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认知视域下的日本皇位继承问题研究

徐万胜 张雨欣

2016年8月8日，日本明仁天皇发表了题为《关于象征履职的天皇陛下讲话》，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生前退位的意愿。由此，日本皇位继承制度中存在的问题进一步凸显，成为日本政府面临的重要政策课题，在日本国内亦引发了社会各界人士对皇室事务的高度关注。2019年9月，根据日本放送协会(NHK)舆论调查显示，有72%的被调查者对皇室事务表示关心。(1)「皇室に関する意識調査」、NHK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0月21日。https://www3.nhk.or.jp/news/special/japans-emperor6/opinion_poll/.因此，从政界至民众，日本国内对皇位继承政策的认知及态度如何，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乃至决定日本政府如何进行相关制度改革。

本文选取此次皇位继承过程中涉及的天皇生前退位、减轻天皇负担、稳定皇位继承与皇位继承仪式四个政策课题，在系统梳理日本国内相关政策及认知的基础上，探寻皇位继承制度改革的轨迹与动向。

一、天皇生前退位：常态还是特例

明仁天皇的上述讲话，直接引发了日本社会关于天皇生前退位的讨论，并产生了赞成或反对、生前退位应“常态”还是“特例”的意见分歧。

大多数意见都认为应当实现天皇生前退位，其理由主要是基于基本人权与人道主义的考虑。基于对基本人权的考虑，退位也是天皇的权利之一。在日本宪法所规定的基本人权中，有许多是天皇及皇族不能享受的。此次明仁天皇欲生前退位，可视为其为自身及皇族争取基本人权的努力。基于人道主义考虑，终身在位是难堪重负的。明仁天皇年事已高，且曾多次因病接受手术治疗，身体状况已难以履行繁重职责。显然，天皇唯有在体力、精力和能力等方面都能胜任职责时，才能保障象征天皇制的稳定。

虽然明仁天皇的退位请求得到了大多数国民的理解，但也存在着许多问题。首先，《皇室典范》已经规定了天皇应当终身在位。此外，基于对天皇权威的考虑，有学者认为，天皇退位成为上皇以后，在国民心目中依然具有崇高的地位，这会与继任天皇的地位产生冲突，从而会导致天皇权威的分裂。(2)「生前退位『象徴の二元化』も議論 第2回ヒアリング」、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1月24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24H2R_U6A121C1PP8000/.基于对政局稳定的考虑，天皇生前退位的政策可能会沦为政治权力斗争的工具。也有学者指出，在历史上外戚等为了巩固自身势力而强迫天皇退位的事件时有发生，担心有可能出现并非基于天皇本人意愿的强制退位的情况。(3)「生前退位、慎重派交え16人から意見聴取へ」、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0月28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27H4X_X21C16A0PP8000/.

针对反对派提出的上述理由，即使是赞成天皇生前退位者，也指出应采取何种措施规避天皇生前退位可能造成的隐患。例如，原最高法院法官园部逸夫主张，对于生前退位，既需要明确规定确认天皇本人意愿的程序和方法，也需要明确规定年龄、身体状况及国民赞同等天皇退位的客观条件。(4)「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参考資料2 有識者ヒアリングで表明された意見について(聴取項目別)」、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6/sankou1.pdf.

在赞成派中，对于天皇生前退位应是“常态”还是“特例”也存在分歧。2019年1月，《朝日新闻》举行了一项舆论调查，只有25%的人认为生前退位应当仅限于当今天皇，多达62%的人赞成适用于今后所有天皇。同一调查中，赞成制定特例法的人占63%，远远超过反对者所占比例27%，但在赞成制定特例法的人中有超过七成的人不赞成仅限一代天皇的退位。(5)「退位めぐる特例法案『賛成』は63% 朝日新聞世論調査」、朝日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7年1月17日。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K1J4R62K1JUZPS003.html.从这一结果也可以看出民众对特例法的认知并不够准确。据称，明仁天皇本人也希望通过修改《皇室典范》，将生前退位“变为合理且不变的制度”。(6)「強い意志で『象徴としての天皇』退位を実現：同級生が語る上皇陛下の素顔」、Nippon.com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5月3日。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c06111/.

赞成修改《皇室典范》、主张天皇生前退位常态化的观点，大多是基于规范法律制度的立场。在今后天皇的高龄化成为定局的情况下，将生前退位常态化、统一对生前退位条件的判断，有利于形成良好的皇位继承秩序。还有学者指出，日本宪法规定皇位继承需依照《皇室典范》，另行制定法律不符合宪法规定。(7)「生前退位『一代限りの特例法』には違憲性の疑いがある 改憲論ペテンを暴く」、日刊ゲンダイホームページ、2017年2月18日。http://www.asyura2.com/17/senkyo220/msg/813.html.

赞成制定特例法的学者大多也不反对修改《皇室典范》，他们认为，修改《皇室典范》必将经历一个旷日持久的过程，而制定特例法可快速高效地解决明仁退位的燃眉之急。但同时他们也指出，从长远来看，修改《皇室典范》仍是很必要的。(8)「天皇陛下の退位 一代限りの特別法提案へ 『皇位の安定性』損なう恐れ」、週刊エコノミストホームページ、2017年1月24日。https://www.weekly-economist.com/2017/01/24/.只有极少数学者反对修改《皇室典范》，认为今后应当综合彼时天皇和国民的意愿做出决定。(9)「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参考資料2 有識者ヒアリングで表明された意見について(聴取項目別)」、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6/sankou1.pdf.

整体上看，大部分国民不仅赞成天皇生前退位，而且赞成使之常态化。2016年8月，根据NHK的舆论调查，受访者中“赞成天皇生前退位”的高达84%，而持反对态度的仅占5%。(10)「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参考資料3 各社世論調査結果」、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7/sankou3.pdf.

在野党势力大多赞成天皇生前退位。在明仁发表电视讲话后，日本维新会干事长马场伸幸表示，“希望早日制定特例法，建立生前退位制度”。(11)「自民·二階俊博幹事長、有識者会議を『静かに守る』 民進·野田佳彦幹事長『政府に誘導されず議論を』」、産経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0月18日。https://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61018/plt1610180001-n1.html.民进党成立了皇位检讨委员会，该党的莲舫指出政府也应该将修改《皇室典范》纳入讨论，并和在野党充分交换意见；(12)「蓮舫氏、特例法に『違和感ある』 生前退位巡り」、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2月15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15H36_V11C16A2PP8000/.针对政府制定特例法的讨论，干事长野田佳彦在网络节目中批判说：“可能会导致强制退位的情况出现”。(13)「退位『皇室典範改正が本筋』 民進·野田幹事長、特例法を批判」、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2月29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29H3Y_Z21C16A2PE8000/.日本共产党书记局长小池晃表示，天皇生前退位“不应该仅限一代，应修改《皇室典范》”。(14)「『皇室典範改正が筋』 NHK『日曜討論』 生前退位で小池氏」、しんぶん赤旗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9月26日。http://www.jcp.or.jp/akahata/aik16/2016-09-26/2016092602_01_1.html.

由于明仁天皇生前退位的意愿受到了广大国民及各政党势力的普遍支持，因此安倍晋三在其执政时期不得不着手推进天皇生前退位的事宜。

事实上，早在2012年12月，明仁天皇就曾传递过生前退位的意愿。但安倍内阁只是嘱咐宫内厅安抚天皇，称如果天皇觉得公务繁重，可设置摄政代行职责。(15)「上皇陛下と安倍首相：10年越しの『すれ違い』」、Nippon.com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5月15日。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c06110/.无奈之下，明仁天皇只好越过政府，于2016年8月8日发表电视讲话，直接向国民表达想法，力图营造对其有利的舆论环境。对此，安倍内阁于9月26日撤换了曾呼吁国民对天皇报以理解的宫内厅长官风冈典之(16)「宮内庁長官『お気持ち理解されることを願う』」、NHKホームページ。https://www3.nhk.or.jp/news/special/japans-emperor/okimochi6.html.，借此对天皇施压。但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之下，政府最终不得不于2016年9月23日成立“减轻天皇公务负担等有识者会议”。该会议由6名成员组成，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名誉会长金井敬担任组长，并于10月17日召开了首次会议。但是，明仁天皇的意愿是“退位”而非“减轻负担”，这一应对显然有违明仁天皇的本意。

最终，在明仁天皇本人的强烈意愿以及广大国民的舆论压力下，安倍内阁采取了介于修改《皇室典范》和“减轻天皇负担”之间的中间方案，即通过制定《有关天皇退位等皇室典范特例法》，实现了明仁天皇的生前退位。这是天皇、广大国民与政府之间相互妥协的产物。

二、减轻天皇负担：多种路径设想

在明仁天皇发表电视讲话后，如何减轻天皇的负担，也成为日本社会讨论的焦点问题，并设想了多种路径。

设想路径之一，设置摄政来代替天皇行使职责。

在历史上，日本曾多次设置过摄政，大多是因为辅佐年幼天皇而设置，也有因天皇是女性或者天皇患病而设置的事例。古代的摄政大多由皇室的外戚担任，到了明治时期规定唯有皇族才能担任。二战后，根据《皇室典范》的规定，“天皇未成年的情况下，设置摄政；天皇的精神或身体有严重疾病或遭遇重大事故时，设置摄政”。如果设置摄政可以在避免退位的前提下解决天皇负担过重的问题，似乎是一种省时省力的路径。

但是，日本国内同样存在反对的声音。有学者指出，明仁天皇虽年事已高，但并未达到《皇室典范》规定的身患重病或遭遇重大变故的程度，不仅不符合设置摄政的条件，而且无法保证摄政的行为能够真正代表天皇本人的意思，甚至会导致“双重权威”的出现。(17)〔日〕 大石眞：「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ヒアリング 天皇の地位?公務に関する意見」、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s://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5/shiryo4.pdf.事实上，古代的摄政曾长期架空天皇的权力。在大正时期，在天皇患有脑病、不得不由皇太子裕仁摄政的情况下，依然出现了天皇与摄政之间职责界限不明的现象。据称，明仁天皇本人担心像大正时期那样出现维护天皇与支持摄政的两派势力而导致权威分裂的情况，因而否定了该路径。(18)「強い意志で『象徴としての天皇』退位を実現：同級生が語る上皇陛下の素顔」、Nippon.com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5月3日。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c06111/.

设想路径之二，减少天皇的工作行为种类和数量。

在象征天皇制下，天皇虽无有关国政的权能，但平时工作仍十分繁忙，需要充足的体力和精力。据统计，除了每年要处理大量文件与参加各种活动之外，在全年近120个节假日中，天皇也有约30天因出席重要活动而不能休息。(19)刘江永、林心怡：《从明仁到德仁:天皇缘何强调其象征性》，《太平洋学报》2020年第1期。天皇的行为可分为国事行为、公务行为与私人行为。国事行为包括一些礼仪活动，以及公布和修改法律、解散众议院、召集国会等政治行为。私人行为包括宫中祭祀等宗教仪式。而公务行为在现行法律中并无明确规定，诸如天皇慰问灾区、赴战争遗址慰灵等。明仁天皇通过积极履行大量公务行为，赢得了广大国民的好感。

为减轻天皇负担，有学者主张应酌情减少公务行为的数量，并认为公务行为在法律上并无明确规定，不属于天皇的义务。(20)「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参考資料2 有識者ヒアリングで表明された意見について(聴取項目別)」、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6/sankou1.pdf.有学者主张，“如果说到象征天皇制的发展方向，削减膨胀化的‘公务行为’、重新审视皇族的‘公务’乃是第一步”。(21)〔日〕 森英樹：「『天皇は、象徴である』という憲法規定の核心的意味」、『日本国憲法の核心』、日本評論社2017年版、第184頁。甚至还有学者主张去除公务行为，高龄的天皇只要能在宫中为国民祈福即可。(22)「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など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第4回)議事録」、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1月14日。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4/gijiroku.pdf.此外，在如何界定天皇的“公务行为”上也存在分歧。有学者提出，通过法令形式来为公务行为设定范围，该范围以外的职责由其他皇族代行。(23)「生前退位、専門家ヒアリングの要旨一覧」、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1月8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MZO09267440Y6A101C1000000/.然而，也有学者认为，公务行为原本就是基于天皇自身意愿的行为，很难划定一个统一的范围，应当在天皇与其辅佐机构进行充分讨论后来决定如何行使。(24)「天皇の公務の負担軽減等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参考資料2 有識者ヒアリングで表明された意見について(聴取項目別)」、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oumu_keigen/dai6/sankou1.pdf.

明仁天皇在电视讲话中对减少公务行为数量的提议表示了否定，这也使得公务行为的削减很难取得进展。(25)「宮内庁次長、天皇陛下の公務『削減は難しい』」、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11月8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LZO09267150X01C16A1CR8000/.究其原因，在于明仁天皇对公务行为有着独特的理解，明仁天皇所理解的象征天皇制的本质在于，在遵循固有传统、吐故纳新及自我扬弃的基础上不断成长，时刻做到与民族、国家和时代协同前行，在恪守《日本国宪法》的前提下，通过开展“公务行为”为所谓“象征”填充实际承载物，使之更加清晰、饱满和富有内涵。(26)田庆立：《平成时代象征天皇制的赓续及革新》，《日本学刊》2019年第3期。正因如此，明仁在位期间的公务行为数量相较于以往的天皇有了很大规模的增加，也因此换来了国民心目中亲民的天皇形象。

设想路径之三，创设女性宫家或皇女制度，减轻天皇负担。

最初，日本政府曾有意通过创设女性宫家来为天皇减轻负担，即皇族女性结婚后不脱离皇籍，而是创设宫家并继续保留皇室身份，帮助天皇分担工作。2019年4月，根据《朝日新闻》的舆论调查，有50%的受访者赞成皇族女性婚后保留皇籍，成立宫家，反对者占比为37%。(27)「『皇室に親しみを持っている』が76% 朝日世論調査[令和]」、朝日新聞デジタル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4月18日。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4H42BLM4HUTIL00K.html.但是，日本国内的保守势力对此表示强烈反对，认为其中存有许多值得深究的问题：女性皇族的配偶和子嗣是否应获得皇族身份，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是否也应得到承认等。(28)〔日〕 百地章：「『女性宮家』について」、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2012年4月10日。https://www.kantei.go.jp/jp/singi/koushitsu/dai3/siryou2.pdf.特别是自2020年以来，真子内亲王的个人婚姻问题引起国民很大的骚动，其未婚夫小室圭接连爆出没有正式工作、其母负债累累等负面新闻。倘若允许设立女性宫家，也就意味着小室圭将来也会成为皇室成员，国民很可能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一结果，这也就导致创立女性宫家的设想受到了更多的社会质疑。(29)「女性宮家創設の議論『小室圭氏が皇室メンバーになる可能性』に理解得られるか」、NEWSポストセブン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7月7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b0611cad3408f9d2e9e29c75db4304008a29496a.

除女性宫家之外，创设皇女制度也是设想的选项之一，即授予结婚后的女性皇族以“皇女”的称号，使其在脱离皇籍后也能参与皇室活动。作为“特别职国家公务员”，皇女在替皇室分担职责的同时也领受津贴。为此，日本政府可通过制定有时限的特例法来创立皇女制度，而非修改《皇室典范》。与创设女性宫家相比，由于皇女本人已脱离了皇籍，只是国家公务员，也不会引发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等其他问题，故遭遇的反对阻力相对较小。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认为皇族女性在结婚后作为普通国民，享有宪法规定的职业自由权，故有拒绝成为“皇女”的可能性(30)〔日〕 斉藤勝久：「『皇女』創設が憲法問題を含めた新たな議論：愛子さま20歳、眞子さま30歳となる2021年の皇室」、Nippon.comホームページ、2020年12月24日。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c06119/.；基于宪法第14条“全体国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和“不承认华族及其他贵族制度”的规定，“皇女制度”似乎有触犯该条款的嫌疑。(31)〔日〕 斉藤勝久：「『皇女』創設が憲法問題を含めた新たな議論：愛子さま20歳、眞子さま30歳となる2021年の皇室」、Nippon.comホームページ、2020年12月24日。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c06119/.国民民主党的玉木雄一郎也批判皇女制度影响了女性皇族的职业自由。(32)「玉木氏、皇女制度を批判 女性皇族への公務強制懸念」、共同通信ホームページ、2020年11月26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ba6008ed8969e5ba82616d20735e618bb21185e1.不论如何，作为减轻天皇负担的路径之一，有关皇女制度的讨论虽还主要集中在政府内部，但因其面临的阻力最小，故得以推行的可能性很大。

三、稳定皇位继承：男女能否平等

根据《皇室典范》规定，皇位由属于皇统的男系男子(33)这里的“男系”与“女系”是相对而言的概念，“男系”意指其父亲必须为皇族成员，而“女系”则是仅仅其母亲为皇族成员。继承之。在德仁天皇即位之后，皇位继承者的排序依次为：皇嗣秋筱宫文仁亲王、文仁亲王的儿子悠仁亲王、常陆宫正仁亲王。其中，常陆宫正仁亲王出生于1935年，是德仁天皇的叔叔。因此，德仁天皇之后的皇位继承人实际上仅有两位，且德仁天皇下一代的男性也只有悠仁亲王一人。如果悠仁亲王没有诞下男性后代，日本的皇位继承仍旧面临着中断的风险。

日本历史上的确产生过8位“女性天皇”，但都是“男系女性”，并无女性天皇即位后所生育“女系”继位的先例。目前，基于当今皇室中女性多于男性的现状，以及悠仁亲王只有女性后代的可能前景，能否通过修改《皇室典范》承认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在日本国内引发了激烈争论。

早在2004年12月，由于当时悠仁亲王尚未出生、皇室最年轻一代没有男性，小泉纯一郎内阁曾为修改《皇室典范》而成立了“关于皇室典范的有识者会议”，探讨女性或女系继承皇位的问题。该会议提交的报告书主张允许女性皇族婚后保留皇籍和继承皇位。(34)「皇室典範に関する有識者会議報告書」、首相官邸ホームページ、2015年11月24日。https://www.kantei.go.jp/jp/singi/kousitu/houkoku/houkoku.html.这一动向遭到各保守派团体的强烈反对，他们在全国各地举行抗议集会，并征集了三分之一国会议员的反对签名。加之2006年9月悠仁亲王出生，小泉内阁便放弃了修改《皇室典范》的尝试，也暂缓了有关女性及女系继承皇位的讨论。

此次伴随着明仁天皇的生前退位，为稳定皇位继承，日本国内有关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争论再次趋于活跃。

一方面，有关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设想获得了广大国民的较高支持。例如，2019年10月，根据NHK的舆论调查，赞成女性天皇者的比例高达74%，赞成女系天皇者为71%。(35)〔日〕 荒牧央：「新時代の皇室観」、NHK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3月31日。https://www.nhk.or.jp/bunken/research/yoron/pdf/20200301_9.pdf.赞成派的理由在于：皇室男丁稀缺，固守男系男子继承皇位会使皇室面临断绝的危险；宪法规定男女平等，承认女性天皇就是顺应当今日本推进男女平等的潮流。

在政界也存在赞成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主张。整体来看，立宪民主党、日本共产党、社民党等在野党对设立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普遍持较为积极的态度，自民党内部也不乏支持的声音。2016年8月25日，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指出，“这是一个尊重女性的时代，固守男性天皇会落后于时代”。(36)「二階俊博氏、女性天皇を容認 自民幹部初『国民に違和感ない』」、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16年8月26日。https://www.sankei.com/article/20160826-JJ7ILGQPSZNBNNPSFOSLTR4EGE/.2019年11月，税调会长甘利明在富士电视台的采访中表示，应当坚持男系继承为中心，但是女系继承作为“最后选项”也可以被允许。(37)「波紋広げる自民幹部の女系天皇『容認』発言 重鎮『不勉強だ』」、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1月29日。https://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91129/plt1911290078-n1.html.同年12月，石破茂在东京电视台的节目中表示“反对不允许

女系天皇的言论”。(38)「女性天皇賛成だった菅首相 皇位継承問題解決できるのか？」、女性自身ホームページ、2020年9月26日。https://jisin.jp/domestic/1897405/.2020年8月23日，行政改革担当大臣河野太郎在社交媒体上阐述了固守男系继承的危险性。(39)「河野太郎行革相の『女系天皇容認論』は菅政権を動かせるのか？」、女性自身ホームページ、2020年9月26日。https://jisin.jp/domestic/1897411/.

另一方面，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设想遭到了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理由在于：女性天皇与女系天皇是不同的概念，大多数国民并不了解女系天皇的含义，事实上，直到2019年10月，NHK的调查中显示仍有半数以上的国民不清楚女性天皇与女系天皇的区别(40)〔日〕 荒牧央：「新時代の皇室観」、NHK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3月31日。https://www.nhk.or.jp/bunken/research/yoron/pdf/20200301_9.pdf.；历史上的女性天皇都发挥着过渡的作用，且父亲都是皇族，从未有过女系天皇的先例；女性天皇合法化会为女系天皇开辟道路，而女系天皇会动摇天皇正统性。

在政界，反对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主张集中于执政党内。2016年2月，时任首相安倍晋三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指出，“要在认识到男系继承重要性的基础上来讨论如何实现稳定的皇位继承”。(41)「波紋広げる自民幹部の女系天皇『容認』発言 重鎮『不勉強だ』」、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1月29日。https://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91129/plt1911290078-n1.html.2019年10月28日，由44名自民党议员组成的保守派团体“日本尊严和国家利益守护会”发表了“为维护皇位继承稳定的建议”，声称历史上的皇位继承无一例外都是男系继承，这是日本皇统的特征，和性别歧视没有任何关系，坚决要求男系继承。(42)「『男系男子』復帰案 安定策議論のたたき台に」、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0月28日。https://www.sankei.com/column/news/191028/clm1910280002-n1.html.

在固守男系男子继承制度的基础上，上述反对派提出的稳定皇位继承方案，就是通过让11个旧宫家的26名男系男子恢复皇籍或者以入赘的方式回归皇室，来保证皇室中男子的数量。2019年10月，当时的副首

相麻生太郎在《文艺春秋》的采访中曾提出这种办法。(43)「改憲へ『総選4選覚悟を』 麻生氏、旧皇族復帰も提案」、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2月9日。https://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91209/plt1912090048-n1.html.但是该方案遭到社会舆论的普遍质疑：一是旧宫家与天皇的共同祖先要追溯到约600年前的室町时代，实际上二者间的血缘关系并不密切；二是旧宫家脱离皇籍已有70多年，其子孙后代在平民家庭长大，并未接受过皇族教育。(44)「旧宮家復帰論 国民の理解得られまい」、毎日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17年1月27日。https://mainichi.jp/articles/20170128/ddm/005/070/046000c.因此，如果让旧宫家恢复皇籍并拥有皇位继承权，广大国民在感情上恐难以接受。

伴随着明仁天皇生前退位的实现，政府关于皇位继承的讨论也暂时告一段落。直至2021年3月16日，菅内阁宣布成立有识者会议，讨论稳定皇位继承的对策。(45)「政府、皇位継承の有識者会議設置を発表」、共同通信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3月16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2b3d1f1463f9f850aaeca249cc6158f7c7677035.3月23日，有识者会议举行了首次会议，确定了今后将对包括女性及女系天皇、女性皇族婚后脱离皇籍的现行制度、恢复旧宫家男系男子皇籍等在内的10项问题进行讨论。(46)「女性天皇、旧皇族の復帰議論 皇位継承策、10項目を確認」、共同通信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3月23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c97f5c664445b8cd7b7a5628e6a88f2adca7a389.在野党随即对旧宫家恢复皇籍纷纷发声，此时就职于立宪民主党的莲舫称这样会使“国民难以接受”，而日本共产党的国会对策委员长则痛批，“这是一个时代性的错误，绝不能允许倒退到战前”。(47)「旧宮家の皇籍復帰疑問視 立民·蓮舫氏」、日本経済新聞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3月24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ZQODE247K20U1A320C2000000/.但从会议讨论的进展来看，反对女系天皇以及认为应当谨慎对待女系天皇的声音占了多数。(48)「有識者会議、女性天皇賛否割れる 女系拡大には反対、慎重多数」、共同通信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4月8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df27750306af0a66034bc5a4e706cc71f01736c5.直至2021年6月30日，在有识者会议召开的第八次会议上得出了两种稳定皇位继承的方案：其一是允许皇室女性结婚后保持皇籍，其二是让旧宫家的男系男子以被收养的方式回到皇室。(49)「皇族減少対策へ2案 婚姻後も女性皇籍 旧宮家復帰」、産経ニュースホームページ、2021年6月30日。https://www.sankei.com/article/20210630-TL33CXEAC5I4PJX5MUEAFMCBTQ/.但这两种方案的支持者本就互相反对，因此会议并未取得实质性成果。围绕女性天皇及女系天皇的设想，鉴于赞成派与反对派的对立根深蒂固、难以协调，日本在可预期的一段时间内仍将延续男系男子的皇位继承制度。

总之，关于皇位继承问题，日本国内持有多元看法，并在相当程度上左右着制度改革的进程。对于各种天皇制改革的议题，广大国民大体上持相对“宽容”与“积极”的态度，而日本政府及学术界则持相对“严苛”与“消极”的态度。以应对天皇生前退位的举措为例，日本政府采取了“投机取巧”的方式，只是以短效措施(“特例法”)来使问题得到暂时解决，其后便迟迟不再深入探讨各种议题。显然，由于相关制度改革面临着保守势力的强大阻力，日本政府也不愿在此类议题上付出更多的政治精力。但是，日本皇室在广大国民的政治信任感中占据重要地位。2019年9月，根据NHK的舆论调查，共有72%的被调查者对皇室表示“非常亲切”或“比较亲切”。(50)「皇室に関する意識調査」、NHKホームページ、2019年10月21日。https://www3.nhk.or.jp/news/special/japans-emperor6/opinion_poll/.因此，天皇作为“日本国的象征”与“日本国民整体的象征”，在巩固民族认同与维护社会稳定上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是日本国内任何势力均无法忽视的。如若日本皇位继承的相关问题始终难以彻底解决，乃至皇室遭遇危机，必将对日本政治及国民精神造成巨大的消极影响。为此，日本政府应摒弃功利主义态度，在力争获得社会舆论支持的基础上，勇于推进适应时代需求的制度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