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三叠
2022-01-20古保祥
古保祥
1
在乡下,最让我哀伤的就是瓦。
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最吃亏的是瓦,最不会享受的也是瓦。
瓦高高在下,貌似高冷,但它却罩着你,护着苍生。如果没有它们,雨砸下来,落进房子里,你的蜗居很快便会成了泽国。
所以,我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瓦,普普通通却默不作声的瓦。
阳光漫过,狂风掠过,骤雨袭过,岁月撵过,时间流过,瓦接受着世间诸多考验;刀枪剑戟、斧钺勾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等各种各样的新旧武器在瓦片身上任意施展。
瓦从不悲伤,阳光晒裂了照样坚持工作,不敢懈怠;
瓦从不炒作,它不像蝉那样站在高处,拼命宣传自我;
我们通常选择躲在屋檐下看雨,雨从瓦片上有声有色地流过。一两片碎裂的瓦跌在地上,碎成一地苍凉。
瓦通常喜欢与一只鸟站在一起,鸟是瓦的情人,但鸟通常选择始乱终弃,它们从瓦的身上跑到树上,瓦不哀叹,不惆怅,瓦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苔藓一般喜欢寄居在瓦的身上,在瓦的缝隙里,青苔珠胎暗结,它们与瓦片一起成长。青苔是开在瓦上的花,一开就是百年千年。
瓦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工作,它们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从窑炉里便被千度铸烧,到最后,结局只能是破碎。其实所有生物结局都一样,包括人类。人死后,埋在棺材里,若干年后被风干了,照样是碎片,土壤的碎片,空间的碎片。
2
父亲说:没有瓦的乡下不叫乡下。
而我每年回乡下,下车后就喜欢看乡下的瓦,古朴典雅,或红或紫,镶嵌在时间的维度上面,不仅仅是好看,好像岁月产生了错觉,时光回溯到了幼年。
我更喜欢看在瓦窑里辛苦的农人们,他们每个人都像父亲一样伟大。
他们的皮肤与瓦一样有光彩,韧性十足,坚硬无比。他们工作起来没有时间概念,像瓦片,任凭岁月变迁,照样艰苦朴素。
时间毁得了一座城,却毁不掉坚强的信念。
父亲手握蓝瓦,辛苦劳作,收入微薄,他在贫苦大众的最底端,像瓦,朴素实在,不会卖弄,不投机取巧。瓦片碎了,钻进肉里,血与瓦融在一起,瓦有了生气,鲜艳无比。在乡下,每个父亲的手里面都有若干的小瓦片存在,它们永远长在肉里,到老时依然坚固,像骨骼一样硬朗。
父亲给瓦铺打小工,为煤厂打零工,为砖厂打短工,为全家打长工,不会歇,不敢歇。父亲一辈子就喜欢与泥土打交道,而泥土塑造了瓦片,父亲与瓦一脉相承,父亲的基因里有了瓦的博大,瓦的生命里有了父亲的血汗。
遇到一个瓦匠,灵巧的双手,在瓦片上纠缠,瓦听话谦恭,一片片的瓦,被他整整齐地堆在土地上,不需多久,哪家的房顶上便会出现它们叠在一起的身影。
父亲喜欢原始的青瓦,他说这种瓦大气、古典,有一种沧桑美。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他的父亲,怀念他的先辈。那种瓦在历史上存在了几个世纪,它们见证过一代一代年轻人的忙碌劳作,由生到老,它们的工艺简单却成熟,就像爱情,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辈子也只够爱一个人。
3
江南的瓦,如处在花样年华的少女,奢华有情调;
塞北的瓦,沧桑坚硬,安如磐石,能抗拒世间所有严寒;
布达拉宫的瓦,佛光四射,普度众生,我看见一只猫从瓦片上圣洁地掠过;
沪上的瓦,博大丰满,华丽璀璨,像金像银像无垠的江山社稷。
走在苏州河边,我居然碰到一个卖瓦片的人,他卖的是关于瓦的藝术品。一地的瓦片,各式各样的瓦,琳琅满目,随便挑,随便给钱。我看到了一个秦朝的瓦,古色古香,像秦币,清醒却又有经济头脑。我与他沟通,他侃侃而谈:“最能代表古中国的物品就是瓦片,瓦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
我看到凌厉的语言利器般在空中飞舞,从春秋,到战国,到两汉,再到盛唐,最后到了清朝。他的语言像一只猫,纵游在历史长廊里,将关于瓦的文化讲述得丰满感动、让人醍醐灌顶,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坐在北京的一家四合院里,看到雨水无情地从瓦片上滴落,我细数着雨的滴数,默想着瓦的承受能力。我又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瓦片挤在一起,它们团结有力,一块碎了,并不会对另一片产生负面影响。一对新人刚刚在院里成婚,成群的喜鹊奔走相告,落在瓦片上,它们在瓦上开会。瓦就是鸟类的会议桌。
在豫北,我看到一群孩子,在一块破碎的瓦片上焙鸡翅,香气四溢,垂涎欲滴。此时的瓦片,感慨于自己作用的伟大,而孩子们却惊异于瓦片的坚强。就算是“三昧真火”,也无法将一片瓦打败。
我认真地端详过一片瓦,瓦与我对视,我看到了瓦的纹路,沟壑丛生,不忍心卒读。这就是瓦的路,从生到死的路,瓦的身上也有高山,也有低谷。我有些居功自傲于自己伟大的发现,而瓦却从不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