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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与单一族群政策导向下社会治理刍议
——基于阿米什与阿伊努的典型性

2022-01-01高小岩薛长礼全美英

中州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米文化

高小岩,薛长礼,全美英

(1.北京化工大学 文法学院,北京 100029;2.北京市工贸技师学院,北京 100097)

阿米什人(The Amish)基于自身信仰与教规的原因,不用电与汽车不仅在美国社会独一无二,在全世界上也难觅同例。阿伊努人(The Ainu)是北海道原住民,过去不被政府承认和国外所知,以至于日本一度被误认为单一民族国家。虽然相距万里,文化各异,但两个族群一如美日两国一样既价值趋近又特质迥然。

一、阿米什人:现代社会的隐休者

阿米什人,宾夕法尼亚州荷兰语称Amisch,德语称Amische,可追溯到再洗礼派的基督会团契组织,是德裔瑞士移民后裔。按天主教教规,婴儿要接受洗礼,宗教改革后的再洗礼运动主张成人受洗。 1525年,再洗礼运动者为纪念运动领导人门诺·西门,这一教派被称为门诺派。教徒行为如果与《新约》相违,告诫无效就剥夺其教徒权利,起初只限于脱离圣餐桌,后来神父雅各布·阿密(Jakob Amman)坚持在社会、经济和家庭关系等方面都要隔离。1694年,阿密及追随者从门诺派中分离,被称为阿米什人。阿米什人向北美移民正值18世纪法国大革命席卷欧洲时期,早期聚居在阿米什人的“母亲殖民地”宾夕法尼亚兰开斯特的西卡内斯托加和诺斯基尔,后向西迁徙, 东起宾夕法尼亚,西到印第安纳,其中俄亥俄州55000人,宾夕法尼亚州47000人,印第安纳州37000人,三个最大聚居区是宾夕法尼亚州兰开斯特县(Lancaster County,Pennsylvania)、俄亥俄州霍姆斯和韦恩县(Holmes and Wayne Counties,Ohio)、印第安纳州埃尔克哈特和拉格朗日县(Elkhart and LaGrange Counties,Indiana)。 霍姆斯柏林镇 (Berlin) 的阿米什和门诺遗产中心(Amish & Mennonite Heritage Center)是了解阿米什文化的窗口。阿米什人反暴力,不服兵役,着装以黑灰白青为主,因为欧洲军服上缝有纽扣,阿米什人在衣服上不缝纽扣,只用褡袢连接两襟。男子上身穿白色或淡色无领衬衣,套西装外套或坎肩背心,下身穿背带长裤,头戴黑色有边礼帽,留修道士式齐耳短发,因为欧洲军人常蓄唇上髭须,阿米什男子婚前不蓄须,婚后蓄无髭须的络腮胡。妇女不化妆,穿连衣素裙,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上套白色双圆弧小软帽,用细带系于颌下,裙子长度在膝盖和脚踝间,无图案花色。少儿穿戴和成人一样,男孩穿衬衣、马甲、吊带裤,女孩穿联肩高领长筒裙和双圆弧帽。

三个世纪以来,阿米什教派一直是美国社会一部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对技术的不同态度导致了阿米什人内部分裂。1927年,赞成拥有汽车、电话的新派阿米什人(Beachy or New Order Amish)分离出去,老派阿米什人(Old Order Amish)抵制汽车、电话、交流电和电器等,这样才确保他们不被科技和物质控制,达到真正接近上帝。有人家里有自制发电机,因为觉得通过电力公司传输到家庭是对私人领域的侵犯。学者困惑于阿米什人的族群性问题,因为仅靠民族、种族、宗教、行为习惯等任何分类界定都难以自圆其说,但不妨碍阿米什人作为稳定共同体的存在。人们享受电力与科技的便捷,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阿米什人以内省力量来隔绝外界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对精神家园的侵蚀。

阿米什人对迫使他们改变的外部力量充满疑虑与抵触。他们反感被纳入国民义务体系,拒绝参加任何形式的商业保险,依靠农业及手工业等自然经济自给自足。阿米什人依法纳税,但他们和政府达成协议,不享受美国的老年福利金,不交税收中用于社会养老的社会安全基金。他们以传统方式颐养天年,极少出现老无所养的问题。 阿米什社区紧密的人际纽带与虔诚信仰对生老病死的坦然,缓释了内心对老无可依的焦虑。他们也不接受义务教育等公共产品,按社区需要决定阿米什孩子的教育年限,时间短于美国最低教育年限,阿米什人希望孩子继承他们的价值观,害怕失去凝聚力的传统。 1972年,3个阿米什家庭因为拒绝送15岁的孩子上学被法院判处罚款5美元,此后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推翻初审判决,并得到联邦最高法院肯定,理由是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信教自由条款比义务教育有更高权威性。 也有解读为美国宗教氛围浓厚,美国人对坚守信仰的阿米什人抱有敬意与理解。阿米什的成功在于,一是有强大的保护传统的内在力量,二是有能够容纳阿米什存在的外部环境。阿米什人认为八年教育已够用,受教育程度高会徒增烦恼,他们的老师仅是初中毕业生。这与国民教育理念相悖,为了弥合双方认知偏差的分歧,折中办法是阿米什孩子八年级后重复学习直到凑够年限毕业为止。阿米什父母不送孩子去附近的公立或私立学校,而在本社区给儿童提供教育。他们学校的特别处在于所有孩子不分年级的都在一个大教室里(One Classroom School)上课,使用德语方言之一,他们将说英语的人统称为English(英国佬)。如此一来,阿米什儿童迟早面临语言文化障碍, 除非不和外界接触。阿米什人不培养孩子的竞争意识,与大家协同一致被认为是遵照上帝意旨行事。

阿米什人农忙时节在谷仓周日聚礼,寒冬时则在各家轮流,聚礼前把家具抬出去,在前厅摆上一排排长凳。除非卧病在床,否则必须参加聚礼。牧师进入后,依次是老中青年人。唱完德语歌谣再听布道。牧师布道时不允许记笔记。阿米什人做礼拜一是为增加自己被救赎的机会,二是巩固与社区的联系。阿米什人教区由共同礼拜的25到35个家庭组成,社区被保守的宗教秩序Ordnung(德文:秩序,条令)支配,规定应遵循的方方面面。每半年他们会审视Ordnung是否需要补充,确保生活没有偏离正确轨道。阿米什人认为,虽然人类有罪,但生活在“有纪律的信徒团体”中可以被救赎,称其为服从Gelassenheit(德文“信条”或顺服上帝),成员们从精神和世俗上将“顺从”与“不顺从”的人分离。他们坚持自己的精神信条,避免“世俗的危险”是阿米什社会的精神基点,也是阿米什社会存续的外部防线。 阿米什社区依靠严格的宗教道德约束,带有理想主义的乌托邦色彩。社区边界既是有形的地理区分,也是无形的理念、行为建构的。阿米什人在社区内解决问题,万一本社区不能解决,会寻求另一阿米什社区帮助。 他们基本不用电话(即便有的家庭有电话,也装在离住房较远的地方),认为写信或预约上门是更礼貌得体的方式。阿米什人平常都坐马车,遇到相距太远的情况,也会乘汽车、火车或飞机。阿米什社会是“熟人社会”,生活区域高度重叠,影响了私人空间成长,个人言行在群体相互监督状态下。群体规范塑造出高度格式化的个人,带有美国社会少有的集体主义倾向,个人行为好坏的判断以是否符合Ordnung规范为准,他们采取称之为“Shunned (闪避)”惩罚不遵守规范的人,迫使举止不规范的人改变行为。阿米什人到十六岁叫作Rumspringa的时期,周末聚会接触同龄人,到外面看看,来决定留在当地还是出去。有青年去大学读书,还有女孩成为阿米什人最不能接受的模特。如果一个人不想过阿米什生活,他的至亲比如配偶子女或父母都会对他闪避,如果不悔改,闪避会持续终生。Rumspringa后无非去留两条路 (To be The Amish or not to be)。阿米什人有圈子里的自制报纸,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分享感悟,建构出不同于美国主流社会的社区。

阿米什人住在自建的木质平房里,院子里有菜园,还有自制的天然气发电设备,车库里停的不是汽车而是马车。他们从事农业、种植业、畜牧业、手工业等,称自身为“地球之盐”(Salt of the earth),认为创世纪、圣经时代汗水耕作是最接近上帝的生活方式。他们打谷、贮备饲料、整修农舍,过程中家人、邻里相互支援,熟悉生产技艺与交换经验。他们认为传统必须保留。 阿米什人从小喂鸡、挤牛奶、饲养家畜、除草、制作农具,他们喜欢享受谷仓饲养的乐趣。 他们耕种小麦、玉米、番薯等作物和各种蔬菜瓜果,生产蜂蜜、牛奶用以自用和出售,食用农场里生产的无农药天然食品。把多余农产品在就近市场上出售。由于他们不施化肥、杀虫剂、抗生素,其有机农产品受到消费者信赖。每年庆祝丰收时,女人们举办“拼布蜜蜂会”,一边闲聊一边用旧衣服和剩布缝制拼布被毯。阿米什人的家禽养殖场利用物理条件使空气流通,比电控温度的成本低。由于不用电机,劳动强度大,阿米什男子通常清晨五点起床做农活,女子也是五点起来准备早餐。一对夫妇有四五个甚至更多孩子,孩子自小参与劳动。阿米什人修建大型房屋时,邻里也会帮助。因为他们勤劳俭朴,因此能积累较多财富。肥胖在美国已成严重问题,得益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作息,阿米什人很少有肥胖的。

阿米什人家庭陈设简单,家具多木质,床单、桌布及其他家纺品都是缝制,图案简单,色泽素雅,大餐桌供家人沟通与祷告。由于不用洗衣机与烘干机,手洗完衣服在外晾晒,这在美国很少见。阿米什人在选择性适应主流社会,特别是在工作和寻求经济来源方面。 他们也开店出售土特产,有些店里也有读卡机。一些阿米什人拥有的企业依赖旅游业,另一些则为依赖旅游业的企业工作, 但是旅游业并未威胁阿米什文化的核心要素。阿米什商店从煤油灯、自制棉麻鞋袜到钉马掌都有。他们手工做的拼花被毯和脸上无五官的布娃娃(寓意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已入围非物质文化遗产。店门口垂着沾苍蝇的棍子,兰卡斯特一个叫“Bird in hand”的阿米什市场里,有各种面酱、辣酱、蔬菜酱和果酱,装入密封瓶罐里,仅以标签区分。家庭作坊里生产各种酱腌菜、乳酪、面包等。阿米什食品包装简单无商标,仅有名称与生产日期,盈利并非唯一目的,只不过是处理多余物品的一种方式而已。阿米什人偏爱有糖蜜馅的shoo——fly pie“赶苍蝇派”,是用面粉、牛奶、鸡蛋、蜂蜜、白糖制成的圆形蛋糕,这种甜点糖分高,易招苍蝇,是家家会做的特色甜点。阿米什人友好内敛,言谈举止中散发一种从容气质, 他们不追求以风俗为噱头获取利润,当有人拍照时,阿米什人会转过脸去,因为他们认为拍照或摄像会掳走人的灵魂。

二、阿伊努人:同质化中被隐身者

阿伊努人是日本土著民族,现多居住在北海道,人口约24 000人,占北海道总人口的0.4%,关东地区约有5000人。然而,这些人中很少有人会讲阿伊努语,或保有传统生活方式。 阿伊努人最早见于《日本书纪》。该书景行天皇二十七年(公元97年)二月条记载:武内宿祢从东国回来上奏,东夷之中有日高见国。其国之人男女椎结文身,为人强悍。皆曰虾夷。“日高见国”即本州东北,“虾夷”即阿伊努人。《新唐书·日本传》记载日本遣唐使提到“山外即毛人”,“毛人”就指阿伊努人。元、明时期将库页岛、北海道、千岛群岛及堪察加的东北亚诸族称为骨嵬、苦夷和库野,他们与黑龙江入海口的通古斯靺鞨诸族常接触,属骨嵬南支之一。阿伊努人比日本和人稍矮,男子1.6米左右,女子平均1.48米,肤色较深,面部棱角分明,眼眶高,眉毛粗黑,眼窝深,睫毛长,双眼皮,眼珠棕褐色,鼻根低,嘴大,毛发粗黑厚重弯曲。成年男子多连鬓胡须,个别还有棕红胡子,女子上唇有髭状痕迹的文身。阿伊努人五官有混血感,小时候与和族人差不多,越老区别越大。A型血发生率高于B型。阿伊努人在弥生时代(公元3—4世纪)曾遍布日本。从7世纪后半期起,和族人鄙视并驱逐“自古未沾王化”的阿伊努人,将阿伊努人蔑称为“虾夷”,意为夷狄, 有未开化野蛮人之意。奈良、平安时期大和朝廷的“征夷大将军” (せいいたいしょうぐ,1192—1868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就是为征讨虾夷人而设的高级军职,很多留存至今的绘卷刻画了虾夷与和人交战的场景。阿伊努人自13世纪开始在津轻海峡以兽皮、鲑鱼交换和人的稻米、刀具,一次争执中阿伊努人被和人杀死,阿伊努人遂围攻和人据点道南十二馆,1457年,客居花泽馆的武田信广(后继任家督,改姓蛎崎,后代获“虾夷奉行”,改苗字松前)射杀虾夷酋长考西亚马,此后,阿伊努人多次反击,1669年,阿伊努首领沙牟奢允(日语:シャクシャイン、阿伊努语:saksaynu或Samkusaynu、1606—1669)被暗杀,直到北海道为松前藩所征服。 然而,对阿伊努人形成致命打击的并非明治拓殖前的武装冲突,而是其后的柔性同化。

在德川时代(1603—1867)后三分之二时间,松前藩将日本人和阿伊努人居住地分开。18世纪晚期,松前大名将阿伊努人聚居的东虾夷地分为78处,分赐给家臣,在明治维新前60多年间(1804—1868),松前藩辖内的阿伊努人减少近三分之一。明治维新(1868年)后,政府于1869年在虾夷地设置开拓使,将虾夷地更名为北海道,日本政府鼓励本州、九州、四国的日本人移居北海道,同化阿伊努人。1899年《北海道原住民保护法》做出了对阿伊努人实行授产、救济、医疗、教育等方面的规定, 阿伊努人丧失了独立发展的主体性与可能性,被迫告别渔猎生活和传统居住方式,被纳入政府设定的轨道中,阿伊努文化在打着国家名号的强势政府与和族占多数的主流社会的双重挤压下,濒临断代的危险,只能在夹缝下生长。明治政府推行从血缘与文化双轨并进的政策同化阿伊努人。在此过程中,和族人和阿伊努人通婚相当多,所以,今天的阿伊努人很少是“纯种”。在建构单一民族的政策框架下,加快同化步伐。要求阿伊努人剃去胡须,剪发洁发,将姓名改成日本名字,学习日语,穿和服与制服。借助各种途径手段,将阿伊努人从形貌、语言到生活习惯消融殆尽在主流文化中。阿伊努人的服饰、图腾与文身作为认同载体的文化元素日渐式微,以与和族人无差别的举措被推行,通过或刚或柔、或明或暗的手段,将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彻底切断。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政策,反映了日本社会比较单一的文化结构与日本人的某种思维定式。日本存在强烈的同化异质的社会环境,亦即长期单一民族神话所追求的效果,意味着任何人只要不同化于日本社会,便会遭到排斥和打压。

阿伊努人不被外界所熟知,与日本一直营造和构建单一民族国家的目标有很大关系,在这种取向导引和舆论氛围的环境里,阿米什人不被认为是一个族群单位和社会组成部分,甚至于长久以来,连这种提法和概念都不被承认,只以某地域的特殊风俗人群被学术界看作文化遗存,或者被掌握话语权的国家机器任意解读,因为日本人认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同质的、单一民族的社会。阿伊努由于没有政治地位,加上经济状况弱势,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便有微弱信息发出,也因为相悖于单一民族国家的政治神话而被选择性忽视。日本主流社会和阿伊努社区间的关系成为超过100年的研究课题,这一切都是在关于所谓日本人纯洁性的政治意识形态不断变化的背景下发生的。日本作为一个同质国家的观念深入人心,直到最近20年,这种观念才变得谨慎起来。 人们惊讶地发现,从北海道到琉球,族群差异存在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在跨越20个纬度,绵延3000公里跨度的岛屿链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同质化因素。即便在日本本部岛屿间,差异也是不争的事实,毕竟明治后形成现代日本不到200年,历史上由绳文系到弥生系的转承也不是一以贯之的传承脉络,所谓单一民族的说法完全经不起从现实到历史的推敲。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社会学家们或多或少认为,北海道阿伊努人是已经灭绝或即将灭绝的族群。这种认知基于民族中心主义观点的建构,把阿伊努人描绘为原始落后的民族,把他们的生活方式冻结在一个模糊的过去,把他们的民族认同置于灭绝种族的背景中。这种对阿伊努民族及文化的误解在社会政治言论中一度曾是共识,多数人的概念和目标依然坚持日本是由一个同质群体组成。尽管这种状况给阿伊努人带来了许多苦难与障碍,但并没有阻止他们挑战和人(わじん/wajin倭人) 的等级秩序和身份固化,也没有阻止他们参加属于其文化传统的活动。 阿伊努人的族群认同,建立在他们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祖先留下的不同于和人的轮廓外貌,也建立在阿伊努人的语言、风俗习惯等文化符号。特别是置身北方寂静的星空下,呼吸阿寒湖的空气,听到口弦琴MUKKURI和歌谣,阿伊努人似乎听到祖先的召唤,提醒自己到底是谁。

后现代主义思潮伴随着后工业社会出现,促使人们在物质需求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思考“我们是谁”的元身份问题。在世界原住民与土著人人权事业勃兴的国际气候下,加上阿伊努民族意识复苏与权利意识觉醒,以及日本政府对以往族群政策的反省,迎来了阿伊努人历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1997年,日本政府通过了《阿伊努文化振兴法》,这是阿伊努人不懈努力争取得来的权利,标志着阿伊努人的文化传承迎来转机。这项决定的创新性法律推理植根于日本宪法和国际人权法,对阿伊努人和世界各地土著人民的未来都有深远影响。 然而,政府不太愿意承认阿伊努的土著权利。这项法律制定十年后,联合国提出了《土著人民权利宣言》,这是一项不仅加强文化权利,而且加强土地和自决权利的宣言。尽管日本代表对《宣言》的评价大多是负面的,但对《宣言》投了赞成票, 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已经让社会舆论与共识实现巨大逆转,日本人不得不承认,比起和人,阿伊努人祖先更早踏上了列岛,可是,200多年来,阿伊努人一直被殖民在祖先的土地上,并在所谓单一民族的日本社会中受歧视。于是,阿伊努人通过与世界各地的土著民族建立联系,参与了全球关于贫困问题的讨论。通过这些努力,阿伊努人引起了人们对他们的关注,尽管他们在日本历史记忆中一度被隐形。即便在各种强制政策与利诱措施挤压下,传统社会结构瓦解,被迫放弃传统生计方式,民族意识被虚无化,在漫长的同化过程中,政府事实上已经将阿伊努人改造成了颇标准的“日本国民”,在经过了双语共用的阶段后,阿伊努人几乎都以日语为母语了。然而,民族意识等深层次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失,阿依努后代还是对祖先和家乡的文化有血缘上的亲近感,一旦在强势的主流文化中发现还有星点本族文化的种子,久已沉睡的民族意识就被唤醒,长期被否定的集体人格爆发,受压抑的民族情绪被激活,说明同化政策并没有从潜意识层面扼杀阿伊努人的认同,企图消融一个数千年历史、有深沉文化自尊的民族的计划,还是难逃失败宿命。政府重新反思对阿依努人的政策,与其费尽心思压制适得其反,还不如正视阿依努人问题。2008年,日本国会首次承认阿伊努人是土著民族。为响应这项历史性决议,同年8月成立了未来阿伊努政策咨询委员会(ACFAP)。 日本政府对阿伊努人的立场变化,从同化和否认,到承认土著人地位和土著权利, 族群政策的改弦更张是迫于国际土著人运动的压力,还是对以往做法的反省忏悔,抑或为了在国内外塑造日本形象的考虑,前后反差之大,令人错愕,因为仅凭阿伊努人的抗争,并无足够力量对政府施政产生决定性影响,无论如何,这种行为至少比过去是不小的进步,有助于促进族群和解与社会进步。

三、多元化和同质化下的宿命

阿米什人与阿伊努人由于环境、背景与历史际遇不同,发展轨迹与生存状态大相径庭。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和宗教风俗得到了保留,阿伊努人作为一个民族被接受的过程并不顺利。相对阿伊努人,阿米什人并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因为他们是300年前从瑞士迁来的德裔移民后裔,只不过因为信仰原因自成一派,无论对迁出国或迁入国都不是另一民族。作为脱胎于宗教联系、内部通婚和用德语非英语的德裔移民后代,阿米什人有对信仰和习俗而非民族的认同,但从政府对其养老税豁免、教育年限的妥协、内部自治的不干预以及适应他们生活的变通措施看,看不出和被官方承认族群所有的权益有何差别。阿伊努人则从历史起源、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到体质特征都和日本主体民族有不小区别,其实官方早已意识到他们是与和人并立的另一民族,但是却不把他们当民族对待。在有文化趋同效应和价值取向的日本社会里被选择性忽略,被和人排挤到当时十分偏僻的北海道,明治维新后也未赋予其民族地位,使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阿伊努人从历史到近代,并未享受到自由发展自身的权利,直到前几年才略有改观。

造成阿米什人与阿伊努人截然不同的经历与状态,与所在国的文化背景与社会环境不无关系。美国幅员辽阔,人群间因为资源和土地的争夺比人均资源紧张的日本宽松得多。同时,移民来源国情使不同族裔处于相差不多的位置,有条件、有能力允许各地人群自由发展。文化差异塑造了今天的美国。美国人很小就被告知是移民国家,移民是社会的力量,他们振兴了经济,促进了文化,促进了社会。众所周知,除了印第安人作为数千年前就在美洲生活的原住民外,大多数人在美国生活的历史不超过300年,因此各移民群体都处于相对平等的地位。阿米什人作为18世纪左右的瑞士移民,和17—19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人几乎同期抵美。由于美国地域辽阔,资源丰富,欧洲移民即便族属来源不一,相互争夺资源与生存空间的竞争并不激烈,为完整保留自身文化信仰和生活方式创造了条件。反观日本是一个面积不到美国1/20左右的岛国,火山、地震、台风、海啸等灾害频繁,人群自然而然形成了紧密联系,深信共同协作才能生存下去的信条,个性化文化特质很难产生,却极易形成单一民族的人文地理和心理基础。7世纪前后建立的大和王权与阿伊努人在本州东北相遇,因为争夺资源和土地冲突,和人将尚处渔猎社会的阿伊努部落向北驱赶,将“不服王化”的虾夷卷入和人的同化机制中。经过数世纪的大和虾夷战争,和人推进到阿伊努人聚居的虾夷地,1869年明治政府将虾夷地更改建置为北海道,拓殖中移入大量日本人,颁布《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强迫阿伊努人说写日语、穿和服西服、与和人通婚,将阿伊努人从血缘到文化融入主体民族中,20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初,日本政府在国内外压力和对以往族群政策的反思中,意识到有必要承认阿伊努人,然而此时阿伊努人只剩下北海道白老町、平取町、阿寒湖等处的2万多人了,经过数代被改造,其余有阿伊努人血统的20万人已与和人无异了。

多元文化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和实践,主张文化在塑造个体认同中的中心作用。多元文化主义者批评自由民主政策将个人仅视为原子化的公民,导致不平等和歧视。多元文化主义关注的是文化不公,它要求承认和容纳不同于主流思想和信仰体系的人。民主是要调和分歧,把来自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人融入一个共同整体中。美国政治哲学是建立在多元主义和自由民主博弈的动态平衡上的,它既承认多元文化的群体权益,也与自由民主所侧重的个人权益并行不悖。阿米什人无论是寻求与主流有别的集体诉求,还是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并不存在任何机制化的力量或压力迫使个人或群体改变行为准则。如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言国家“创造了民族”,日本基于非移民国家、单一民族国家建构与社会高频互动的特点,对外来文化或异质成分包容度不高,对与多数不一致的文化有纠偏倾向与同化机制,意味着任何个体或亚群体需要淡化或摒弃其文化个性因素,才能参与到社会协作与资源分配上。传统价值追求整齐划一的集体主义倾向,因此有些阿伊努人即便知道不同,也被同质化压制而隐藏起来。由此经历数代同化,除了北海道不多的聚居社区,阿伊努人已习惯于作为标准国民生活。众所周知,母语在社会文化、认知和学习在身份认同中保持着突出地位,由于学校不教阿伊努语,只会说日语的阿伊努后代的民族意识淡薄,阿伊努文化被作为一种博物馆或文化村的观光性质存在,有将生活在北海道、介绍阿伊努文化的人称为“观光阿伊努”的不礼貌说法,为数不多的阿伊努协会在召集族人活动时,反应寥寥。

然而,多元化是否预设了某种价值评判体系,从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在《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的多元化对WASP(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清教徒)冲击的担忧得到佐证。阿米什人虽然不讲英语、宗教规约区别于WASP在内的社会多数,但还是白人社会一员,政府让渡出部分权限,保证其生活方式受到尊重。但是有色人种虽然是多元化组成部分,却不能改变作为主流社会点缀的本质,形式上被承认不等于实质上被承认,因为评判权力始终掌握在握有话语权的人手中。比起日裔美国人与美国白人的先天差异而言,阿伊努人与和人即便不同,但没有多元化社会的肤色、种族之分,却也受到基于文化的主流价值观左右。因此,无论是多族群、多肤色的多元化社会,还是人种结构与文化相对单一的社会,并不影响掌握话语权与评判权的主流价值观形成,只不过包容度因为人文历史与社会空间各异有级差。从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同化模式中得出的结果表明,强调差异的同时,关注自我可以减少偏见,尽管相似性可以调节与那些被认为更不同的人的关系。 阿米什人只被视为较小教派,由于美国社会基督教氛围浓厚,再洗礼派并未因教派差异而受干预,他们的信仰与生活方式得到笃信宗教的多数人的同情与理解。而日裔美国人则因为肤色文化差异,在特定情境中考验出是否被所在国看作自己人,二战中美国将数十万美籍日裔送进集中营证明这绝非多虑或臆测。在单一民族国家建构指针下,阿伊努人被日本人认为是有区别但并非不可改观的族群对待,社会上把阿伊努人当成未开化的野蛮人,有将族裔身份与社会角色、阶层固化和刻板印象联系的消极倾向,把阿伊努人、琉球人和当时殖民统治的台湾土著列为落后族群,感到有改造后者的使命感,认为只有让阿伊努人剪掉大胡须,说日语,穿和服西装,摒弃渔猎生活才是正路,代替阿伊努人做选择,否定阿伊努文化的价值。施政方有悖于人本主义和文化平等的现代价值,导致阿伊努文化迷失的后果。从历史维度看,是令人遗憾与惋惜的,但在所在国社会的主流史观里则认为是发展中不可避免的。

四、结语

美国多元化氛围给阿米什社区保有前现代风格生活的空间,即便再洗礼派教义与主流有别,但也是后者分支,其德语方言也是美国人数仅次英裔的德裔移民的母语分支,因此阿米什人并未因不用电、汽车及教派不同受到不友善对待,阿米什社区始终按照自身步调运行,和两三百年前区别不大,成了今天难得一见的文化风景。

日本阿伊努人被驱赶到北海道,在单一民族国家的指挥棒下,被强制和柔性同化,直到全球土著人运动兴起,日本才承认阿伊努人的民族地位,然而只有2万多阿伊努人还保有自身文化,20万有阿伊努血统的人已经对文化无感知了。历史证明,文化被卷入同质化经历各种侵蚀后很难复归本初,民族存在被隐瞒数代后,亡羊补牢式的挽救也不晚,但是对边缘化族群的境遇并无决定性改观。

平心而论,无论是阿米什人所在的美国,还是阿伊努人所在的日本,都属于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经济总量分列全球首位与第三。然而,除了物质保障外,是否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和事实上是否拥有自由是衡量人类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无论基于肤色、文化或其他因素划分,政策制定方都有左右亚社会单元发展走向的能力,但是基于多元化与单一民族的氛围分野,导致对族群文化空间尺度有别,造成两民族状态迥然。多数人是否有替少数人做选择的合法性?比如符合我们的习惯与常态,就属正常,反之不一样的就反常, 需要按照我们的设计而改变。人类是否在放大不同的过程中,忽视了共性,从阿米什人与阿伊努人双面镜,使人困惑多元化究竟是多元并存还是多元仅作为一元的装饰而存在,还是必然以强势吸纳弱势为唯一归宿,抑或是走入了思维瓶颈还不自知的窘境?对典型个案深入思考,有助于真正理解文化相对主义,从“他山之石”汲取经验教训,从而更理性地面对复杂的社会人文环境,探索出更务实、经得起检验的政策造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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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员手记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