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蜀中诗对李杜诗歌的接受
2021-12-31张荣瑜
唐 婷, 张荣瑜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清人蒋士铨在《辩诗》中有“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的论断,简短而又准确地道出了宋人作诗的困境。同样,莫砺锋先生在《宋诗三论》中对于宋诗和唐诗的关系问题也论及:
他们在诗国中很难发现未经唐人触动的新宝藏,他们所能做的是在唐人开采过的矿井里向深处发掘。……宋诗在艺术上的任何创新都是以唐诗为参照对象的,宋人惨淡经营的目的便是在唐诗美学境界之外另辟新境。[1]
宋诗在唐诗之后难以再创新高,唐诗是作为学习典范的意义出现在宋人那里的。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之下,宋人的创作大多是在广泛地吸收前人诗歌题材和艺术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尝试在唐诗的美学境界之外另辟新境,才创造出一代诗风。
在这样的背景下,陆游又是如何脱颖而出且独树一帜的呢?其蜀中诗或可见一斑。之所以选取陆游的蜀中诗作为分析的重要材料,是因为其蜀中诗是陆游创作转折期的见证,开辟了陆诗最具代表性的诗歌风格。从陆游自身的创作历程来看,进入四川之前的诗歌多学陶渊明、王维等人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平淡,与苏轼崇陶、黄庭坚尊杜的倾向一致,创作出的流连光景的诗篇也吻合宋诗以平淡为美的整体性风格追求。而陆游进入四川之后,爱国主题的诗歌数量大幅度增加,诗歌主体风格也转向宏肆奔放,被朱东润先生称为“诗的开始转变”;从陆游的爱国主题诗歌与同代诗人的对比来看,陆游爱国诗歌的过人之处在于,爱国主题诗歌贯穿了终生的创作,而且在诗歌中体现出必胜的决心,俨然是一幅“战士”的面孔。南渡之后,宋诗出现了高扬爱国主题的倾向,陈与义、吕本中、杨万里等均有爱国主题的诗歌,但他们都缺少一种“参与感”,只是提出忧愤和希望,只有陆游要“上马击贼”,而且当其他诗人绍兴和议后爱国思潮落下的时候,陆游始终把爱国主义贯穿在创作中,直到临终前的《示儿》诗。蜀中时期是陆游“生的高潮,诗的高潮”[2]137,陆游的蜀中诗开始表现出与宋诗整体风格以及同代诗人的诗歌相异的地方,自成一家。陆游诗歌的这种转变,得益于对李白和杜甫诗歌的继承。
一、陆游蜀中诗的特点
(一)量大质优
据申东城先生统计,《剑南诗稿》所载诗歌中,陆游身在巴蜀期间的9年中,收入《剑南诗稿》的诗歌总共有808题916首,每年平均创作100余首,约占陆游现存诗歌总量的10%。对比陆游入川之前28年间(绍兴十二年到乾道六年)的诗歌,总有187题220首,每年平均创作不到10首,由此可见,陆游的蜀中诗是入川前存诗的4.2倍。尽管陆游对其入川前的诗歌删汰较多,但陆游保留的蜀中诗的数量也足以见得陆游对自己的蜀中诗是满意的。
同时,陆游的蜀中诗在陆游一生的诗歌作品中占有重要位置,其本人对这一创作阶段的作品极为珍视,他曾经将42岁之前的诗“去十之九”,再考虑到陆游晚年的作品在词意和句法等方面有重复蹈袭的现象,陆游的蜀中诗,就显得尤为重要。诸多文学史著作中都公认巴蜀时期是陆诗臻于成熟的关键时期,主要是因为陆诗的风格成熟于本时期。受江西诗派及其老师曾几的影响,陆诗很早就表现出语言工绘的特点,且陆诗早期的思想内容就已经相当充实,忧国忧时的主调也已确立,陆诗此时最缺的是一种主导风格。最能体现陆诗“雄放”风格的名篇如《金错刀行》《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关山月》都作于蜀中时期或之后的十年间,足以说明陆诗的主导风格是在这时期建立的。正是这种风格建立起来之后,陆诗为中国诗歌史贡献了大量的名句,如“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盖棺”(《病起书怀两首》其一)、“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等,广为传颂,经久不息。
(二)爱国主义思想与豪迈诗风结合
陆游以感情深挚的爱国主义诗篇闻名于诗史,梳理《剑南诗稿》中的诗歌,陆游早年就确立了忧国忧时的主调,但早期专以“藻绘”为工的诗风还不足以充分展示出陆游磅礴的爱国主义情感。直到进入巴蜀,诗人经由了一段崭新而又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诗格为之一变,爱国主义精神的鲜明特色在他的诗歌里打上鲜明的烙印,其诗歌境界也变得宏大起来,这在陆游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有过总结: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欲窥宏大。[3]1834
陆游入蜀的终极目的是“万里西游为觅诗”,前人充分注意到陆游入蜀后“宏肆”等艺术的创新和风格的变化,也正是在这时期,陆游在蜀中形成的豪迈奔放成为其多样化的艺术风格中的主要特色。陆游的蜀中诗表现出强烈的尚武精神,在南郑前线所作的《山南行》《南郑马上作》等作品充满生气,而退居成都之后,也塑造了诸多豪放超凡的英雄形象,如《金错刀行》中“提刀独立顾八荒”的失意斗士,再如《对酒叹》中“百舍孤征赴然诺”的奇伟丈夫等形象,充满了豪放的英雄主义色彩,与陆游才华勃发的壮年时代相合。此时,陆游开始将建立奇功的抱负、忧国忧时的感情基调、不拘小节的狂放性格融合起来,贯注到诗歌风格中,克服了早年风格的缺点,与陆诗所要反映的时代脉搏接轨,创作产生了质的飞跃。
于是,陆游蜀中诗的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蕴含深挚的爱国情感和忧患意识,宏丽豪迈。这是陆游蜀中诗的主流,但也不可因此将陆游蜀中诗的全部特点概括于此,陆游在蜀中还有悲老伤逝、咏物感怀、记叙风情的诗歌,也值得注意。
(三)转益多师,广泛吸收优秀文学遗产
从艺术渊源上来看,陆游蜀中诗可称得上是“转益多师”。陆游广泛地吸取优秀的文化遗产,并从此往下深挖,其取径之宽广,为后人所难企及。陆游在巴蜀时期,以杜甫为取法核心,李白、苏轼、江西诗派等为重点,兼采屈原、贾生、《汉书》、建安诗歌、陶渊明、鲍照以及王维、岑参、白居易、许浑等盛唐、晚唐诸家,还在梅尧臣等本朝初期诗人的诗作上下过功夫。正如钱基博先生所云:
其诗有感激豪宕而出以沉郁者……此原本杜甫,旁参李白、岑参,而下概梅圣俞者也。[4]660
正是在错综百家的情况下,陆游蜀中诗形成了雄奇奔放而又精工细腻的特点。
单从陆游蜀中诗来看,其受杜诗忠君爱国的思想内容和李白浪漫奔放的诗风影响极深,正是综合了两家所长,促使陆游诗歌由早年较为闲适且注重技法,转变为高扬爱国主题、宏大豪迈,陆诗的代表性风格在本时期基本奠定。
二、陆游蜀中诗对杜甫诗歌的接受
有宋以来,杜甫的“经典”地位得以形成,杜甫诗歌的影响在学杜、注杜的风气中空前兴盛,江西诗派就将杜甫奉为“祖”。而陆游的老师曾几和吕本中等都属于江西诗派,其诗歌势必受到杜甫的影响。元代的高明就意识到:“陆务观诗,大概学杜少陵,间多爱君忧时之语。”[5]111那么,陆游究竟向杜诗学了些什么?
(一)对杜诗艺术手法的学习
对杜诗艺术手法的学习是处于表层的,左汉林先生在其论文《陆游学杜甫诗考辨》中便已列举出陆游在学习杜诗艺术手法方面做的努力,如对仗、句法、用典等方面。陆游对于杜诗艺术手法的学习虽然有多处,但恐怕不是主要的学习对象。其一,陆游学诗是从江西诗派入门的,如“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3]63,把自己诗歌技巧的来历说得非常清楚。从他入川前的一些诗句,如“五更落月移树影,十月清霜侵马蹄”(《马上》)、“看镜不堪衰病后,系船最好夕阳时”(《晚泊松滋渡口》)等,就可以看出,入川前陆游在字句、对仗、声律等方面已经有了很好的成就,陆游把这一套本领一直留到了最后,不用在蜀中时期就此问题专门师法杜甫。其二,陆游对杜甫的观点是“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3]78,可见陆游仰慕的是杜甫的“忠义”思想,而不仅在于其诗歌的技巧。陆游认识到了江西诗派的艺术价值之上,还有思想价值,在“诗艺”的同时还有“诗意”,于是,陆游标举杜诗有以杜诗矫正江西诗派的诗学意图。
(二)对杜诗思想内容的接受
对杜诗思想内容的学习是处于深层次的。《唐宋诗醇》中对陆游和杜甫经历的相似性做了这样的说明:
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5]215
相似的经历使得陆游与杜甫常常能产生共鸣,陆游官居夔州期间写的《东屯高斋记》里谈到杜甫的遭遇时,充满着同情:
少陵,天下士也,……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3]2134
从陆游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的经历、生活、思想和感情逐渐接近杜甫,正如朱东润先生所言:“他的诗正在逐年逐月地变,而他到达川中,正是突变的开始。”[2]118
首先,陆游继承了杜甫诗歌中的“诗史”精神和现实主义传统。唐诗一向充满了宇宙意识,是高雅的艺术殿堂,除杜甫、韩愈等少数诗人外,极少有人关注平凡、琐屑的题材,而宋代“以俗为雅”的审美观念,驱使诗人将目光移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来。陆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杜甫诗歌中表现出的现实主义为基础,将现实主义的作风往前推进。入川前,陆游对诗歌技巧的追求相对多一些,即他自己说的“工藻绘”,而入川之后,陆游得以接触广阔的天地,也更加“认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2]125,诗歌中表现出丰富而又深厚的现实内容,如之后写到的“功夫在诗外”(《示子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等诗句,均表现出这种倾向。因此,清代褚人获在《坚瓠补集》中就认为“剑南集可称诗史”。但是,也要认识到,陆游的“诗史”描写没有杜甫的具体,它更注重表现整个时代人民共有的精神面貌,比如抗金复国的时代精神。杜甫的“三吏”“三别”详细记叙了当时百姓的境况,甚至包括“老翁逾墙走”这样的细节、动作,人物形象、情节、环境都显得比较具体,而陆游的诗歌如《观大散关图有感》等,主要是表现当时诗人和大众抗金救国的氛围,并没有具体的人物形象和情节,甚至会借助游仙、记梦等题材来表达这种情感。
其次,陆游经常借用了杜甫诗歌中的典故等内容,左汉林先生在其论文中将陆游称为“宋代诗人中使用杜诗典故最多的诗人”[6]43。在陆游的蜀中诗中,可以看到很多化用杜甫诗句的迹象,如“麴米春香虽可醉,瀼西新橘尚余酸”[3]63一句,前半句化用杜甫《拨闷》诗中“闻道云安麴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而后半句化用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中“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畏人江北树,旅食瀼西云”等诗句。此类情况还很多,前人已有很多研究,本文不再赘述。
最后,陆游接受了杜甫诗歌中的爱国主义传统,并且做了拓宽爱国主义题材的意义的工作。回顾陆游进入四川之前的诗歌,爱国主题还不太多,大多是些流连光景的闲适诗歌,而叶绍翁在其《四朝闻见录》中指出:“游宦剑南,作为歌诗,皆寄意恢复。”可见陆游在宦游蜀中之后,爱国诗歌的数量大大增加,爱国主题更加重要。《唐宋诗醇》在提到陆游与杜甫经历的相似性之后就论述到了陆游与杜甫爱国主题的相似:
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荡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椀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此与甫之诗何以异哉?[5]215
从这里可以看出陆游与杜甫诗歌中爱国主义传统的相似性。但陆游的过人之处在于“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7]353。其实,所谓“扫胡尘”“靖康耻”等词语在南宋之初就经常出现,陈与义、吕本中、杨万里等诗人都有爱国主题的诗篇,但他们只表达了对国事的忧心或者希望,而只有陆游,不但表达了爱国和忧心国事的情绪,还声明了投身国事、“上马击贼”的决心。而且,其他诗人在绍兴和议之后,爱国激情逐渐落潮,只有陆游将爱国主义的激情贯穿到终生的创作中去,而且以宏肆奔放的气势表达了必胜的决心,把爱国主义传统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除此之外,陆游在巴蜀时期的写景诗和闲适诗也有摹拟杜甫的痕迹。也许是天府之国的舒适以及仕宦上的不得意,陆游和杜甫均在蜀中留下不少的写景诗和闲适诗。陆游很好地继承了杜甫写景闲适诗中写景细腻的特点,将镜头对准蜂蝶鸟雨等细小的事物,同时采用叠字和对仗等方式描写景物,也和杜甫有着相似性。
三、陆游蜀中诗对李白诗歌的接受
陆游很早就有“小李白”的称号,在同代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就有相关记载:
寿皇尝谓周益公曰:“今世诗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益公因荐务观,由是擢用,赐出身,为南宫舍人。[5]50
之后,明代的毛晋在其《剑南诗稿跋》中更加详细地敷演此事:
孝宗一日御华文阁,问周益公曰:“今代诗人,亦有如唐李太白者乎?”益公以放翁对,由是人竟呼为小太白。篇什富以万计,今古无双。[5]137
陆游的“小李白”称号受到当代和后世诗人广泛关注。而钱钟书先生更是多次提到:“(陆游)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永叔、无咎,有所不逮。”[7]379可见,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当代文学家的认可。
(一)对李白诗句的化用和模仿
陆游对李白诗歌的接受,首先是对李白诗句的化用和模仿,这是最表层的接受。如《关山月》和《金错刀行》等诗,前者与李白的歌行同题,其艺术风格是苍茫激越的,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后者充满积极乐观主义精神,与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有极大的相似性,其“提刀独立顾八荒”之句就是从李白“拔剑四顾心茫然”中化用而来。
而且,在陆游的诗歌中对李白诗歌意象的接受也显得比较明显。比如“鲸鱼”“酒”“宝剑”这都是李白常用的意象,且这些意象都带有极强的想象力以及潇洒、奔放的意味,在陆游的蜀中诗中,这些意象也经常出现,如《金错刀行》《凌云醉归作》等诗歌,完美地融入这些意象,表达自己的情感。
(二)对李白浪漫主义风格和豪迈奔放诗风的接受
陆游对李白浪漫主义风格以及豪迈奔放的诗风的接受,是陆游学李白诗歌的精髓。赵翼曾将陆游的诗歌创作大体划分为三个时期,齐治平先生将其中的“中年”解释为入蜀及东归这个阶段,陆游诗歌在这个时期的主要特点就是“宏肆”。朱东润先生在谈到陆游本时期的特点时也说到:
中年入蜀后,如火如荼的生活与壮美的自然对天才的激发,创造性的高度发挥,宏丽诗风的形式。[8]113
他们都看到了陆游在这个时期诗歌产生的变化,以及其豪放和宏大。
陆游的人生经历虽与杜甫更为接近,但其气质与李白更为相似,二人都有傲岸狂放、不拘小节的个性特征。陆游在淳熙三年(1176)时,遭朝廷言官弹劾为“燕饮颓放”“不拘礼法”,陆游索性就自号“放翁”,将时间寄托在酒肆、歌院,希望在欢笑声中得到一点慰藉,被朱东润先生称为“欢笑中的涕泪”。而“吴中狂士”“海棠颠”等自号中,更加能够体现出陆游的个性。
这种个性表现在诗歌里,便体现为豪迈和奔放。陆游将其运用在闲适时期的诗歌中,于是有了醉酒的诗歌主题,如《池上醉歌》《楼上醉歌》等,其诗颇类李白,以醉酒时的潇洒豪迈去掩饰内心的失落、苦闷和痛苦。更值得一提的是,陆游也将这种个性运用到其爱国主题的诗歌中去,这一类诗往往与其他主题相结合,最常见的就是饮酒、记梦和游仙等主题。高利华曾在其文章中有过这样的描写:“陆游积极进取逞强好勇的性格在醉歌与梦诗中得以淋漓发挥。这两种诗在陆游古体诗的创作中是最具神采的,气象直逼盛唐。”这样的境况和李白也是极为相似的,李白的悲喜也是通过疯狂和梦境来表达的,其“我本楚狂人”的说法,与陆游的“吴中狂士”颇有相似之处。陆游的记梦诗如《梦游山水奇丽处有古宫观云云台观也》等诗歌,虽然寄寓的是对华山的向往,其主旨仍然是恢复;其游仙诗如《岁暮感怀》等,将学道和从军作为两条人生道路并举。
陆游的这种浪漫主义风格以及豪迈诗风在成都地区得到了滋养。因为在成都期间,陆游大多处于“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登塔》)的境地,就像朱东润先生所说:“他的时光多半消磨在酒肆和歌院当中。”[2]169这时,他的心中有难觅恢复的痛苦,也有仕途不得意的惆怅,他想在沉醉和调笑中把这些痛苦压下去。于是,陆游选择了浪漫主义的方式,但需要注意的是,陆游诗歌的总体风格还是现实主义的,对于浪漫主义来说,还没能在陆游蜀中诗中形成风格,只是其诗歌中蕴含的一点色彩而已。
陆游的蜀中诗中学李和学杜是互补的。陆游作为一个贴近战场、贴近民间的爱国主义诗人,需要借助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和诗史传统去记录时代,反映时代的主潮。但是,陆游同时也是一个亲临战场的战士,在理想与现实产生矛盾时,李白的狂放豪肆自然而然地为陆游所接受。正是在杜甫的现实主义风格和李白的浪漫主义色彩的熔铸下,陆游诗歌才体现出一种“独创性”,区别于李杜以及其他诗人,而自成一家。
四、李杜诗歌影响陆游对晚唐诸家的态度
对于晚唐诗歌,宋代诗坛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推崇,主动接受,如林逋、西昆体诸诗人以及杨万里等人;另一种是轻视,不以为然,如江西诗派的诗人们。而深受江西诗派影响的陆游,对晚唐诗歌的态度似乎是“心口不一”的。钱钟书先生就已经意识到:
放翁五七律写景叙事之工细圆匀者,与中晚唐人如香山、浪仙、飞卿、表圣、武功、玄英格调皆极相似……诚斋肯说学晚唐,放翁时时作乔坐衙态,诃斥晚唐,此又二人心术口业之异也。[7]375,379
从钱钟书先生论述这些观点时所举的陆游诗歌的例子中可以看出,陆游在诃斥晚唐诗歌的同时,常常推举李杜。钱钟书先生举的几个例子分别是:
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气死岂埋蓬蒿。
晚唐诸人战虽鏖,眼暗头白真徒劳。(《记梦》)
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
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示子遹》)
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
凌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
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宋都曹屡寄诗作此示之》)[7]373
从钟书先生的这几个例子来看,大概能看到陆游的几点认识:其一,李白和杜甫代表了唐诗的最高成就,晚唐诗人虽在艺术上很努力(即所谓“战虽鏖”“笔扛鼎”),但也赶不上他们;其二,陆游批判的范围主要在以温李为代表的晚唐诗人,而不包括元稹、白居易、李贺等中唐诗人;其三,陆游认为,唐诗是从杜甫之后的中唐开始落潮,晚唐落到谷底,即诗中所说的元白已可“愤疾”,晚唐诗歌令人想要“焚笔”。这些诗都作于陆游东归之后,在蜀中广泛汲取李杜诗歌的营养之后,陆游增加了对晚唐诗歌的批判。
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陆游认可晚唐诗人在艺术上的努力,那陆游究竟在批判晚唐诗歌的什么呢?晚唐诗歌是在诗人们国事无望、抱负落空和身世沉沦的背景下创作的,主要带着悲凉的情绪,题材上也表现为怀古咏史、爱情、隐逸、离乱等。之所以将他们与李杜对比,是因为陆游指责他们在艺术上争奇斗艳,而逐渐丧失了李杜的优良传统,违背了陆游风格论中领略到的“宏肆”“雄浑”的境界以及关心国事和现实的传统。
从陆游对李杜与晚唐诸家的比较中,可以看出,陆游蜀中诗对李杜的接受主要在于杜甫诗歌中关心国事和现实以及爱国主义的传统与李白诗歌中豪放、飘逸、宏肆的诗风熔于一炉,这奠定了陆游诗歌的基本内容。当然,闲居和贬谪时期的陆游也会在其闲适诗、写景诗中流露出其他的情绪,也沾染了晚唐诸家的风气,但总的来说,在对李杜的接受基础上,融入自己“战士”的情感体验所创作出来的爱国主义传统诗歌才是陆诗中的主流。
五、结语
追溯陆游学诗的历程,从早年学习陶渊明(“吾年十三四时……偶见藤床上有陶渊明诗,因取读诗,欣然会心”[3]2252)、王维(“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3]2262)、岑参(“余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3]2229),转而师从曾几学习江西诗派,再到后来学习屈原、李杜等,转益多师。虽然每位诗人都在陆诗中能找到痕迹,但自陆游进入蜀中之后,李杜诗歌带给陆游的影响要超过其他诗人。李杜诗歌对陆游蜀中诗的影响就在于克服陆游早年诗歌工“藻绘”对诗歌的桎梏,破除江西诗派的藩篱,强调思想价值和风格的重要性,在对李杜诗歌的接受中,确定了诗歌中的主要内容和风格,“以高扬爱国主题的黄钟大吕承担起振作诗风的历史使命,并对南宋后期诗歌产生了积极影响”(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终于在南宋诗坛中自成面目。
注释:
① 黄庭坚尊杜,着眼于杜诗晚期表现出的“平淡而山高水深”,指的是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老成风格。
② 详参申东城《论陆游巴蜀诗及其诗歌嬗变》,载于《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7期。
③ 详参左汉林《陆游学杜甫诗考辨》,载于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④ 详参左汉林《陆游学杜甫诗考辨》,载于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申东城《论陆游巴蜀诗及其诗歌嬗变》,载于《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