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小林院士从经方量效与应用谈中医经典传承与发展
2022-01-01于同月李修洋
于同月,宋 斌,雷 烨,李修洋*
(1.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2.遵义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贵州 遵义 563002;3.陕西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陕西 咸阳 712005)
“经方”一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在唐代以前其涵盖范围较广,泛指方术及效验方;至清代徐灵胎才明确地把经方界定为张仲景所传之方剂,即《伤寒杂病论》之方,包括《伤寒论》中113 方,及《金匮要略》中205 方[1]。历代医家对经方的研究数不胜数,并沿用至今,经久不衰。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医疗技术的发展,中药材种植、炮制方法的改变,历代度量衡的演变和折算,使得当代疾病谱与以往变化很大,药物用量与单位亦有不同,经方的局限性逐渐显露。经方是否可用于治疗现代疾病,应用经方时如何选择用量,如何认识经方的用量与疗效之间的关系,经方如何传承与发展值得探索。
1 古代医家对量效关系的认识
古代医家对量与效之间的关系认识由来已久,从先秦时期到现代都在不断的继承与发展,历代医家关于量效关系的认识可总结为如下几个方面。
1)用量与安全性:如《黄帝内经》中提到,“阴之所生,本在五味”,即药食正常剂量服食可养五脏;“阴之五宫,伤在五味”,即过量服食则各有所伤。2)因个体差异施量:《内经》中意识到个体相互之间存在差异,有耐药者与不耐药者之分,耐药者以“厚药”,不耐药者以“薄药”,药物剂量使用须有所区别。3)因地域不同而施量: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提出地域造成了人的体质差异的观点,用药剂量亦需随地域特点进行调整,“凡用药皆随土地之所宜”,如江南暑湿,当地人肌肤薄脆,腠理开疏,故用药应轻省;而河北土地刚燥,当地人皮肤坚硬,腠理闭塞,故用药应重复。4)随病情轻重施量:《备急千金要方》认为方药的剂量应当随病情进行调整,即“病轻用药须少,病重用药即多”。5)调整剂量改变适应症:先秦时期《五十二病方》云:“骨疽倍白蔹……肾疽倍芍药”,说明当时已经认识到改变处方中某味药的剂量能治疗不同的疾病。6)药物量变具有双向性:如《本草纲目》在苏木条下记载,“少用则和血,多用则破血”,说明了药物的量变具有双向效应。对于补益药材,不同剂量药效亦有不同:如《本经疏证》云:“少用壅滞,多用宣通”,白术常规剂量使用时健脾止泻,当大剂量应用时则表现为通便效果。
古代医家对量与效之间的关系思考主要为用量与安全性,因个体、地域差异施量,不同剂量改变适应症,药物量变具有双向性等方面,但缺乏明确的定义与体系,难以适应于当代临床治疗与科学研究,仝小林院士基于多年来临床实践与研究,在继承经典的基础上,结合现代医学及科学技术,对经方量效与应用的问题进行了若干思考,现介绍如下。
2 仝小林院士经方用量策略
古有“中医不传之秘在于药量”之说,仝小林院士也曾言:“没有一定的量,就没有一定的质,也就没有一定的效”,剂量是决定临床疗效的关键因素之一。但因历史上度量衡的演变和折算的不明确,致使经方本源折算不明,临床用量混乱,大大制约了临床疗效的提升。经由和傅延龄教授团队研究得出结果,即经方1 两=13.8 g[2],解决了度量衡折算剂量不清的问题。仝小林院士亦言用量有如用兵,有轻重缓急之分。何时用重剂,何时用轻剂取决于医生,根据疾病类型、具体症状体征、病势大小以及患者自身体质等因素所制定的治疗策略,同时与药材质量属性、选择何种煎煮服药方法等因素密切相关。仝小林院士根据历代医家对量效关系的认识,与自身多年临床经验提出因病施量、因证施量、因方施量、因药施量的用量策略[3],同时倡导注重效毒权衡,在安全范围内寻找最佳有效用量。
2.1 因病施量——病量效 “因病施量”的策略可概括为:随病种不同,用量不同;急危重病,剂量宜大;慢轻浅病,剂量宜小。因病施量具体包含“随病施量”和“因势施量”两方面内容。
随病施量:如经方各泻心汤剂,其中半夏泻心汤主治心下痞、呕逆之脾胃升降失调证;生姜泻心汤主治腹泻、干噫之脾胃虚弱兼见水饮内停之证;甘草泻心汤主治胃中虚而心烦不安、痞利俱甚。以上3 个泻心汤方剂虽药物组成基本相同,但具体药物剂量及主治疾病却有不同,可见方药用量应随病而变。仝小林院士临床以半夏泻心汤治疗糖尿病,黄连、黄芩多用30~60 g,重剂降糖,短时间内即可发挥降糖之功;治疗痤疮与脾胃病,则黄连、黄芩多用6~12 g,小剂量应用调理脾胃、清热解毒[4]。
因势施量:指根据病势缓急、轻重决定方药用量。病急势重者用量宜大,如《伤寒论》之四逆汤与通脉四逆汤,后者附子用量为大者一枚,干姜三两,多用于阴寒内盛,格阳于外的急危重病,加重附子、干姜用量以回阳救逆,以救危脱。再如仝小林院士以黄连治疗糖尿病时,一般应用15~45 g,若治酮症则可用至90~120 g。病轻势缓者用量宜小,如仝小林院士治疗糖尿病后期,因此时血糖控制已达到标准,痰热、火毒等作为该病的病理基础已基本清除,故黄连平均每日应用1~3 g 即可,用于长期维持治疗,而非为求迅速降糖之功[5]。
2.2 因证施量——证量效证 包括症状、体征、指标、体质、年龄、性别等。因证施量包括“随症施量”和“因人施量”两部分内容。
随症施量:针对同一种疾病,症状表现较轻者药物用量宜轻,症状表现重者,药物用量宜重。如仝小林院士治疗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两例(轻症、重症各一例),轻症者应用制川乌、制草乌各9 g,服3个月后,双下肢疼痛、发凉,双手麻木等症状基本消失,未再复发;重症者用制川乌、制草乌各30 g(先煎8 h),服药30 剂后症状缓解,并未见不适,加量至60 g,终缓解病情,疗效显著[6-7]。
因人施量:即根据患者的性别、年龄、体质等因素做到个体化用量。正常情况下,中青年人药物用量大于老幼患者,老年人药物用量一般为青年人 2/3,3到6 岁幼儿的药物用量为成年人药物用量 1/3,6 到12岁青少年儿童的用量为成人用量的 1/2。身强体壮者,耐受力强,药物用量宜重;素体虚弱者,药力耐受性差,药物用量宜轻。对孕产妇用药,剂量更应谨慎[8]。
2.3 因方施量——方量效 因方施量具体涉及根据制方大小和根据处方剂型两方面内容。仝小林院士提出了“精方”与“围方”的概念。从制方大小而言,精方药物剂量偏大而药味较少,围方药物用量平和而药味较多;从处方剂型而言,药物剂量:汤剂>煮散>丸、散(服散)、膏、丹等剂型,其中煮散剂药物用量相当于汤剂的 1/2~1/3,丸剂、服散剂、膏剂、丹剂的药物用量相当于汤剂药物用量的1/10[9]。
制方大小定量:一般认为以药少而精为特点的处方称为精方,其药少力专,适用于急危重症或病机单一的疾病,药物剂量较大,如《伤寒论》中甘草附子汤,药仅炙甘草二两、炮附子二枚、白术二两、桂枝四两四味,其药力专精,用于治疗风湿并重,表里阳气俱虚之重症;以用药多而广为特点的处方称为围方,其靶点众多,适用于慢性疾病,剂量多以常规用量为主,长期调理,缓慢见功,如《金匮要略》中鳖甲煎丸,全方23 味药材,其用量均较少,盖因其主治疾病“癥瘕”为长期痰瘀互结所致,需长期调理,缓慢图之。
处方剂型定量:临床常用的汤剂与丸剂其用量较为悬殊。所谓“汤者,荡也”,以其去病最速;“丸者,缓也”乃是缓慢图之。如《伤寒论》中抵挡汤与抵挡丸,两个方剂具体药物组成一致,但药物剂量却并不相同,抵挡丸服用量约为抵挡汤的1/4,故抵挡丸破血逐瘀之力较缓,转为逐瘀泻热之剂。丸散之量小,可适用于慢病缓调,如仝小林院士在治疗糖尿病患者时,经过一段时间的汤剂调理,其糖化血红蛋白<7.0%且稳定后,多以丸药(水丸)稳定血糖,疗效显著[5]。
2.4 因药施量——药量效 因药施量包括“因药性、药效施量”“因配伍施量”“因服药反应施量”“因服法施量”四部分内容。1)因药性、药效施量:《神农本草经》根据药物属性将其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服之养生延年,多服久服无大害,如山药、酸枣仁等;中品多无毒或有小毒,用量可酌情放宽,如半夏;下品多为药性峻猛或含毒性之品,如巴豆,临床用量应谨慎。2)因配伍施量:如仝小林院士常用大剂量黄连降糖,为制约其苦寒伤胃之性,常与干姜、生姜相配伍以制约其性。常用配伍比例为黄连为干姜的6 倍或生姜的4 倍,针对脾胃虚弱者常加大干姜或生姜的剂量,黄连为生姜或干姜的2 倍或相同剂量[10]。此外,通过在处方中应用知母、黄芩等清热之品,增强黄连清热泻火之效,黄连用量可酌情减少。3)因服药反应施量:具体可分为无效增量、中病即止、中病即减等。医者需仔细判断患者病情变化转归及时调整用量,尤其在使用毒峻药后,应根据患者症状变化、有无不适等调整用量,才可精准施量,保证用药安全。4)因服法施量:《伤寒论》《金匮要略》中以汤剂的日服次数与时间分类,包括顿服、日1 服、日2 服、日3 服、日5 服、日6 服、日10 服、日夜连服、少少频服、少少含咽、平旦服、食前服等十余种情况。整方剂量虽一致,但因服药间隔时间或服药次数的不同,其体内血药浓度也有差异,故而应根据服法调整用量。
2.5 效毒权衡 另一方面,方药疗效和毒性是影响用量的关键因素,三者密不可分。临床使用药物时,应追求安全性与有效性的平衡统一,在安全剂量范围内找寻最佳有效剂量。古今医家均已意识到中草药毒性的重要性,如《神农本草经》依据草药属性,将其分为上、中、下三品;又如《中国药典》(2020 年版,以下简称“药典”)收录毒性中药83 种,其中含大毒有10 种、有毒42 种、小毒31 种,并明确写明其用量范围,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药典》中写明无毒的中药大剂量应用时也可以见毒副作用,如大剂量黄芪(100 g)使用时有患者见肢体剧烈震颤、疼痛,减至50 g 时则肢痛震颤消失[11]。故而治疗疾病过程中,超量使用中药亦需慎重,可因疑难危重疾病所需,因人、因时、因地制宜,中药材质量下降,煎煮质量下降,人为因素等而酌加药量,万不可随意增量。仝小林院士应用大剂量或有毒中药时,多通过合理配伍、炮制、煎煮等手段使中药减毒存效[12],如临床使用川乌、草乌治疗重症糖尿病周围神经痛,其用量可用至60 g,以先煎8 h 减其毒性,同时每剂方药分5 次频服,既可保持血药浓度又可减少每次服用剂量提高安全性,故而虽大剂量应用有毒中药,患者亦未见不良反应[6]。再如仝小林院士为减轻药物毒副作用,临床应用半夏时喜配伍生姜,用量多为3~5 片,使用方法为出锅前10~15 min 下入,以确保用药安全[13]。
3 经方量效关系研究
临床合理用量需要科学支撑和理论依据。中药量效关系研究相较于西医而言起步晚,发展慢,其研究还缺乏成熟的模式,制约了中医药疗效的提高。单味中药的量效关系尚有一些研究,但复方中药的量效关系研究则举步维艰。仝小林院士带领团队,依托973计划,选用临床疗效确切、药味较少,且有用量变化经验的4个经方(葛根芩连汤、麻杏石甘汤、大承气汤、大黄附子汤)为研究载体,对方药的量-效关系进行研究[14]。
依托经方用量设置不同剂量组,参照药典、《本草纲目》、教科书等剂量应用,设置低剂量组1 两=3 g;经由和傅延龄教授团队研究结果,即经方1 两=13.8 g[2],针对研究试验实际情况折算为1 两=15g,设为高剂量组;参考低、高剂量组中间值设中剂量组,即1 两=9 g。其具体研究结果如下。
葛根芩连汤治疗2 型糖尿病:仝小林院士团队研究显示葛根芩连汤可有效降低糖化血红蛋白,并和剂量相关,其中高(0.88%)、中(0.75%)剂量组明显优于低剂量组(0.35%)和安慰剂组(0.36%),并且低剂量组和安慰剂组相比降低幅度几乎一致[15]。此外,其余3 个整方经方量效关系研究表明,高、中剂量组均优于低剂量组。在综合全球99 位专家反馈意见后,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方药量效研究专业委员会制定并发布首个《经方临床用量策略专家共识》:急危重难病,经方1 两可折合6~9 g;慢性疾病,1 两可折合3~6 g;预防性用药,1 两可折合1~3 g。
5 小结
学习经方是做好临床与研究的基础,更是寻求创新的关键,在临床使用中应灵活运用经方,把握回归本源,但不拘泥于本的原则。这需要发挥医生的主观能动性,因病、因证、因势,因人、因地、因时,据效定量,疗效第一,而不是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同时应结合现代科技技术手段和成果,以有效经方为载体,科学系统地研究、总结和提炼方药量效体系,以指导临床合理选择用量,从而最大程度地继承和发展经方,使其适用于现代疾病的辨治,提高临床疗效,这也是经方经久不衰的关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