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及其反思
——以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为中心
2022-02-02张伟
张 伟
不同于古代散文的理论成熟,也不同于现代小说、戏剧、诗歌等文体的体系完备,中国现代散文长期被误以为“没有理论”。有人说:“跟小说比起来,散文是很难评论的。作者要说的都说了放在那里,你智力要没有问题,该理解的大致也都能理解。因此要说出点什么特殊的感悟、发现,还真比较困难。君不见,文学批评家成百上千,十有八九是吃小说和诗歌饭的,我们能记得起谁是权威的散文批评家?文学批评理论和方法五花八门,又有哪一种是专门针对散文的?”①单正平:《亮程散文》,塞妮亚编:《乡村哲学的神话》,第84页,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此言将当前散文批评的难处、地位的不彰、理论的匮乏等问题一针见血指了出来,但没有专门针对散文的文学理论的论断是值得商榷的。
五四时期散文理论十分丰富,如周作人的“美文”,刘半农的“文学的散文”,郁达夫的“心”“体”“个性”“自我”,梁实秋的“文调”,林语堂的“幽默”“闲适”“性灵”,鲁迅的“匕首”“投枪”,王统照的“纯散文”,胡梦华的“絮语散文”等。这些散文理论多是印鉴式的,充满个人色彩,相对缺乏体系性。20世纪30年代开始出现一些散文理论专著,这些书籍多侧重作品的形式分析,史的视野略显不足。如李素伯《小品文研究》,冯三昧《小品文研究》《小品文作法》,石苇《小品文讲话》,叶圣陶《文章例话》等。概观之,现代时期的散文理论建设相对零散。新中国成立后,值得关注的是60年代的“散文笔谈”,许多名家关于散文的概念、形散神不散、散文的诗化等问题的理论文章,让人颇受启迪,但此阶段的理论建构仍缺乏足够的学理性和系统性。80年代,散文理论建构开始出现转机,林非《现代散文六十家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作为现代散文史研究的拓荒之作,激活了散文的理论研究。俞元桂编《中国现代散文理论》,佘树森编《现代作家谈散文》将现代时期分散的散文理论汇聚起来予以总结。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傅德岷《散文艺术论》,徐治平《散文美学论》、曾绍义《散文论谭》等散文理论著作的出现,将散文理论建构推向了新的高度。90年代,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佘树森《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吴周文《散文艺术美》、王尧《乡关何处:20世纪中国散文的文化精神》、李晓虹《中国当代散文审美建构》等著作的出现,使散文理论建构的热情如火如荼。新世纪以来,林非《林非论散文》、陈剑晖《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王兆胜《天地人心与散文境界》《散文文体的张力与魅力》、谢有顺《散文的常道》等体量、深度俱佳的散文理论著作的出版,实现了对散文理论建构的重新认识。孙绍振、陈剑晖主编的“百年散文探索丛书”,更是当前散文理论的高度结晶。
由此观之,现代散文非但不是没有理论,而是理论泛滥,众声喧哗。于是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何以现代散文理论“硕果累累”,一些散文爱好者、研究者却感叹没有专门针对散文的理论可用?一个显在的事实是,散文观念、散文史、散文思潮、作家作品批评、散文写作技巧等方面的散文理论研究早已数不胜数,而体系完备、思虑精深的散文本体论研究却迄今乏善可陈。散文的本质属性及形式构成,是散文理论的核心所在。如不能从本体上认识到散文的价值和地位,散文理论研究难免不流于浅表化和简单化。如果散文理论仍旧是“认识性”的理论泛滥,而“建设性”的理论话语匮乏,现代散文“没有理论”的困惑也难免会长期存在。郑明娳作为“台湾第二代散文批评家的领衔人”①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第561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其专著《现代散文纵横论》《现代散文类型论》《现代散文构成论》《现代散文现象论》反响较大。有人认为:“在郑明娳的系列散文论中,最具学术价值的是《现代散文构成论》。”②徐学:《郑明娳散文批评初探》,《台湾研究集刊》1993年第1期。鉴于《现代散文构成论》是散文本体论研究的典范之作,本文即以此为中心,反思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存在的问题及未来的发展方向。
一、复合的逻辑结构与明晰的纵横双线
考察当前中国散文理论著作的逻辑结构,不难发现结构松散、关联性不强的问题普遍存在。其成因是中国散文理论在建构过程中,一方面过于重视史的视野,继而贪多求全,面撒得太宽;一方面过于追求研究对象切分的纯粹化,有意规避粘连、交叠、模糊不清问题的讨论。论述的广泛性和明确性,一方面造成当前散文理论“繁荣的表象”,另一方面也造成散文理论袭套并列逻辑的组构方式,而难以在逻辑结构上使著作成为密切呼应的有机整体。在当前的散文理论著作中,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颇显例外,该书综合了纵向层层递进和横向彼此复叠的逻辑结构,通过明白晓畅的表达捋清了部分与部分、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而这是当前许多采用并列式逻辑结构的散文理论所欠缺的。
郑明娳认为,散文的基础理论由类型论、构成论、思潮论组成。散文构成论是一个“层叠复合系统”,层叠指修辞、意象、描写、叙述、结构等诸构成散文的基本元素在纵向关系上由上层叠关锁而下,结构论影响叙述论,叙述论影响描写论,描写论影响意象论,意象论影响修辞论,反观之修辞论是意象论的基础,描写论架构在意象论和修辞论之上,这五种构成散文的基本元素之间存在逐层递进和统摄关系。而复合“是对构成诸元素的横向考察”,存在十分活跃的互相叠套、互相影响的关系,“各元素间的复合关系应该是一个有机的系统,并且具备结构的整体观”。①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序言》,第1-3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郑明娳从构成散文最基本的单元——极具修辞意味的字句入手,辨析了散文修辞的特质、旨趣、模式,继而深入到对散文意象系统的分析,探讨了意象的意义、类型、构造,随后扩大到对散文描写的探索,分析了散文描写的角度、手法、类型,接着递进到对散文叙述的考量,论说了散文叙述者、叙述视点、叙述时间、叙述内容等叙述因素,而后扩展至对散文五种结构的理解,最终将各元素统合起来整体审视。不仅五大构成要素论说得明明白白,局部与局部、局部与整体间的关系,也表述得十分清楚。
相比于郑明娳用一本书谈散文的形式构成,大陆学者对散文内部规律的研究通常是整合在一起的,定义、类型、构成、思潮通常集中在一本书中予以讨论,不仅整部书多为并列关系,涉及散文构成的部分也多是并列的,且多省略了章节之间逻辑关系的交代。林非认为散文研究领域中进行系统性的理论建设,“尤为重要的是应该解决散文的范畴论、本体论、创作论、鉴赏论和批评论这些问题”②林非:《当前散文研究的理论建设问题》,林非:《散文的昨天和今天》,第21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作为引领者,林非的散文理论识见不俗、思想深刻,美中不足的是其散文理论较为分散,有大的体系性构想而缺乏详细的阐述。其他大陆学者的散文理论建构大致与林非的认识相一致,有的集中一点,有的兼谈几点,大体上是分割均匀的并列式逻辑结构。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分上中下三编,散文的美学特质、散文的创作活动、散文的笔墨艺术虽有交叠,大抵还是并列结构,不同章节之间的回应、沟通效果欠佳,对全书的体系构成也缺乏详细说明。傅德岷《散文艺术论》也是分文体论、创作论、鉴赏·修养论三编,显然还是并列结构。陈剑晖《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分成散文话语重建、人格主体与文化本体、散文艺术构成、散文思潮论四个并列部分予以论述,且艺术构成部分再细分为意象、叙述、结构、语言四个部分,部分与部分之间的衔接、影响关系作者多省略不谈。仅此数例而观之,大陆的散文基础理论通常着眼于大的散文理论体系的构建,多将散文构成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收入专著,全书多为分割均匀的并列式逻辑结构,且多将其中的关系视为自明的,通常予以省略处理。
众所周知,论著逻辑结构中部分与部分之关系,常有并列与递进两种。条分缕析,齐头并进是并列,剥皮见骨、环环相扣是递进。实际情况不同,结构逻辑也因时而变,并列与递进往往难分高下,亦难以兼而有之。由于并列结构各部分的关联、呼应程度较差,故时常有人以为递进结构之难度大于并列。然而,递进结构一线到底的模型也时常过于简单、理想化,事实上逐层深入过程中,层与层之间在递进关系中也存在双重领导和彼此交叠的可能。大陆的散文理论家似乎竭力避免在散文理论构建过程中出现部分与部分交叠、重复、粘连的问题,所以大都采用并列式结构阐释自己的散文理论。一则并列结构便于拓展、蔓延,能够容纳更多不同的文学现象;二来并列结构切分明确、逻辑关系简明,不易出现自相矛盾的问题;三是并列结构能够将母问题细分为若干彼此独立存在的子问题,能够取得化难为易的效果。事实证明,多采用并列结构的大陆散文理论著作在问题的丰富性、思想的深刻性、逻辑的明晰性等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然而,尚需反省的是局部的简单相加并不等于整体,任何切割均匀的组成部分之间也当有彼此的联系和影响,理论著作应便于读者理解,详尽说明专著的系统架构及部分与部分、部分与整体之间大的逻辑关联,使分散的火花能够凝聚成夺目的火炬。原则上讲,并列和递进在结构功能上并无优劣之分,递进的后文乃需以前文为基础才得以理解,因之其前后联系之紧密,呼应之频繁,常使论著自然结为一体。并列关系常陷于泾渭分明、不相往来的分而治之的状态,当它们堆叠在一起时,常有中心不明、联系不强的危险,继而导致在理解上可能存在偏误。分解动作的谙熟,对于最终整体动作的完成功不可没,但分解动作的简单叠加显然有损整体动作的连贯性。当然,采用递进结构、强调彼此衔接与影响的《现代散文构成论》,在整体连贯性、呼应性强的同时,也多少存在面铺得不够开,逻辑关系过于繁复等问题。好的论著在结构上总是因地制宜的,只有根据实际情况,不避艰险,不求捷径,时而一树千枝,化整为零,时而聚全力于一矢,力透七札,方能取得更好的实际效果。散文理论建构既需大的系统性建设,也需深的专注性挖掘,只有博采众长,凝聚合力,散文理论建构才会越来越好。
二、大胆借鉴西方理论与融入民族精神
在当前学术界,运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文学,似早已司空见惯。是否有相应的西方理论支撑,能否纳入既定的西方话语体系,成为衡量“学术水平”的重要指标,强说硬译、生搬硬套的现象尤为普遍,以至于被有关学者批判为“强制阐释”。与中国现代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广泛吸纳西方理论以完成元理论的建构和批评体系的成熟不同,散文由于自古以来在西方就不太受重视,尚未形成有体系的西方话语,而中国的古典文章学理论又十分成熟和发达,故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对西方理论虽有借鉴,但很大一部分还是习惯于从传统出发。在散文理论充满传统气息的大环境下,《现代散文构成论》大胆借鉴西方理论以建构现代散文的理论话语,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在论述散文修辞特征中的文学性问题时,郑明娳引入西方符号学理论进行阐释。通过对罗伯特·斯格勒斯《符号与文学》中相关理论的征引及阐说,读者得以明了“散文不必然是文学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变成文学的”内在因由。正文“是由作者传递到读者的一套记号,读者要根据代码来着手解读他们”,“文字呈现出来的方法与一般的表达方式有了差距,较为复杂化,就产生了文学性。其差距越大、越复杂,文学性相对的会越高”①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10-12、71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又比如,意象理论通常被视为阐释诗歌的专有理论,也被作者借用过来,并认为“意象正是一切语言艺术中最具特色的符号功能——因为透过意象旨趣的繁复投射,形成作者情绪综合的媒介,传达出种种特殊的讯息”②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10-12、71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作者通过对过去在诗学讨论中的意象理论的借用,建构了散文意象论,遗憾的是作者未辨析散文意象与诗歌意象的异同。此外,散文描写论中“魔幻写实式描写”与“超现实式描写”,显然也受到20世纪60年代盛行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盛行于西方的超现实主义文艺流派相关理论和思想的影响。在散文叙述论中,作者大量运用西方叙述学及接受美学理论分析散文的叙述规律,“真实作者”“拟制作者”“隐藏作者”“编撰作者”“拟制读者”“潜在读者”“典型读者”“作者化读者”“真实读者”等概念无疑都属于西方理论的范畴,而对散文的叙述时间、叙述内容、叙述结构的分析,也是借用成熟的西方理论作用于具体的散文文本之后得到的结论。书中细节之处借鉴西方理论、术语尤多,不再详述。
当然,作者也在著作中引入许多中国古典文学理论,并与西方理论相综合。如分析罗门的诗歌《时空鸣奏曲》时,作者就同时运用了西方音尺的概念及中国古典诗歌平仄声韵的语言规则。在分析散文修辞中的延展性问题时,对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的辞格理论也有所借用。至于对散文修辞旨趣“练形”“练音”“练意”的归纳,更是传统的东方艺术思维,“练形”中的“规格美”借用古典文学“对偶”“排比”等手法予以说明,“错落美”更是直接化用古代骈文与散文之辨的旧事,“练音”更是直接借用了古典文学的平仄声韵理论,而“练意”亦是对古代文学“尽意莫若象”“得意忘言”等相关理论的深化。描写论中“正写”“侧写”“综写”等描写手法的概括,也是古代文章学理论的余续。在散文叙述论中,作者也接续了古文传统,由“现代散文的创作模式仍不脱议论的古文传统与追求意境的小品精神”①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179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可知,议论和意境仍是现代散文鲜明的叙述特点。
通过对东西方文艺理论的融合使用,特别是借用其他文体的理论用于散文理论建构,使郑明娳对散文文体的看法新意迭出。同时期大陆散文理论著作多援引古典诗文理论,对西方理论的借鉴稍显不足,更未能建立逻辑清晰、体例周严的现代散文理论体系,以至于有人认为,“从理论建设方面看,整个20世纪的散文研究还处于较为幼稚和低级的阶段”②陈剑晖《: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第2页,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5。。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思虑精深、见解独到,但该书整体上不脱传统文章学理论的影响,从抒情言志、以意役法,到火热之心、灵秀之气,从散文的诗化、小说化到散文的绘画美与园林布局,从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到“放灵手将灵感”捉住,从点铁成金到小中藏大再到持一当十,充斥全书的无不是古典诗文理论。傅德岷《散文艺术论》也大抵如此,其理论建构的术语细节多援引自古典诗文理论,譬如形神合一、情景融结、一唱三叹、文眼、点睛、断续、擒纵、虚实等,虽偶有借用西方象征理论、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但整体上还是充满民族色彩和古典诗文传统的韵味。现代时期叶圣陶、李素伯、石苇、冯三昧等人的散文理论著作,更是将古典文学理论予以尽情发挥。与郑明娳一样既吸收古代文学传统,又大规模借鉴西方文艺理论的散文研究者,只有陈剑晖、王兆胜等为数不多的学者。陈剑晖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大胆借鉴西方叙述学理论和结构主义批评理论分析散文的意象、叙述、结构和语言;王兆胜的《散文文体的张力与魅力》借用了西方的诗歌张力理论用以分析当代散文。总体上,大陆的散文理论家古典文学理论的根基较为深厚,在借鉴西方理论方面的力度还有所不足,而海外的中国散文理论家对西方理论较为熟稔,对中国散文传统的理解多有欠缺。
总之,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的大方向仍是中西结合。只有在继承古代散文传统的同时,根据“合用则用之”的原则,大量借鉴西方文艺理论,才能推动散文理论建设进一步走向成熟。历史悠久、数量繁多的古典散文及其体系相对完整的文章学理论,一方面是能够给予现代散文理论富有生命力的庞大“根系”,另一方面也是阻碍现代散文理论进一步体系化、学理化、现代化的阻碍和壁垒。大陆的散文理论家应当在吸收中国古典散文理论方面保持适度的克制,而海外的散文理论家或可以进一步加强吸收、借鉴的力度。由于外国亦缺乏成体系的散文理论,这常使研究者难以直接行“拿来主义”予以消化吸收,但西方的符号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精神分析、文化研究等理论,诗歌文体的意象理论,小说文体的叙述学理论等溢出散文文体的西方理论,也能对当前的散文理论建构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有一方面继承并发扬古典散文的优良传统,一方面竭力跳出古典散文传统的拘囿和限制;一方面大量吸取西方理论的乳汁,开拓散文的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一方面警惕对西方理论的肆意征用和强制阐释,避免因笼罩在西方话语之下的水土不服,现代散文理论才能既保留适当的传统趣味,又得以建立相对规范的现代理论秩序。如此,散文理论研究才能告别苍白和贫弱、混乱和滞后,散文的价值和地位、散文创作的数量和热情,才能得到进一步提升。
三、不同文体的比较视角与凸显散文特性
相对缺乏不同文体之间的比较、没有很好地凸显散文文体的独特性,是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的突出问题。随着文学研究的日趋专精化,研究者多有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虽不乏跨界的情况,但总体相对稳定。分体文学研究者各有各的研究领域,越过熟悉领域后,研究者多谨小慎微,怕说出“外行话”,如此要求散文理论家在研究散文的同时引入其他文体的特点、规律予以对比分析,就有些要求过高、强人所难了。因此,许多散文理论著作就散文文体谈散文,多留意散文在纵向的继承和横向的借鉴,相对忽视了在文体比较中凸显散文文体的独特性。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该书在论述散文文体的特性时,不断引入其他文体在该方面的特点予以对比,通过文体并置比较的方式抓住了散文文体的独特性和规律性所在。
在谈论散文语言特质时作者认为:“散文是最被允许‘有我’的文类,作者和叙述者在小说中严格区分,但在散文中两者往往合二为一,叙述者可以采取主观的态度处理题材,运用主观的角度进行叙述。”①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2、2-3、9-10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这里将散文与小说作对比,以凸显散文语言的个人化色彩和接近实际语言的性质。紧接着,作者又将散文语言与诗语言做比较,认为散文与诗的语言完全不同,“诗语言力求浓缩,每句之间在字面上多文法跳跃而产生突兀感、激荡感为尚。一旦诗句相连,流利可读,则落入散文语言。如果用文法格律来审视,诗句虽串联成篇,但以破格为常,散文则合律为多,以此而言,诗语言自然远离口语”②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2、2-3、9-10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如此,散文语言的口语化与诗歌语言的陌生化特点一目了然。此外,作者在分析文学语言的主客观性时写道:“诗与散文比较时,诗语言较为主观,散文语言较为客观。但是散文与小说比较时,散文语言较为主观,小说语言则较为客观。”③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第2、2-3、9-10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由此可知,仅散文的语言特质,作者就将其与小说、诗歌等文体进行了频繁的对比,而这种不同文体之间的比较视角是贯穿全文的。
除郑明娳以外,台湾的其他散文理论家也时常将散文文体与其他文体予以对比分析,以此凸显散文的独特性,特别是余光中与杨牧的散文理论多以诗论文。如余光中认为:“一般说来,诗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诗重顿悟,散文重理解,诗用暗示与象征,散文用直陈与明说,诗多比兴,散文多赋体,诗往往因小见大,以简驭繁,故浓缩,散文往往有头有尾,一五一十,因果关系交代得明明白白,故庞杂。”④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杨牧认为:“诗和散文常是一种情绪下的产物”⑤杨牧:《〈 叶珊散文集〉后记》,余时编:《昨日以前的星光——杨牧散文》,第245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89。,“散文何不试探小说,诗和戏剧所惯于处理的体裁呢?”⑥杨牧:《散文的创作与欣赏》,杨牧:《文学的源流》,第79页,台北:洪范书店,1984。由此可见,台湾的散文研究者多少都具有不同文体之间的比较视野。而这样的比较视野,在一部分大陆散文理论家的著作中亦有所体现,如佘树森分析散文家的灵感时就与诗人的灵感相比较,他认为:“诗人的灵感,其中感情的成分比较多,常常表现出如疯如魔的冲动,而散文家的灵感,其中理智的成分比较多,往往表现为一种冷静的沉思或微醉。”⑦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第8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通过比较,就把诗人和散文家灵感的差异性展露无遗。傅德岷在分析散文的时代性时,也将散文与其他文体相比较,他认为:“比之于小说、戏剧,它不用塑造典型形象,谋构宏篇;比之于报告文学,它不全面铺写,展示事物的全过程;比之于诗歌,它不受格式韵律的束缚;它往往通过一组生活的断片,一些事件的侧影,一个人物的素描来反映现实生活。”⑧傅德岷:《散文艺术论》,第19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这里就将散文文体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便于快速地反映现实生活的特点通过比较烘托出来了。此外,在林非、王兆胜、徐治平等学者的散文理论中,也能找到通过比较凸显散文特性的论述,只是如郑明娳的《现代散文构成论》一般,比较的眼光贯穿全文,以实例举证,乃至将其他文体改写为思想内容一致的散文文体的做法,就不多见了。在散文理论中加入不同文体之间的比较视角,是许多散文理论家惯用的手法,只是相对于港台而言,大陆的比较视角多是观念性、感悟式的对比,而港台的比较视角多倾向于具体形式,手法技巧之间的比较,具有明显的实证性和技术性特点。
总之,在当前的散文理论建构中,一部分理论著作具有鲜明的比较视野,在文体的并置比较中精确抓住了散文文体的独特性。然而,更多的散文理论著作是单纯就散文文体论散文的。原则上讲,没有文体之间的比较视角,散文研究者也能得到鞭辟入里的理论认识,也能够对散文现象和规律作出合理的解释。只是多了一个对比的维度,散文文体较其他文体在某个问题上的相同或相异性,就能得到更鲜明的呈现,能够收到触类旁通的奇效。郑明娳认为:“散文研究者应该涉及不同文类的理论以及保有宏观的文化史、文学史襟怀。当他要进入散文研究之刻,应先掌握文学史与文化发展的整体形势,并了解不同文类的差异性及相容性,才有可能做出有效的评鉴。”①郑明娳:《现代散文现象论》,第182、275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92。这样的看法相当精辟,然而,在学术分工日益精细化的大背景下,当前的散文研究者往往深陷散文文体之中难以自拔,即便偶有涉及其他文体的理论批评,也很难说在专业领域之外对其他文体有多么精深的认识。文体比较及宏阔的文学史、文化史视角,对专精于某一文体的学者而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些学者或深陷散文研究造成的“高度近视”,或面对其他文体及文化史知识的浩瀚,在精力上有限,在心理上无可奈何。
四、流于琐屑的形式和格局狭窄的离岛视角
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已取得不小的成绩,但在研究模式和研究视野上仍存在一定的问题和不足。显见的情况是,大陆的散文理论家多采用史的研究模式,能够较好地从全局性和长时段上把握散文的发展演变规律,而文体内部的形式研究略显单薄。而以港台为代表的海外散文理论研究,多在史的研究模式方面稍显乏力,对散文的内在规律尤为热衷,具有极强的地区中心思维和明显的离岛视角,这一点从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可见一斑。
其一,《现代散文构成论》具有形式研究过于琐屑、单纯的特点。把散文比作鲜活的人体,《现代散文构成论》就相当于人体诸细胞、组织、器官、部位、整体构成生命秘密的显示,当中有十分复杂的并列、递进、统摄关系。作者的解剖刀打开一个又一个部位,对其进行详加拷问,要它逐一显示自身的秘密,通过一个又一个例子、一处又一处细节,将散文内在的奥妙凝聚起来,组合成有生命气息的散文理论。这一工作本身就是烦琐、复杂、头绪万千的,对洞察力的培养、分寸感的掌握、整体观的要求都十分严苛。所以,该书的章节安排和细节论述难免会出现轻重不均、琐屑繁复的状况。譬如,将散文结构分为类型结构、形式结构、情节结构、体势结构、思维结构,就过于细致、繁复、费力不讨好。此外,不断切分和细节缠绕,耗尽了作者的精力和进一步思想提升的可能。显见的现象是该书在一处又一处举例为证,说明、分析某一现象、特质之后,严重缺乏形而上的哲思和更深层的理解。由于作者的关注焦点为散文内在形式因素所牵引,局部有局部的规则,整体有整体的规律,作者往往一触及规则、规律之后,就马不停蹄去寻觅下一处规律和规则,对规律更深处无力顾及,无形中对专著的思想价值打了一个折扣。大抵体大难以虑周,面广不易深入,作者目光既为形式所囚,就难免出现会心之处良多而思虑深邃处少有的情况。
其二,《现代散文构成论》具有明显偏狭的离岛视角和台湾中心立场。从该书对参考文献的选择,以及对台湾、大陆的表述可以看出作者世界眼光难以掩盖的相对偏狭的离岛视角。该书除了引用一两条杨朔、秦牧的散文作品以外,极少引用大陆当代散文家的作品,而对同时期台湾当代散文作品的征引是充斥全书的,余光中、杨牧、张晓风、司马中原、痖弦、管管等人的作品多次被引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台湾散文是她熟悉的研究对象,而大陆的当代散文文本她却未必能轻易获得。但是,对大陆同行研究的明褒实贬以及研究现代散文理论时的台湾中心立场,不免有失公允。虽然作者对傅德岷的《散文艺术论》大加赞赏,认为其“堪称是中国大陆第一本为现代散文建构系统理论的专书”,“傅氏不仅能把古人之理论方法及属于引介出来,还融入他自己的理论体系之中,堪称能‘述’亦能‘作’者”②郑明娳:《现代散文现象论》,第182、275页,台北:大安出版社,1992。。但是,紧接着对佘树森、傅德岷等大陆散文研究者痴迷于援引古代文论,不注意适度援引西方理论的批评不可谓不猛烈。此外,文中涉及台湾与大陆的对比性说辞,也往往具有抑大陆而扬台湾的倾向。由此观之,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使郑氏虽保持同属于中华文明的文化认同,但同时她的台胞身份和潜意识中存在的意识形态对抗,这充分暴露了她包容古今中外的博大胸襟亦有其空缺和有意排斥之处。当然,该书在其他地方多少也存在一些小瑕疵,只是相对于形式研究的琐屑、难以深入,显得不那么突出。
《现代散文构成论》存在的这些问题,不仅在郑明娳的其余散文理论著作中有所体现,其他海外散文理论家的著作大体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和不足。海外的中国现代散文研究者具有沟通西方文化的特殊便利,这使他们对散文文体在形式和精神上接受“现代化的洗礼”尤为热衷。因之,余光中要割掉散文那根保守、陈旧的辫子,杨牧要提倡散文文体的“诗化”与“出位”,卢玮銮要运用资料学方法揭示香港散文的本土特色,梁锡华要提倡对学者散文的细节研究和“本色”批评……要而言之,海外的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研究多引入西方理论分析散文文体的形式因素,这通常导致其研究多具有琐屑、纯粹,缺乏史的梳理和思想深度不足等问题。而中国大陆散文理论家多援引古典诗文理论,着意于从史的角度把握现代散文的发展规律。“发展”“脉络”“流变”是大陆散文理论的高频词,某某时期的散文研究是较为普遍的研究范式,如范培松《散文脉络的玄机》、王兆胜《新时期散文的发展向度》、吴周文《二十世纪散文观念与名家论》、王尧《乡关何处:20世纪中国散文的文化精神》、袁勇麟《当代散文流变论》等皆为宏观上运用史的方法的散文理论著作。只有佘树森、傅德岷、陈剑晖、吴周文、徐治平等为数不多的学者从本体论的角度尝试建构散文理论,其散文本体论研究也难以脱离古典诗文理论及史的研究方法的影响,继而与港台地区的散文研究大相径庭。形式研究与史的研究各有特点,也各有不足,西方理论的引入和古典诗文的继承也都有其必要,只有根据具体的情势调整二者的配比,中国的散文理论建构才能更快趋于成熟。
总之,以港台为代表的海外散文理论研究存在形式研究琐碎、研究立场偏狭等问题。一方面便利的文化交流环境,使他们吸收西方文艺理论用于研究散文的路径畅通无阻,另一方面散文文本资源的区隔,文化传统的局部断裂使他们将“中心—边缘”的关系进行了对调。在高度西化的文化氛围中,散文理论的西化无从避免,在强烈的身份焦虑下,以离岛视角覆盖中国视角似乎也“顺理成章”。整体来看,当前中国散文理论建构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其一是风靡整个大陆的偏重史的梳理的散文理论研究,其二便是以港台为代表的偏重形式的梳理的散文理论研究,史的研究注重散文发展、变化脉络的把握和前因后果的分析,形式研究关注散文作品和散文文体内部的架构方式和运转机理,二者事实上并无高下之分。只有两种建构模式彼此促进,共同发展,现代散文的理论建构才能更丰富和完整,只有不同地域的散文研究者交流互鉴,现代散文理论研究队伍才能更好地成长进步。
郑明娳《现代散文构成论》从“内部研究”的角度剖析了现代散文的构成,无论是层叠复合的逻辑结构与同时展开的纵横双线,还是西方理论的大胆借鉴与民族精神的融入,抑或文体比较的独特眼光和散文特性的凸显,都使这部专著光彩照人、熠熠生辉。作为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建构的一部分,郑明娳的《现代散文构成论》意义非凡。然而,林非认为:“多年以来散文研究方面的理论建树,始终是一个比较薄弱的环节,这种状况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散文作家和广大读者的视野,束缚了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耽误了散文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广泛探索。”①林非:《当前散文研究的理论建设问题》,林非:《散文的昨天和今天》,第21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目前来看,散文理论建设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但薄弱、滞后、有待进一步发展的基调未显著改变。在明确散文理论建设的成绩和不足之后,如何推动散文理论建设发展进步似有迹可循。
首先,散文理论建构应跳出“集锦式”的收藏家思维,在思想上求解放,在论述逻辑上求融合,在体系性上求完备。很长一段时间,现代散文理论建构都是粗放式的搜集行为,其一是对现当代重要散文家、散文理论家“论散文”相关文章的汇编,其二是散文理论家对自己有关散文论述的汇编,“论文集”是当前散文理论著作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有时表面看有一定体系、逻辑的散文理论专著,细看还是彼此孤立、互不统属的论文集合。由数篇论文拓展为一本散文理论专著,在当前已司空见惯,小修小补后换个书名二次出版的情况,也数见不鲜。这一方式本身就导致了中国散文理论著作在逻辑结构上的松散、幼稚、混乱,其精心修饰的论述体系似乎也很难立起来。格局、气魄、体系、整体性思维、关联性论述,是当前散文理论建构所欠缺的重要质素。在学术日益“快餐化”的今天,先发表期刊论文,待积攒一定数量后,在相关性原则下集合为一书,似已成大多数学者“最经济”的选择。而这一模式必然导致许多散文理论家的理论是并列而非递进的,递进的理论无法脱离前提而存在,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分头行动”。因之,当前的散文理论一方面群星闪耀,但就是没有太阳,水洼遍地,但就是缺乏深井,明明有很多理论,也被人误以为“没有理论”。真诚希望散文理论家能够静下心来,从收藏家转变为锻造者,从无数个局部的巧匠跃升为整体的大师,将花丛的经验酿造成沁人心脾的蜜的海洋。
其次,散文理论建构应跳出“托古派”的继任者思维,在继承民族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应加快现代散文变革的脚步,要从文学性的角度,全面对接西方文艺理论与中国文学传统,同时也应警惕东西方理论的滥用、误用和强制阐释。长期以来,中国的散文理论家在接受民族遗产上做的工作很多,散文文体除了采用白话文撰写这一重大革新以外,表现技巧和写作原理与古典散文十分接近,而与外国近现代散文差别较大,因此,散文研究者多重视现代散文的历史渊源,相对忽视了外国散文、西方理论对中国散文的影响。继任者思维是必要的,无可厚非,但对散文来说,有价值的西方理论不局限于外国散文的启迪,符号学理论,形式主义、结构、解构主义理论,精神分析等西方理论并没有明确的文体适用性,西方美学理论也可用于现代散文的革新。如果继续秉持散文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他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主要是以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①林非:《散文的昨日和明日》,林非:《散文的昨天和今天》,第72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的传统定义,而不涉及散文作为一类文学作品,如何通过修辞、意象、描写、叙述等方式成为一种承载特定信息与含义的符号系统,那么散文研究将很难从根本上实现水平的提升。毕竟,文学作品的基本构成单元,是字词句等承载约定俗成信息的符号,内心体验及真情实感的表达不过是通过符号系统传递给读者的文学效果。
最后,散文理论建构应跳出“文体论”的自闭者思维,不能埋头苦干、单纯就散文文体谈散文,研究者应同时涉猎其他文类的理论并具有扎实的文艺理论基础,通过与其他文体的对比抓住散文文体的独特性,在宏观的文学史和文化史视野范围内对散文文体予以重新认识。当前较有热度的研究是跨学科研究、交叉学科研究,但就散文研究而言,跨学科研究稍有距离,在文学学科内部跨文体研究也困难不小。许多海外汉学家的研究领域是相当宽泛的,中国的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他们都可以谈论,更没有小说、散文、戏剧、诗歌等文体的局限。但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彼此之间的界限却泾渭分明,好处是研究者可以集中力量攻其一点,能够在相对狭小的领域快速取得丰硕的成果,其负面效应便是专而不博,人为的自我设限。于散文研究而言,对其他文体的了解不深入、不透彻,时刻沉浸在散文研究之中,也很难说身在其中就掌握了散文的本质和特性。一种文体必然要在与其他文体的对话之中,要在与它同属的文体家族之中,要在漫长的文学史和文化史长河之中,才能找到自身的精确位置和独特性所在。有比较才有不同,无可替代才有永恒的价值。因此,散文理论家诚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应当从散文的小天地走出来,步入小说、戏剧、诗歌等一众文体构成的文学大天地之中,吸取其他文体的营养,接受宏阔文化史的熏陶,之后再回到散文研究之中,以比较的眼光、系统论的方法,挖掘散文独特魅力之所在。诚如此,现代散文理论的建构将更趋于成熟,散文文体的地位也会有明显的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