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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菊英的出嫁》的冥婚民俗事象

2021-12-31吕帅栋

宁波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事象民俗观念

吕帅栋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宝山 200444)

作为一项已流传千年的民俗活动,冥婚联通婚姻与丧葬,奇特而荒诞,在民间影响深远。

《菊英的出嫁》是五四时期王鲁彦创作的乡土小说,以冥婚为题材,展示了20 世纪20年代浙东农村的独特习俗。女孩菊英八岁时因白喉病而夭折。菊英娘认为女儿在地下很寂寞,便与一个已去世的男孩定了阴亲,竭尽所能预备嫁妆,将菊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篇小说主题深刻、内蕴丰富,一时难以俱论,兹仅就冥婚这一特殊的民俗事象,分析其对小说的影响,并探究其文化内蕴。

一、冥婚民俗事象概述

冥婚,又称阴婚、殇婚、死婚、嫁殇,民间亦有阴亲、阴配、冥配、鬼亲、抱主成亲、配干丧、鬼配亲等说法,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略有差别。陈鹏将其定义为“生前非夫妇,死后移棺合葬,行婚嫁之礼也。此俗起源甚古,其情形有二,曰迁葬,曰嫁殇。”[1]即冥婚包含两大要素:从时间上讲,缔结冥婚应在其中一方或双方去世之后;从形式上讲,冥婚有婚嫁仪式,需将男女双方合葬。因此,冥婚将婚俗与丧俗合二为一,是我国民俗中比较奇特的一种。

冥婚主要有四种类型:一是男女双方生前已定亲,后因双方去世,由童男童女抱二人牌位举行仪式,礼毕移棺合葬;二是亡故双方彼此不相识,死后经媒人说合,二人成婚,棺木合葬。《菊英的出嫁》即属此种;三是女方去世,男方将牌位抬回家,所谓“迎枢归葬”。男方可另行娶妻生子,但冥妻为正室,另取之妻为填房;四是男方亡故,女方与男方牌位成婚,从一而终,又称“抱主成亲”。施蛰存《春阳》中的婵阿姨便属此类,其为获取未婚夫巨额家财继承权,与牌位成婚,空度一生。

冥婚程序与生者婚礼大致相同。民国《武安县志》载:“传簪换笺,皆如生时仪式。娶时,男棺在前,女棺在后,棺首各覆红巾一端,舁至茔域合葬。葬时女家素冠临穴。既窆,即成姻好,庆吊往来与生时结婚无异。”[2]《菊英的出嫁》亦有大段文字描写冥婚场景,流程基本与《武安县志》所载相同。唯独“这轿子与平常的花轿不同,不是红色,却是青色,四维着彩。轿后十几个人抬着一口十分沉重的棺材,这就是菊英的灵柩”[3]一处存在区别,可见不同地区冥婚民俗略有差异。

冥婚民俗历史悠久。《周礼·媒氏》已有相关记载:“‘禁迁葬与嫁殇者。’郑玄注:‘迁葬,谓生时非夫妇,死既葬迁之,使相从也。’孔颖达疏:‘迁葬,谓成人鳏寡,生时非夫妇,死乃嫁之。’”[4]这是说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冥婚,并且包含有迁葬等基本程式。江林《冥婚考述》认为甲骨卜辞中已存在殷王娶冥妇的记载,其将冥婚起源上溯至殷商时期[5]。冥婚民俗在魏晋南北朝进一步发展,并在隋唐达到高峰[6]。时至今日,我国部分地区还保留着这一习俗。据《新京报网》2019 年11 月27 日报道,河南邢台县自2017 年始陆续发生盗尸案件,两年内已有14具女尸被盗,以至于死者家属不得不在坟头安装监控。这荒诞一幕的背后,便是河南部分地区仍流行冥婚的现实。

二、冥婚制约情节安排

冥婚是客观存在的民俗,有一定的群众基础。王鲁彦以此为题材创作小说,情节设置合理,有利于读者接受。比如菊英娘“毅然的把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3]64,竭尽所能操办。村中邻里亦认为“菊英的娘办得好,称赞她平日能吃苦耐劳。她们又谈到菊英的聪明和新郎生前的漂亮,都说配合得得当”[3]68。无论是操办者还是旁观者,均认同冥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是安排情节的基础与前提。再如小说开头提到菊英娘的思考和立场:“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一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3]63-64这种近乎癫狂荒诞的遐想,在当时的环境中并未受到质疑。因此,情节得以随冥婚程序的推进而顺利演进:从菊英娘的细心准备,到邻里讨论婚礼隆重、新人相配,再到菊英风光地嫁出去。其全程如同普通的婚礼,平和地向前发展。一方面,这说明王鲁彦安排情节和刻画人物的高明;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冥婚在民间的巨大影响。经过千百年的演变与沉淀,冥婚民俗事象所涉及的鬼神崇拜,已发展演变为系统完整的信仰体系,并根植于大众意识深处,使小说情节更加合理化。

冥婚事象推动情节合理化的同时,也制约着情节安排。作为客观存在的民俗事象,其为大众所熟知。因此,作者必须严格遵循冥婚流程和框架来安排情节。比如情节需要与冥婚仪式同步,从菊英娘的心理准备,到冥婚过程,再到冥婚结束,向读者全景式展现浙东农村的冥婚制度与细节。此外,人物性格命运亦受冥婚事象的制约。菊英娘的诸多行为均要结合冥婚“说媒—备嫁—出嫁”这一民俗过程加以解读。比如小说加入了菊英娘的回忆,以此告知菊英去世的前因后果,用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的艰辛过去来凸显冥婚的现实意义。再如操办冥婚被上升为菊英娘的责任,“尽她所有的力给菊英预备嫁妆,是她的责任,又是她十分的心愿”[3]66,这也预示着菊英娘忙碌过后愈加孤独的悲剧命运。因此,冥婚是框架,菊英故事则是覆盖在框架外的绒布。绒布为了让框架更好看,而框架亦限定了绒布所呈现的形状。二者是表与里的关系。

三、冥婚影响主题多义

冥婚事象具有多义性。一方面,冥婚虚构阴间和来生欺骗民众,进一步残害菊英娘这样无辜的百姓;另一方面,冥婚使逝者家属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帮助他们暂时减轻痛苦。因此,冥婚事象的多义性也影响了《菊英的出嫁》小说主题的多义性。

不少学者认为《菊英的出嫁》主题为批判。比如张复琮《鲁彦小说简论》说:“《菊英的出嫁》描写的是‘冥婚’之害,它形象地揭露了‘死后生存’的迷信观念和陈规陋习,如何严重地奴役着人们的精神,使人们的心思混沌,行动盲目,在虚幻中求安慰,在盲目中找归宿。”[7]再如姚冬青认为小说借冥婚表现国民的劣根性,通过批判劣根性,引起民众对落后民俗的关注,从而改变这种状态。小说前后情节的对比也揭示了这一点。比如菊英娘带着菊英去万邱山许愿求平安:“娘又暗自的跪倒在灶前,眼泪如潮一般的流了出来,对灶君菩萨许了高王经三千,吃斋一年的愿,求灶君菩萨的保佑。娘又诚心的在房中暗祝说,如果有客在房中请求饶恕了她。今晚瘥了,今晚就烧五十锭,直到完全好了,摆一桌十六大碗的羹饭。”[3]72在菊英病重之时,菊英娘想到的不是科学而是神灵。菊英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求神拜佛耽误了就诊时间。如今菊英娘省吃俭用、不辞辛劳地再次用另一种民间信仰——冥婚去弥补十年来对女儿的愧疚与内心精神的空虚,这种由信仰所造成的悲剧轮回值得深思。

不过,小说也数次提及冥婚对菊英娘的积极影响。比如菊英娘筹备冥婚心理是“邻居亲戚们知道罢,菊英的娘不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3]66丈夫远行,女儿早夭……太多的不幸使其急于向众人证明自己本该拥有的幸福,而冥婚便是其探寻自身价值的方式。作为母亲,精心准备的冥婚仪式能够减轻菊英娘内心的愧疚;作为妻子,操办冥婚能收获旁观者的称赞,这是对其坚守贞节、勤劳节俭生活的认可。因此,菊英娘“尽管日夜的忙碌,她也总是不觉得疲倦,她的身体反而比平时强健了数倍。她心中非常的快活”[3]66。这说明冥婚不仅是一场民俗活动,更是支撑菊英娘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当亲情、希望等被注入冥婚这一民俗事象中,那么批判迷信、讽刺愚昧等也会在欢喜的婚礼场景中被消解。

四、冥婚丰富文化内蕴

冥婚事象不仅影响小说创作,其本身还有丰富的文化内蕴,主要体现为宗族观念、伦理观念与生死观念。

宗族制度起源于周朝,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宗族制度规定,早夭的孩子不能进入祠堂祭祀。冥婚解决了这一问题,其通过婚配逝者来完成身份转换,从而帮助它们获取合法的宗族地位。菊英娘本身秉持从夫从子观念,严守妇道,其不愿意女儿婚后被人说三道四,实际上也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道德。菊英出嫁时,她反复叮嘱“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养着……”[3]67因此,菊英娘是十分看重家庭名声和宗族地位的。菊英能否进入婆家宗谱、能否取得对方认同都是其操办冥婚的动机所在。此外,菊英虽去世多年,但菊英娘对儿孙的渴望却不曾消减:“人家都由‘阿姆’而至‘丈姆’,由‘丈姆’而至‘外婆’,她以前看着好不难过。”[3]66所以冥婚之后,菊英娘便对女儿产生了明年生个儿子的新期待。这种病态的希望和要求,根源依然是家族与社会所强调的宗族观念。

此外,冥婚还体现出浓浓的家庭伦理观念。这在经济上表现为家庭成员之间彼此的照顾与负责。菊英爹在外经商,“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3]65,以承担自己对妻儿的责任。菊英娘勤俭节约,省吃俭用,即便劳累也舍不得花钱雇一个女工:“她以为自己是不要紧的,不论多病或不寿。她以为要紧的是,赶快给女儿嫁一个老公,给儿子讨一个老婆,而且都要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举办。”[3]65男主人在外打拼,女主人在内持家,夫妻二人都以孩子为生活重心,《菊英的出嫁》呈现了一个典型中国家庭的面貌。然而,女儿的早夭,导致父亲因常年在外而自责,母亲因照顾不周而懊悔。家庭伦理观念和自责内疚心理让这对夫妇更加竭尽所能去筹办冥婚,以弥补对女儿的愧疚与不安。更重要的是,冥婚还能将因为菊英离世而被打破的家庭天伦之乐重新建构起来。菊英娘认为,只要倾其所有去置办冥婚嫁妆,就能让菊英在另一个世界圆满,她会有丈夫,会有孩子。重新修复的家庭伦理关系,亦是菊英娘自己的精神归宿。

与此同时,冥婚还蕴含着中国人对灵魂不死却魂无所依的迷惘。“冥婚不仅是建立在婚姻的观念基础上,也建立在人们对灵魂信仰的基础上,同时,还建立在墓葬的习俗之上,它是中国人对于灵魂膜拜的外化。”[8]传统文化认为灵魂不死,《左传·昭公七年》有“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9]的记载。因此,民间常用招魂或冥婚等方式让灵魂安定。《菊英的出嫁》中“归”的意蕴更加丰富,它不仅指鬼魂回归,也是菊英娘心灵的归程。这种以死写生,借冥婚来写活人的手法,寄予了作者对传统文化的反思。菊英娘在冥婚中找到了精神的宽慰,但真的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吗?小说中她的结局是这样的:“这时,菊英的娘在家里哭得昏去了。娘的心中是这样的悲苦,娘从此连心肝儿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见了。”[3]68理想中,菊英圆满了,家庭伦理关系修复了;现实中,夫妻远隔,女儿离世,甚至随着冥婚的进行,连仅存的念想——菊英尸骨,也要被带走了。小说所体现的迷茫和落寞,是中国人对灵魂和生死的反思。

综上所述,《菊英的出嫁》的冥婚民俗事象为情节提供框架,推动情节合理化,也制约着情节安排。冥婚事象的多义性影响小说主题的多义性。另外,冥婚之所以在民间长久流传,与其文化内蕴密不可分,主要表现为宗族观念、伦理观念、生死观念。王鲁彦创作《菊英的出嫁》,不仅展示了菊英母女的悲剧故事,还希望通过呈现冥婚的基本程式,唤起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其为我们认知历史,思考民俗事象在文学中的运用提供了启发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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