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的双轨并行
——论中国当代文学残疾书写的叙事模式
2022-02-02薛皓洁
薛皓洁
身体是人类生理存在的基础,是人类一切活动的载体;身体与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一切文学艺术都与人的身体密切相关,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文学文本认识、处理、呈现身体的方式都有其自身的特点。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刚出生的婴儿并不能区分自己的身体与外在世界,后来随着一天天的成长他们才逐渐意识到身体是自己的,而且是与外部世界分开的。因此,人类自我的身体认同是先于对身份的认同的。社会学认为:人的身体是自然的身体,当身体进入公共领域时,就会受到社会规制的种种制约;作为肉体的身体是人与世界交互活动的介质,人总是处在与其他社会要素的互动之中,于是身体也就产生了多种多样的身份。在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身体欲望赋予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叙事者借助人物的身体性存在所处的情境以及如此情境中的人物言行,揭示社会规制对人的身体欲望的压制,表现身体表象掩盖下的人性变异,展示身体现象与身份构建的关系。文学作品的残疾书写就是要将具有特殊身体人群的生存状况呈现出来,让人们从残疾人看到“人”的残疾,但“问题就在于我们是如何解释并给予身体以意义”①Abigail Bray,Hélène Cixous, Writing and Sexual difference,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lan,2004.。由于残疾人比一般人容易形成强烈的身体意识,所以他们格外在意自己的身体特征和特殊身份。残疾人的身体、身份构成其与世界及他人之间的一种情境性存在,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轨并行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国当代小说残疾书写的叙事模式之一。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关仁山的长篇小说《麦河》、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光明行》等,就是采用这一叙事模式揭示残疾人与命运抗争、表现残疾人人性之美的代表之作。这些作品,将残疾人被压抑的身体、被压抑的心理、被压抑的欲望发掘出来,通过身体叙事,反映残疾人身份求索的艰难,揭示残疾人的生存的困境,使作者个人对现实的理解上升到一种集体性的社会的理解,继而引发全社会对残疾人苦难的集体性反思。
一
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讲述的是一对残疾人夫妇渴望能领养一个孩子的故事。作品没有故事的社会背景、没有奇特故事的情节、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简约、凝练、精致的身体叙事形成了对故事的支配力量,达到了作品表层叙事与故事深层意蕴对话的美学效果,使得残疾人在困境中抗争的步履艰难和争取与健全人平等身份的心理活动跃然纸上。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的女主人公是遗传性侏儒,身材非常矮小;男主人公架着一支拐,脸被烧伤过,留下了很多可怕的伤疤。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们艰难地走在下过雪、融化了又冻上了的道路上,目的地是“月亮胡同,五十七号”,去那里是为了领养一个孩子,以便能像健全人一样拥有生活的未来。就叙事方式而言,作者没有花太多的文字描述男女主人公的残疾,而是通过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的双轨并进展现残疾人的生存困境和寻求平等身份的艰难。“冻结在路面上的、又硬又滑的残雪”与“一只手拄着拐,另一只手提着那辆崭新的三轮儿童车吃力行走的男主人公”、“一筒用来喂孩子的饼干”与“一个使尽浑身解数夹不住它的侏儒”形成了鲜明对比,对读者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冲击。饼干筒太大了,挡得女主人公看不清脚底下,但她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因为他们是去寻找自己未来的希望。到达目的地月亮胡同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可周边七拐八弯的小胡同使得他们的寻找更加艰难;月亮似乎可以照亮他们寻求平等身份的道路,可“月亮那么小,那么远”;风也在不断给他们增添麻烦,“从背阳的屋顶上飘落下雾似的碎雪”使他们行进困难,可“风太大”,“风还是很大”,“风仍然不见小”。“风使人想起黑色的海洋和一叶浪谷里颠簸着的孤舟。沙漠也有尽头,海洋也有边际。如果没有绿洲,骆驼走向哪里?如果没有港湾,小船往哪儿划?”①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Ⅰ-Ⅲ,第176、177页,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5。他们是两个非常不幸却又非常幸运的人,不幸的是他们身体上的残疾,幸运的是他们的同甘共苦、互相理解、相互关心。恩爱就是他们的绿洲,他们凭着这个在沙漠中走。还有,他们互相是对方的港湾。
“月亮胡同,五十七号”找到了,残疾的男女主人公似乎就要抵达希望的彼岸,可中间人和送养孩子夫妇的对话彻底打破了他们登上彼岸的梦想。“换了我,我也不愿意把孩子给两个残废人”,一语道出了由“健全人”主导的社会对残疾人的吝啬,他们压根儿就不愿意给残疾人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平等身份。残疾的身体使这对夫妇连名字都没有,故事的叙事从头到尾都称呼他们男的、女的;残疾的身体使人们先入为主,连孩子也“一看见长得丑的人就以为是坏蛋”;残疾的身体使“健全人”退避三舍,从胡同里出来的一群姑娘走近他俩身边时,都没有声音了。男的、女的在追寻身份的路上遇不到任何同情、理解或关爱,可他们对“健全人”的关爱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们在昏暗的路上看到过一个没有盖好的下水道井盖,尽管仍处于失去领养孩子机会的深深痛苦之中,他们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男的”用拐杖捣捣,确信“井盖儿一动不动,盖得很牢”;“女的”还是不放心,“井盖儿就好像是错开了,因为上面有雪,井盖儿的黑边儿好像是一道缝”②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Ⅰ-Ⅲ,第176、177页,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5。。
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指出:“如果叙事是有目的的交际,那么文本就不是自足的结构而是作者向读者传达目的的方式。这一文本观表明我不仅对叙事文本的形式特征感兴趣,而且对讲述者(作者与叙述者)和读者(受述者、叙事读者、作者的读者以及真实的或有血有肉的读者)也有着同样的兴趣。因此,在我看来,叙事文本的意义产生于作者代理、文本现象以及读者反应之间的循环交流。换句话说,我把文本看作是作者为了以某种方式影响读者而设计的,这些设计又是通过语言、技巧、结构、形式、文本的对话关系,以及读者用来理解文本的文类与规约来加以传达。”①尚必武:《修辞诗学及当代叙事理论——詹姆斯·费伦教授访谈录》,《当代外国文学》 2010年第2期。《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凝聚着史铁生对生活的深刻认识和严肃思考,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轨并行的叙事模式是他为影响读者而设计的。寥寥两页的文字、双轨并进的结构、表面平淡的情节、平静质朴的叙述,引导读者不知不觉地进入作品的文本语境,参与到叙事者的话语建构之中,去品味作品文字表面背后那些值得回味和咀嚼的东西:寒冷的冬天、黑色的夜晚、冻雪的路面、既小又远的月亮、越刮越大的风、黑色的海洋、无尽的沙漠等一系列意象,折射出残疾人追求平等身份的艰辛;视残疾人为坏蛋的小孩、对他们退避三舍的那群姑娘、七拐八弯的小胡同等,象征着残疾人追求平等身份的障碍;没有盖好的下水道井盖、男主人公用拐杖将井盖盖严的行为、女主人公仍不放心产生没盖好的错觉等等,蕴含着残疾人所具有的淳朴善良的天性。可是,世人为什么对这两个无助的残疾人如此冷漠?上天为什么对这两个善良的残疾人如此不公? 通过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线并行的叙事模式,史铁生揭示出了残疾人最普遍的生存境况,表达了残疾人追求美好与完满的内心诉求,赋予了读者深层次思考残疾人问题的空间。
二
关仁山的《麦河》是一部由五个卷章组成的关于新农民、庄稼、土地及河流的长篇小说,评论界将其看成是一曲献给土地的深情的颂歌,是当时难得一见的观照现实、关照农民问题的重头力作。关于这部作品的叙事艺术,有人认为,《麦河》采用的是“听觉叙事、动物叙事与亡灵叙事等相对复杂的多视角双线叙事方式”②宋学清、张丽军:《〈 麦河〉:关于土地的文学书写与现代性思考》,《小说评论》2017年第3期。;又有人认为,《麦河》“复活了中国‘志怪’叙事,实现了现代化叙事与‘志怪’传统的嫁接”③周新民《:〈 麦河〉:现代化叙事与“志怪”传统的嫁接》,《文学教育(上)》2011年第3期。;还有人认为,《麦河》“揭示了当下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生态危机,以复杂严峻的现实性与形而上的哲思达到了中国生态叙事的新高度”④王天霞:《论长篇小说〈麦河〉的生态叙事》,《陇东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笔者以为:《麦河》的叙事方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农民问题、土地问题是作品叙事过程中矛盾冲突的焦点。关仁山之所以将五个卷章分别冠名以逆月、上弦新月、望之圆月、下弦残月、与朔之逆月,是因为农民的耕作及日常生活,都与月亮的周期变化密切相关。采用月相的周期变化作为叙事时间,是为了借助月亮的阴晴圆缺象征农民、土地问题的矛盾冲突,隐喻主人公命运的起伏变化,同时赋予作品中国特色的文化寓意。评论界所说的听觉叙事、动物叙事、亡灵叙事、志怪叙事、生态叙事等,是评论家对这部作品叙事特点的不同解读,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筑在作品身体叙事的基础上的。由于本文所论述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残疾书写,所以我们在这里仅以作品主人公盲人白立国与健康女孩桃儿爱情故事的情节为例,从身体叙事的角度,论述作品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的双线并行的艺术特色。
《麦河》的主人公白立国自幼耳聪目明,天资过人,小时候的一场无法预料的大病导致他康复后双目失明,使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看清现实世界,但其嗅觉、听觉、触觉、味觉等感官功能也因视觉的丧失而变得格外发达。他以乡村话事人的身份参与到鹦鹉村的变革与发展之中,用自己的智慧与胆识支持、配合村干部工作;他利用打卦算命的特长,将土地庙中的土地神神化为保护农民、拯救土地的连安地神,在曹双羊痛苦、迷茫之际,以土地连安地神的神秘召唤,唤醒了曹双羊,使他重新回到村里、回归对土地的敬畏,使他认识到:“人心中得有神,得有敬畏。土地饶恕了我,我再次审判自己。我错啦!我今天对着苍天,对着连安地神,给自己立个规矩。从今往后,我曹双羊回到土地就是回到本真,我要多多行善,宁可赔钱,也绝不当恶人!我给你一把刀,如果我走邪了,你就用这把刀把我的手剁下来!”①关仁山:《麦河·后记》,第152、9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在农村现代化转型实行土地流转的关键时刻,白立国以一身正气影响了曹双羊,使他认清了金钱与道德的关系,主动放弃了城里的生意,回到村里带头搞土地流转。在白立国的大力推动下,鹦鹉村最终成功地将土地流转到了麦河集团,实现了土地的集约化生产,改变了以往分散经营的弊端。
盲人白立国是小说的叙事者,虽然他可以利用触觉去感知世界、利用听觉去聆察现实,能够与周围的人畅通无阻地进行交流,但视觉功能的丧失使他作为叙事者的身体仍然处于残缺的状态。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关仁山为盲人白立国安排了一个助手——虎子,由它担任辅助叙事的角色。虎子是一只年近半百、经历了痛苦的生命蜕变之后获得重生的苍鹰。作者赋予它敏锐地观察世间的一切的能力、准确无误地将观察的结果转达给它主人的能力、常有人所没有的预知未来一切的能力。听觉过人的白立国与视觉独特的虎子这两个元素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对超强的身体组合,不仅为白立国这个残疾人物奠定了完成叙事任务的坚实基础,而且也使得作品的叙事具有了一定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爱情是残疾人作为“人”的正常精神需求,残疾的身体是他们追求爱情的最大障碍。世俗的眼光、功利的驱动使得“健全人”主导的社会不愿意给予残疾人享受平等爱情的“人”的身份。残疾人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往往处于不利地位,但盲人白立国却既是身份构建的胜利者,又是爱情追求的幸运儿。白立国与桃儿爱情故事的情节是建立在身体叙事基础上的:盲人白立国虽然身体有残疾,但他的内心是敞亮的。在虎子参与下,白立国具有了超越常人能力的身体。凭借这个“身体”,白立国充满了智慧与胆识,赢得了全村人的信任与尊敬;桃儿原本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虽然有着健全的身体,却在社会现代化的历史潮流中,以青春美貌的身体为代价,作为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入场券,误入歧途成了人所不齿的妓女。桃儿在市里一家宾馆卖淫时被警察带走,劳教了半年,被村支书领回后觉得没脸见人,试图跳进麦河一死了之。山洪暴发,泥石流将桃儿冲走,众人找回了她的“尸体”,白立国坚决不让下葬,一个人对着“尸体”唱出了唤醒迷途羔羊的歌声,唱了三天三夜,白立国“一头晕倒了,奇迹出现了,桃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角竟然爬出两行泪水”。②关仁山:《麦河·后记》,第152、9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白立国的歌声唤醒了桃儿的生命,唤回了桃儿的良知,燃起了桃儿对新的生活的渴望,引导她慢慢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桃儿历尽艰辛建立了一家保洁公司,帮助曾经和她一起充当妓女的姑娘们脱离色情行业,凭借自己劳动的双手换取幸福的生活。白立国因为身体的残疾,不敢奢望得到桃儿的爱情,但他以高尚的品格和过人的智慧,帮助桃儿洗去身体上的污垢、治愈心灵上的创伤,以自己的真诚赢得了姑娘的芳心。桃儿决定嫁给白立国,并且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白立国实现重见光明的愿望。桃儿四处求医问药,终于让白立国通过手术治愈了眼睛,重新获得了光明。可是天公不作美,在白立国重见光明后的第二天,桃儿却因遭遇车祸而失去了眼睛。桃儿的结局似乎让人难以接受,但这也是作品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线并进的策略性安排。白立国重获光明、与桃儿终成眷属仅仅是残疾人摆脱生存困境、超脱世俗困扰的一个个案,但对于绝大多数残疾人而言,残疾的身体始终是他们自我压抑的客观存在,爱情的困境始终是残疾人生活中难以逾越的一大障碍。眼睛的治愈使白立国摆脱了残疾的身体、获得了健全人的身份,遭遇车祸又让桃儿有了残疾的身体、丧失了健全人的身份,身体与身份的转换提升了情爱相守与相离的价值。“人性本质的物质性始终是处于无法冲破的各种障碍中,是不能满足的各种残缺、限制的组合,而具有灵魂意识的精神载体则是充满无限欲望的爱情,它是对现实残缺、限制的补足与拯救。”③付用现:《新时期以来残疾叙事小说中的情爱叙事解析》,《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白立国和桃儿如何承受命运的打击?他们将如何面对角色转换后的爱情生活?作品的叙事戛然而止,但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线并行的文学活动还要进行,这是关仁山留给读者去思考、去感悟、去续写的关于人的生命与爱情的一道形而上的文学命题。
三
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指出,“身体作为一种感性的生命存在,它一方面体现着反理性主义的快感、力比多、欲望和无意识的客观存在,另一方面无法割裂地与阶级、种族、性别以及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有着深刻复杂的历史关联”①[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转引自张晶主编:《论审美文化》,第249页,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光明行》,将残疾人的身体作为一种媒介,通过身体叙事与身份构建双线并行的叙事方式,表现了残疾矿工的身体与社会现象的复杂关联。故事主人公凌志海原本拥有健全的身体,那时的他大眼睛、高鼻梁、脸上干干净净,相貌相当值得自赏。不幸在采煤过程中被哑炮炸瞎了双眼,爆炸喷射而来的碎煤把凌志海的脸皮也打烂了。等他的脸皮长好后,那些如墨般化开的碎煤就永久性地嵌在他脸上的肉皮里,眼珠子没有了,眼皮也如采空区的顶板一样塌陷下去,不会眨动。拖着一副满脸漆黑、双眼全盲的残缺身体,凌志海无法再从事采煤工作,健全矿工的身份也随之消失。他像所有后天残疾的残疾人一样,必须重新定位自己与社会的联系,在同事当中建立一种新的认同。作品的身体叙事为他新身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对于凌志海的黑脸,窑哥儿们有不同的说法,爱看戏的人把他比成包公,有点宗教见识的人说他脸上好像蒙了一层面纱。于是,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矿上的“包公”,这个与其身体形态相像的身份得到了矿工们的高度认同。因为矿难而双腿致残的老孔找到他,希望他当好矿上的“包公”,为维护残疾兄弟正当权益仗义执言,帮他向矿上争取住房。“包公”这个与其身体相称的身份的建立,驱使凌志海敢于直闯矿长办公室。美国文学批评家简·盖洛普说,“假如我们能够通过身体来思考灵魂与肉体的冲突这一问题的话,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冲突就会成为一个充满了令人震惊的暴力的形象”②[美]简·盖洛普:《通过身体思考·序》,杨利馨译,第1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残疾的身体赋予了凌志海与矿长直接对话的权利,让他有了不畏权贵、依“残”犯上的勇气,使他从灵魂深处产生了维护残疾职工权益的冲动,并且用近乎暴力的形式使正义得到了伸张。
要做好一个“包公”必须有一个明察秋毫身体,凌志海向矿上讨来了一根活拐棍,让一个名叫邢小阳的人为他引路。刑小阳拐棍很听话,很好使,凌志海想上哪里,邢小阳就带他去哪里。借助于邢小阳的眼睛,凌志海像一个正常上班的人,更像一个勤于视察的领导,机关大楼、俱乐部、生产调度中心、灯房、食堂等,处处都可见他的身影。于是,凌志海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人们给他新起了一个外号,叫他“凌矿长”。矿工遇到了难处就找他,他就去找矿长。可是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就引起了矿长的反感,到后来矿长把凌志海给骗了。原来,矿上保卫科的人找过邢小阳,不许邢小阳再带领凌志海去干扰矿长的工作。保卫科的人指定了一间从里面封死的房子冒充矿长办公室,凌志海让刑小阳带他去找矿长时,就带他去敲那间房房门,矿长办公室就一直没人。凌志海感觉到不对劲,一把抓住邢小阳质问他是否说了实话。邢小阳一口咬定矿长可能外去开会去了,凌志海坚决不相信。刑小阳就威胁他。失去了活拐的凌志海不敢向前迈进,面部表情从惊愕、恼怒、木然到沮丧。最后,无奈之下他只好妥协:“我跟你说着玩呢”。残疾身体的悲剧使他内心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弱势感”。
在《光明行》的叙事中,残疾人的身体是一种叙事的媒介、一种抗争的符号、一种批判的载体。作为“包公”的凌志海,被安上了一双监视的“眼睛”,他的残疾身体被作者拉入了社会空间后,就不再是一种沉默不语的生理性事实,而是作为一种生产性的话语方式,依托煤矿作为话语空间,发挥着揭示社会客观现实的功能。在作者的笔下,凌志海的身体被附着了普遍意义,凌志海的痛苦是所有残疾人的痛苦,凌志海的抗争代表了全体残疾人的抗争。身体是一种意义的载体,也是一种思考的媒介。凌志海凭借残疾身体的抗争,虽然也为其他伤残职工争得了一些权益,但他最终还是斗不过健全人。矿长的避而不见使得他的抗争完全失效,他自己的“视而不见”更使得他蒙受了不堪的耻辱。邢小阳本来是凌志海通过抗争得来的活拐棍,但他却没有与凌志海的身体融为一体,他利用凌志海“视而不见”的残疾与凌志海的妻子用手打哑语、以目传情,给凌志海戴上了“绿帽子”。大家心目中的“包公”,最终不仅无力维护残疾职工的正当权益,而且连自己的尊严都没有保得住。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就在于凌志海是一个双眼全瞎残疾人。无论他如何以“包公”的姿态审视一切,他都要借助别人的眼睛来与世界建立联系,而这双借来的“眼睛”却早已将他本人置于别人的监督之下。正如有论者所言,“身体一旦进入剧场政治的空间实践,也就是进入公共空间的关注视野,它便成为一个携带意义的符号体。那些赤裸的、痛苦的、丧失尊严的、毫无伦理颜面的身体背后,是底层群体深深的绝望、无奈与抗争”①刘涛:《身体抗争:演式抗争的剧场政治与身体叙事》,《现代传播》2017年第1期。。凌志海残疾的身体虽然为他在残疾矿工中赢得了“包公”的“美名”,“包公”的身份似乎也为他的积极抗争增添了力量,但他盲人的身体、残疾人的身份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携带意义的符号体,残疾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尊严,而且使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最终陷入“深深的绝望、无奈”之中。透过凌志海的痛苦身体,读者看到的是残疾人所承受的各种生活困难;利用凌志海“包公”的身份的构建,作者所揭示的是一个个逼真而又现实的社会矛盾。
总之,身体叙事是揭示人的主体性及其社会身份的重要形式,中国当代文学的残疾书写通过身体叙事和身份建构的双轨并行,形成一明一暗的两条叙事线路,利用明暗交织,环环相扣,推动作品情节的发展,引导读者进入文本语境、参与叙事者的话语建构、品味表面文字背后的深层意蕴,使读者在残疾人失能身体的视角冲击下体会残疾人的失衡心理,让读者在残疾人追求平等身份的抗争中感受残疾人的内心诉求,让社会理解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给残疾人更大的理解、帮助、关爱的紧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