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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事迹及创作考论

2021-12-31唐碧月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宋书陶诗隐士

唐碧月

(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8)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历仕宋、齐、梁三朝。在朝代更迭频繁,美学与文学兴发的南朝时代,江淹可算是一位非常重要且具有代表性的诗赋作家,他在一生中写下了一百四十多首诗和二十八篇赋,他的《恨赋》《别赋》吟出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心声,而“江郎才尽”给世人留下了千古的疑惑与惋惜。关于江淹的生平及创作,前辈学者已有较为详尽的考订,特别是俞绍初的《江淹年谱》、曹道衡的《江淹写作年代考》以及陈春保的《江淹事迹诗文系年补正》,为研究江淹及其作品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笔者阅读与研究期间,得诸位先生文章作为依据,受益匪浅。在梳理江淹生平和创作的过程中,笔者有几点发现,现撮其大端,探讨如下:

一、济阳江氏与江淹一支

《梁书》[1]247和《南史》[2]1447之《江淹传》皆云:“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人也。”由此可知,江淹之籍贯为济阳考城,即今河南兰考县。而济阳的江氏家族在两晋六朝时期可以说是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出了不少文人和大官,最早的可算到西晋的江蕤,最晚的则有陈末隋初的江总,而让济阳江氏开始显贵的应该是江蕤之孙江统,他曾历任尚书郎、大司马参军、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国子博士等职,与蔡充并为济阳陈留郡之名士。西晋末年,为避乱世,不少北方人南迁,这其中也包括了济阳江氏。“从数量上看,晋末南迁的北方人口尽管有90万人之多,但其核心仍是以郡姓为主体,其中可考知者约有30余家,……陈留有蔡、江、范、阮四姓,……从郡望看,颍川、陈郡、陈留、汝南、南阳等郡官宦士族较多,其他诸郡较少。”[3]“永嘉四年(310),避难奔于成皋。”[4]“七世祖统,晋散骑常侍,刘渊、石勒之乱,南涉渡江。”[5]可见,江氏家族在江统一代于永嘉之乱时迁往江南,“与同时南迁的中原大姓一起,成为了东晋的有力屏障”,[6]后来陈留蔡氏在蔡充之后很快衰落了,而济阳江氏则在整个南北朝时期都是很有影响力的大姓望族,在江统之后,比较出名的还有江夷、江湛、江谧、江斅、江悦之等。

关于江淹的家世,史料上除了记载其为济阳考城人,其父叫江康之,曾任南沙令,其祖叫江躭,曾任丹阳令,其自幼家贫外,并没有更多的资料可查。据江淹早年曾自称为“北州之贱士”和“炎土之流人”(《待罪江南思北归赋》)推断,其可能是江氏家族中关系较远的旁支,亦或是南渡时“过江较晚的一支”。[7]南朝时期,等级制度异常森严,士族与庶族、豪门与寒门之间几乎是不相往来的,而同一大家族的富贵者与贫穷者间也是能不往来就不往来的,因此尽管江淹乃江氏的一支,但由于家贫,父亲又早逝,早年在富贵的族人中可能也没少受白眼,这也许是江淹从不提及自己济阳江氏出身的原因,贫苦的生活对其性格、写作及之后的人生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们在研究江淹思想及其作品时绝不能忽略这一点。

二、江淹自建安返京之时间

江淹《自序》云:“及王移镇朱方也,又为镇军参军事,领东海郡丞。于是王与不逞之徒,日夜构议。淹知祸机之将发,又赋诗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为讽。王遂不悟,乃凭怒而黜之,为建安吴兴令。……在邑三载,朱方竟败焉。复还京师。”[8]379-380江淹因劝阻景素谋反而被贬为建安吴兴令,景素兵败后始得复还京都。贬谪吴兴对江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一时期他在仕途上很不得志,在文学创作方面却作出了较大贡献。后江淹返京,仕途便一路畅顺,可以说,从建安回返京城这一事件是江淹人生中的一大转折,那这一转折发生的具体时间究竟为何?今考如下:

江淹有《还故国》诗一首,诗中云:“汉臣泣长沙,楚客悲辰阳。古今虽不举,兹理亦宜伤。”[8]118显然以屈原、贾谊自比,这与其被黜建安吴兴时所作《应谢主簿骚体》等诗文相符,故此诗应为江淹自吴兴返回京师途中或初至京师时所作。考《还故国》诗,可知两点:其一,诗云:“浮云抱山川,游子御故乡。遽发桃花渚,适宿春风场。红草涵电色,绿树铄烟光。”[8]118“桃花”“春风”乃春天之景,是以返京之时必在春日。其二,诗又云:“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变露,南檐再逢霜。”则其必在吴兴度过三个秋冬。江淹被黜在元徽二年,经过三个秋冬后的春日,乃在昇明元年的春天,故其自吴兴返京之时间应为昇明元年(477)春,这与其《自序》“在邑三载”亦吻合。

《宋书·后废帝纪》载:“(元徽四年)秋七月戊子,征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建平王景素据京城反。……乙未,克京城,斩景素,同逆皆伏诛;其日解严。”[9]186是景素谋反并事败皆在元徽四年七月。《梁书·江淹传》载:“淹在县三年。昇明初,齐帝辅政,闻其才,召为尚书驾部郎、骠骑参军事。”[1]249“齐帝辅政”指的是昇明元年七月,后废帝被杀,萧道成拥立顺帝之事。江淹自吴兴返回京师之时间,应是景素兵败之后,萧道成提拔他之前的事,这与其昇明元年春返京之时间亦相吻合,可作为上说之旁证。

三、诗歌《从建平王游纪南城》之写作时间

江淹《从建平王游纪南城》一诗,曹道衡先生收录于《中古文学史论文集》中的《江淹作品写作年代考》一文(以下简称“曹考”)认为此诗乃泰始七年(471)江淹于荆州时所作。

【今按】:《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八《湖广·荆州府·江陵县》载:“纪南城,(荆州)府北十里,即故郢城,楚文王自丹阳迁都于此。后平王更城郢,以此为纪城。”[10]《旧唐书·地理志》载:“(荆州)江陵,汉县,南郡治所也。故楚都之郢城,今县北十里纪南城是也。”[11]诗题既作“游纪南”,诗中又有“末官至南荆”“树羽望楚城”等句,说明此诗确为江淹在荆州时所作,但其并非作于泰始七年。《宋书·文九王传》有云:“泰始六年,(景素)都督荆、湘、雍、益、梁、宁、南北秦八州诸军事、左将军、荆州刺史,持节如故。”[9]1861记景素刺荆在泰始六年。而据《宋书·明帝纪》,泰始七年二月“戊午,以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巴陵王休若为征北大将军、南徐州刺史,湘州刺史建平王景素为荆州刺史。”[9]167又记景素刺荆在泰始七年。《宋书·明帝纪》在记景素刺荆的同时,又记原荆州刺史巴陵王休若之改任,比之《文九王传》应更为可信。且《宋书·文九王传》亦有载休若于泰始七年由荆州改刺南徐州。[9]1883故景素之刺荆应在泰始七年二月。又,《南史》[2]1449和《梁书》[1]249之《江淹传》皆云:“景素为荆州,淹从之镇。”记景素受命为荆州刺史时,江淹作为其僚佐同赴荆州。江淹有《建平王庆安成王拜表》一文,乃为道贺刘准受封安成王所作。据《宋书·明帝纪》:“戊戌,立第三皇子准为安成王。”[9]168即明帝刘彧第三子准拜封为安成王在泰始七年八月戊戌。文中曰:“臣涵悦楚边,魂驰关阕。”说明在此之前江淹等人已经抵达荆州,故其抵荆应在泰始七年二月至八月之间,即七年的春季或夏季。考《纪南城》诗,诗云:“再逢春草绿,重见翠云生。”[8]106既是“再逢”“重见”,那么此诗应作于抵荆后的第二个春天。如江淹于泰始七年春抵荆,则诗应作于泰豫元年(472)春;如于七年夏抵荆,则诗应作于元徽元年(473)春。无论何种,此诗都不可能作于泰始七年,即曹考之说有误。

【又按】:《宋书·后废帝纪》载,泰豫元年闰七月甲辰“新除太常建平王景素为镇军将军、南徐州刺史”。[9]178-179《宋书·文九王传》亦云:“王之在荆州也。时献太妃初薨,宋明帝新弃天下,京畿诸王又相继非命,王乃征入为太常,楚下人士并劝勿下,王谓:‘为臣而距先皇之命,不忠;为子不奉亲之窀穸,不孝。’于是弃西州之重,而匍伏北阙。”[9]1865据此可知景素应于泰豫元年闰七月离开荆州返京都建康,江淹不可能再于元徽元年春游纪南作此诗。即景素于泰始七年二月受命刺荆,其抵荆时亦在当年春日。因此,《纪南城》诗应作于泰豫元年(472)春。

四、江淹与陶渊明及隐士文学

晋宋以来,人们对陶渊明的认知一直处于不太了解的朦胧状态,关于陶渊明的记载也并不太多。最早的关于陶渊明的记述应该是颜延之的《靖节征士诔》:“晋征士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大约70年后,齐梁之际的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较为详细地记录了陶渊明种秫为酒、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绶归田、王弘致酒、延年情款、九日坐菊、蓄无弦琴、葛巾漉酒等事迹,[9]2286-2291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关于陶渊明的第一笔正史资料,成为南朝时期认知和接受陶渊明的第一人。然而,沈约在《宋书》中仅仅记述了陶渊明的生平事迹,却没有记录、甚至没有提到陶渊明的诗文。毫无疑问,沈约欣赏和接受的只是陶渊明的人格德操——旷达高远的胸怀、傲岸绝俗的气节、仁爱平和的心性,对于他的诗文,却并不看重,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当时文风的影响,但也表现出沈约眼界的狭窄。而与沈约几乎同时的江淹,却在文学的接受和认知上超越了沈约,创造性地发现了陶渊明作品的价值。

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有《陶征君潜田居》诗,乃模仿陶渊明诗歌而作,这首诗确立了江淹在“陶学”和陶渊明接受史上的重要地位,具有文学和史学的双重价值。

首先,江淹是对陶渊明诗歌主体风格作出定义的第一人。在江淹之前的鲍照作有《学陶彭泽体诗》,说明他已经认识到陶诗已自成风格,可以单独作为一“体”存在,但他未能对这一“体”作出具体阐释。江淹《陶征君潜田居》将陶“体”正式定义为“田居”,陶诗的风格气韵被准确精当地概括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江淹感悟诗风的深厚功力和对前人诗歌精深独到的艺术见解。江淹对于鲍照的这一继承和超越,是陶学史上的一大功绩,极大地启发了后人。

其次,江淹是承认陶渊明对田园诗具有开创之功的第一人。《杂体诗三十首》是江淹为批判当时文坛的不良风气,表明自己“通方广恕、好远兼爱”的文学观而作,因此这三十首诗所选取的模拟对象皆是江淹认为具有独特风格且在各个时代颇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他将主体风格定义为“田居”的陶诗列为三十家之一,无疑是认同了陶诗在题材和风格上的创新,首次确立了陶渊明对田园诗的开创地位。之后凡类似陶渊明“田居”题材和风格的诗歌纷纷归入田园诗一类,可见,陶渊明被承认为田园诗派的开山之祖,江淹实在功不可没。

再者,江淹是确立陶渊明在文学史上地位的第一人。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实际上是以诗写史,以拟古诗的形式描绘了一部五言诗歌的发展简史,陶诗能在这部五言诗史上占据一席之位,说明江淹承认陶诗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和对五言诗发展的承上启下的功绩。江淹对陶诗的肯定,回击了当时社会对陶渊明的冷漠态度,使陶渊明的文学地位首次在文学史上得以确立,这在陶渊明接受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江淹仿陶诗名为《陶征君潜田居》,这“征君”,乃指曾被朝廷征聘而不肯受职的隐士。江淹的《杂体三十首》中除了有“陶征君潜”,另外还有两个“征君”——“许征君询”(《许征君询自叙》)和“王征君微”(《王征君微养疾》)。许询,字元度,高阳新城(今属河北)人,东晋著名诗人,其玄言诗与孙绰齐名。他颇具才藻,好黄老,尚清谈,在当时名流中很有声望。朝廷征召不就,后隐居于会稽西山,志求仙道。王微,字景玄,南朝宋琅琊沂(今属山东)人,善属文,能书画,音律、医方、阴阳术数无不精通。他素来寡欲,不喜为官,吏部尚书江湛尝举之为吏部郎,被其拒绝。常住门屋一间,终日寻书玩古,如此十余载。许询、王微和陶潜一样,都是“征君”,三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江淹在组诗中模仿他们,且在三十首拟诗中占有三首,不仅说明他对“征君”这一阶层文人的人格操守的欣赏和接受,也表明他对隐士文学的发现和重视。

江淹接受了晋宋以来颜延之、沈约、鲍照等人对隐士独善其身、傲岸不羁的人格评价,并且在此基础上更新角度,开拓视野,第一次从隐士与文学的双重角度来审视这一具有独特色彩的文学样式——隐士文学,将隐士文学看作文学发展上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予以充分的肯定。当然,江淹本人对隐逸人士和隐逸的生活方式一直是十分向往的,在他的诗赋中也多次涉及隐逸的思想和内容,因此他在组诗中模拟了三首征君的诗也许只是因为个人的爱好,主观上有一定的偶然性,并未到达我们所说的文学性发现的高度。但不可否认,即使是无意的,江淹在客观上确实达到了这种高度,他对隐士与文学关系的发现与认知涉及到创作与生活、心理的复杂变化的关系,无疑已经到达了文艺心理学的边缘,这对于后来的钟嵘、萧统乃至唐人研究隐士文学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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