选择了西方政治制度，最初所奉行的是“一边倒”的亲西方政策。俄罗斯旨在通过全面加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体系，争取西方的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来摆脱国内危机。作为经济大国又是邻国的日本，是俄罗斯期望获得大量经济援助的国家，同日本改善关系是俄罗斯亚太外交的重要任务。很明显，领土问题的解决与否直接关系能否获得日本的大规模经济援助。虽然双方过去都对领土问题寸步不让，但这时俄国内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对这一问题表现出不同的立场，于是全国掀起了一场关于是否要归还四岛的激烈争论和大讨论，分为归还派和反对派，他们的观点如下：

“归还派”主要代表人物是以科济列夫为首的亲西方的外交官和其他部门的官员、少数知名记者和学者以及岛上的一部分居民。“归还派”支持日本的领土要求，主张政府应该将“四岛”归还给日本。他们的主要观点是：(1)俄罗斯应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尊重国际法和人权的，是已达到“文明”水准的国家。归还四岛可以为俄罗斯换取进入“文明民族大家庭”的权利，并将打开日本经济援助的闸门，使俄罗斯改革得到拯救和振兴。(2)认为日本有权要回四岛。1945年苏军对四岛的占领是非法的，侵占千岛群岛是“斯大林所炮制的罪恶帝国计划的一部分”；俄国是“侵略者”，日本是“受害者”；俄国人应该道歉并将侵占的领土还给日本。(13)李勇慧：《“北方领土”主权终归谁属——试析俄日“北方领土”之争》，《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1999年第1期。

随着“归还派”在叶利钦访日前的积极活动，俄罗斯国内“反对派”的呼声也越来越强烈。他们坚决反对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让步，认为俄日之间根本不存在领土问题。“反对派”来自各个层面，主要代表有俄军方和议会、地方官员、学者等，其观点有相当广泛的社会舆论支持。反对派强调，如果俄罗斯放弃四岛，将开归还领土之先河，这意味着违背《雅塔尔协定》，将导致战后亚洲、欧洲的边界要重新划分，那将不仅仅是日本对俄罗斯提出领土要求，波罗的海三国、罗马尼亚等与原苏联相邻的国家都会对俄罗斯提出领土要求。破坏根据《雅塔尔协定》形成的战后秩序，将给和平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14)李勇慧：《“北方领土”主权终归谁属——试析俄日“北方领土”之争》，《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1999年第1期。

其次，俄罗斯对日政策第二次战略安全考量，是普京执政后根据谋求全球性大国的战略角度出发。俄罗斯在这个阶段的安全目标很明确，是“一对一”或“一对二”的安全关系，俄罗斯强化在远东的军事防御能力和地缘政治影响力，对邻国日本的政策是既重合作也讲安全防御。

从1999年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的对外战略是重塑大国形象，追求强国外交，彰显其地跨欧亚两大洲的世界大国地位。20年来国际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国际秩序也出现了重构的态势，这期间俄罗斯的外交战略从构建大欧洲战略转变为构建大欧亚战略。转变的原因与俄罗斯难以融入具有欧洲价值理念的地区秩序有很大关系。2014年乌克兰危机加速了俄罗斯向大欧亚战略的转变，这不仅反映了俄罗斯在地缘政治和安全上与欧洲的困境，更深层次的是与美国的战略性矛盾无法调和，同时也体现了面对西部边境的军事压力，俄罗斯外交战略中的东西方战略平衡和绝不两线作战的战略理念，即以相对均衡对冲西方和回归俄罗斯欧亚身份的战略，强化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和在国际格局中的一极地位。(15)李勇慧：《普京二十年亚太战略与疫情后欧亚地区秩序的构建》，《俄罗斯学刊》2020年5期。

中国的快速发展被认为是打破了东北亚地区的力量均势，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出台主要是为了遏制中国。与美国绑在一个战车上的日本谋划通过加强与俄罗斯的关系来制衡中国。俄罗斯深知日本的战略意图，其对日政策的决策中由于美日同盟的强化，日本参与了美国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俄罗斯与日本周旋于领土问题、经济合作与安全防御上,俄对日战略安全考虑侧重“边谈边防”。

一方面，谈领土问题，迎合日本的谈判“需求”。普京将1956年签署的《苏日联合宣言》作为谈判的基础，提出扩大经济合作，为解决领土问题创造条件。也就是说，给日本以幻想，如果经济合作有成效，领土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

另一方面，在俄美紧张对抗，日本拒绝纯粹防御性军事学说和日本自卫队进攻潜力增长的背景下，俄罗斯为预防美日同盟在东北亚加强部署反导系统或者是中短程导弹，同时加大在有争议岛屿上的军事部署，包括重建军事基础设施，增加新型战斗机、运输机和运输车辆，恢复千岛群岛山脊上的雷达站网络，增加拥有先进的T-72B坦克、火箭炮的炮兵团，加固军事指挥点，增加无人机部署。(16)Российское военное присутствие на Курильских островах,https://topwar.ru/187052-rossijskoe-voennoe-prisutstvie-na-kurilskih-ostrovah.html.近几年俄罗斯在南千岛群岛还部署了“舞会”和“棱堡”岸基导弹，修建军事设施近300多项。(17)Захотели суши,https://versia.ru/rossiya-sozdayot-na-kurilax-novuyu-bazu-tixookeanskogo-flota.

俄罗斯之所以非常看重南千岛群岛的军事意义，首先因为国后岛和择捉岛之间冬季不会结冰的深水海峡是太平洋舰队通往海洋的唯一出路。二是俄军事专家认为，俄罗斯与日本一衣带水有很强的地缘安全问题，关系一旦紧张，就会直接面对威胁。如果日本实施突然登岛发动闪电战，从海上和空中覆盖岛屿，并且占领港口和锚地，俄东部地区无法很快集结军队到偏远的南千岛群岛，因为东部地区集中的军事力量太少，部分地区的军力也彼此相距遥远。三是2016年日本“自卫队”在境外开展军事行动，这是二战结束以来的第一次。俄罗斯专家认为，日本政府和社会中关于归还俄罗斯控制下的南千岛群岛的情绪逐年增加，一些政界人士甚至公开表示，如果不能通过外交手段做到这一点，那么就应该利用机会通过使用武力来控制这些岛屿。因此，提高俄罗斯武装部队在岛上的作战能力，尽一切努力来确保这种“可能”永远不会发生。(18)Островной бастион России，https://anna-news.info/ostrovnoj-bastion-rossii/.

最后，俄罗斯对日政策第三次战略安全考量，是亚太地区战略环境迅速改变，美国“印太战略”不断深化，日本的战略动向引起了俄罗斯的警惕，俄罗斯在防御一对多的安全困境可能出现。2020年安倍由于身体原因辞去首相职务，菅义伟接任首相，他执政期间不断显示出追随美国构筑对华包围圈的倾向，对俄罗斯采取了趋于强硬的政策。“美日以2020年《美日安全保障条约》签署60周年为‘契机’，深化防务合作，推动同盟关系及日本的安保战略转型。美日还以同盟合作驱动区域战略协调，促成美日印澳于2020年11月在东京再度举行外长级‘四方安全对话’。在拜登政府优先重振美国同盟体系、强化盟友战略角色的方针影响下，美日战略互动相较特朗普时期明显有所改善。”(19)卢昊：《中美日三边关系动向及日本的战略应对》，《东北亚学刊》2021年第5期。同时，日本要挣脱战后的和平宪法，主要抓手就是利用2021年10月岸田文雄上台后，自民党在议会势力将超过修宪动议所需要的三分之二多数议员同意的条件。修改和平宪法会对东北亚的地缘政治产生巨大影响，引起了俄罗斯的密切关注和在远东的战略防御。

自从2021年8月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后，美国政府得以腾出更多精力关注亚太地区，实施“印太战略”。“印太战略”是被拜登政府继承用来遏制中国和俄罗斯的主要战略。对于最早提出“印太战略”的日本来说，再次看到了在印太地区维护自己海上安全利益、与美国强化相互安全关系的重要性，同时也看到与中俄在海洋权益、重要海峡和航道控制权的激烈竞争。

而且，拜登通过推动“印太战略”来围堵中俄。从2021年9月开始，亚太地区的地缘政治、经济和军事动向发生了很多变化。一是9月15日，澳大利亚、英国和美国宣布在印太地区建立新的三边安全伙伴关系，即“澳英美联盟”(AUKUS)。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分别在9月16日和22日申请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9月24日，时任日本首相菅义伟离职之前前往美国出席了美日印澳首次“四方安全对话”(QUAD)面对面峰会。峰会之前，菅义伟就表示，中国日益增强的军事影响力和对现状的改变，已经让周边国家严重关切地区安全。峰会后他又说：“峰会表明四国之间的强烈团结，以及坚定不移地致力于建立一个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的共同愿景。”(20)《美日澳印“四方安全对话”峰会，专家：就凭这俩，对付得了中国？》，《环球时报》2021年9月26日。10月日本新首相岸田文雄上任后表示，“四方安全对话”是实现“自由、开放印太”的关键，日本必须与志同道合的国家合作。

“四方安全对话”(QUAD)是从2014年建立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对话，他们不顾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加强联系说明，希望这个机制发挥更为有力的作用。澳大利亚前驻美大使霍基大胆地宣布，“澳英美联盟”不仅是为了抗衡中国在印太地区的力量，也是为了抗衡俄罗斯。俄罗斯一开始仅将这个组织看做是一种风险，还不是一种威胁，因此其认为这是美国的政治策略，要善于抓住机会。(21)Красота aukus и изменения в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политике, https://globalaffairs.ru/articles/krasota-aukus/.之后俄国家领导人逐渐认识到“澳英美联盟”军事同盟性质，俄罗斯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指出，该联盟是“亚洲小北约”的样板，美国怂恿其他国家参与该组织，主要是为了奉行反华和反俄政策。(22)Патрушев прокомментировал создание AUKUS,https://ria.ru/20210921/aukus-1751094326.html?in=t.10月14日，普京总统在“俄罗斯能源周”的会议上接受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财经频道主持人采访时说，建立“澳英美联盟”这类的集团将会破坏地区稳定，彼此交朋友是好事，但是为了对抗他国而交朋友是坏事。(23)Путин заявил, что AUKUS подрывает региональную стабильностьhttps://ria.ru/20211014/stabilnost-1754481087.html.在10月27日第十六届东亚峰会上，普京总统谈到中导条约失效之后，东亚地区面临着军备竞赛的威胁，也指向了“澳英美联盟”给这一地区带来的影响。(24)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выступил за развитие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а России с Юго-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ейhttps://www.kommersant.ru/doc/5052292.

中国和俄罗斯都认为这样封闭、排他、针对他国的小圈子是安全威胁，是地区的“新北约”。因为“澳英美联盟”将两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和一个即将拥有核武器的澳大利亚联合在一起，中俄都认为研发核动力潜艇将破坏《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加速地区军备竞赛。中国和俄罗斯将在地区加强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以应对美国“印太战略”的深化。

新的地缘战略形势也将影响到俄罗斯在远东地区的安全利益。由于续航能力的扩大，未来澳大利亚的潜艇可以在西太平洋和西北太平洋活动，这是俄罗斯海军经常活动的区域。如果这些潜艇上的攻击系统把俄罗斯远东或西伯利亚纳入其射程之内，对俄来说是巨大的军事威胁。作为核大国俄罗斯需要将这一点纳入其战略规划。俄罗斯必将要在太平洋地区进行频繁的军事活动。

更何况这一联盟还蕴藏着更大的军事风险。俄罗斯学者科尔图诺夫指出，“澳英美联盟”2030年后或将给地区带来长期的风险，因为它是一个新的军事政治联盟。他说，1882年5月，当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就建立一个军事政治集团(三国同盟)达成协议时，欧洲可能没人考虑过这一决定可能会带来的长期后果，但是30年后欧洲大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火之中。(25)Зарница далекой грозы. Что означает для России новый союз США, Австралии и Британии,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zarnitsa-dalekoy-grozy-chto-oznachaet-dlya-rossii-novyy-soyuz-ssha-avstralii-i-britanii/.

结 语

通过总结和分析俄罗斯独立以后30年的俄日关系，我们不难发现，横亘在俄日之间影响两国关系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首先是领土问题，其次是美国因素。

在大国地缘政治博弈激烈的当下，日本进一步明确与美国基于规则和制度建立的安全关系，强化美日同盟，协助美国加强和深化“印太战略”；从长远看，“澳英美联盟”是一场正在拉开序幕的地缘政治对抗，“澳英美联盟”成员里目前还没有亚洲国家，因此俄罗斯还将继续敲打和防范日本，由此俄日之间解决领土问题和签署和平条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将进一步阻碍俄日战略互信的构建。加之俄日领土问题是在二战结束时产生的，领土问题不仅是俄日缔结和约的现实障碍，而且也涉及俄罗斯与欧美日在“战后安排”“战后体制”上的历史分歧。因此，俄日关系在政治安全领域将继续面临严峻考验，在可预见的未来或将持续僵持，充满不确定性，而维持经济合作现状，即是双边关系不倒退的“稳定剂”。鉴于日本协助美国实施“印太战略”以及追求有利于日本在亚太地区秩序中权力的增加，俄日关系将长期维持这种既非战争，也非和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