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花瓣(外二章)
2022-01-20李路平
冬日多风,更多的是幽幽的冷风,扬起地面上的沙土,鬼魅般在密林间闪现,它们黑色的衣角拂动凝滞的绿叶。
走出房子往外走的那个拐角,铺着红黄地砖的小路沿下,一个沙坑的旁边,生着一棵六七米高的泡桐。三年前初次住进这里,它还未高出路面半米,没几日便惊讶于它生命迸发的张力。时间弹指一挥,此时要得其全貌,就得抬起头来观望。
泥土中富足的养分填充进它的每一个愿望,枝干繁茂粗壮,掌叶肥绿厚大。然而似乎正是因此,遭受到一场凄凉的搏杀。
四周是低矮的香樟和只剩下枝丫的银杏,两旁的楼房像是窄窄的堤,当一阵风灌进来的时候,拥挤、凌乱而且快速,这个落差便使它有些无助和无依无靠。风来了,它不是像香樟那样规矩地站成一排。它像是树林里的一个野孩子,生长在一个从未被想到过的角落,不能参加游戏,难道这就是它孤单的开始吗?风雨由它抵挡,却无法融进一个可以栖身的家,而只能独自应对这咆哮的狂风,任它撕落那肥绿厚大的掌叶。
等狂风的脾气平静下来,行人也放慢了脚步,把盖在头上的帽子掀下来,三三两两地碎语闲谈着那风,从树底下来回地走过。要不是一面蒲扇般大的绿叶盖住了一块地砖,也许此时它是哪般模样,并不会惹来别人的好奇。树木落叶虽各有形状,比如香樟,必定是成了黄褐色,踏上去便要枯碎才肯离开枝头。又如银杏,哪阵轻风把它们煽得金黄,然后在下一阵风吹拂而过的时候,就如片片翩飞的蝴蝶,齐刷刷一起飞走。可它们都染上了黄色,似乎它们的凋零是在向人们透露:我们完全地走过了春夏秋,即使在冬风中被掠走,也是值得欣慰的。人们随口而出的“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一叶想必也定是黄色的。它们从风中飘落地面,哗哗地被风的扫帚扫进某个隐蔽的角落,好像有意避开路人的目光,情愿卑微在某处寂然地消亡。
泡桐的落叶真是让人惊心动魄!
贴地的风无力将那硕大的叶子搬运,枝头的风将它们撕下之后,跌在了哪个地方,就不大动了,偶尔能听到一片两片被推动的声音,是那种粗重嘶哑的摩擦声。使人骇然的是落叶的青绿!它们有的完整地平摊在地面,有的被扯开了口子,可清一色的自然舒张开去,没有卷曲、褶皱、枯萎。突然间惊现这幅场面,就仿佛是路过某户家室,箱翻柜倒,满地狼藉,在飘荡的破丝帐中,仍旧能看见一伙暴徒劫掠的图影,这棵树莫非也是遭遇了暴徒?
它的枝条上没有果实,嚣张的暴徒为何要抡起无形却有力的竹篙,让原本在枝头妩媚的绿叶摔落到地面?这也许是它的骄傲,可以用来招引鸟儿栖落枝头玩耍,可以拍出声响为看见的精彩鼓掌,可以在烈日下让行人折去了遮阳。它或许正是个孩子,有些天真和贪玩,然而却寻不到要好的玩伴。它的飘飞不像“跨越委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的盛期牡丹的凋零,但它在狂风中隐藏的哭泣,在冰冷地面上挣扎的伤口,却无时不痛彻一个路人的心!仿佛那许许多多的愿望,瞬间破碎、湮灭,倔强的男儿淌下滚烫的泪滴……
这千百年的惆怅与愤懑,抛洒得火烈而彻底,千百世的流离与委屈,宣泄得断肠又催情,我们的惆怅与愤懑怎么倾诉,我们的流离与委屈怎么消解……人生的浪涛何其汹涌,又岂独风雨残酷!
还有大片的掌叶如缀补丁,零散地贴在枝头,看看香樟,看看银杏,它们的幸免似乎多余。枝头略微向着一边弯曲,旁若无人地陈列着挣扎后松弛的筋皮。
狂风过后,难道这是胜利者的雄姿?
李子
皮儿很薄,咬破了,甜味就丝丝地往里窜,开始感觉不到一点儿酸涩,临到了深夜里漱口,才发现口齿都软软的,仿佛窗外,久被雨水浸润的大地。
朋友买的李子,他自己没吃几个,都分给了其他人。暗黄的桌面上滚动着几个,未吃完的我还见到了,大红的塑料袋皱皱地搁着,青色的李子从敞开的袋口这里露出来,就像家里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调皮的孩子靠在门外探进头来,扑闪着水亮亮的大眼睛,细细地把来人端详。
记得前些日子,离住屋不远的地方有一株红叶李的细枝条上结满紫红色的果子,未查明红叶李的果子是否能食,我和朋友便冒险摘过两颗送进嘴里。紫红的外皮着实把我们欺骗得很彻底:瓤是硬硬的,挤出来的汁水尤其是酸涩无比,于是赶忙在咽下去之前呸、呸地把它都吐了出来,商量着再过些日子尝尝,随后又摘了两个带回去把玩。
不料中途一群女孩围在树旁,拽枝的拽枝,兜果子的兜果子,還有的在旁边伸手指点。今年要再尝一颗红叶李,几乎不可能了,我心底只得压住愤愤的恨声,径直走了过去。我胡乱猜想她们兜着满树的果子回到家里,尝到滋味不好时,会不会一努嘴就把半篮子的果子,全部地从窗口倒出去?或许根本就是喜欢它们娇美的样子,洗净之后吹干了,放进折小星星的玻璃罐子里,紫紫的多好看呀!
这些甜蜜的物什,总能占据我的记忆,又深又固,即使小到如一颗李子,在我觉得仍是如此。
家里种了好几株李子的。它们一字排开地种在房子的左边,一口塘的岸沿,本来是可以种成别的什么树,就像门前的大白杨。也许是家里的孩子多了,父亲特意从山里挖来了树苗,没过几年,就结出果子来了。
它们的种类,用母亲更为纯净的客家话来说,有“黄竹李”“猪肝李”“红李子”还有“树荫下的那株青李子”。“黄竹李”是最特别的,如果你是一个外乡人,经过一个村庄时,会不由自主地被村头或村里哪个地方,一株高大的柿子树上的黄皮柿子抓住了目光,“黄竹李”就有这般非凡的能力。虽然它最高的枝头,离地连两三米都不到,结果子的时候一大串一大串的,把李树的枝条像垂柳一样地全部垂了下来。不久它的果子就会慢慢变黄,不知情的也会像我们遇见的红叶李一般,被它的外表欺骗。在远远的地方走着,就会被一串串金黄的李子晃到眼,沉甸甸的犹如田野中成熟的稻穗。完全成熟的时候便成了透明的样子,由深黄转为暗黄,洗净之后含到嘴里,只消用舌头轻轻一压,藏在李肉中的汁忽然就像酿成了酒一般,微微的酒精味中充溢着浓浓的甘甜,瓤也没了,不费些许咀嚼的气力。“猪肝李”得名于它的果肉,成熟的时候是深红或紫红色,透过外皮的斑点看起来像极了猪肝。它却不像“黄竹李”那般的炫耀,在大大的叶子下,两个一起三个一堆,还有单独一个的,安静地悬在枝条下面,成熟以前,基本上是只能够看见一树绿叶。然而它们的个头却要比“黄竹李”大个一到两倍,熟透了可以直接把它的果皮撕开来,然后一口吞在嘴里。果汁是甜腻腻的,不似“黄竹李”有浑厚的口感,果肉软绵绵而饱含了水分,纤维丰富而不滞齿。
“红李子”皮脆肉嫩,汁水充沛,味道更加清新,纯净。“树荫下的那株青李子”在外人看来一直是不好吃的,试想,长在高大稠密的白杨树下,阳光几乎挤不进来。摸一摸它的叶子和细枝,它会不会死掉?然而秘密只有我們家人知道,它除了果子成熟的时间比其他的要迟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安静的孩子,独自在林荫之下玩耍,没有谁提醒,于是它总是忘记成熟的时间,甚至忘了用什么来宣告自己已经长大。除了心里甜丝丝的滋味,外表还是青色,一副仍欲成长的样子。它的存在,总能把食李子的时段拉得更长一些。
每到李子成熟的季节,母亲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把李子摘给乡亲们品尝,余下一些可以拿去卖。忧的就是一些调皮的孩子摘李子的时候,总是争先恐后,断枝落叶洒落一地,母亲不心疼果子,心疼树。父亲却不管这些,一天的劳累下来,端一瓢水搬一个凳子,在树下转着,一边摘一边洗一边吃,饱了之后把水往菜园子里一泼,然后安坐下来纳凉、抽烟。白杨树总是哗哗地响着,李子的叶子很软很小,轻风中它只送来果子的香。
《尔雅》有云:“五沃之土,其木宜梅李。”南方的初夏,李子生津止渴、美容养颜的功效更容易被提起,而此刻我是多么想问问父亲和母亲,家里的李子熟了吗……
大城小爱
这是一对来自乡村的老夫妻,从他们历经沧桑的面容上,反射过来的是常年劳累泛黄的暗光,仿佛一层光亮之上,还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垢影。从那纵横深邃的皱纹的纹路中,似乎还能听见,他们曾经吵闹的三两句粗话和哭泣与叹息,一些潜藏着的、深沉的发泄的端口,已经变成不规则的老年斑,固执地印在他们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在一个摩登地域兀立着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乡下人,行色匆匆的白领抑或其他工薪阶层的人,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秋收的田野,或江南水田里黄澄澄的稻子,甚至会唤起记忆中某处,飘散出一种粮食的清香。有的可能会想知道,他们突然出现在城市中,是丰收后要进城添置一两件新家电?或者清闲时节来城里的儿子女儿家帮着洗衣带孩子?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他或她要挤一辆公交车而思绪全被打乱了,便没有了心情再去想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乡下人的事情,毕竟自己的生活未见得有多安心,见天的琐事也时时锁在额头上。
他们并没有想到老夫妻进城来是看病,丈夫陪妻子来看病,他们正要穿过斑马线到街对面的某家医院复诊。丈夫是一个率性的人,做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在老家做泥水活儿,他每天骑着老式单车提前来到东家。妻子是一个谨慎细致的女人,半辈子到过的城市,就是几十年前新婚时随着丈夫到南昌的长兄家里,而今生了病要到城里来看医生,街面上的车水马龙,总是让她心跳加快双腿发软。他们在等绿灯,做泥水活儿的丈夫工作生涯中有好些是随“同群”(同伙、同伴)走南闯北,他曾在年节里向他的儿子吹嘘过他到过的地方:南昌、大余、信丰、韶关、水藤、博罗等等,城里的十字路口“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他熟悉。绿灯一亮他便开走了,妻子紧接着跟在他的后面,左手牢牢地拉着他的蓝布中山装外套。
丈夫不时顾盼着四周的环境,放慢脚步,抬手护着神色惊恐的妻子。
这是丈夫第几次陪着妻子,走过这条斑马线到街对面的医院去看病呢?没有人清楚。医院里的那位主治医师在他们临走的时候,总不忘嘱咐他们一句“两个月之后回来复诊”。逢上农事繁忙或者丈夫接到了急活儿,妻子的病就总是拖着,等一切渐渐缓下来,他们才又记起要去复诊,往往已经是不知拖了几个月了。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让这对农村来的老夫妻彼此怄了几回气。丈夫放不下他的活儿,表面上是死要面子,觉得接到的活儿就应该尽量快地干,如果只干几天就请假会失了东家,以后没有人会请去做事儿了的。他总是停不下手里的活儿陪妻子去城里复诊,急了的时候还会骂妻子笨,说怎么去过这么多次了还没记住路,还要人陪着去?妻子在一旁抹着眼泪不吭声,其实明白他根本就不是放不下手里的活儿,是舍不得少挣这一天的工钱!自己操持地里虽然可以勉强维持一年的吃食,可出不了现钱呀。现在上城里看病,每次花的都是大价钱,更要紧的是家里还供有一个大学生,儿子一年的学费就够他忙的了!见丈夫发了脾气,妻子反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口里的话是没有遮拦的,说是说过了,可都是些气话,病还是要好好看的。于是,他又陪着妻子搭车转车,来到这里过十字路口走斑马线了。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的,暑热更加残酷,进了冬天不久,无常的气候已经让人领受了寒冬的侵骨。冷天的惯常天气就是这般,一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空中的乌云像是一团团压得密实的棉花,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有了乡下的树,城里街面上的风都像是野孩子,浑身湿冷,扑到人的身上脸上,顺着颈脖子灌进去,全身就凉冰冰的。丈夫时刻都在维持一个男人的形象,他虽然穿了两件毛衣,可薄薄的蓝布外套似乎仍有些受不住了,身子微微地发颤,可他还是挺直了腰板。妻子穿的是大女儿买的一件绛红色羽绒服,冷风把她的脸吹皱了,露出了牙齿,只能眯着眼看着街面。
路上隔得三五米就有一棵绿化树,一排看过去,街面就被遮得有些看不清了。冬天的人们都穿了好些衣服,个个都显得臃肿不堪,汇聚在一条路上,来来往往就挤在一起。从这头到那头,老夫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相互搀扶着依偎在一起,缓缓在路上走着。也许是刚刚的哪一次挤擦让其中的一个险些摔倒,另一个上前扶住了?还是双方都在体贴对方,生怕他或她冻坏了,而趁势地拥在了一起?
此刻所有的猜想都是可耻和多余的。一个农民知道什么时候地里的稻子水浸了或是干旱着,他不管白天黑夜、用锄头还是水车,会细心地把它们照料好,它们就是他生养的一群群孩子呀!更不要说是人是夫妻了,而且还是两个历经风雨的农民!和他们擦肩而过的一切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否有人注意到他俩,他们只是相互搀挽着认真地延续着生活。
责任编辑 杨 枥
李路平,江西赣州人,现居南宁。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青年文学》《诗刊》《长城》《民族文学》《星星》《芒种》《西部》《鸭绿江》《百花洲》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转载,入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