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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诗境“幻有”的时间之相

2021-12-31安汝杰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自性诗境西游记

安汝杰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西游记》中的禅诗不少于17首,且以第一回描写水帘洞瀑布“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几句的意境美最为典型,其“《西游记》作者有意逞诗才”(1)余国藩先生写道:“Running the length of the first chapter alone, which recounts the birth of Monkey to his acquiring the name ”Wu-k’ung,“are no less than seventeen poems exemplifying all the forms just mentioned(五言、七言禅诗——笔者注).”见Anthony C.Yu,“Heroic Verse and Heroic Mission: Dimensions of the Epic in the Hsi-yu chi”,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72,p.884.。“诗”是禅者的心“相”,“相”呈现为或四、五、七等由字数不一的韵语组成的词句。“相”是文字之相,又由于文字之相于修禅者相续不断的“念”之流动中形成诗境,而“念”是刹那生灭的,所以以文字相而现的诗连同其诗境都是刹那生灭的。这就是说,诗是无有自性的,无自性(固定本质)即是“空”,诗境也是幻有(2)“幻”字在《西游记》李评本的评点话语中共出现20次,该评本第6次用“幻”是在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开篇的“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禅诗联句的夹批处,点出禅诗之“幻”。又如第五十三回“想头奇甚,幻甚。真是文人之笔,九天九地无所不至”,第九十四回“《西游记》妙处,是说假如真”的总评,直标“即幻悟真”的小说美学命题。(以上引文见贾奋然等摘编:《李贽全集注·小说戏曲评语批语摘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72、111页)另,“幻”与“空”字异义同。的,但“幻有”的诗境呈现出刹那生灭、念念不住的时间之“相”。

时间之“相”呈现为一个个刹那生灭、念念不住的瞬间,与慧能所言“无住为人之本性”相应,瞬间也是“无住”的,瞬间是念念不断的“点”,也即禅者“念”之流动造成的时间之“点”,此“点”是度量时间之“相”的空间,“‘空间’有‘断裂’,‘时间’有‘断流’”(3)叶秀山:《论“瞬间”的哲学意义》,《哲学动态》2015年第5期,第5页。,而时间之“相”于此“断”中,也即禅者的当下一念显现。

一、时间之“相”的哲学内涵

《西游记》的故事主线就是三藏师徒历经苦难,取得真经,悟得佛果,其中的孙行者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完成由石猴到“斗战胜佛”的功果转变,而功果转变的前提就是洞破因缘和合而成之相。“相”是禅者心之对境“念”动而成的有为、生灭法,如唐僧在第四十三回中因心著于时间之相而对西天取经产生担忧之情,吟诗道,“一自当年别圣君,奔波昼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夜静猿啼殊可叹,月明鸟噪不堪闻。何时满足三三行,得取如来妙法文”(4)[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73-574页。。“相”是幻相,是修禅者即幻相而悟诸法实相的“媒介”,“相”是联结幻相与真相(诸法实相的空性)的“间性”存在,真相即无相。“无相”即真如、佛性,真如、佛性是“体”,包括时间之相在内的“相”是“用”,由“用”达“体”的工夫即“离”,“即幻悟真”就是从本心真如之“用”上达其“体”的工夫。

《西游记》倡导的是“无念”的禅修法门,《西游记》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中有“曹溪任呼吸”(5)[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659页。的入定之法,“曹溪”即指慧能;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中有“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6)[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1003页。的讲法,其中的“事事无为”“头头放下”与慧能所倡导的“无念”修行法门相契合。

依《坛经》所言,“无念”即“于念离念”,即“念”是禅者当下现实之心的“相”的流转,“相”因禅者“念”之动造成的时间之流在具有时间性的同时,又是“不住”的,若“一念住,即为法缚”(7)敦煌本《坛经》,《大正藏》第48册,第338页。。这就是说,“念”虽有时间之“相”,但禅者“心”不住于“相”,在“无念”的禅修实践中去除诸相的系缚,不著于禅坐的外在形“相”,也非百物不思,一念不住,而是对“念”“无念”、“相”“无相”、“空”“有”都采取一种不落二边(8)洪修平先生在《宋代文字禅、看话禅与禅教关系》一文中即指出:“中国禅宗发展至六祖慧能南宗禅的出现而面貌为之一新。其禅学理论是依非有非无的‘空’而建立起来的,因而它通过破除各种执着的形式表现出来,特别是强调‘不立文字’,‘不立文字’者,不执着言相文句也。落实在禅行生活上,就是反对执着包括坐禅、读经等形式化的修持方法,主张任心自在,无得无修,突出当下一念,心上顿现真如本性,顿悟自性见佛,形成了南宗禅特有的不假修习、直了见性的简捷明快的禅风。”见洪修平主编:《佛教文化研究》第四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的审美态度。《坛经》即云:

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动,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善知识,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系缚。若言常坐不动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善知识,又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会,便执成颠,如此者众。如是相教,故知大错。(9)[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6页。

“若言常坐不动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即是说,住心、看净的禅法遭到维摩诘的呵斥。《维摩诘经·弟子品》云:“告舍利弗: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所以者何?忆念我昔,曾于林中,宴坐树下。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为宴坐也。’”(10)徐文明译注:《维摩诘经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1页。依《楞伽师资记》的相关记述来看,“看心”“看净”是四祖以来禅宗接引学人的方便法门,“这就游离了菩提达摩通过壁观而与道冥合的禅法,转而通过看心而守心,强调在摄守人类心灵本原上着力用功,即更注重主体内在精神世界的转换与超越,从而淡化了对佛教经典的信任和对宇宙万物空性的体认”(11)方立天:《禅宗概要》,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8页。。该法门从静坐入手,或用看心,或用观净,或用守一等方法“摄心”,由此得心念澄寂,由此深入,或得定心,或得悟解,乃至“明心见性”,但这一禅修的入门之法在提倡“无相”的解脱法门的慧能看来有其不小的流弊,如“执心不动”“心念不起”,以“定境”为“悟境”等都有执着看心、观静的弊病。

“无相”,即“于相离相”地悟入诸法实相,诸法实相即“空”,这要求禅者的清净本心不住于任何一“念”动形成的时间之“相”,而令当下之念于不断形成的时间之“相”中任心自运,以“无念”的禅修借助于“无住”的功夫达于“无相”的审美境界。(12)学者范明华认为:“时间意识,本质上是一种‘近取诸身’的、从外部‘返回’自身的意识。这种意识,并非单纯的理性认识,而只能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具有浓厚美学意味乃至具有‘神秘的冥证’色彩的‘了悟’或‘妙悟’。”(范明华:《时间意识与中国美学》,载邹元江、张贤根主编:《美学与艺术研究》第8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页)“无相”的审美境界也正是在时间之“相”的这种顿悟中达成。而关于“顿悟”“妙悟”美学意义的研究进展详见杨涛:《二十年来顿悟美学研究综述》,载邹华主编:《中国美学·第2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135页。

“相”是禅者心之动而成的生灭法,“相”是幻相,是修禅者即幻相而悟诸法实相的“媒介”,而真相即无相,如《大智度论》云:“诸法实相,是一切法无相。是无相中,不分别是佛、是畜生。若分别,即是取相。是故平等。”(13)[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大正藏》第25册,第702页。“诸法平等”,一方面是中观学“不二”思想在作为“相”的诸法上的反映,另一方面又表明,美丑、善恶、烦恼与菩提、佛与众生等对法之间是不即不离的关系,言说一方即须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这就是说,包含时间、空间的“虚空”也是因缘法,“虚空”之美也缘散缘灭,此美离不开修行者恒处不动状态之心对由念念相续形成的境的观照,而“境”是由“相”不断充实的审美场域,“相是境中之相,无境则相无所依,无相则境难显现”(14)安汝杰:《“瞬间即空”的审美域》,《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第72页。。《坛经》有“无相为体”的提法:

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学道者思之!(15)[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第101页。

“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即是说,禅修不是死寂的坐禅看净,也不是一念不起,而是应着眼于当下现实的一念之心,解脱就在顿悟自性本心的一瞬间。顿悟是“心”的解脱,“心”的当下之悟使其呈现出“相”的时间性特征,而“相”之显现即为《西游记》中的禅诗。

二、时间之“相”的文本显现

“相”不离“念”,“相”是禅者当下一念之动形成的审美意象,“相”呈现为念念不住的时间之相,如一日、一月、一年、春夏秋冬等。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说,“时间乃存在于一切直观根底中之必然的表象”,而表象作为“外在的对象或许仅为幻相”,幻相“盖为现象,则不能自身独立存在,唯存在吾人心中”,幻相不是恒定的,是“空”的,因“相”而显的“时间本身并不变化,所变化者仅为时间中之事物”(16)[德]康德著,蓝公武译:《纯粹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7、62、64、63页。。时间之“相”在《西游记》中有清晰的呈现。(17)不仅如此,学者范明华即认为,时间“是理性的,同时也是感性的;它是自然现象,同时也是文化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也可以说是一种承载和寄寓着中国人思想情感的意象存在”。(范明华:《时间意识与中国美学》,见邹元江、张贤根主编:《美学与艺术研究·第8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页)

《西游记》中仙佛界与凡间执行的是不同的时间标准,所谓“在天一日,在地一年”(18)[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431页。,如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中玉帝“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的时间换算得到了下凡为孽的“奎木狼”与“百花羞”配了“一十三年夫妻”的凡间时间意识的证实。又如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中,已回花果山凡俗世间的美猴王还执着于仙界的时间意识,四健将故此用“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19)[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72页。的天界与凡间之间的时间换算法来提醒他,并以凡间百年的时间之长来表达花果山众猴对美猴王的思念。“在天一日,下方一年”是《西游记》的时间意识,这一时间之“相”为三界共识,共识是客观的,也正因其“客观性”导致众生对时间“相”的执着,反证出看似客观的小说中的时间之“相”,也是幻相。

时间之“相”是缘起法,由于时间是缘生缘灭的,它在修禅者的意识流动中形成一个个“瞬间”,如郑云波在《略论〈西游记〉奇特的艺术构思》一文中所说,“取经人去时是历尽艰难的十四年,归途只需要一瞬间。人们非但不感到这当中有什么不合理,反而觉得合于情理,就像原来就是这部乐章中的一个和谐的音符一样”(20)郑云波:《略论〈西游记〉奇特的艺术构思》,载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西游记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页。。“瞬间是一个起点”(21)叶秀山:《论“瞬间”的哲学意义》,第9页。,瞬间是“一个依附性存在的条件或者生成的条件”(22)[德]席勒著,张玉能译:《审美教育书简》,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印顺法师认为:“时间,因依一切法的动变而幻现,所以说为各别的时间。”(23)释印顺:《中观今论》,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81页。这就是说,“时间”是缘起法,时间的刹那流变以及由此形成的时间之“相”是“空”的。

时间是缘起法,时间之“相”不可执着,修禅者对待迁变不息的时间之流的唯一办法就是“任心自运”,不执着于任一起心动念而形成的瞬间的时间之相。不执着不等于其不存在,相反,时间之“相”也常令三藏法师于其所造之“境”上生心,从而生起何时“西天见佛”、几时解除生死系缚的烦恼(无明)等疑问,如三藏法师在第二十四回中就问孙行者几时能够到得西天大雷音寺:

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即是灵山。”(24)[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335页。

又如三藏法师在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中见高山峻岭而“神思不安”,进而“于念上著境”,接着遭到孙行者的嘲笑:“行者道:‘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25)[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1076页。“只要你见性志诚,即是灵山”,一方面表明《西游记》遵循的是慧能南宗禅“明心见性”的禅修法门;另一方面也表明,禅修者的解脱就在于“于相离相”的当下一念的顿悟瞬间,也就是在这一极短的时间内,禅者摆脱刹那流变的时间之“相”带给清净本心的染污,从“无住”的禅修工夫进入“无相”的审美境界。同时,在这一自在的解脱之境中,相与无相无异,住与无住不二,此即能所双泯、心物一如的涅槃境界。神会即云:

无住而住,常住涅槃。无行而行,能超彼岸。如如不动,动用无穷。念念无求,求常无念。……般若无知,知一切法。即定是慧,即慧无生。无生实相真空,无行能周法界。六度自兹圆满,道品于是无亏。我法二空,有无双泯。不到不至,不去不来。体悟三明,心通八解。(26)见《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著两种的校后记》,载胡适著:《胡适说禅》,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87页。

“念念无求,常求无念”,即是说,“无念”的禅修要求修行者“于念而离念”,于“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27)[唐]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1页。,于任何念之动而形成的时间之“相”上都不“住”境,此即“无住而住,常住涅槃”的境界。

时间之“相”说到底是禅者的心相,为修行者的当下现实之心所派生,修行就是将“念”住于当下现实,去除垢净、染污、美丑等的分别心,从而于瞬间顿悟自心本具的真如本性。离言说相的“顿悟”不废“九九八十一难”的渐修,顿悟倡导不立文字,而渐修不离文字,这就是“于相离相”、顿悟不废渐修的禅修观在《西游记》中的体现。这就是说,“相”在《西游记》中是一种“间性”的存在,它在修禅者顿悟自性的瞬间表象出时间之“相”,在长达“一十四年”的心性修持的“渐修”中由于取经者念念不忘求取真经而形成经文的文字之“相”,而“相”的审美意象作为此文字相的审美形态即悟禅诗形成《西游记》独有的诗境。

三、即幻悟真:《西游记》中的“诗境”

在《西游记》的禅修实践中,“无相”是“无念”与“无住”的中介,是沟通“无念”禅修与“无住”工夫的“审美中介”,“无相”即“于相而离相”。“相”本是要破除的东西,但是破除不当即是著相,唯一的办法是即相而离相,即幻悟真,在“相”上获得“觉悟”,即是说,“相”作为禅者的审美对象,在修禅者顿悟的瞬间形成的是相的审美意象,而自然作为“相”是禅修境界的象征。

首先,“无念”禅法的修行者的顿悟是于“相”上获得的觉悟,“相”是禅者当下现实之心“念动”的心相。“相”在《西游记》中除了有时间之“相”外,还有作为言语文字之“相”的“诗”,而“诗”同吟诗以传修行境界的三藏法师等组成“诗境”,也正是于“诗境”所成的“相”中,修行者有基于“相”的顿悟契机,由于“土木瓦石亦能说法”,“说法也是不能离开相的,语言所表达的思维对象是相,语言本身也是相”(28)张节末:《禅宗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页。。《坛经》提倡“于相离相”地禅修,《坛经》云:

此法如何修?汝听吾说:人心不思本源空寂,离却邪见,即一大事因缘。内外不迷,即离两边。外迷著相,内迷著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悟此法,一念心开,出现于世。(29)[唐]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第99-100页。

“外”,即指“色法”,不迷于“外”,就是要把时间、语言等“现象”看空,而不住于“相”;“内”,即指“心法”,就是要“自性”起用,悟“空”而不住于“空”,也不把“空”的诗境当作诸法实相的显现或象征来执着。换言之,“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就是在时间之“相”、悟禅诗即“诗境”的空与色之间保持一种“间性”的审美态度,其根基是禅者本有的自性、般若智慧,而此般若智慧是谛视诗境之“幻”的自性之用。《坛经》云:

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声色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30)[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第101页。

“真如有性,所以起念”,即是说从性、相的角度来看,“真如”是“性”,是“体”,“念”是“用”,是“显”,真如之“用”为眼、耳、声、色等“相”,眼、耳、声、色之“相”连同时间、空间恰好是《西游记》中诗境的诸因诸缘。

综观百回本《西游记》,其“诗境”以第六十四回最为典型,不仅是由于第六十四回回目即为“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更是由于三藏法师在该回中谈到“即色悟空”“即相见体”的禅修法门,此法门即“以诗悟禅”。三藏法师在第六十四回中云: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护,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31)[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824页。

“至幽微,更守固”,说的是禅者的顿悟是不落言诠、离言说相的,顿悟自性的境界以禅诗的方式来显现,作为文字“相”的诗在禅者顿悟本心自性的瞬间的时间之“相”中形成“相”的审美意象。

其次,“相”的审美意象连同禅者(吟诗者)承载相续不断之“念”的真妄和合之“心”组成《西游记》的诗境。“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讲的是禅宗的“即色即空”观,“空性”与“真心”是平等一如的关系,诚如学者所言:“禅宗就是以本末、形质的一元性理解色空、心物的相即不异。这种理解进一步消解了色与空原有的真妄对待,使色与空、心与法成为一种互入互摄、圆融无碍的关系。”(32)吴学国,金鑫:《从“无住”到“圆融”:论中国禅宗对般若思想的误读》,《学术月刊》2015年第1期,第56页。这是对悟得诸法实相的禅者而言的“空有平等”“性相不二”之悟境的描述,并且这一悟境为小说该回中三藏法师的此番顿悟之说所证实。

“圣凡俱遣”,即《大智度论》所说的“不二”法门。《大智度论》云:“佛遮二边说中道,所谓非二非不二。以是一空相破各各别异相。破已事讫,还舍不二相。”(33)[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第727页。又说:“是有为无为(空)性皆不合、不散、一相,所谓无相。……观是有为无为法平等,亦不着一相”(34)[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第728页。。由此可知,空有、真俗、性相的平等“不二”,说的是一切断见都是“空”的,空有、色空二边都不可执着,《西游记》基于此形成空有不住的“中道审美观”,同时,“中道”亦不可住。对于取经僧徒而言,“无念”的禅修是破除圣凡之别、空有二边之见的不二法门,而“悟”是禅修的关键,三藏法师也说,“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惟有对一切都采取一种不取不著的平等观之的审美态度,禅者也才能于修禅的顿悟瞬间进入自在的解脱之境。

再次,诗境是解脱之境的感性显现,也是禅者顿悟瞬间形成的“相”之审美意象的审美拓展。如第三十六回(《心猿正处诸缘除 劈破旁门见月明》)中的“明月”即是取经者瞬间顿悟自性的感性显现。三藏法师在该回中见月色皎洁,吟诗道:“皓月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35)[明]吴承恩著,李天飞校注:《西游记》,第492页。这首悟禅诗是三藏法师进入自在解脱境界的感性显现:一轮满月高挂空中,清光洒向宝林寺的角角落落,整个宇宙没有它照射不到的地方,“天下无境不映月”。

三藏法师于当下现实之心的偶然之悟中得此诗,在这一顿悟的瞬间,“皓月”“山河”“琼楼”无有分别,都一般无二地由禅者禅意中流动的时间之“相”转化为一悟之后真实不虚的“心相”,此时在禅者的心境中,心物的界限、能所的分别已荡然无存,修行者于此进入黄花、青竹无非般若的禅悟境界。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中认为,“禅者是直观的,与艺术者的意境相近”(36)释印顺:《中国禅宗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96页。,这对在小说第六十三回中进入悟境的三藏法师而言同样适用。

四、结语

艺术意境在修禅者这里就是禅悟境界,此意境的实指就是修禅者在瞬间顿悟诸法实相的审美境域,而实相是“于相离相”的“真相”,并且禅者所证悟的诸法实相的基础是“幻相”的存在,由于即幻才能悟真,去妄才能显真,而《西游记》中的“诗境”即是此种幻相。简言之,《西游记》中的诗境是“幻境”,是幻有的时间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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