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及其东亚史意义
2022-02-05安善花朱冠群
安善花 朱冠群 何 雯
19世纪60~90年代,随着日本国力的增长和国际环境的变化,福泽谕吉(1835年~1901年)的国际秩序观呈现出阶段性发展特征,其产生的作用具有多元性,他在开启民智、培育近代日本认知世界能力的同时,对于煽动日本国民蔑视中国、歧视朝鲜,进而“脱亚”“侵亚”的发展取向上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且对日本的侵略扩张政策产生了极大影响。从思想史和国际政治的交叉点上分析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及其东亚史(1)本文所指“东亚”系狭义的东亚,指近代中日朝三国。意义,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近代日本对外政策演变的深层原因,有助于为思考当下东亚国际关系提供思想史的启发与警示。
一、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的阶段性嬗变
幕末,福泽谕吉曾多次赴欧美访问考察,他震惊于欧美近代资本主义的强大与繁荣,深刻反思东方国家落后的原因,认为日本只有开国进取,学习西方国家才有出路。回国后,他致力于介绍和宣传西方文化知识,撰写了《西航记》《西洋事情》《西洋旅行介绍》《万国一览》《世界各国详解》《唐人往来》等多部著述,为幕末日本社会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福泽谕吉通过这些著述,介绍了迥异于东亚传统国际社会“华夷”观的近代资本主义文明史观,展现了多元文明并存的世界构图,引导幕末乃至明治初期的日本以欧洲文明为中心认识世界。其所构建的国际秩序观,亦始终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评价体系的核心,以日本自身条件与外部国际环境的变化为分析基础,考量日本的自身定位及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正是在这种不变与嬗变中,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完成了从最初“开国进取”到最后“脱亚”“侵亚”的阶段性质变。
(一)19世纪60~70年代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欧洲一元文明论的形成
19世纪中叶,欧洲正处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的鼎盛时期,资本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达到空前的繁荣,远远胜过落后的亚洲。福泽谕吉认为,在这种形势下,日本要改变国家的落后局面,唯有向西方学习,才能迅速实现资本主义的工业化。福泽谕吉作为较早对西方国家有所了解的思想家,顺应国际发展形势,明确指出:“我们洋学者之流的目的,只在阐明西洋之事实,促使日本国民的变通,以便尽早进入文明开化之门。”(2)〔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23页。
从幕末、明治初年,直到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投降,“不知有多少日本人,以中国这个巨大的对象为基轴,形成自己的思想,同时又围绕着与近代日本自身命运相关的种种课题,不断地探索至今,……面对近代欧洲的侵略,对共有着近代历史的中日朝三国的生存方式展开深思”。(3)〔日〕 野村浩一:《近代日本的中国认识》,张学锋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3页。随着西方列强入侵的深入,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中始终存在两个重要问题,即日本的未来发展走向及对中国的定位与评价。福泽谕吉将这两个问题纳入其欧洲一元文明的评价体系之中,并迅速实现话语转换,采取蔑视中国、崇尚欧美的立场。早在1862年福泽谕吉途经香港时,亲眼目睹了英国在中国趾高气扬的现实,萌生复杂的情感:“看到英国人在其殖民地为所欲为,飞扬跋扈,不像是在对待一个人。那时看到这种情形就暗自思忖,中国人固然很痛苦,但英国人为所欲为多么痛快啊!”(4)〔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297页。福泽谕吉在后来也曾强烈谴责欧美列强的侵略行径,主张亚洲各国共同实现文明,曾一度产生了“东洋各国与西洋各国相对”(5)〔日〕 福泽谕吉:《福泽谕吉选集》第5卷,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255页。的国际秩序认识。但随着19世纪70年代社会进化论传入日本,并对日本政府的国际政治取向影响尤甚,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亦渐趋浓厚,欧洲一元文明论终成其国际秩序观变化的主要依据。他在1875年发表《文明论概略》,认为“现代世界的文明情况,要以欧洲各国和美国为最文明的国家,土耳其、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为半开化的国家,而非洲和澳洲的国家算是野蛮的国家”。(6)〔日〕 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页。由此形成了福泽谕吉关于人类社会存在“野蛮”“半开化”“文明”三个发展阶段的文明史观。这一史观反映在其国际秩序构想中,就是以欧洲文明为中心,对世界各国进行重新定位,进而评价东亚传统的国际秩序。
福泽谕吉早期的国际秩序观反映在对朝鲜和中国的认识中。福泽谕吉对朝鲜的认识与评价始于19世纪70年代,并继承了日本传统的蔑视型朝鲜观,在其后来发表的著述中多次提到朝鲜是“亚洲的一个小野蛮国,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于日本”,其民众是“野蛮的朝鲜人”。(7)〔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20卷,岩波书店1963年版,第145-151页。他认为,“文明既有先进和落后,那么先进的就要压制落后的,落后的就要被先进的所压制”。(8)〔日〕 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68页。所以,他认为日朝之间的传统关系也应按照文明的程度加以改变。他在1878年发表的《通俗国权论》中提出,“百卷万国公法不如数门大炮”,“各国交际之道只有两条,消灭别人或被别人消灭”。(9)〔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4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603页。进而,他把朝鲜作为征伐的对象。
总之,虽然幕末及明治初期的日本处于国力尚弱、尚待发展时期,但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即已将“欧洲一元文明论”作为唯一的思想基础,虽然对日本自身定位不高,但是在对与中国、朝鲜的关系问题上却不乏强权政治逻辑:对当时尚无法打败的中国,抱有作为旁观者的同情、蔑视和意欲获得与英国同等支配地位的野心等复杂心理;对朝鲜则是完全蔑视,且从未真正有过东亚三国联合抵抗外来冲击的设想。
(二)19世纪80年代以后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以引导亚洲文明为名”的强权政治逻辑
进入19世纪80年代后,随着日本成功汲取西方文明的成果,面对欧美列强对东亚侵略与殖民的加深,在如何保证日本的国家独立问题上,福泽谕吉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思想基础,对东亚国家进行定位和排序,并以日本为“东洋文明之魁”,对中国、朝鲜充满蔑视。他在1881年发表的《时事小言》中宣称:“当今在东亚各国中,堪当文明中心并任此首魁盟主者,当属日本。必须明确保护东亚是日本的责任。”(10)〔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186页。他在1882年发表的《论与朝鲜之交际》中,进一步贬低朝鲜:“若将日本与朝鲜相比,日本强大,朝鲜弱小,日本已步入文明阶段而朝鲜尚未开化。”因此,邻国中国、朝鲜“必须仿效我国以使其与近世文明同步”。(11)〔日〕 福泽谕吉:《福泽谕吉选集》第7卷,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129页。他认为:“‘辅车相依’‘唇齿相助’(两个词)是用于同等国家之间的,但欲同当今之支那与朝鲜相互依赖,可谓迂阔之极。何况他们不足以为‘辅’、为‘唇’。”所以,对中国和朝鲜“可以用一些方便的办法进行诱导,使之具有与我们一起进入文明的国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毫不客气地占领其地盘,并由我们加以重建”。(12)〔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187页。这表明在国际秩序观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即日本对未来走向的选择上,福泽谕吉已经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理论武器,标榜日本之于亚洲邻国的优越性,并为未来日本对中朝的侵略开始寻找合理借口。从这时起,福泽谕吉形成了“以引导亚洲文明为名,侵略亚洲,对亚洲进行殖民统治的坚定哲学”。(13)〔日〕 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124页。
1882年的朝鲜“壬午兵变”后,福泽谕吉发表《东洋政略究竟如何?》,把中国定位为日本武力进攻的对象,并鼓吹“我在东洋之政略,归根结底非依赖兵力不可”。(14)〔日〕 福泽谕吉:《福泽谕吉选集》第7卷,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153页。
1884年“甲申事变”后,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甚至有人主张对清政府开战。在这样的背景下,福泽谕吉称中国和朝鲜是“野蛮国”,主张出兵朝鲜,对中国开战,并在“文明战胜野蛮”的语境下证明日本出兵的正当性。1885年3月16日,他发表《脱亚论》,认为在当今世界不采纳西方文明便不能保持国家独立,而中国、朝鲜难以在西方文明东渐的今天维护自己国家的独立,如不出现有识之士进行改革,则“必将在数年之后亡国,其国土将为文明国家所分割”。进而指出,在地缘上“日本国虽位于亚细亚东方,但国民的精神已摆脱亚细亚之陋鄙而转向西洋文明”。鉴于“恶亲友则共担恶名”,所以为免受牵连,拒绝与这样的“恶友”为伍,日本“不能再盲目等待邻国实现文明开化来共同振兴亚洲,宁愿与其脱离关系而与西洋文明共进退。虽然支那和朝鲜是日本的近邻,对待他们不用特别客气,完全可以效仿西洋人对待他们的方法来处理”。(15)〔日〕 福泽谕吉:《福泽谕吉选集》第7卷,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222-224页。福泽谕吉认为文明的日本才堪当东亚盟主之重任,日本应脱离落后的亚洲,加入欧美资本主义阵营,必要时通过武力对待落后的中国、朝鲜,以“文明战胜野蛮”的名义使其对外侵略战争合理化。
经过明治维新后国力渐盛的日本,为了摆脱因自身资源及市场所限导致国内各种矛盾尖锐的困境,早已把朝鲜和中国作为其实现近代化发展的“垫脚石”,因而急于发动对外侵略战争。日本对清政府正式宣战前,福泽谕吉在1894年7月29日的《时事新报》上发表《日清两国的战争是文明与野蛮的战争》一文,指出“战争虽在两国间发生,但若究其根源,决非两国之争”,而是“以世界文明进步为目的”(16)〔日〕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153页。的战争。福泽谕吉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思想基础的战争观进一步指明了对外侵略行为是转化为实现文明的必要手段,这一观点与日本政府的侵略扩张政策不谋而合。他还在政府作出决议之前就提出,以保护侨民的名义派兵进驻朝鲜,而且认为采取武力手段打开像朝鲜这样的“野蛮国家”或“没有能力处理好国事的国家”的大门,“强行推行内政改革,并不是对国家主权的侵犯”,也“没有违背国际公理”。(17)〔日〕 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158页。
福泽谕吉“脱亚入欧”思想的系统性阐述,对日本政府的政治实践有一定的影响。明治政府承继了自幕末以来对亚洲邻国的强硬外交路线,其大臣官僚“从一开始就基本上不相信所谓基于维护国家间平等关系的‘天地公道’‘天下公理’等规则。他们深信现实世界只有强权政治、弱肉强食的实力论”。(18)〔日〕 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63-64页。由岩仓具视、木户孝充、山口尚芳、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等众多政府高官组成的岩仓使节团出访欧美12国,从欧洲回国途经亚洲多个地区与国家,长达10个月,使明治政府核心人物的历史观和世界观发生了深刻变化。在使团回国后形成的正式报告书《美欧回览实记》中,他们首先将日本与欧美的先进国家做了比较,认为大概相差30年。然后又将日本与欧洲的后进国相比较,进而寻求在东亚建立日本文明的可能性。这样,“藩阀势力从明治初年开始就认为自己在将来有可能实现欧美式的近代化,从而对清朝抱有优越感,而朝鲜则在其视野之外,把朝鲜当作远不如自己的下位国家。”(19)〔日〕 古屋哲夫编:《近代日本的亚洲认识》,绿荫书店1996年版,第108-109页。日本政治家从1873年起重新调整对国际秩序的认识,确立了近代日本“脱亚入欧”的未来走向,并首先在政府决策层如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井上馨、山县有朋等维新派中形成。
福泽谕吉与明治维新元老关系密切,1880年受大隈重信、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之命发行机关报,鼓吹对外扩张皇权。他还经常把自己的文稿发给维新元老,与岩仓具视保持经常性面谈。福泽谕吉关于朝鲜的论调常与政府的朝鲜政策不谋而合。如:1887年福泽谕吉在《朝鲜乃日本之藩屏》一文中提出,朝鲜是日本的“防卫线”(20)〔日〕 庆应义塾:《福泽谕吉全集》第11卷,岩波书店1960年版,第177页。,与后来山县有朋提出的“利益线”主张高度契合。又如:甲午战争前福泽谕吉曾阐述的“朝鲜政略论”与日本政府后来所制定的朝鲜政策亦不谋而合。
至此,福泽谕吉“脱亚入欧”国际秩序观所表达的价值取向已经发展为弱肉强食的强盗逻辑,其国际秩序观已完全脱离最初的开国进取意识,完成了“脱亚”“侵亚”的转型。而其国际秩序观的构造亦充满了赤裸裸的等级序列意识,呼应了日本政府的双重外交政策。
二、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的构造
欧洲国际体系在全球霸主地位的最终确立是以殖民主义为载体的,国际关系中的平等原则只会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得到尊重。一位日本心理学家分析:“与国民性的对西欧抱有日本式的受虐表现的自卑感相对照,日本式的施虐的一个主轴是对亚洲各国的优越感和攻击性。”(21)〔日〕 南博:《日本人的自我——社会心理学家论日本人》,刘延州译,文汇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页。这恰好说明了日本被害与加害的错位。在幕末、明治初年,转嫁被害的思想主张带有相当的普遍性。由于西方列强通过武力强行将东亚国家拉入近代国际关系体系中,以弱肉强食的原则处理与东亚各国的关系,并根据实力原则决定各国在国际秩序中的位置。正是在东亚各国面临相似的外部危机的历史关头,日本形成了宁愿牺牲邻国也要追求国家利益最大化的对外意识,最终亚洲邻国成为其转嫁被害的牺牲品。
福泽谕吉在19世纪60-70年代的国际秩序观,与日本自身力量尚待发展时期相对应,在日本之于近代国际秩序中心国即欧美列强的定位方面,日本借助近代欧洲“国际法”,批评西方国家在日本的居高临下、飞扬跋扈,大力提倡国家平等,强调“万国一律”的国家平等观。他在《文明论概略》中说:“自从外国人到我国通商以来,虽然在条约上明文规定彼此平等,但实际上绝非如此。”(22)〔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4卷,岩波书店1970年版,第196-197页。在《劝学篇》中称:“日本和西洋各国都存在于同一天地之间,……有着共同的海洋与空气。……只要真理所在,就是对非洲黑奴也要敬服,本诸人道,对英美的军舰也不应有所畏惧。”同时还指出:“环顾世界各国,有的国家文明进步,文事武备都很昌盛,成为富强的国家”,“我日本虽然目前尚不及西洋各国富强,但论及国家权益之轻重,却无毫厘轻重之别。”(23)〔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3卷,岩波书店1959年版,第31、38-42页。进一步主张日本在国际社会享有与西方国家同等的权益。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中的国家平等观念是在西方列强不断冲击下日本面临沦为半殖民地国家的危险之时,以保卫日本自身的独立为目标而大力提倡的,其所强调的平等是日本相对于欧美列强的平等与价值自立,力求与西方列强形成横向平等的国际关系,最终为日本展开与列强平等的外交政策提供理论支撑。另一方面,在对待邻国中国、朝鲜与日本自身关系的定位时,则表现出鲜明的纵向性特征。他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意识形态工具,对中国和朝鲜不断加以贬低,甚至羡慕西方国家对邻国的压制,并且已经潜藏着对欧洲近代国际秩序二重性原理的强烈认同和意欲实践的冲动。深知“今日之世界远非道理之世界,而是武力之世界”(24)〔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第297页。的福泽谕吉,当年途经香港时看到英国殖民者带给中国人以莫大痛苦时,即便当时对自己国家的定位和评价都不高,但其国际秩序观既已具有为日本在西方国家面前实现价值自立的“国家平等意识”,同时也存在着对亚洲邻国的蔑视,甚至还曾浮现过模仿欧洲列强的强权逻辑进行侵略的构想。
福泽谕吉在19世纪80年代以后国际秩序观的深化,与日本自身力量大有发展的历史时期相对应。已经习得欧洲条约体系的内部逻辑和外部逻辑原理的福泽谕吉,深知这一秩序原则仅适用于欧洲诸国之间:“同种人类尚有相怜之情,势力均衡说方能得以实际实施。而就东洋诸国而言,西洋人无论怎样逞暴,都只是旁观,没有人加以指责。”(25)〔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70年版,第237、256、257页。19世纪80年代后,随着日本近代化成果开始显现,福泽谕吉遂将日本定位于与欧洲国家同等文明的存在,像欧洲强国以横向秩序看待欧洲范围内国家一样,渴望按照欧洲条约体系的内部逻辑原理与欧洲国家交往。值得一提的是,在甲午战争前,日本政府核心人物的国际秩序观中的横向秩序除了与西方的关系,还包括当时日本尚无力抗衡的中国。另一方面,日本以欧洲条约体系在亚洲的代言人自居,如同欧洲强国以纵向秩序看待欧洲以外的世界一样,按照欧洲条约体系的外部逻辑原理对待朝鲜等东亚国家。福泽谕吉曾明确地表示:“哪里有什么万国公法,耶稣教有什么用,公法是欧美各国的公法,在东洋一点用都没有。”(26)〔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19卷,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225页。可见,福泽谕吉“脱亚入欧”国际秩序观所反映出的这种纵向性与横向性特征,源于他深谙作为“国际法”规则的国家平等意识必然匍匐于以实力为基础的现实国际等级秩序,也暴露了他越来越重视弱肉强食的权力政治的姿态。后来的历史表明,正是日本朝野形成共识的“脱亚入欧”的国际秩序观助推了日本的双重外交政策。在这种具有横向性与纵向性双层构造的国际秩序观的支配下,日本一方面与西方国家协调,另一方面不断弱化中国对朝鲜的影响,并渐次构建起日本在朝鲜的排他性话语体系,直至吞并朝鲜。
可以说,福泽谕吉对欧洲近代国际秩序的双重原理有着深刻的认识,也非常清楚在西方强权政治下国际法的适用范围,他所提出的日本“脱亚论”,实际上是以欧洲国际体系为模式建构日本与东亚邻国间上下垂直结构秩序的一种思想,这种思想与明治政府的国家目标高度契合,给东亚国际关系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三、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的东亚史意义
19世纪中后期,东亚国际秩序处于由前近代向近代过渡的转型时期。在东亚国际秩序的转型过程中,包括三个几乎同时进行的结构性转型:一是东亚原秩序中心中国的转型,即中国被迫按照近代国际关系体系的要求重塑自身,成为近代中国;二是东亚国家之间关系的转型,即摒弃传统的“朝贡”“册封”以及“事大交邻”等基于“华夷秩序”理念的国家间关系,代之以近代国际规范为基础的近代国家间关系;三是东亚各国对外关系的转型,即东亚各国与东亚国际秩序之外的其他国际秩序内的国家建立近代外交关系,从而融入国际社会。(27)安善花:《论近代日本的国际秩序观及其实践》,《东北亚论坛》2009年第3期。就近代日本而言,在开启国内近代改革进程的基础上,既要实现自身相对于中国的价值自立,重塑其在东亚世界的定位,又要完成对东亚三国原有关系的重构,同时还要摆脱不平等条约的束缚,进而实现其与欧美列强之间新的关系定位。
福泽谕吉在日本重构近代中日朝关系的问题上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其国际秩序观中对中国和朝鲜的定位及评价,在东亚国际政治现实中与日本政府核心人物的对外侵略思想高度契合,对日本政府的东亚政策具有理论导向作用,使近代日本的东亚国际秩序构想更具功利性,助推了日本走向侵略战争的道路。日本对外政策的功利性和侵略性,使中国和朝鲜被卷入到最终导致东亚国际秩序颠覆的纷争之中。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掠夺,中断了中国既已开启的近代化进程;日本对朝鲜的侵略乃至吞并,则阻断了朝鲜迈向近代国际社会的历史进程,使朝鲜成为东亚地区向近代转型时期蒙受巨大痛苦的受害者。
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极大地影响了日本人认识世界的基本观念,其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标准,将东亚国家进行分类和等级划分,给日本侵略邻国、干涉邻国内政提供了理论依据。甲午战争前日本制订的所谓“朝鲜内政改革方案”,就是打着“文明战胜野蛮”的旗号,赢得在中日较量中的主动权。不仅成为挑衅清政府的口实,而且在国际社会上成为确保其在中日战争中拥有正当性的重要武器。
其后,福泽谕吉对欧洲条约体系的内部逻辑与外部逻辑原理获得进一步理解,并以此重新界定日本与欧美国家、亚洲邻国的关系与定位。福泽谕吉的这一国际秩序主张契合了当时日本政府的主流意识,与当时执政者的对外政策理念不谋而合,为日本先发制人,主动重构东亚国际秩序提供了理论支撑。明治维新后,以文明国家自居的日本,在东亚追赶西方文明的潮流中急于充当引领者,在传统东亚国际秩序向近代转型的过程中,作为秩序内部的改组力量,日本主动改变中日朝之间的传统关系,由此导致近代东亚国际关系的重大转变,福泽谕吉的东亚国际秩序构想对其后日本历史乃至近代东亚国际关系史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福泽谕吉国际秩序观中对中国和朝鲜的认识及定位,在很大程度上产生于他对国际关系和国际形势的观察与认识。福泽谕吉的国权扩张论为初涉近代国际社会的日本实现价值自立提供了理论支撑;其“脱亚论”则对日本在巨变的国际社会中选择与欧美强国为伍的立场站位,进而依据近代条约体系作为亚洲代言人的身份改组东亚国际秩序,都起到了理论指引作用。后来的历史表明,日本对亚洲的侵略正是“脱亚入欧”论的实践,与福泽谕吉设计的路线高度一致。但彼时的“脱亚入欧”论已不仅仅属于福泽谕吉的个人主张,而成为了在朝野高度共识基础上形成的政府、国家层面上的集体认知,成为了日本对外政策的统一指导方针。
福泽谕吉作为一个学者,自称“谈时事尚且不是学者的本分,更何况是行时事了”。但他“本来就想为国尽一臂之力”(28)〔日〕 升味准之辅:《日本政治史》第一册,董国梁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00页。,其“宿志”也是“有人将舆论施于事实”。(29)〔日〕 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98-99页。他还曾以“明治政府的许多新设施也都是以拙著所书为根据而发布的,暗中成了政府的导师”(30)〔日〕 庆应义塾编:《福泽谕吉全集》第20卷,岩波书店1963年版,第414页。而骄傲,足见其对自己的思想主张能为政府决策提供咨政参考是充满自豪和期待的。福泽谕吉提出的日本“脱亚论”固然是他作为学者在国际政治思想领域的主张,并非明治政府公开的官方外交思想,但政府主张展开对西方的全方位学习,重构中日朝关系,全力修改与西方国家的不平等条约以跻身世界强国之林的行动正是“脱亚入欧”的实践。“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31)〔德〕 卡尔·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0页。日本将欧洲近代条约体系原理运用到东亚国际关系中,与清政府订立《中日修好条规》,迫使朝鲜开国,其后日本的外交走向更是“脱亚入欧”的具体实践。由此可见,“脱亚入欧”不仅成为当时日本朝野的共识,同时也极大地满足了当时日本外交实践的理论诉求。
日本是“一个黩武的种族,甚至在敌对行动爆发以前,就表现出鼓动了整个国家的那种精神;而那种精神也正反映出政府的种种意向”。(32)〔美〕 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三卷,张汇文、姚曾廙等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30页。甲午战争前,福泽谕吉所做的理论准备工作,与日本发动战争的意向密不可分。福泽谕吉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作为重新评价东亚国际关系的主要依据,带有极强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其国际秩序观与后来日本政治精英的国际秩序观高度契合,在对外政策实践中成为一种谋略,导致东亚国际关系的重大改变。如1894年,全琫准领导的农民起义爆发后,朝鲜国王请求清政府出兵朝鲜。而此时日本对华作战准备已经完成,但需要一个借口。“目前既无迫切的原因,又无表面上的适当借口,双方还不能开战。因此,要想使这种内外形势发生变化,除去实施一种外交策略使局势改观以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33)〔日〕 陆奥宗光:《蹇蹇录》,伊舍石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1页。在这样的形势下,日本完全无视实为改革主体的朝鲜,出台了所谓的“朝鲜内政改革方案”。此时,日本既已确定明确可行的目标,以确保对朝鲜在未来国家走向上的把控。伊藤博文提交内阁会议的中日共同“改革朝鲜内政”的方案,其中丁案是朝鲜中立化构想,提出“日清美英德五国相互协商,……使朝鲜成为中立国,……获得永久中立地位以摆脱支那之束缚”。(34)〔日〕 安川寿之辅:《福泽谕吉的亚洲认识——重新理解日本近代史》,高文研2000年版,第110页。
这一使朝鲜从列强的角逐中脱离出来的中立方案,刻意保留了日本的运作痕迹,其目的在于排除其它列强的干涉,从而加强未来日本对朝鲜的间接统治,这无疑是日本亚洲“门罗主义”的流露。由于“朝鲜内政改革方案”完全是日本一手拟订的。所谓的“朝鲜内政改革方案”,使日本依凭近代欧洲“国际法”的话语体系,在与清政府的较量中赢得了主动权。这不仅成为日本挑衅清政府的口实,而且在国际社会上成为确保日本在中日战争中“正当性”的重要武器,从而也为日本获取以社会进化论为主导的西方列强的舆论支持,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由于日本在甲午战争中取得胜利,其国际地位得到极大的提升,以此为契机,调整与欧美列强之间的关系。从1894年7月至1897年末,曾与日本签订不平等条约的15个西方国家,先后同日本重新订立条约,撤销治外法权,使日本基本恢复了关税自主权,并取得了贸易上的最惠国待遇。虽然在修改关税和协定关税率等方面还留有悬案,但总体而言,日本已摆脱不平等条约的束缚,开始跻身西方强国之列。日本也自觉站到资本主义阵营之中,其“脱亚入欧”国际秩序观的横向性与纵向性特征亦更加分明。如在对待俄、法、德三国干涉还辽的问题上凸显出其横向性特征,但在对待清政府媾和条件的问题上则暴露出赤裸裸的纵向性特征。外相陆奥宗光就决心“对三国即使最终不得不完全让步,但对清帝国则一步不让”。(35)〔日〕 陆奥宗光:《蹇蹇录》,伊舍石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56页。
甲午战争把日本政府的近代国际秩序观贯彻到底,达到了日本割断中朝藩属关系的目的。1895年5月25日的内阁会议明确提出:日本进行甲午战争的目的就是割断清朝和朝鲜的藩属关系。(36)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28卷,第1册,日本国际联合协会1953年版,第434页。甲午战争之后,清政府的势力完全撤出朝鲜,欧美列强的侵略触角接踵而至,争相在朝鲜攫取利益,东亚国际格局陷入混乱状态并最终出现日俄两国争霸的局面,而其焦点仍然是帝国主义列强争夺和瓜分中国和朝鲜。中国与朝鲜的关系完全转型为近代国际关系,中日之间近千年来的强弱态势发生结构性变化,由此形成了中日朝三国“一衰一盛一亡”的近代历史命运。
总之,福泽谕吉以欧洲一元文明论为标准的价值取向,迎合了日本政府一直试图实现价值自立,获得与清政府比肩的国际地位,进而在以欧洲为中心的近代国际秩序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目标,同时也为日后日本侵略朝鲜和中国提供了“合理性”阐释。将“弱肉强食”的生物进化论在国际政治中付诸实践,则再次为日本重构东亚国际秩序提供了依据:将所谓的“文明”等同于强者,“不文明”等同于弱者,社会要进步,“文明”要取代“不文明”,故此强者可以侵略弱者。这一“弱肉强食”的“公式”成为此间日本国际政治行为的逻辑规则,充斥着狭隘、自私的民族主义立场和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给东亚国际社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在国际社会经济飞速发展、国际政治环境云波诡谲、多元文明并立共存的今天,重新审视近代东亚国际秩序转型时期福泽谕吉的国际秩序观及其对东亚史的影响,端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