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及其当代意义
2021-12-31万高潮
陈 峥,万高潮
(1.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工商管理学院,郑州 450046;2.北京师范大学政府管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恩格斯在《起源论》中称:“根据唯物史观,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现实生命的生产和再生产。而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种是生活资料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一种是人类自身的生产。”那么两种生产是如何影响社会发展的呢?通过研读经典作家的有关论述,本文以为,两种生产决定社会发展的一般途径是:两种生产相互协调与否,一是影响着劳动生产率的高低,从而从根本上决定了旧的社会形态向新的社会形态质变的可能性;二是影响着人均生活水平的高低,从而从根本上决定了同一社会形态在自身量变范围内是处于稳定发展还是陷于社会动荡。而如此体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两种生产学说,对于正确处理当代中国的两种生产关系,从而推动经济社会的创新发展,具有现实指导意义。
一、“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从劳动生产率的角度看(上)
唯物史观认为,人类社会之得以不断发展,根本上在于生产力的推动,但并非任何生产力的发展都能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曾将生产力的发展分为两种,一种是“现有生产力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新的土地)”,[1](P11)一种是“新的生产力”产生即生产力在“质量上的发展”。[1](P15)《资本论》则进一步明确:“生产力的发展表现在两方面:第一,表现在已经生产出来的生产力的量上。第二,表现在投在工资上的资本同总资本相比的相对微小上。”[2](P276)后者即指用较少的劳动量推动较多的生产资料亦即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惟其如此,马克思直截了当地将“劳动生产力”等同于“劳动生产率”并将“劳动生产力的提高”等同于“劳动生产率的发展”。[2](P292)
倘若社会发展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为正相关,那么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与两种生产又是何种关系呢?关于此,如果从经济学关于投入产出分析的角度看,劳动生产率指的是劳动者生产产品的效率,其高低为单位劳动时间所生产的产品量的多少,或为生产每单位产品所消耗的劳动量的多少。而如果从唯物史观关于两种生产学说的角度看,则劳动生产率可用同一劳动量所推动的生产资料量来表示,即“劳动生产率的水平表现为一个工人在一定时间内,以同样的劳动力强度使之转化为产品的生产资料的相对量”;于是“劳动生产率的增长,表现为劳动量比它所推动的生产资料的量相对减少”;而“工人用来进行劳动的生产资料的量,随着工人的劳动生产率的增长而增长”。[3](P682~683)
果然从以上角度来看劳动生产率,其高低与否显然就取决于两种生产的关系协调与否了。这是因为,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意味着当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是一个定数时,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必须相对减少;而当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是一个定数时,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必须绝对增长。反之,如果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是一个定数时,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不能相应增长;或者,如果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是一个定数时,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不能相应减少,则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势必成为泡影。而理想状况是,物质资料生产所提供的生产资料量能够绝对增长,人类自身生产所提供的劳动量能够相对减少,如果两种生产之间的关系能够协调如此,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就是确定无疑的了。
历史资料似可证明以上分析。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为例,该国劳动生产率之所以自工业革命以后突飞猛进,前提就是社会所拥有的物质资料绝对增长而人口相对减少:一方面经殖民贸易,其时英国能够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美洲和东欧的粮食、澳大利亚和阿根廷的肉类、马来西亚的锡、南美洲的铁、斯堪的纳维亚的木材等等;另方面经“强迫移民”,1815~1914年间,英国向海外移民2000万人,为1900年其本土人口4100万的一半,一时间竟出现对外移民数超过国内人口自然增长数的奇异社会现象。再以资本主义世界的后起之秀日本为例,该国在二战以后劳动生产率的迅速提高,同样是与物质资料的绝对增长和人口的相对减少相伴随的:一方面通过对外贸易,日本进口了占国内生产需求总量90~100%的工业资源,包括石油、橡胶、铁矿石、铜、原煤及羊毛、棉花等等;另方面通过节制生育,日本十几年时间就完成了欧洲用一百多年才完成的“人口革命”,实现了人口再生产类型由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自然増长率,向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的过渡。
可惜传统中国提供了反例。关于此,英国经济学家坎南称:“在任何一定时期,在一定面积的土地上生存而能适应于获得产业最大生产率的人口数量是一定的。”[4](P220)即若其他条件不变,则随着劳动投入的增加,收益亦会等比例增长;而当劳动投入增加到所谓“最大收益点”时,收益亦会相应达到最大;此后随着劳动投入的增加,收益的绝对量虽然仍可以增长,却不再可能依劳动投入量的增加而等比例增长,相反会随之而等比例递减,出现所谓“边际收益递减”现象——过去两千年中国传统农业所呈现的就是如此可悲局面:作为农耕文明发育最早的国家,我国单位面积粮食产量历来极高。据历史资料,早在战国末期,亩产即达216斤。其后随着人口及劳动投入量的增长,秦汉之际上升为264斤,唐朝上升为334斤,明朝上升为346斤,清前期又上升为367斤。然而与此同时,却是劳动生产率的急剧下降:早在战国末期,我国一个农业劳动力便能年产粮食3318斤,唐朝达到历史最高点为4524斤。此后便逐渐下降,明朝尚维持在4027斤,到清末降为2262斤,到1949年更降到历史最低点为1150斤,仅及战国末期的三分之一!
联合国人口委员会主席兼国际人口学会主席索维曾言:“只有当土地所出产的东西超过耕种者所需要的生活供应时,才值得开垦土地。”然而并非只要产出大于投入便值得开垦土地。以法国传统农业为例,只要在某块土地上从事劳动的投入产出比低于边际生产率,农民便会将这种在经济上得不偿失的劳动投入降下来。[5](P139~145)同理,既然中国的土地资源在既定条件下为一不增之常数,那么为了维持劳动生产率的高水平,中国农民亦应该将劳动集约投入的水平降下来,降到坎南之所谓“最大收益点”为止。然而实际上,由于中国历史上两种生产严重失调,这种理论上的可能在现实中却是绝对的不可能。在唐以前,中国亦地广人稀,至唐时总耕地为14.3亿亩,人均17.88亩,系历史最高点。不言而喻,在人地关系如此宽松的背景下,即使人口再有增长,其相应增加的劳动力亦可以向土地的“广度”而非“深度”进军,而不必将劳动力集中投向一小块已经极其有限的土地,以导致劳动生产率的下降,尽管因劳动投入高度集约化所形成的精耕细作生产方式,仍在促使粮食单产缓慢增长也罢。问题是宋明以后,在可垦地资源几近枯竭的同时,中国人口仍在膨胀,于是人地关系日趋紧张:宋代人均耕地为6.6亩,明代为4.17亩,清末为2.95亩,1949年跌至历史最低点为2.7亩,远低于传统农业技术条件下人均耕地4亩的生存安全线。不难想象,两种生产的关系失调至此,为了挣扎着活下去,尽管劳动生产率下降不可避免,中国农民除了不计效益地实施劳动密集投入以求单位面积产出增加些许,还能有任何别的出路吗?
1920年代以来我国一直有学者认为,中国之所以迟迟未能实现由君主专制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是由于人口太多。而此见解也一直受到不同意见的批评。当然批评不无道理,因为人口数量的多寡与社会形态的变更确无直接联系。不过如果把人口极度过剩的事实纳入两种生产的范畴来分析,结论就不同了。因为两种生产学说表明,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若多于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势必造成劳动生产率的下降,而劳动生产率的下降又势必是要从根本上迟滞社会发展的。毕竟马克思说得好:“超过劳动者个人需要的农业劳动生产率,是一切社会的基础并且首先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2](P885)由于人类自身生产严重失控所造成的人地关系严重失调,我国近代农业劳动生产率不仅远低于同期西方国家的高水平,甚至远低于中国历史上两千年前就曾达到的高水平。如此则中华民族的生存延续都难以为继,更遑论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了!
二、“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从劳动生产率的角度看(下)
说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在比例上少于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势必导致劳动生产率下降,不等于说如果物质资料生产所能够提供的生产资料量在比例上大于人类自身生产所能够提供的劳动量,就一定意味着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因为生产资料量在比例上大于劳动量,只是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那么还要具备何种条件,劳动生产率才能得到提高呢?这就是新的生产工具被采用。如此也就是马克思为什么会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称,从唯物史观出发去说明社会发展就是“以生产工具为出发点”[1](P50)去说明社会发展:人类社会之所以会有原始社会与文明社会的不同,根源就在“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和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之间的差异”;[1](P49)文明社会之所以会有奴隶制、封建制和资本制的不同,根源也在“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之间的差异”,正所谓“没有蒸汽机和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1](P18)《资本论》更是进一步明确:“动物遗骸的结构对于认识已经绝迹的动物的机体有重要意义,劳动资料的遗骸对于判断已经消亡的社会经济形态也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3](P204)
马克思不仅从工具创新与生产率提高的角度来说明生产工具对于社会发展的作用,他还提出:“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3](P204)所谓劳动资料是“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无疑是就工具创新与生产率提高的关系而言的。至于说劳动资料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就不是就工具创新与生产率提高的关系言,而是将生产工具的发展与人类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了。那么生产工具作为具体的物质性存在,是如何影响社会关系发展的呢?马克思认为,在阶级社会中,情形通常如下:随着新的生产工具的出现,相应便会出现附丽于此工具的新的社会阶级,主要是占有此工具的所有者阶级;随着此工具在社会生产中日益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附丽于此工具的新社会阶级为了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必然会向社会提出成为统治阶级的要求;随着向附丽于旧生产工具的旧社会阶级作斗争并取得胜利,附丽于新生产工具的新社会阶级就不仅在经济上成为了统治阶级,而且在政治上也成为了统治阶级,于是一个新的社会形态就随着旧社会的灭亡应运而生了。所以马克思称:“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连。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保证自己生活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6](P144)
那么新的生产工具要怎样才能发明出来,发明出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在社会上得到推广使用呢?关于此,首先,生产工具非自然天成之物,而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所以一切新工具之得以发明,最起码的条件是要有最起码数量的人口。如此即马克思所说:“一切剩余劳动形式都需要人口的增长:第一种形式(绝对剩余劳动)需要劳动人口的增长,第二种形式(相对剩余劳动)需要一般人口的增长,因为这种形式要求发展科学。”[7](P93)质言之,“知识进步同人口增长的函数”是“成正比”的关系:假设其他条件相同,则人口数量加倍意味着“科学产出率加倍”[8](P90~93)。科学史研究也确实有“资料表明,一个国家的人口越多,科学人才就越多,生产的科学知识也就越多。在收入水平相等的国家里,科学成果与人口数量成正比。例如美国比瑞典大得多,产生的科学知识也就多得多。”[9](P200)
其次,科技新发明的产生并不意味着新发明一定能够在物质资料生产中得到应用,除非社会客观上存在这种需要。《资本论》有言:“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3](P408)所谓以“劳动力为起点”,是指工场手工业仍然以劳动密集为特点,不过劳动组织形式有了变化而已。而正是因为工场手工业仍然以劳动密集为特点,面对日益扩大的世界市场,劳动力供给就显得非常稀缺了。又正是劳动力稀缺及相应地价格昂贵,就形成了新生产工具得以发明与推广的客观前提。所以恩格斯称:“劳动需求的急剧增长总会引起发明的出现,这些发明大大地增强了劳动力量,因而也就降低了对人的劳动的需求,1770年以来英国历史不断证明了这一点。棉纺业中最近的重大发明自动纺纱机,就完全是由于对劳动的需求和工资的提高引起的。”[10](P624)
再次,新工具不仅要能够出现,还要成为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更是与两种生产的状况密切相关。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早期,资本有机构成变化缓慢,社会面临的不是劳动力过剩而是劳动力不足,以致资本不得不大力发展机器生产。只是随着技术进步的加速和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才出现了如下社会现象:“工人人口在生产出资本积累的同时,也以日益扩大的规模生产出使他们自身成为相对过剩人口的手段。”[3](P692~694)所以马克思才表示,人口过剩确实存在着“生产工具”层面的原因:作为普遍规律,随着机器大生产所带来的技术构成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少的人力可以推动越来越多的生产资料”[3](P707),于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就这样被机器变成了过剩人口”;[3](P471)只是因为受制于“劳动和资本的关系”,大工业的这种普遍本性才不得不通过资本主义人口规律的特殊形式表现出来。
马克思以上论述表明,正是劳动力资源的极度稀缺,才促成了以劳动密集为特征的工场手工业,向以技术密集为特征的机器大工业转变;又正是由于“强迫移民”化解了劳动力资源因机器大工业发展而出现的极度过剩,才适应了资本技术构成提高在数量上排斥劳动力的客观趋势,从而确保了机器大工业的全面扩展。当然,早期资本主义两种生产的这种强制性协调是以民众的痛苦为代价的。但史实本身毕竟表明,两种生产的协调与否与大机器工业的发展密切相关。不过依此思路考察1840年以来的中国史,所提供的就完全是一个反证了。
何以这么说呢?毕竟中国人不乏聪明才智,马克思对此有评价:“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11](P427)然而正如鲁迅所说:“外国利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12](P15)至少近代中国是未能将自己的能工巧匠的发明转化为坚船利炮或生产机器的。并且当大门被迫打开,当坚船利炮与生产机器一并出现在国人面前时,中国也只是出于“抵制外侮”的需要选择了前者,而与后者依然失之交臂。那么为什么近代中国不能自行实现生产工具的创新,而且即使花了一个世纪,也仍然不能哪怕仅仅是接受外来的机器大生产呢?撇开政治原因不论,概而言之,就是因为中国人口太多,劳动力大大供过于求,用机器不仅不能获利反而得不偿失之故。马克思曾言:“对资本来说,只有在机器的价值和它所代替的劳动力的价值之间存在差额的情况下,才会使用机器。”[3](P431)如在西方工业化史上,是由于“机器只消费煤炭和少量的机器或油脂,它的维持费比工人的生活费不知要低多少”,[13](P248)机器大生产才势在必行的。近代中国不同。早在光绪年间,启蒙思想家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就曾表明时人对“洋机器”的看法:“我中华向来地狭人稠,一用此器,雇剩者无所得食,未免利少害多。”总理衙门上奏的《遵议出洋学生肆业农工商矿各章程折》则称:“欧洲人少工费,易牛耕而用机轮,耕锄收割之具多用汽机,肥田之物或用硫强水,此则成本大钜,不可行于中国者也。”时任开滦煤矿总经理的英人杨嘉立亦表示怀疑:“无论何项事业,莫不以减少雇工为目的,而减工之宗旨实在于减轻成本。今在工价低贱之国,实无利用省工机器之必要。况且中国内战连年,百万人民皆将饿死,处此情形,试问以利用来自外国之省工机器为有利,或仍以雇佣大批工人为有利乎?”[14](P360)而且以上种种并非只是参与其事者的狭隘经验,受过西方学术训练的经济学家其时同样忧心忡忡:“中国在工业化过程中无疑将把农业机器和化学肥料引用到农业中去。问题是农业机械化发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由于中国农村人口众多,使机器的引用在经济上无利可获,因之可以预料,目前中国农业机械化实现的可能性是不大的。”[15](P212)
三、“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从人均生活水平的角度看(上)
毋庸置疑,人类社会之所以会由一种形态演进为另一种形态,固然是由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但劳动生产率提高本身并非社会发展的目的,社会发展归根结底要体现在人民生活的丰裕与富足上,至少要体现在人均生活水平的提高上。倘若果然,那么两种生产与人均生活水平的提高从而与人类社会的发展又有何种联系呢?所谓人均生活水平的提高,概括起来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人均国民收入的提高,二是人均消费水平的提高,而这两方面均与两种生产的协调与否密切相关。
一方面,从人均国民收入与两种生产的关系来看,如果一国的两种生产严重失调,尤其是该国人类自身生产的增长超过物质资料生产的增长,那么即使该国国民总收入维持增长,该国的人均国民收入仍难以维持与其国民总收入增幅相应的增长。以美国和墨西哥为例,据历史资料,1960~1976年间,墨西哥的国民总收入增长了163%,人口增长了1/3强,但由于其国民总收入的67%为新增人口所消耗,其人均国民收入只提高了54%。相反,同期美国的国民总收入虽然只增长了73%,但由于该总额只有33%被新增人口所消耗,其人均国民收入仍然提高了49%。
另方面,从人均消费水平与两种生产的关系来看,如果一国的物质资料生产的增幅能超过或至少能与其人类自身生产的增幅相当,则该国的人均消费水平当保持稳定或增长,否则将下跌或至少难以与其物质资料生产的增幅同步增长。例如印度,据历史资料,二战后三十年,该国人口以年均2%的速度递增,为了保证原有及新增人口的平均消费水平不致下降,该国国民生产总值至少须以年均5.5%的速度递增,但由于该国国民生产总值实际年增长率只有3.6%,该国的人均消费水平不仅没有随着物质资料生产的发展而上升,相反随着人类自身生产的增长而下降了。
两种生产的协调与否对于人均生活水平的高低与否的影响与制约,其实是不言而喻的事实。需要展开讨论的是由此所体现的,两种生产是如何以人均生活水平的高低为中介,而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影响与制约。当然,所谓人均国民收入的增长,所谓人均消费水平的提高,作为经济增长的基本标志,本身就是社会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在此本文想强调的是,如果说劳动生产率的飞跃和生产工具的更新,从根本上决定了低级社会形态向高级社会形态的质变,那么在同一社会形态的量变阶段,人均生活水平的高低与否,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这个社会是处于稳定还是陷于动荡,从而决定了这个社会是会稳步向前发展,还是会停滞不前甚至向后倒退。
评判一个社会是处于稳定还是陷于动荡,一个最直观的标准是该社会拥有和平还是陷于战争,是通过革命来摧毁社会本身还是通过改良来缓解社会矛盾。而一个社会所能拥有的是和平与改良还是战争与革命,就与该社会的两种生产协调与否密切相关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用唯物史观说明征服战争这种“交往形式”的性质时曾称:“征服这一事实看起来好像是同整个这种历史观矛盾的。到目前为止,暴力、战争、掠夺、抢劫等等被看成是历史的动力。这里我们只能谈谈主要之点,因此我们举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古老文明被蛮族破坏,接着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对进行征服的蛮族来说,战争本身还是一种通常的交往形式;在传统的、对该民族来说惟一可能的原始生产方式下,人口增长越来越需要新的生产资料,因而这种交往形式也就越来越广泛地被利用。”[1](P71~72)显而易见,在马克思看来,战争本身并不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动力只能是两种生产,但由于一个社会的两种生产严重失调,它们之间的冲突于是就表现为战争这种特殊的“交往形式”。《资本论》在分析原始社会的解体与奴隶社会的诞生时亦持同样见解:“共同体的目的是把形成共同体的个人作为所有者加以保存,即再生产出来。也就是说,在这样一种客观存在方式中把他们再生产出来。这种客观存在方式既形成公社成员之间的关系,同时又是旧形式的破坏。例如在每个人均应占有若干亩土地的地方,人口的增长就给这样做造成了障得。要想消除这种障碍就得实行移民,要实行移民就必须进行战争,结果就会有奴隶等等。”[17](P493)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亦是依马克思的上述见解,来说明日耳曼人何以南下摧毁罗马帝国:“在这个时期,德意志人在莱茵河、罗马边墙和多瑙河全线,从北海起到黑海止,也开始了总进攻——这也是人口日益增多,竭力向外扩张的直接证明。”[18](P146)
马克思和恩格斯将两种生产失调与社会动荡乃至战争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无疑是有大量历史事实为依据的。因为不仅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如此,中世纪和资本主义社会如此,甚至连马克思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同样可能如此。例如“十字军是中世纪最令人注目的事件。十字军兴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强调经济影响的历史学家很可能把11世纪非同寻常的艰难状况看作是主要原因。970年至1040年约有48年是荒年,1085年至1095年情况更坏,人民普遍处境悲惨,社会一片动乱”。[19](P276)事实上,也确是因为两种生产的失调而非宗教意识的冲突,才直接导致了十字军东征。对此教皇乌尔班二世于1095年向教徒发布的东征圣谕说得明白:“你们现在的土地,四周被丛山海洋包围,这狭小的土地无法容纳众多的人口,而且土地贫瘠,收获不足糊口。于是你们人吃人,进行战争,彼此杀伤。现在,但愿你们彼此间不再争吵仇视,而共同踏上去圣墓的征途,把那流奶与蜜的土地从邪恶民族手里夺过来!”[20](P221)至于现代史上最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是列强争夺生存空间,第二次也起因于法西斯德国因“人口过剩”而需要夺取“阳光下的地盘”,如此也就是《我的奋斗》所叫嚣的:“国家社会主义运动要努力消灭我国人口与面积之间的不平衡状态。解决的办法在扩大生存空间,扩大我国人民的原料和食品来源。新德意志帝国一定要沿着过去条顿骑士的道路前进,用德国的剑来获得德国的犁和民族的日常食物。”相反,如果一个社会的两种生产不存在紧张关系,则该社会发生动荡和战争的几率就小得多。以美国为例,“从开始便深蒙自然之惠,这是美国的幸运。最初期的殖民者发现美洲林木丰茂,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他们渐次移向内陆,到达西部肥沃的草原和密西西比河下游。当欧洲的谷物成功地适应美洲的条件以后,尽管在接近沙漠的西部平原偶有旱灾,粮食生产还是十分丰足。直到今天还是地旷人稀,每平方英里的人口还只有西欧的1/10。”[21](P6)又正是因为物质资料生产的资源条件与人类自身生产的物质需求之间配合优越,“从1870年代到1930年代大萧条时期,美国人差不多全不注意到人口的多少问题,因为经济上扩展的机会多的是,人口膨胀构不成威胁。”[21](P227)所以华盛顿与杰斐逊曾洋洋得意:“在我们这个条件优越的国度里,无论经商或务农,只要为人勤勉,必可谋得富裕的生计。”[22](P70)“我们天赐良土,足以容纳千世万代的子孙。”[22](P197)并且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称:“资产阶级社会本身把旧大陆的生产力和新大陆的巨大的自然疆域结合起来,以空前的规模和空前自由地发展着,在制服自然力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成就。”惟其如此,“在那里,资产阶级社会本身的对立仅仅表现为隐约不明的因素。”[17](P4)亦是在此意义上,恩格斯在比较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美国工人阶级状况时同样称:在美国,“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和“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本身就是个“防止无产者形成一个固定阶级的大安全阀”。借助这个“大安全阀”,劳资冲突这个“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才没有在美国社会“充分显露出来”。不过他同时不忘记强调:如果将来有一天美国大陆的自然资源被消耗殆尽,则该社会发生“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同样不可避免。[23](P296)不仅如此,在讨论两种生产的协调与否,与自己所理想的共产主义制度的稳固与否的关系时,恩格斯还警告称:倘若将来共产主义社会的人们在未来某个时候,“不像已经对物的生产进行调整那样,同时也对人的生产进行调整”,那么即使在那个理想社会,也同样存在着“可能发生的人口过剩的威胁,以及由此而来的新的社会制度垮台的危险”。[24](P144~146)
四、“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从人均生活水平的角度看(下)
联合国人口委员会主席兼国际人口学会主席索维曾称:“人民的起义从表面上看可能是出于政治的原因,实际上不过是由于人口数目的压力造成的。”[5](P161)此言无疑有理,因为“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25](P71)而作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综合的所谓经济基础,既可能因为人与人的关系紧张而造成社会动荡或革命,亦可能因为人与自然的关系紧张而造成社会动荡或革命,更可能因为人与人和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紧张而造成社会动荡或革命。不过如此分析非人人认可,如毛泽东就反对从两种生产失调来考虑革命的发生。1949年9月他曾驳美国外交白皮书:“革命的发生是由于人口太多的缘故么?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很多次革命是由于人口太多么?美国一百七十四年以前的反英革命也是由于人口太多么?艾奇逊的历史知识等于零,他连美国独立宣言也没有读过。华盛顿杰佛逊他们之所以举行反英革命,是因为英国人压迫和剥削美国人,而不是什么美国人口过剩。中国人民历次推翻自己的封建朝廷,是因为这些封建朝廷压迫和剥削人民,而不是什么人口过剩。”[26](P1399)毛泽东所论当然不无道理,因为独立战争之所以发生,的确是因为美国人与英国人关系紧张;中国历次农民战争之所以发生,也的确是因为农民与皇权关系紧张。然而不能不承认的是,两种生产失调所导致的人口过剩,亦是引发中国农民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以致有学者称:“中国农村的阶级变化,决定于土地所有制者比重恐不到一半。人口增殖对阶级构成之变化所起的作用,恐远甚于土地所有制。”[27](P60)
关于人口多寡与社会治乱的关系,其实在20世纪初,毛泽东曾有深刻洞见:“中国二十四朝,每朝有几十年或百多年的太平,全靠住一个条件得来,就是杀人多,流血多。人口少了,不相杀了,就太平了。”[28](P530)至当代,中国科学院国情分析研究小组亦称:“历代王朝初期,新当政的统治者重新划分土地,薄赋轻敛,社会安定,则人口急增;王朝中期,人口增长达到循环曲线的顶点,人均耕地面积降到最低点,土地经若干代分家析产之后渐趋零散化;王朝末期,人口规模超过社会的经济负荷能力,加之土地兼并剧烈,赋役苛重,农民濒于破产,揭竿而起,饥饿、瘟疫、战争等使人口锐减,人口增长进入循环曲线的谷底,再开始下一次循环。每次循环周期长约几百年,与每个王朝的统治年代大体相当。由此可知,中国人口困境与中国传统社会历史的大动乱周期彼此对应,相互恶化,人口成为朝代兴亡的加速器,动乱又成为人口的调节器。”[29](P14)那么如此强调人口多寡与社会治乱的关系,是否如斯大林所批评的是所谓“人口決定论”呢?不是,因为所论并非抽象地将人口多与天下乱、人口少与天下治直接等同,而是强调二者之勾连必须以两种生产的严重失调,从而人均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为中介。关于此,淸人洪亮吉《意言》有言:“率计一岁一年之食,约得四亩。”即指在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条件下,人均耕地四亩才能保证一人一年所必需的基本口粮。此后百年,美国学者经田野调查,亦以人均耕地四亩为传统中国社会治平之人地比例的最低临界线。[30]然而中国近代史上所实际发生的是何种情景呢?据历史资料,早从18世纪中叶开始,我国的人地比例即已经跌破此最低临界线:1766年人均耕地为3.53亩,1812年为2.19亩,1851年为1.76亩等。人地关系严重失调所带来的人均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表现为粮食价格的大幅上涨:1671年每公石大米值银24.31公分,1751年便涨至61.06公分,涨幅达251%;1831年又涨至90.19公分,涨幅达371%。关于粮价暴涨和两种生产失调之间的关系,其时统治者已有所察觉。如康熙本人即曾表示:“本朝自统一区域以来六十七八年矣。百姓俱享太平,生育日以繁庶,户口虽增而土地并无所增,分一人之产供数家之用,其谋生焉能给足?”湖南巡抚杨锡绂的《陈明米贵之由疏》亦如此上奏:“户口多则需谷亦多,虽数十年荒土,未尚不加垦辟,然至今日无可垦之荒者多矣。则户口繁滋,足以致米谷之价逐渐加增,势必然也。”[31](P54~57)
1850年,在中国人口尚只有三个亿时,马克思就曾称:“在这个国家,缓慢地但不断地增加的过剩人口,早已使它的社会条件成为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的沉重枷锁。”[32](P59)应该承认,马克思的论断是一针见血的。事实上,如果说两种生产严重失调所带来的是人均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那么人均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所带来的就是“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深陷其中的激烈社会动荡了。据历史资料,1836~1911年,中国共发生大小民变5772次,其中1836~1845年为246次,1846~1855年为933次,1856~1865年为2332次,1866~1875年为909次,1876~1885年为385次,1886~1895年为314次,1896~1911年为653次不等。而各时段民变次数的多少与其时人均耕地的多少呈明显正相关。质言之,即以人均耕地四亩为社会治乱的分界线。如乾隆69年(公元1794年),全国人口达3.1亿,人均耕地降至3亩以下,此后一年白莲教起义便在川鄂陕爆发。历时近十年,死亡过千万之后,这场波及九省的大动荡始得平定。然而此次动荡不过是一场行将彻底动摇清王朝统治根基的暴风骤雨的最初信号。1840年鸦片战争时,全国人口过四亿,人均耕地降至1.79亩。此后十年即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全国人口总数再创新高,达4.3亿,人均耕地数则降至1.7亩的历史最低点,同年太平天国起义即爆发。太平天国平定以后,全国人口因战乱减少近一半,于是人均耕地数回升,1863年为1.86亩,1881年为2.29亩,1887年为2.49亩不等。随之全国民变次数亦梯次下降,1886~1895年为909起,平均4天发生一起;1896~1911年又降为653起,平均10天发生一起,如此等等。
因为接受了源自法俄政治文化传统的阶级斗争学说并且从此终身不变,毛泽东称:“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迫使农民多次地举行起义,以反抗地主阶级的统治。从秦朝的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起义,中经汉朝的新市、平林、赤眉、铜马和黄巾,隋朝的李密、窦建德,唐朝的王仙芝、黄巢,宋朝的宋江、方腊,元朝的朱元璋,明朝的李自成,直至清朝的太平天国,总计大小数百次的起义,都是农民的反抗运动,都是农民的革命战争。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规模之大,是世界历史上所仅见的。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因为每一次较大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结果,都打击了当时的封建统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只是由于当时还没有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生产关系,没有新的阶级力量,没有先进的政党,因而这种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得不到如同现在所有的无产阶级和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这样,就使当时的农民革命总是陷于失败,总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和贵族利用了去,当作他们改朝换代的工具。这样,就在每一次大规模的农民革命战争停息以后,虽然社会多少有些进步,但是封建的经济关系和封建的政治制度,基本上依然继续下来。”[33](P588)不言而喻,毛泽东以上这段为人们所耳熟能详的论述见地深刻。从本文所讨论的主题出发,本文作者只想补充三点:第一,确如毛泽东所说,从客观上看,中国历次农民起义之所以不能创造出一个足以取代君主专制的新社会,是因为中国传统农业不可能为这个新社会提供其赖以确立的物质基础——“新的生产力”。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样一种“新的生产力”之所以一直未能在中国出现,中国历史上长期的严重的两种生产失调至少是基本的原因之一。第二,确如毛泽东所说,从主观上看,中国农民阶级之所以不能成为“新的阶级力量”,是因为他们所附丽的并非现代化的农业大机器,而只是传统农业的牛耕铁犁。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样一种“新的阶级力量”之所以一直未能在中国出现,中国历史上长期的严重的两种生产失调同样是基本的原因之一。第三,确如毛泽东所说,中国历次农民起义之所以不能推动中国社会发生质变,而只能多多少少地推动社会生产力发生量变,是因为当时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产生“新的生产力”尤其“新的阶级力量”。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即便是毛泽东所谓的生产力的量变,也并非马克思所谓的“现有生产力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新的土地)”等等,而是指通过阶级战争这种你死我活的人际“交往形式”,造成现有人口的大量死亡,从而强制性地恢复人地关系的原有比例。而这样一种状况之所以可能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并且周期性发生,依然是与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两种生产严重失调密切相关的。
五、关于当代中国“两种生产”问题的讨论
关于究竟应该如何把握两种生产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当代中国经历了一个由鼓励生育到节制生育再到鼓励生育的“之”字型曲折过程。如前所述,1949年9月在驳美国外交白皮书时,毛泽东曾批判“革命的发生是由于人口太多”的观点,同时称:“中国人口众多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办法,这办法就是生产。革命加生产即能解决吃饭问题。”[26](P1400)抚今追昔,关于毛泽东以上见解的社会后果,中国学者已有公允之论:“毛泽东的这些论述,给当时怀疑新政权是否能够医治好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创伤和认为人口太多因而悲观的人们以信心和力量。这种信心和力量是刚刚站起来的中国人民所十分需要的,在鼓舞全国人民奋力解决当时面临的主要任务上起了重要作用。但是上述观点也包含了忽视人口控制的因素,特别是这个论点后来被一些人所误用,据以反对节制人口的正确主张,导致片面的、错误的人口理论曾盛行一时,直接、间接影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制定和执行,放松了对急剧增长的人口的控制,这种消极的后果是很严重的。”[33](P116)
所谓“严重”,表现在农业劳动生产率上,“在劳力不断增长的同时,由于工交水利和房屋建设占地,耕地却有所减少,以致每个农业劳力占有的播种面积不断缩小:1952年平均为12.8亩,1985年减少到7.1亩,比1952年减少了44%。”[34](P116)结果便是劳动生产率的日见低下:从1952年到1982年,我国粮食总产量由3278亿斤提高到7069亿斤,增幅为120%,而同期一名农业劳动力所生产的粮食仅由1893斤增加到2237斤,增幅仅为18.2%。表现在工业劳动生产率上,由于城市劳动适龄人口快速增长且实行刚性就业,结果便是就业率的增长长期超过固定资产投资规模的增长。如从1966年至1979年,我国工业就业人数的年平均增长率为7.95%,而同期工业固定资产投资的年平均增长率只有6.9%。于是劳动生产率的增长远低于劳动力人数的增长。如从1950年至1981年,我国全民所有制企业职工由306万人增加到3406万人,年平均增长率高达7.7%,而同期全员劳动生产率虽然从3004元增加到1185元,年平均增长率却只有4.2%。[33](P241~243)
当代中国两种生产的严重失调不仅造成了劳动生产率的低下,还使得人民的生活水平得不到应有的提高。毫无疑问,如果仅从总量来看,自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前后,我国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是惊人的。如以1985年与1952年相比较,国民总收入增加了7.2倍,平均年增长6.6%;社会总产值增加了13.4倍,平均年增长8.4%;工业总产值增加了30.5倍,平均年增长11%;农业总产值增加了3.6倍,平均年增长4.7%。[33](P197)问题是在国民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人口亦以更高的速度增长,结果因所谓“人口分母效应”而大大降低了人均国民收入和人均消费水平的增幅。从人均国民收入来看,由于在国民总收入一定的条件下,人口总量越大则人均国民收入越小,结果以1981年与1952年的数据相比较,尽管其时我国国民总收入和人均国民收入都在增长,然而后者的增幅仅为前者的57.7%。从人均消费水平来看,由于在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一定的条件下,人口总量越大则人均消费品零售额越小,结果以1981年与1952年的数据相比较,尽管其时我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和人均消费品零售额都在增长,然而后者的增幅仅为前者的57.67%。[35](P292~296)
何以当代中国的两种生产竟失调至此?作为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国家,理论上的原因当在对马克思的误读。其实所谓“革命加生产即能解决吃饭问题”,并非毛泽东的独出心裁,而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贯主张。早在19世纪60年代,在回答“如何使人口的增加和生活资料的增加相适应”这个问题时,恩格斯就曾强调:“生产得太少,这就是全部问题之所在。但是为什么生产得太少呢?并不是因为生产已经达到极限,而是由于生产的极限并不决定于挨饿的肚子的数目,而决定于有购买力的有支付能力的钱袋的数目。资产阶级社会不希望,也不能希望生产得更多。”因此首先要做的是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其次是在新制度下充分发挥“蒸汽机、现代化的机器、大规模的移民、铁路和轮船、世界贸易”等等的生产效能,从而“把每个人的生产力提高到能生产出够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或六个人消费的产品”。[18](P572)至于马克思,他和恩格斯的见解完全相同。在《资本论》中他反复称,由于“整个生物界”的生殖过程都是“依照几何级数高度繁殖”[13](P128)的,所以马尔萨斯所谓的“生活资料的生产性的绝对界限”或“生存资料绝对量”在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私有制在生产者和生产资料之间形成的社会障碍。因而只要推翻这个制度并在新制度下努力发展生产,资本主义社会大量存在的“过剩人口”就将不复存在。[7](P104~111)然而不能不注意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强调革命加生产即可解决吃饭问题,完全是从他们当时所处的现实社会条件与自然条件出发的。如此不等于说他们认为,只要革命成功了,只要新制度建立起来了,物质资料生产从而人类自身生产就可以完全不受自然资源约束一味增长下去。相反他们强调:首先,物质资料生产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脱离自然资源来进行。“政治经济学家说:‘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其实劳动和自然界一起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为劳动提供材料,劳动把材料变成财富。”[36](P572)其次,自然资源的供给相对当时的人口而言仍然是十分丰富的,所以“当密土失必河流域尚有足够的荒地可供欧洲的全部人口移居时,当地球上的土地才耕种了1/3而这1/3的土地只要采用现在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改良耕作方法就能使产量提高五倍甚至五倍以上时,谈论什么人口过剩,这岂不是非常可笑的事情”[10](P621)。再次,在未来社会,“人口数量增加到必须为其增长规定一个限度的这种抽象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比如说“欧洲东南部和美国西部在我们看来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肥沃的地区”,但如果人口增长迫使这些地区的生产能力也达到极限,那么就到“应该警惕的时候”了。倘若到那时还“不像已经对物的生产进行调整那样,同时也对人的生产进行调整”,那么“可能发生的人口过剩的威胁”就将导致“新的社会制度垮台”。由以上不难判断,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认为革命加生产即可解决吃饭问题,是因为他们认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自然资源相对人口数量还很丰富,因而在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结合之间只存在社会障碍而不存在自然障碍。至于未来社会,尽管阻止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结合的社会障碍可能因革命而废除,但阻止二者相结合的自然障碍却完全可能因自然资源的日益稀缺和人口数量的日益增长而出现。所以恩格斯明言,一旦这种情况果然发生,就不能仅靠革命加生产来解决吃饭问题了。不过他依然自信,即使未来社会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吃饭问题也决不会因此而重新发生。这是因为,“如果说共产主义社会在将来某个时候不得不像已经对物的生产进行调整那样,同时也对人的生产进行调整,那么正是那个社会,而且只有那个社会,才能毫无困难地作到这点。无论如何,共产主义社会中的人们自己会决定是否应当为此采取某种措施,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以及究竟是什么样的措施。我不认为自己有向他们提出这方面的建议和劝导的使命,那些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我笨。”[37](P144~146)
所谓“不笨”当然不是指从来不犯错误,而是指勇于在实践中改正错误。关于此,1973年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曾首次派人来华,向中国政府表达进行计划生育合作的意愿。当此其时,“中国的答复是:‘人口就是资源,人口越多资源越多。’”[38](P188)不过尽管在外交场合底气十足,但实际上我国政府已经深深感受到20年间人口倍增加于经济发展与人民生活之上的巨大压力。就在这年,在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主持下,我国第一次将人口发展指标纳入国民经济计划;第二年,毛泽东又以最高决策者的身份发出“人口非控制不行”的指示。至此,当代中国的人口政策由鼓励生育一举转而为节制生育。如此也就是199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发展报告》向联合国人口与发展大会所宣称:“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中国政府认识到人口问题的严重性,在全国城市大力开展计划生育宣传教育,免费提供避孕药具和节育技术服务,并开始将人口计划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规划。20世纪80年代初,政府把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质量确定为一项基本国策,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作了明确规定。”[34]至于人口政策这种急剧转向的社会效应,2016年12月30日由国务院颁布的《国家人口发展规划(2016~2030年)》有总结:“我国全面推行计划生育40多年来,人口过快增长得到有效控制,人口再生产类型实现历史性转变,对资源环境的压力有效缓解,有力促进了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和民生改善,为现代化建设提供了重要保障和基础性支撑,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奠定了坚实基础。”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用区区40年时间完成发达国家用200年时间才完成的人口再生产类型转变,而达成现今我国人口再生产的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固然缓解了我国在人口问题上面临的数量压力,却加剧了我国在人口问题上面临的结构压力,如此也就是《国家人口发展规划(2016~2030)》所称:“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达到16.1%,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于2011年达到峰值后持续下降。”而人口结构“老年化”的影响相当消极:一方面随着“刘易斯拐点”的提前到来与“人口红利”的提前消失,既往推动我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劳动力规模及其年轻化优势正在失去;另方面随着生育高峰期所出生的人口相继进入老年期,我国既往的低幼儿抚养比优势正在变成高老年抚养比劣势。那么面对如此局面该如何应对为适宜呢?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两种生产学说所提供的分析框架及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所提出的“积极应对人口老年化的国家战略”,本文以为,首先应当尽快完成由节制生育到鼓励生育的政策转变,以推动我国的人口再生产恢复到正常的代际更替水平,即不仅要“矫”既往鼓励生育之“枉”,而且要“矫”既往节制生育之“矫枉过正”的“过”,如此也就是此前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公报所称的:“积极开展应对人口老龄化行动,实施全面二孩政策。”其次根据恩格斯总结的“劳动需求的急剧增长总会引起发明的出现”[10](P624)的历史经验,应对“人口红利”消失的最佳手段当是大力推动我国的产业结构升级与资本技术构成提高,从而通过生产自动化包括AI技术和机器人等的推广使用,来弥补正在发生中的劳动力数量短缺。再次是应该通过大力发展职业教育与职业培训,来提高现有和未来的劳动力素质,以期适应产业结构升级与资本技术构成提高尤其是生产自动化的推广所必然产生的高技术要求,从而化既往的“人口红利”为未来的“人才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