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实践辩证法为逻辑的生活本体论:萌芽、发展与成熟
2022-02-03管锦绣
管锦绣
(武汉工程大学,湖北 武汉 430205)
在马克思那里,人是“有生命的存在物”,但人又无时无刻不以“生活”来表征着自己处于超越“有生命的存在物”的存在状态。这是因为生活的根据是人用以生产自己生命的特有活动即实践,并且在实践作为生活根据的意义上,实践不断生成的现实世界构成了人的生活。进而言之,对于现实世界的生成即人的生活而言,实践具有“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1)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合理内核即辩证法,给予高度的评价,他认为:对于人的生成而言,辩证法是“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从对象化的否定中把握人在劳动即实践中历史性生成的逻辑,这种历史性生成源于辩证法的“否定性”所蕴含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页。,即具有“推动”和“创造”人及其生活的历史辩证性。由于生活是由实践生成的,它不再被作为思辨形而上学抽象概念的前提性化身,“生活”因而构成了马克思对一切思辨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前提性范畴,并具有本体论意义。
实践辩证法与生活本体论的内在关联是:生活本体论是以实践辩证法为逻辑而得以提出和推演,实践辩证法又以实践作为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而得以确立。其中,实践辩证法是指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的现实世界的辩证历史性逻辑。从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来看,实践辩证法发展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即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异化劳动理论、“物质生活”生产理论,对应于生活本体论的萌芽、发展与成熟,体现为生活本体论由“类生活”理论向“物质生活”为基础的生活全面化理论转换。在马克思生活哲学的诸理论形态中(2)对于马克思生活哲学的理论形态,学者有以下几种分类:“生活事实理论”“生活批判理论”“生活认识论”;“生活本体论”“生活哲学价值论”“生活哲学认识论”;“生活本体论”“生活历史论”“生活认识论”。分别参见陈忠:《马克思生活哲学的三重内涵——马克思“原点语境”中的“生活哲学”》,载《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6期,第15—19页;李霞:《马克思主义生活哲学的多重意蕴》,载《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第11—16页;刘永志:《马克思生活哲学的本真意蕴及民生启示》,载《理论探讨》2015年第4期,第64—68页。,本体论处于基础性和总体性的地位,因而,对其作深入的理论挖掘,更能揭示马克思主义哲学特色及其时代价值。
一、萌芽:基于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的“类生活”理论
马克思生活哲学内蕴于其哲学革命,其生活本体论的萌芽,源于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立场下对黑格尔哲学“逻辑在先”先验体系中彼岸世界的虚妄性之揭示。
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将黑格尔的思辨法哲学与宗教联系在一起,批判二者都把“彼岸世界”[1]10当成所谓现实,进而,提出建立新的哲学,以“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1]4,来实现“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4。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出发,进一步指出黑格尔哲学的宗教神学本质,认为费尔巴哈创立的唯物主义,才是关注此岸世界的“现实的科学”[2]86。在马克思看来,相对于黑格尔绝对观念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推演,以及自我意识的“设定物性”、异化及其扬弃,等等,作为有血有肉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异化及其扬弃,才是具有现实性、感性与直观性的对象性存在、对象性关系、对象性活动,是更为根本、更为基础、更为真实的存在,因为这些东西才是人的实践所能把握到的真正对象。因此马克思说:“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种非现实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来的存在物,是抽象的东西。”[2]104“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Unwesen〕。”[2]104这不仅意味着作为黑格尔哲学本体的“绝对观念”是人们的实践、感觉经验与认知能力所无法达到的,是非实证的,还意味着它们作为超感性的彼岸世界,都是一些不可能存在的“非存在物”,是虚妄的。从而,所有这些非实证和虚妄的观念都是应该抛弃的思辨形而上学;相反,人的本质力量即实践的对象化、异化及其扬弃则是可进入人的实践与主体性范围内的对象性存在。由此,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的现实世界,包括实践的对象化、异化及其扬弃历史性过程,及实践活动历史性生成的存在物,等等,构成了人的生活。生活本体论萌芽于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在此阶段,实践辩证法体现的是实践的对象化、异化及其扬弃的历史性过程。
萌芽阶段的生活本体论,虽然还是在费尔巴哈“类生活”概念框架下加以展开的,但是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所表达的“实践的人道主义”立场,却显示出对费尔巴哈的“理论的人道主义”的超越。
“类生活”是体现费尔巴哈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立场的概念。一方面,从人道主义出发,“类生活”是属于人的,是“真正人的生活”,是“以友谊、善良的关系,即以爱为前提”[2]306注33的,是理想化的人类之爱、友谊、情感与理智的生活。但是,在宗教异化生存下,人把原属于自己的“类生活”交给了上帝,成为彼岸世界。因此,批判宗教异化,就是把原属于人的“类生活”从彼岸复归于此岸。另一方面,费尔巴哈又从自然主义出发,在人和自然的对象关系理论下,以摒弃日常利益、功利活动的所谓“理论直观”,审视外部的自然界与人自身,认为人与自然的现实的、直观的感性存在,是“感性直观”的存在,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归结为欲望的冲突,进而将与物质利益有关的日常实践视为功利性的粗俗的“卑污的犹太人”[1]499的活动,而主张通过以爱为前提的“类生活”来达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从而,在类生活概念框架下,费尔巴哈使哲学从人的虚假本质(绝对观念)回归到人的真实本质(人的类本质)。
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在于证明了黑格尔哲学“不过是变成思想的并且通过思维加以阐明的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2]92-93;费尔巴哈把人与自然的现实的、直观的、感性存在同黑格尔抽象的绝对观念对立起来,把人的类本质、类生活的异化与“类的平等化”同黑格尔的绝对观念的否定之否定对立起来,形成了他的“实证的人道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批判”[2]4。
虽然,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一样,也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从现实的、感性的人的角度考察现实生活,但是,马克思又不局限于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费尔巴哈认为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是感性直观性关系,马克思则认为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是对象性活动即实践或劳动。一方面,“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2]103,人是依赖自然的、肉体的、有生命的存在物,与自然建立对象性关系。在人的肉体对自然界依赖的存在意义上,改造自然的劳动是实践的根本性活动。另一方面,人的肉体对自然界依赖又不同于动物。“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对象。”[2]53同样是生产自己的生命,动物的生产只是满足肉体需要,仅仅生产作为肉体的自身,而人却能不受肉体需要的限制,按照美的规律去自由地创造。因此,马克思说:“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说,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2]104作为类存在物,人通过劳动设定对象,作用于自然界,将自己的本质对象化和外化。
进而言之,劳动是人用以生产自己生命的活动,是创造人的类生活的类本质活动,是一种与人们日常的物质生活、切身利益、功利行为密切相关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由于人的劳动这种类本质活动,自然界成了人的生活与生产的一部分。自然物作为人类生活资料而表现为人的“食物”“燃料”“衣着”“住房”等等形式。自然界作为劳动的对象、资料、产品,已成为人类日常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源泉,变成了“人的无机的身体”。从“理论”方面来看,由于人的主体意识之类本质活动,自然界成了人的认知、评价、审美的对象,植物、动物、石头、空气、水,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和“艺术的对象”,成了“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或“精神食粮”[2]52。自由自觉的活动也赋予人作为自由自觉、有意识的存在物。所以,马克思说:“而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2]52-53类生活是实践生产出来的。在类生活中,自然界成为人的作品和他的现实,通过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从自己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
现实的、感性的人,以感性的、对象性活动所设定的对象世界,对人而言,是现实的、外在的、甚至是异己的。人作为这样一种对象性存在物,既要通过自身的对象化创立一个现实的外在的对象世界,又要通过对外在的对象世界之异化的扬弃,来实现对自己对象性本质的重新占有与真正人的自为的生成。“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既拥有它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而它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它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这是十分自然的。”[2]101-102与费尔巴哈的“理论的人道主义”不同,马克思则坚持“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立场,这种人道主义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其宗旨是要通过人类实践即现实的对象性活动来实现真正人的现实的生成与发展、自由与解放,“它主张人的现实的对象化,主张人通过消灭对象世界的异化的规定、通过在对象世界的异化存在中扬弃对象世界而现实地占有自己的对象性本质,正像无神论作为神的扬弃就是理论的人道主义的生成,而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要求归还真正人的生命即人的财产,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的生成一样”[2]110。人类的这种现实的对象性活动与扬弃对象性本质之异化,就是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的历史性过程,只有通过这个历史性过程,真正的人之自为生成与自由全面发展才能得到实现。同时,实践的对象化、异化及其扬弃历史性过程,及实践生成的存在物,等等,成为了人的生活。
二、发展:基于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关系的“类生活”理论
马克思从实践观点的人和自然的对象关系出发,既把自然界作为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视为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同时又强调类生活对自然的依赖,看到以人的肉体生存为前提的类生活对自然界的依赖,所以,虽然劳动是创造人的类生活和类本质的活动,是一种与人们日常的物质生活、切身利益、功利行为密切相关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但是类生活对自然界的依赖在旧体制及私有财产存在的社会条件下,劳动的对象化常常会转变为劳动的异化。据此,马克思实践观点下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已远远突破了费尔巴哈摒弃日常利益、功利的理想化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的理论限度。
这个突破在于马克思关于人的现实生活研究是站在国民经济学批判立场上,对黑格尔哲学的异化劳动这个合理内核进行批判性吸纳的基础上加以展开的,进而将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发展为异化劳动理论,并在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的理论逻辑中,使“类生活”本体论过渡到对唯物史观基本观点的科学揭示。在此阶段,实践辩证法体现的是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是互为因果的理论逻辑,进而,人的类本质及其类生活之异化扬弃就是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的辩证历史性运动。
首先,对费尔巴哈理想化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的理论限度的揭示与批判。
随着批判“彼岸世界”,以关注“此岸世界”理论逻辑的推进,马克思注意到费尔巴哈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立场下的类生活概念还不能真正揭示人在“此岸世界”的困苦。这是因为费尔巴哈在自然主义立场下的“感性”仅仅是停留于“感性存在”与“感性直观”这个理论限度。费尔巴哈把人看成是一种现实的自然存在物,以及感性存在与感性直观的对象,认为人在本质上是一种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类存在物。对此,马克思批评道:“他把人只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为他在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他还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也就是说,除了爱与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3]22这种“感性直观”是以摒弃日常利益、功利活动的所谓“理论直观”为前提的,因此,费尔巴哈感性直观到的只是感性世界中的自然存在物之间、自然存在物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抽象理想化的平等、和谐与统一关系。当费尔巴哈遭遇到现实生活的罪恶、剥削、战争、疾病、痛苦等,与他所设想的理想世界不一致时,“他便不得不求助于‘最高的直观’和观念上的‘类的平等化’,这就是说,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3]22-23。费尔巴哈把物质利益有关的日常实践排除在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之外,使其哲学根基并没有超越旧哲学的思辨形而上学框架,从而,费尔巴哈异化扬弃观点只能是理论的态度。
其次,对黑格尔异化劳动观念所体现的辩证法之“历史的运动”逻辑之合理内核的批判性吸纳,进而,把实践观点下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发展为异化劳动理论。
马克思高度评价黑格尔辩证法“否定性”原则的重要性,认为“否定性”原则的伟大之处就是将人的对象化理解为非对象化,并把人的非对象化即异化看作为劳动的结果,进而把人理解为在劳动中不断生成的历史性过程。这种从劳动异化角度来理解人的异化以及人的历史性生成,显示了辩证法之“历史的运动”逻辑,马克思称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2]98。但是,马克思同时也指出,由于黑格尔局限于国民经济学立场,因而其异化劳动是绝对观念辩证逻辑下的“抽象的精神的劳动”,是从“逻辑在先”先验体系框架内推演出来的,进而,辩证法之“历史的运动”也只能是“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2]94。由此,黑格尔的异化劳动观点是抽象的,并不是对旧体制及私有财产存在的社会条件下的现实生活的批判。
最后,在异化劳动理论下,表达了异化劳动决定类生活异化的观点,并在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的理论逻辑中,表达以旧体制下私有财产统治的扬弃历史性辩证运动,来实现人的类本质及类生活之异化扬弃的观点。
第一,异化劳动决定了人的类生活异化,即人不但丧失了自由地创造维持自己生命的基本条件,而且人创造的对象还作为异己的敌对力量与人相对抗,从而,劳动仅仅是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并且这个手段变成了生活的目的,类生活被异化为维持肉体活动的动物式片面性生存,处于异化类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是以经济剥削为基础的不和谐、不平等关系。
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与异化问题,被归结为劳动的对象化与异化。劳动的对象化就是劳动本质的外化与现实化,就是人的劳动本质物化为劳动产品。通过劳动的对象化,人所面对的劳动对象、劳动资料、劳动产品,以及自然界,都成了人占有与享受的对象,成了人化的或与人同化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成了人类生活与生产的基本条件。然而在私有财产存在的社会条件下,劳动的对象化却转化为劳动的异化,原本与人统一的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2]47。异化劳动不仅表现为人的对象及产品的丧失,表现为从人那里夺去了自然界的“人的无机的身体”与“人的精神的无机界”,而且表现在人被这种对象和产品所支配、所奴役。异化劳动不仅使人丧失了自己的生活与生产资料这种人类生命的基本条件,而且人所创造的对象还作为一种强大的客观的对象世界、独立的外部存在、异己的敌对力量与人相对抗。
这种劳动产品的异化,根源于劳动本身的异化。因为异化劳动使人的劳动变成了一种不属于他的本质的外在的异己的活动,人的劳动偏离了普遍的自由自主性这种类特性或类本质,而变成了一种维持肉体生存(劳动者)的手段,人的劳动不是幸福而是不幸。这种维持肉体生存的方式使“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2]51。
劳动产品与劳动本身同人相异化意味着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马克思指出:“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2]54对于人的类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类生活而言,维持衣食住行等肉体生存,应该仅仅是手段,却成为了生活的本身和目的,类生活因而被异化为动物式片面性生存。马克思还进一步指出,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即人同他人之间的以经济剥削为基础的不和谐、不平等[2]55。
第二,扬弃人的类本质、类生活异化的途径是异化劳动的扬弃和共产主义。
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的直接结果就是人的类本质异化,就是在旧体制下的私有财产与资本的统治,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是互为因果的,因而异化劳动的扬弃就是人的类本质及其类生活之异化的扬弃与人性的复归,就是旧体制下私有财产统治的扬弃与共产主义。对此,马克思写道:“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77-78这即是,在异化劳动扬弃的条件下,人将会实现对其类本质的真正占有或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并且恢复了人的本质与人性的人还会实现其本质力量的外化与对象化,在人化自然中使人的类本质及其类生活、人性、社会性得到真正的体现与确证,并使人类社会不断取得进步,使人得到全面发展。同时,人的对象化与外化也使自然界真正体现出人的类本质、真正被人化,使自然物的类本质得到真正的体现,使自然界也得以延伸与发展。这两个方面的进展实际上是统一的、一致的;并且正是在这种进展中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放,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本质统一,以及“自由和必然”“存在和本质”“个体和类”之间的本质统一。因此,虽然,在异化劳动理论下的马克思生活本体论思想还主要是在费尔巴哈“类生活”概念的理论框架下加以展开的,但是,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的逻辑,使实践辩证法逻辑历史性展开的生活本体论过渡到对唯物史观基本观点的科学揭示,并得出了“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的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
由于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是互为因果,从而人的类本质及其类生活之异化扬弃就是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的辩证历史性运动。“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2]78由于宗教、国家、法、道德等现实生活的异化是受经济的异化所支配的,因而这些异化的扬弃也必须以经济的异化消除为基础。同时,由于私有财产的运动又是以实践为基础的“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历史性展开,因而,宗教、国家、法、道德等现实生活之异化的扬弃,是人类实践活动的辩证历史性运动的结果。“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2]78马克思已经在异化劳动理论的框架中阐发了唯物史观的“物质生活”生产理论的基本观点。在这里,以实践为基础的全部生产运动的观点,实质上就是马克思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表达的以物质生活资料生产为基础的包括宗教、国家、法、道德等在内的政治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的生产。
三、成熟:基于生活条件生产的“物质生活”的生活全面化理论
虽然马克思把现实的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的最主要的方面,从而其实践观点下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异化劳动理论,远远超越了费尔巴哈把“理论直观”,以及爱、友谊、情感、理智等作为人的主要的类本质和类生活的观点,但是,由于劳动被理解为人的一种普遍的自由自主的类本质,这种类本质被作为相对于现实的个人的存在及其“物质生活条件”是更为根本、更为先在的东西,因而马克思的生活本体论还没完全摆脱“类生活”的概念框架的束缚。由此,马克思哲学革命不仅包括对黑格尔先验哲学体系的批判,以及对费尔巴哈、青年黑格尔学派为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的批判,还包括对实践观点下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异化劳动理论的自我批判。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要对一切思辨形而上学的理论前提,包括虚构的实体观念、一切形式的有关本质或类的抽象概念进行批判。马克思写道:“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3]10-11“现实的个人”赖以生存的物质生活条件才是生活的前提,从而全部社会生活是以物质生活生产为基础的,生活的本质是人进行物质生活生产的物质实践的现实、历史性展开。由此,以“现实的个人”的“物质生活条件”作为理论的出发点,实践辩证法由异化劳动理论过渡到“物质生活”生产理论,生活本体论也随之实现了由“类生活”理论向“物质生活”为基础的生活全面化理论的转换。
在“物质生活”生产理论下,物质生活的生产,包括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生产。生活是物质实践生产出来的,是以物质生活为基础的全面生活。感性劳动不再被视为人的类本质活动,而是作为生产生活条件的物质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3]21-22物质实践既是对前人劳动的继承,又是人创造历史的基本活动,从而,在创造历史的现实运动中,物质实践构成了现实生活的基础。生活本体论在“物质生活”生产理论下到达了成熟。在此阶段,实践辩证法体现的是,以“物质生活”生产为基础的生活之全面化的历史必然性。
第一,生活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生命活动的存在状态,其前提是物质生活生产,物质生活是现实生活的基本方面。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从“现实的个人”赖以生存的物质生活条件出发,深入研究物质生活生产在人的现实生活和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和作用。马克思认为,“现实的个人”就是“有生命的个人”,“这些个人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不在于他们有思想,而在于他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3]11注1“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3]11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即吃喝住穿以及其他生活资料的生产,是人赖以生存的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它使人生产出与动物生命活动不同的物质生活本身,从而物质生活构成现实生活的基本方面。
第二,物质生活生产基础上的生产方式表现并决定人的生活方式,同时物质生活生产条件决定人的生活状况。“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不应当只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加以考察。更确切地说,它们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3]11-12生活是“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的现实生存状态,这种状态虽然以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为前提,但是又不能以此为依据,而应以物质条件或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为依据。
第三,物质生活生产活动作为人创造历史的基本活动,是促使物质生活生产基础上的社会变革与人的“解放”的基本途径。“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3]19。“现实手段”包括物质生活的生产基础上的工业、商业、农业等生产与经济活动,以及生产力、科技的发展,物质交往、生产方式的变革,也包括社会变革、政治斗争等,但是,物质生活的生产基础上的生产与经济活动,相对于“思想活动”、政治运动,具有先在性,在促使现实生活的改变上发挥着基础性作用。
第四,人进行物质条件的生产以及物质生活生产是人创造历史的基本活动,在此基础上,有政治生活生产。以及思想观念生活生产,随着物质生活生产推动历史发展,“人的现实生活具有全面性和丰富性的趋势”[4]。“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3]23。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构成了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人的吃喝住穿等需要,即进行物质生活生产,由此,马克思对“物质生活”生产理论展开推演:这包括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生产、人的生命的生产,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和社会分工,然后是以国家形式出现的政治生产,以及由“生活决定意识”的思想观念生产,并且,随着以“物质生活”生产为基础的政治生产的发展,通过“共产主义革命”和现存的旧的社会制度将被推翻,人的生活,包括物质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在内将全面化发展,不再是理论“应当确立的状况”[3]31,而是历史运动趋向的现实。
在对人类历史实践活动作出全面阐释的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讨论了在这一宏观历史背景下出现的异化问题,以及异化的扬弃与共产主义问题。不过他所讨论的不再是类本质的异化,而是异化分工条件下的不同个人的非自愿共同活动。马克思认为,人类物质生活生产及其经济活动,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本质上是现实的不同个人的社会活动,是“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3]30,以及作为世界历史性个人的“自然形成的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3]34-35。无论是地域性的个人还是世界历史性个人,只要存在“特殊利益”与“共同利益”的对立,“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的相互脱离,以及自然形成与非出于自愿的固定化分工即异化分工,“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3]30。只有随着物质生活生产发展基础上的生产力之普遍发展和普遍交往的建立,通过“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共产主义革命,这种支配和统治个人的异己力量才会被扬弃。“各个人的全面的依存关系、他们的这种自然形成的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的最初形式,由于这种共产主义革命而转化为对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觉的驾驭,这些力量本来是由人们的相互作用产生的,但是迄今为止对他们来说都作为完全异己的力量威慑和驾驭着他们。”[3]34-35这里所说的异化的扬弃不再是人的类本质与人性的复归,而是通过“共产主义革命”来实现对异化分工的自觉驾驭。
四、结语
以实现全人类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价值取向的马克思主义,是引导“现实的人”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创造美好生活的行动指南。基于此,马克思主义包含着对人的现存生活状况的揭示、批判和革命化的丰富哲学思想,“生活”因而构成了其哲学的重要范畴。
“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哲学原则,与以实践作为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而建构起来的实践辩证法具有内在统一性,赋予了以实践辩证法为逻辑的生活本体论在马克思生活哲学中的基础性与一般性地位。
这表现为实践辩证法与生活本体论存在着内在的关联。生活本体论的“本体”,不是思辨形而上学抽象概念的化身,而是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的现实世界。首先,生活本体论的确立内涵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践意蕴”——“以变革现实生活物质条件的现实行动,来代替一切构筑在虚构、抽象的实体观念上哲学体系的纯思想批判”[5]。在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中,生活本体论的确立经历了如下过程:在费尔巴哈“类生活”概念下批判黑格尔哲学“逻辑在先”先验体系中彼岸世界之虚妄性,并在吸取黑格尔辩证法“历史的运动”逻辑的合理内核之基础上,再批判费尔巴哈“理论的人道主义”的非历史性,进而科学地揭示了以“物质生活”生产为基础的生活之全面化的历史必然性。由此,生活本体论由“类生活”理论向“物质生活”为基础的生活全面化理论转换。其次,以实践作为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而建构起来的实践辩证法,是指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现实世界的辩证历史性逻辑,构成了贯彻于生活本体论的内在逻辑。对应于生活本体论的萌芽、发展与成熟,实践辩证法发展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异化劳动理论、“物质生活”生产理论。
在实践观点下的人的对象性关系理论中,实践是指是一种与人们日常的物质生活、切身利益、功利行为密切相关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作为满足人的衣食住行,与人们日常的物质生活相联系的活动,实践概念表达的是人对自然依赖的关系。同时,作为体现人的类生活和类本质的自由自觉活动,实践概念表达的是人不受肉体需要限制的对自然超越的关系。在人对自然依赖的层面,人所面对的对象世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成为人的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源泉,但是它也可能是外在的、异己的;在人对自然的超越层面,人把自己的类本质对象化,从自己创造的世界中展现自己的类本质,并能实现对自己对象性本质的重新占有。从而,类生活,是作为不受肉体需要的限制,体现人的自为存在的生活,它是通过实践即人与自然的对象性活动,与扬弃对象性本质之异化来加以实现的。实践活动的这种对象化、异化、异化扬弃的辩证过程是实践辩证法的展现,它显示了实践活动及其不断生成现实世界的辩证历史过程。在这个阶段,虽然人的类本质的对象化及其异化处于“应然”与“实然”的对抗两极,被归为以理想的观念“类生活”对现实生活的伦理批判,但是由于异化的扬弃,不再是“神的扬弃”,而是实践活动历史性生成的结果,因而,实践辩证法为“类生活”理论,打开了超越“理论的人道主义”纯粹伦理批判的豁口。
在异化劳动理论下,对象世界的异己存在被归咎为旧体制下私有财产统治和异化劳动。由于异化劳动决定类生活异化,从而,人的本质力量、类生活之异化的扬弃问题,被归结为异化劳动的扬弃。在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关系下,类生活之异化的扬弃问题逐渐摆脱对现实生活的伦理批判逻辑,而成为了私有财产之扬弃的共产主义问题。从而,“类生活”本体论在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因果关系的理论逻辑下过渡到对唯物史观基本观点的科学揭示。
随着马克思理论发展的推进,对象世界的异己存在不再被归咎为人的类本质异化或非人性的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而是与“非人性”的生活条件相关联。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如果无产阶级不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1]262以“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的“物质生活条件”为理论的出发点,马克思不再以任何形式的有关本质或类的形而上学概念作为理论前提,也不再从人的本质即人性的角度理解生活,进而也彻底地克服了从人性发展史的角度抽象地考察私有财产的扬弃和共产主义的必然性问题的局限性。
在“物质生活”生产理论下,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不但决定人的生活,还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一方面,异己的生活是“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的结果;另一方面,在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发展的基础上,才会有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生产的发展。从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作为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推动历史发展,进而推动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的发展即生活的全面化的历史趋势。由此,随着“类生活”理论向“物质生活”为基础的生活全面化理论转换,马克思关于现存生活状况揭示、批判和革命化的生活哲学完全脱离了对现实生活伦理批判或非批判的思辨形而上学的框架,进而确立了“使现存世界革命化”为哲学原则的生活本体论。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活本体论是创造美好生活的行动指南。在推进美好生活建设的当前,我们要看到实现美好生活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价值取向下的美好愿景。“如果说,马克思倡导的人的全面发展是‘人类梦’的话,那么,以‘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为核心内容的中国梦与‘人类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两者具有内在的统一性。”[4]美好生活不是理想化的伦理关怀,而是变革由特定物质生活生产所决定的“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进而在物质生活生产推动历史发展的趋势中产生的必然现实。因此,美好生活的实现需要“使现存世界革命化”,需要一代代人的接力奋斗。
首先,致力于改变异化的生产国际分工。在物质生活生产推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人类社会已经整体上进入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在此阶段上,人类当前的物质交往依然还处于西方资本主宰的经济全球化格局之中,“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表现为西方资本与其高科技的结合而共同建构的异化的生产国际分工。从而,倡导人类合作共赢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以及倡导科技进步,实施科技强国战略以探索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成为突破西方高科技所支撑的资本霸权对生产国际分工控制的有效途径。
其次,致力于以科技创新惠及生活全面化和丰富化的民生改善。美好生活是以物质生活生产为基础的生活之全面化和丰富化状态。具体来说,与物质生活生产直接关联的,是经济生活,表现为人们吃穿住用在“质”和“量”上的生存状态。由于物质生活生产中的科技因素决定着经济生活水平的高低,因而科技创新成为提升经济生活水平的不竭动力。同时,“物质生活”生产发展最终会使政治生活、文化生活、社会生活水平得到提升,也使更多优质生态产品得以生产,以促进生态生活品质的改善,从而促进人的生活各方面相互制衡而和谐一致的发展即生活全面化和丰富化。但是,在具体历史条件下,如当资本逻辑主导下的物质生活生产的发展,以及经济生活水平的提升只是增殖资本的手段之时,物质生活生产的发展,反而会加剧政治生活上的强权与专制,造成文化生活上的人之自由和生存意义的丧失,社会生活上的不公正,以及生态生活上的人与自然的对抗,等等。因此,虽然经济生活水平的提升从根本上来说要依赖科技创新,但是科技创新以及生产力的发展并非必然地惠及民生的改善。如马克思所言,它可能导致“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47。因此,美好生活的建设需要以经济建设为根本、政治建设为保障、文化建设为灵魂、社会建设为条件、生态文明建设为基础,推进五个方面建设的总体协调。坚持“人民至上”价值追求的中国共产党将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并以统筹推进“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作为治国理政的重要方面。其中,“五位一体”是人民生活各方面的相互制衡而和谐一致的生活状态的内在要求,而科技创新支撑的高质量的发展以及科技创新惠及民生改善则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价值取向,以及中国共产党关于以“人民为中心”发展观的客观遵循与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