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同文到语同音
——清末蒙小学堂语文教材与中国语文的现代性发端
2022-02-02黄晓蕾
黄晓蕾
一
中国社会现代性发端的源头是多元的,其中国民教育普及和知识大众化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一元。小学(蒙学)教育无疑是知识普及的重要路径,由此现代学校教育中初等语文教材的溯源成为研究中国现代性缘起非常有价值的视点。换言之,即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中,追溯中小学语文教科书如何形成、从文言文私塾教育到当下语文课本教学如何嬗变,这种嬗变又是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中国少年儿童对于汉字汉语和中国文化的理解和认知,从而在知识普及和现代化层面影响现代中国国民人格和价值观念的形成。本文试图沿着这一线索追本溯源,阐释从清末蒙小学堂语文教材开始的汉语文教学的现代性嬗变。
中国拥有历史悠久的私学和官学体系,分以朝、野两种方式影响中国的学术和教育,最为基础的蒙学教育大多为在野的私塾家学所承担。清代的蒙学教育主要依托私塾教学,清末学制改革之后开始有蒙学堂和小学堂。①《学务纲要(续第七册)》,《四川官报》1904年第8期。清政府癸卯学制(1904)规定小学堂为初等教育和高等教育两级,由州县设立。7岁以上儿童进入初等小学堂,学制5年,官立免学费,以期普及义务教育,5年后由学堂考核,授予毕业凭证。初等小学堂毕业生进入高等小学堂,原则上无入学考试,学制4年,需缴纳学费。其他还有徒艺学堂、初等农工商实业学堂、实业补习普通学堂等职业教育作为初等教育的补充形式。由于清廷的大厦将倾和迅速覆亡,颇具现代特征的蒙小学堂实际建立与清政府的政令颁布有诸多差距,且由于彼时国力的积贫积弱,中央政府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建立庞大的初级教育系统,主要依靠地方自行筹资来完成现代意义上的义务教育(各地方将私塾改称小学堂、书院改称中学堂乃至将寺庙改建为学堂)。②张之洞:《劝学篇》,《湘学报》1898年第38-44期。这些改制之后的蒙小学堂通过打破经学教育的垄断地位、压缩“读经”等传统科目的教学空间,增加“中国文学”“中国文字”“格致”“体操”等现代科目,现代学校教育的科目体系由此初具雏形。与此同时,尽管中央政府建立了一套现代学校科目体系的粗略架构,但是真正让这些蒙小学堂开办运行的是地方行政机构和民间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面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剧变,清末知识分子主动着手传统蒙学教育的现代改良,从语文教材的读音标准和行文规范等方面进行了多种探索,以期适应迅速变化的社会情境。总之,从清末到民初的几十年,从蒙学读(课)本到国文教科书再到国语课本,从文言体过渡到白话体,从传统读经讲经过渡到现代公民教育,从家天下的儒家道统过渡到民主共和的国家观念等等,蒙小学堂语文教材发生了从文言私塾教育到现代语文教学的嬗变。蒙小学堂语文教材的演变始于清末,其最初的动力自然绝非是20世纪初的白话文运动,而是早于白话文运动十数年的清末蒙学改良活动。清末知识阶层自发对蒙学语文教材进行改良,是清末传统知识分子在欧美现代教育理念影响下应对中国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教育实践,清廷的学制改革则是中央政府于制度层面颁布了相应的政策法令。清末以来的蒙学改良活动是清廷中央和知识分子双向的互动和呼应,是中国朝野知识精英在知识领域(尤其是语文领域)对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主动应对。
近年来,伴随中国文化自信的倡导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构建,对于语文教材尤其小学语文教材的研究日益聚焦学界多个学科和社会多个领域的关注。学界关于清末蒙小学堂语文教材的研究已有一定的积累,主要涉及蒙学历史梳理中的清末部分和重要教材的系列研究、清末蒙学教材中的识字教学、官话教学以及启蒙诉求和儿童生活等③参见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暨蒙学书目和书影》,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尚志明《:馆藏清末〈最新小学教科书〉的评价》,《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基础教育版)》2010年第4期;江兴祐:《蒙学读物的流变与〈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编写》,《文学史话》2019年第4期;梁尔铭、李小菲《:清末官话教学的开展及其启示》,《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等。,多为教材的搜求整理和教材、教学的个案分析。本文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选取具有代表性的两类教材——识字课本和国文教科书,从清末蒙小学堂语文教材改革的两个重要方向(语音标注的流变和文体形式的选择)入手,梳理清末初等语文教材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历的历史性变革,分析中国的初等语文教育如何从传统蒙学过渡到现代小学堂、由直音反切过渡到字母切音、从文言过渡到白话、从书同文过渡到语同音,从而真正开始实践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大众化和普及化,探讨政治改革、文化冲突和社会发展对于初等语文教育的深刻影响,以及以初等语文教材等为代表的现代学校教育所构建的现代公共知识对于其时乃至其后社会发展的重大意义。
二
清代习见的蒙学识字课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经典识字教材,《杂字》则是民间流传很广的识字教材,内容庞杂,版本众多;清代还出现了《小儿语》《弟子规》等仿照“三百千”编写的识字教材。传统的蒙学识字多由散落民间的私塾家学完成,带有很大的私人性和地域性,在语音层面尤其缺乏统一的标准。
蒙学识字课本发展至清末,在“三百千”等传统识字课本之外,《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官话合声字母》《简字谱录》①刘树屏编纂、吴子城绘图:《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上海:澄衷蒙学堂石印版,1901年初版;寿潜庐编辑,蔡元培、寿孝天参阅:《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初等小学堂用书)》,上海:会文学社出版,1906年;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劳乃宣《:简字谱录》,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等新式识字教材开始出现。在东西文字母②尤指日文假名和英文字母。和民间切音字母③切音,即拼音,清末语文改革界用于指称使用字母拼读汉语口语方音的拼音方式,由此衍生的称谓还有“切音字母”(即拼音字母)、“切音字”(即拼音字)“切音字运动”和“拼切”(即拼读)等。的影响下,清末新式识字课本在传统直音反切标注读书音的基础上开始用现代切音字母标注白话音,逐渐区别识字教学中的白话与文言、语音与文字以及官音与方音等现代语文概念,日益强调识字教学的口语性和普及性,在使用直音或反切标注读书音的基础上又产生了一种切音字母标注白话音的新式识字课本。清末最后10年,相较于传统识字课本,新式识字课本从内容到形式均发生重大变化,其中最突出的是文字解说由浅近文言逐渐向通俗白话转变,文字的注音由直音反切标注读书音逐渐向切音字母标注白话音转变。从语音标注类型可以大致将清末新式识字课本分为三类:(1)直音反切标注读书音(如《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2)直音反切标注官话音(如《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3)合声字母/简字标注官话音/南方音(如《官话合声字母》和《简字谱录》)。以下逐一分说。
清末十余年,白话报蜂起,切音字日众,白话文体和切音字母逐渐为知识界、教育界关注和提倡。1901年,《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在上海出版。作为接受新名词、新语法的蒙学识字课本,《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对清末小学语文教材影响极大。该书四卷(八册),共选3291个汉字,插图762幅。全书依据《康熙字典》用直音和反切注音,于大字四角分别标示声调“平、上、去、入”,并附有简解和详解两种注音解说。如“星”字的注音解说:简解为“音腥,天空诸曜曰星”,详解为“先青切,动者为行星,不动者为恒星,行星各依轨道环日而行”;于大字右下角标声调“平”;并附有行星轨道图片。④刘树屏编纂、吴子城绘图:《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卷一,第2、1页,上海:澄衷蒙学堂十一次石印,1904。作为清末新式识字课本中较早出现且影响甚广的一种,《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体现了明显的新旧杂糅特征:在注音和解说的层面延续了传统字课的读书音和文言体,而在选字、析字和插图等方面则显示了新式识字课本的3种发展趋势:(1)选字中出现了化学新字等代表现代科学知识的汉字;(2)用“名代动静状介连助叹”等现代语法观念分析汉字;(3)参照东西方教科书配以精美插图以符合儿童学习心理。⑤刘树屏编纂、吴子城绘图:《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卷一,第2、1页,上海:澄衷蒙学堂十一次石印,1904。
在清廷学部癸卯学制公布两年之后,1906年出版的《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初等小学堂用书)》得新学制风气之先,不仅冠以“教科书”之名,同时将官话教学明确置于初等小学堂国文科教学之中,对后世影响颇深。该书采用白话解说,依据官话音用直音法或反切法注音,将平民课本的部分识字模式移植于初等小学堂国文科教材,在清末众多蒙学课本中为先锋之作。如,“沙”字注音为“音纱”,“漠”字注音为“末各切,音莫”,“沙漠”的解说为“蒙古地方,有块大沙漠,叫作翰海,从来没有雨水,也没有草木的……又非洲地方也有一块大沙漠,叫作撒哈拉,其面积比蒙古的更大”; 附有沙漠图片。⑥寿潜庐编辑,蔡元培、寿孝天参阅:《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初等小学堂用书)》,第二册,第七十三课,第98、12页,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影印版。该书称授课教师依据此书可以直接使用官话进行讲解,从而为尚待传播的官音在南北地方的进一步传习提供了重要的教学手段。时人对于该书的白话解说评价很高,认为是中国语言文字统一的基础甚至是中国文字通行世界的起点。⑦寿潜庐编辑,蔡元培、寿孝天参阅:《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初等小学堂用书)》,第二册,第七十三课,第98、12页,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影印版。1905年之后,清廷学部逐年审定并编写新学制教科书,《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等新式识字教科书终于踏着新时代的鼓点进入了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大门。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主要方言区出现了20多种利用切音字母拼切当地方音的拼音方案,其中影响较著的有王照的官话字母和劳乃宣的合声简字。1900年,王照在天津出版《官话合声字母》①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利用民间通行的声韵母两拼法自创一套官话合声字母拼切北京音。官话合声字母创立后,王照在津京、直隶等地出版读物,创办义塾,教习平民妇孺,在底层民众中影响较大,在直隶等北方地区有不错的社会基础。1907年,劳乃宣出版《简字谱录》,此书在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的字母形式和拼切方式的基础上,增加若干南方方言音,改称“合声简字”,形成了包括宁音、吴音和闽广音在内的数个南方方言区拼音方案。劳乃宣的合声简字在南方方言区和知识阶层中影响较大,在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与民初的注音字母之间有重要的过渡意义。首先,合声简字在承认官音优势地位的前提下,强调方音学习对于普及教育的现实意义,确立先习方音与后学官音的先后顺序;其次,合声简字在承认古学汉字正统地位的前提下,强调字母拼音的简单易学和辅助功能,明确汉字与拼音的正辅关系;再次,合声简字将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由通俗教育和社会中下层进一步推向学校教育和知识阶层。《官话合声字母》和《简字谱录》与前文所及《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最新官话识字教科书》的最大区别在于:(1)摒弃了传统的直音法或反切法标注汉字读音,使用一套自创的字母方案拼读北京、南京等地的方音,将清末民间通行白话课本、西学新知一一标注②劳乃宣:《简字谱录》,第54-56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用来教习平民妇孺和适龄儿童;(2)将围绕传统汉字教学的反切注音和意义解说基本排除在课本之外,成为清末切音字运动中新式平民识字课本的重要代表;(3)是传统反切法和新兴东西文字母在清末识字运动的碰撞和再生,也是现代国音在清末语文生活中的萌芽和发端。
三
在民间识字课本发生重大变化的同时,另一种新式蒙学教材——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也开始在清末出现,并最终为学制改革后的清廷学部所承认成为现代国文教科书的开山之作。如果说清末新式识字课本的出现更多是一种民间自发的、以拼音切音字母拼读口语音为其现代内核的教育实践,那么伴随清廷的学制改革,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的出现则是某种官方自觉的教育改良,是传统语文教育在国家层面对于现代西方文化冲击的回应。清末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的形式和内容既异于传统蒙学识字课本,又迥乎其后的现代小学语文教科书,是现代中国语文教材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和过渡阶段。在清末内忧外患、救亡图存的社会语境中,晚清知识分子“师夷长技”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观念在初等语文教材的编纂上体现为采用“浅近文言”的文体形式表述现代社会的新知识和新观念:一方面,当时的教育界认为社会改良和国家富强“须自学校教育变革始”以适应时代变迁,西方和日本的学校教育是中国模仿和学习的对象;另一方面,虽然当时日本小学国语教材采用“国音白话”,但是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依然认为初等汉语文教材不宜采用白话,原因在于中国当时没有类似于日文假名的字母用来注音,对于没有学过官音的儿童来说,浅近文言与白话的难易程度是相同的;此外,经典文言承载中国文化的精粹基因,儿童习惯了白话之后不利于以后的文言学习,因此认为在清末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中采用浅近文言是优于采用白话的选择。③江苏无锡三等公学堂编:《蒙学读本全书(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卷一,第2页,上海:文明书局,1898。
清末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是文言教材向白话教材过渡的重要形式,其内容编排在儒家道统之外杂糅科学技术、儿童生活等诸多现代元素,其文体形式则采用了介于经典文言和通俗白话之间的浅近文言。首先,癸卯学制等的颁行影响了清末初等语文教材的识字导向。清廷学部在癸卯学制中首次将“中国文学”“中国文字”与“读经讲经”并立,列入蒙小学堂科目,共同承担学制改革之后的蒙小学堂语文教育,并将“中国文字”科目明确规定为学习“常用汉字”和“浅文俗语”以满足将来学习和生活的需要。①《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学务纲要(续第七册)》,《四川官报》1904年第8期。“中国文字”科目要义规定,“在使识日用常见之字,解日用浅近之文理,以为听讲能领悟、读书能自解之助,并当使之以俗语叙事及日用简短书信,以开他日自己作文之先路,供谋生应世之要需”。该条款不仅对于蒙小学堂的语文科目甚至对于整个初等教育均具有深刻意义,即教育首要问题不再是科举制度强调的从部分识字人口中选拔少量知识精英充当国家管理人才,而是现代教育要求的提高识字率和普及教育以培养现代国民。其次,西方现代语法观念的传入提供了清末初等语文教材的理论基础。1898年,《马氏文通》出版,作为中国第一部参照拉丁语法写就分析汉语文言的语法著作,该书关于汉语词性分类和句法分析的现代语法观念直接影响了清末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的字类(词性)相关内容,②朱树人编纂:《新订蒙学课本》,编辑大意,第2页,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新版。“乃取易解之字,以类相从,先名字、次静字,名字先有形而后无形,静字先有象而后无象。其联字缀句之法,则先联平立之两名字(天地、日月),次联不并立之两名字(人身、牛毛)。先两字、次三字、四字,则几乎成句矣。至九字、十字则接句而成文矣。”让该类新式语文教材拥有了现代语言学和现代教学法的理论基础。“浅近文言”作为一种既异乎经典文献又不同于民间白话的独特文体能够被清末蒙学课本/读本、国文教科书选为行文规范,能够成为与“四书五经”比肩并列于清末蒙小学堂的语文教材,《马氏文通》的语言理论支撑功不可没。最后,东西方教科书引导了清末初等语文教材的内容编排。清末,伴随西学东渐的深入和教育制度的改革,国民观念、现代新知等现代社会的基本思想逐渐由知识精英向社会大众传播,小学教科书作为传播现代社会公共知识的重要途径之一自然被首先考虑。来自日本和西方教科书的儿童故事、现代知识成为清末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的重要内容之一。③江苏无锡三等公学堂:《蒙学读本全书(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三编)约旨,第1页。下面以清末较有代表性的3种蒙学读(课)本和国文教科书——《蒙学读本全书(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七编)、《新订蒙学课本》(三编)和《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八册)④参见江苏无锡三等公学堂:《蒙学读本全书(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七编),上海:文明书局,1898年;朱树人编纂:《新订蒙学课本》(三编),上海:南洋公学三等学堂,1901年;庄俞等编纂:《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八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04。为例,阐释此类教材所呈现出的新旧杂糅、兼收并蓄的独特面貌。
1898年出版的《寻常小学堂蒙学读本全书》共计七编,同时辅以文法书,由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鉴定、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亲笔签名。作为清末学制改革前夕出版的新式教材,《蒙学读本全书(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以日本小学堂国语教科书为范本,采用浅近文言的形式将民间歌谣、故事史鉴和诸子国策等内容纳入蒙小学堂的语文教学,一改此前蒙学教材民间私人化的语文教学模式,为学制改革后蒙小学堂确立的“中国文字”“中国文学”科目提供了颇资借鉴的教材范本。与“三百千”等传统蒙学教材相比,该书从课本名称到教学内容均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首先,以“读本”命名,与传统蒙书《百家姓》《杂字》等名称迥异;其次,该书文体采用“理趣名隽、短段狭幅”⑤“ 删易”的文史故事、国策诸子和名家古文等。的浅近文言和民间歌谣;最后,该书内容编排上仿效东西方教科书,尤其是日本国语教科书的内容编排,以“我生大清国,我是大清民”开篇,⑥《蒙学读本全书》,一编,第一至第四课,第1-2页。依次编排儿童游戏、眼前浅理、德育智育以及史汉通鉴等内容。
1901年,《新订蒙学课本》刊行。该书以“天地日月山水”开篇,用通俗文字表述“习见习闻”事物,内容包括德育、智育、体育、尺牍等。如该书第三编第十课“物分三大类”对于“矿物、植物、动物”的解释,“然则石无生机之物也,属矿物类,亦曰非生物。草木有生机,而无知觉运动,属植物类。蜂蝶鱼鸟有生机,亦有知觉运动,属动物类。动植物又名生物”①朱树人编纂:《新订蒙学课本》,第114、4-9页,长沙:岳麓书社,2006。,寥寥数语之间现代自然科学教科书的学科术语和行文风格跃然纸上,让小学生在了解西学新知的同时学习汉语汉字,颇具清末新式教育精髓。这套蒙学课本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将现代语法理论引入蒙学课本,为新式蒙学课本建立了一个较为系统的初级语法教学体系,是清末新式语文教材引入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典型代表。该书正文之前的“字类略式”参照《马氏文通》的字类将所选汉字细分为名、代、动、静、状、介、联、助、叹九大类,各类之下再分小类,如名字(即名词)分为公名字(即普通名词,如“鸟兽草木”)和本名字(即专有名字,如“尧舜齐秦”);如静字(即形容词)分为品名静字(如“大小高低”)、切指静字(如“彼此一二”)和泛指静字(如“每几”)。②朱树人编纂:《新订蒙学课本》,第114、4-9页,长沙:岳麓书社,2006。由于将繁复的语法分析引入初等语文教材在教学实践中存在种种不便,导致该书在当时传播不广,但是该书引入的现代语法教学观念对于此后的语文教材尤其中等语文教材的语法教学影响深远。
1904年,《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八册)刊行。该书在文体上采用与口语语序相同的文句(文言句式)、俗话(白话)以及适于儿童的民间歌谣,在选字上选取文白音一致的汉字,尝试在汉语文体的雅与俗、古与今、中与外乃至诙谐与庄严之间寻找一个理想的平衡点。该书在文法上则将现代语法的词性和句法概念引入传统文言的教与学,分别字类(词性),联字缀句,尝试在西方的语法手段与中国的经典文体之间找到一种适当的解释方法,体现了浅近文言和现代语法的交融并蓄。如描写儿童游戏的课文:“杨柳儿生,放风筝;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儿婆娑,抽陀螺;杨柳儿弯弯,滚铁环。杨柳扶东风,儿童转空钟;杨柳垂枯枝,家家打拔儿”,③《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第三册,第十五课小儿戏具谣,第12页。将民间歌谣体裁引入初等国文教材,堪称白话体在清末初等国文教材中的代表之作,是民国时期的国语教科书的清末源流。如谈论国家三权分立的课文:“国家之事,谓之政。政有三权。曰立法,预定一切办事之章程者也。曰行政,因预定之章程而施行者也。曰司法,监督一切办事人之行为及人与人之交涉而纠其不法者也。因三权之分合,而政体以异”。④《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第九册,第二课政体,第1页。将西方民主制度内容引入初等国文教材,是新文体在清末初等国文教材的早期尝试,是民国时期国文教科书的清末源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在内容上将儒家道统与现代政治兼收并蓄,是清末“中体西用”主张在初等国文教材中的集中体现。该书在以儒家道统为纲领编排各册内容时,以“天地日月、山水土木、父母子女、井户田宅”开篇,⑤《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第一册,第一至四课,第1-3页。由“立身”至“居家”再至“处世”再至“格物”再至“治生”,由普通的道德知识渐至“圣贤要道”和“万国学术”,⑥《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第一册,编辑缘起,第1页。“凡关于立身(如私德、公德及饮食衣服言语动作卫生体操等)、居家(如孝亲敬长慈幼及洒扫应对等)、处世(如交友待人接物及爱国等)以至事物浅近之理由(如天文地理地文动物植物矿物生理化学及历史政法武备等)与治生之所不可缺者(如农业工业商业及书信账簿契约钱币等)皆萃于此书。”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而在各册的具体篇目上则添加了科技新知、世界地理、西方历史和当代政治等诸多新名词、新知识。《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的出版与清政府癸卯学制的颁布几乎同时,从其定名为“国文教科书”即可看出该书是商务印书馆为学制改革后小学堂“中国文字”和“中国文学”科目推出的备选教材,该套教科书后经清政府“国立编译馆”审定之后确实成为清末国文教科书的最为重要的一种。总之,《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总结此前蒙学读本/课本的各种经验和成果,在形式上将浅近文言、现代语法和现代知识等清末蒙学教材的重要成就一一纳入其中,在内容上为配合当时的教育改革和预备立宪将儒家道统和现代国民杂糅并现,试图以温和改良的方式塑造和培养现代中国国民。
四
“书同文”是中国由春秋战国的列国时代进入大一统的秦汉时期实行的一项重要文化制度。统一天下之后,面对“田畴异亩、车途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①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序,第757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的社会状况,取得军事胜利的秦帝国于立朝之初采取一系列政治文化措施以建立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书同文”。在此后两千年的漫长历史和广袤疆域中,统一的汉字及其所承载的经典文言成为历代大一统帝国王朝统治和同文同治的重要文化基础。“语同音”是中国由传统帝国进入现代社会过程中出现的重要文化走向。自元代定都大都,各民族之间的交流进一步发展,不同语言、方言交汇使用,一种以官话为基础的通用语言在中国北方地区开始出现。其后明清相继,伴随人口的增加和交流的密集,在政治优势、经济发展、文化交流等多重背景下,官话日渐发展,逐渐成为近代中国使用范围和使用人口均占优势地位的重要交际语言。至清末,帝国时代的“书同文”文化观念越来越难以满足走向现代时期的中国社会,“语同音”的文化思潮伴随官话的崛起成为“书同文”这一传统文化制度的现代补充,显示日益强劲的社会张力。
语文教材,尤其是初等语文教材是文化变迁和社会公知的集中体现,“古今中外,语文教材对社会的发展变化最为敏感。它反映产生它的社会背景,包括文化传统、风土习俗等等,反映当时社会主导的思想意识,以及教育观点、教育政策,可以说语文教材是语文教育、思想教育、知识教育的综合性教育读物”。②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暨蒙学书目和书影》,导言,第3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0晚清时期,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西方文化的冲撞、儒家道统与现代国民的杂糅以及民间语文运动蜂起与官方教育制度改革的互动,带来了清末初等语文教材的时代变革,“三百千”和“四书五经”之外,出现了新式识字课本和新式国文教科书,使用切音字母标注口语音和采用浅近文言作为行文规范成为清末初等语文教材改革在野(民间)在朝(官方)的两个重要方向。在初等语文教材中使用切音字母标注口语音(尤其是官话音)是清末语文教材在野的重要内容,是明清以来“语同音”文化走向的社会共识,是传统中国走向现代社会的教科书标识,这一语文教材改革方向其后为民国时期的国语教材所继承和发展,成为现代中国语文教育的基本内容之一,为民国时期的国语运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普通话推广提供了深远的历史背景和理论前提。而在初等语文教材中采用浅近文言作为行文规范是清末语文教材改革在朝的重要内容,既是中国文化精英遭遇国内文化困境和国际文化冲击之后的教科书答案,亦即清末“中体西用”思想观念的重要体现。浅近文言采用接近白话(语音、语序)但又并非白话的文体模式,教授传统思想和现代知识,试图在古与今、中与西、文言与白话之间形成一个兼收并蓄的教科书文体,这一语文教材改革方向为其后民国初期的国文教材所继承。面对中国社会几千年来之大变革,在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历史时刻,清末汉语文教学改革,尤其是初等语文教材的改革,体现了汉语文教学渐变的改良特征。虽然由于“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的狂飙突进和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大众语运动的深入发展,清末浅近文言式的教科书文体在现代中国初等语文教材的发展中渐行渐远,但是作为历史转折关头的重要过渡形式,其深远的文化意义和深刻的社会内涵仍然值得当前学界对它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