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性空间政治与空间正义
2021-12-30王晓霞
王晓霞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长期以来,时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中占据着宠儿地位,时间被冠名为一种具有生命力的、辩证的、丰富的理论向度。据此,传统正义理论范式也是架构在历史和社会两个维度上的,缺乏对空间问题的关注,从而忽视了正义的空间维度。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呈现了“空间转向”的理论趋势,将空间从静止的、无生命力的客观容器的窠臼中解放出来,摆脱了长期以时间历史逻辑进行宏大叙事的羁绊。列斐伏尔、哈维、索亚等人为这一转向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他们以都市空间及其问题的研究为出发点,揭露了资本化空间的非正义性,致使空间正义的寻求成为正义理论新的生长点和发展趋势。空间正义问题主要是在空间生产过程中产生的,而资本是推动空间生产的根本力量,它不仅是空间生产的实现途径,更是空间生产延续的主要历史条件。空间生产的资本运行机制造就了空间的政治功能,使其具有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性质,把空间变成了权力统治的工具,统一于资本积累的逻辑。正如阿伦特所认为的那样:“资本的无限积累进程需要政治结构拥有‘权力的无限积累进程’,因而对于资本家来说,只有通过持续增长的权力才能保持持续增长的财产。”[1]108然而在现代性条件下,随着民主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人们的民主意识也逐渐觉醒,利用传统暴力手段谋求政治权力加紧资本积累的方式失去了合理性根基,从而使空间政治成为了资产阶级进行社会统治的合法形式。所以,对空间正义的寻求必须诉诸于空间政治研究的视角,将理论上升到对空间政治的批判性反思、空间政治的反抗运动、合理性空间构建的维度才具有现实性意义。同时,对现代性空间政治与正义的研究有助于拓展正义理论研究的新视域,开启研究资本积累实现方式的新范式。
一、空间政治的内涵及其表征
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指出:“空间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2]37空间的生产,就是为了管理它、利用它。因此,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实际上具有了意识形态的特征,它是空间抽象权力政治化的指称。同时伴随着空间生产推进的必然趋势,空间的政治权力、政治秩序和政治生活的各方面也不断地进行着建构和塑造。在现代性社会,空间政治成为外部压迫、内部殖民、整体受资本统治在空间单位(身体空间、城乡空间、全球空间)展开的对象化过程。
空间权力依托权力中心与被统治者的双向互动来实现。一方面,社会空间表现为空间的生产,社会空间的生产是在资本统摄下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所以对资本的占有使得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拥有对空间的主导权力,这种权力不是意识形态强加于之上的,它的运行机理体现在都市空间最核心的本质或属性——构成性中心上。“构成性中心,涉及到商业中心(它汇集了产品和物品)、符号中心(它将意义汇集起来并加以共时化)、信息中心、决策中心等等。”[2]55资产阶级正是凭借资本优势占有这些中心,将那些不能分享政治特权的人驱赶到空间的边缘位置,让空间服从权力,进而实现空间统治。在这一过程中,科学技术起了助推作用。列斐伏尔指出:“自动化、生产力的其他方面和高科技,与空间的生产并不是直接联系的;到目前为止,它更是用来作为控制现存空间的手段。”[2]95另一方面,从被统治者的个体视角来看,福柯认为身体也被卷入了空间的政治领域,权力直接控制它并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身体成为一种受权力和支配关系干预的一种生产力,它在构成性中心的统治下逐渐被驯服,从而适应、消融并维持空间的秩序。都市空间是现代性空间最集中的表达形式,从都市视角分析空间政治派生机制能够窥见现代性空间政治的实质。在现代性条件下,无论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亦或全球的观察视角,空间都是政治性的,而空间的权力就来自于这个地区、国家、全球的构成性中心,它是荟萃决策中心、财富中心、信息中心、知识中心为一体的权力中心。对于空间的征服和整合,成为这些中心城市、中心国家实行空间统治的主要手段。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各国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各种构成性中心的权势相互交织更是在全球空间境域内推行统治。空间政治成为空间地理不平衡发展、空间非正义现象形成的主要推动力,它造成了全球空间不均衡、不充分、不平等的发展格局,导致了空间内部形态商品化、均质化、殖民化的运行态势。
(一)空间差序格局形成
空间差序格局主要体现在空间发展不平衡和非对称性关系上。大卫·哈维认为空间生产过程是资本积累所主导的,它是空间非正义产生的根源。在资本逻辑推动下,资本运行规模从内部空间到全球空间逐渐扩散。资本在空间内的布局和运筹使空间形成了中心-边缘、统治-被统治的两极差序格局。从内部来看,城市的兴起及其城市工业化的不断推进,促使城市经济不断发展,城市综合实力不断增强。相比之下,农村经济基础比较薄弱,各方面发展比较落后,城乡差别的巨大鸿沟使农村越来越屈从于城市的统治。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全球空间体系是资本全球化推动的产物,表现为资本主义经济形式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处于边缘的位置并受制于发达国家的剥削和压迫,世界呈现出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发展态势。非对称关系主要表现为不公平和不平等的交换,“它是由于财富和权力本身通过非对称性交换,日益高度集中于某些地区所造成的。”[3]28它的实现途径表现为垄断性竞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资本优势在全球空间范围内形成垄断力量,采取限制资本流动、控制全球产业价值链等不合理行为,导致全球空间资源和财富分配极不平等,加剧了世界财富两极分化的趋势,形成了全球空间发展的差序格局。
(二)空间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殖民化
差异性本应该是空间存在的合理形态,然而资本对空间的重构和整合却消除了空间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使差异性的普遍压抑变成了社会空间的日常。尤其是随着消费主义的到来,空间具有了消费主义的特征,消费主义关系也充斥着整个社会空间。“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空间,被消费主义所占据,被分段,被降为同质性,被分成碎片,成为权力的活动中心”[4]291-292。运用资本进行生产的群体支配着空间的生产,进而支配着空间消费图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消费关系。一切个体化的空间形式都被资本侵占了,它抹除了个体化空间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沦为了消费主义空间的具体实现方式,使商品空间成为社会空间的运行逻辑,表现为大量商品堆积和日渐扭曲的消费主义倾向。弗洛姆认为真实的消费状态应该是一种有意义的、具有创造性的体验活动。人在消费过程中是具体的、有判断力的主体,消费只是用来满足主体的需要的活动。而在实际生活中消费则变成了目的,主体性的人则变成了消费的手段。消费主义的意志占据并同化着社会运行空间的样态。“哈贝马斯称这是一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它使原本属于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的非市场和非商品化的活动给市场机制和科层化的权力侵蚀了。”[1]85
(三)空间扩张转嫁危机
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表现为资本的不断积累,资本积累的过度发展最终会产生剩余,形成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使得过剩资本无法在一国之内被消化吸收,进而将会发生由通货紧缩引发的衰落和萧条以致资本直接贬值。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在全球空间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利用空间权力进行空间转移来修复资本过剩的危机。如在发展中国家开辟销售市场,输出盈余商品,从而实现剩余价值和利润的回流;利用信贷体系向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出借或捐助货币,使之具有支付能力来购买自己的剩余商品。这在表面上看,似是经济援助或扶持,实质上却将落后发展中国家沦为了剩余资本的“接收器”,并且使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债务危机。这两种方式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短期内转嫁危机的方式,而伴随着劳动输出的资本输出则对缓解过剩危机具有长期性的效用。通过对过剩资本和盈余劳动力的空间性转移,不仅解决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过剩的问题而且实现了跨空间内的资本积累。哈维称它是一种利用地理扩张解决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特殊方式。其实现机制实质上是全球体系霸权的空间转移和控制——“那些接收国将不得不因资本贬值而付出代价,而那些债权国则会完全避免资本贬值的损害。于是,接收国的资源便更容易在债务偿还的严格规定下遭到劫掠。”[3]97
二、空间正义的乌托邦色彩及其合理性建构
空间政治功能的不断增强,使寻求空间正义的诉求不断上升,从而为实现空间正义提出了多元化的解决方案。城市是空间最集中的表达方式,在寻求空间正义的过程中,城市常常和乌托邦的想象结合在一起的。托马斯·莫尔希望享有一种安定、和谐、融洽的社会模式,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莫尔排除了具有潜在破坏性的社会力量,诸如货币、私有财产、雇佣劳动、剥削、内部(并非外部)的商品交换、资本积累和市场过程(并非集市场所)。”[4]146这实际上打造了一个孤立的、有组织的、幻想的社会形态,哈维将其称之为“空间形态的乌托邦”。显然这种乌托邦的设想只是一种空想,不可能诉诸于实现。为了找寻替代方案,在20世纪,一大批城市规划者、工程师、建筑师试图通过建筑大型购物中心来满足人们对于空间合理形态的需要。他们认为,大型购物中心能为人们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秩序井然、无冲突的空间环境,是空间形态的理想状态。而路易斯·马林则将这些大型购物中心称之为“退步乌托邦”,他用迪士尼乐园的例子给予了说明。他认为:“迪士尼乐园提供了空间游戏世界的一个虚幻之旅。它仅仅以一种纯粹的、净化的和非历史化的形式使商品文化和专业技巧的拜物教永久化。”[4]147因此,空间正义的寻求如果只停留在对理想社会空间形态不切实际的构想或表面的构造层面上,就会变成一种不能实现的空间乌托邦幻想。而当它真正走向反抗资本支配下的空间权力,进而诉诸于合理性的社会行动时,空间正义才会实现。
正如之前所述,空间的权力主要体现在各种构成性中心上,它在空间内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无论是在都市空间还是全球空间之中,必然存在着构成性中心对边缘地方的统治。然而构成性中心并不是岿然不动的、唯一确定的形式,它具有自身的辩证性运动。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指出:“每一个构成中心都进行着自我瓦解,其中令其瓦解的一个原因是它引发了它所排斥并驱逐到郊区的那些人的运动。”[2]55可见,反抗构成性中心的社会运动对于寻求空间正义具有重要的作用。
首先,争取反抗城市空间政治的斗争。在城市空间内部,空间政治通过权力中心与被统治者的双向互动来实现,它表现为被统治者个体的具体表现形式——身体处于被规训、控制、驯服的状态之中。然而身体又具有可塑性,它拥有抵抗空间权力、寻求空间改变的内在力量,它可以要求与之所做贡献相符的各项权利。当这些诉求在资本循环过程中不能被满足时,诉诸于解除这些限制的革命性运动就会成为身体关注的根本方面,从而走向空间政治的反抗斗争之中。与此相适应,“列斐伏尔、索亚、哈维都提出了通过空间的反抗与变革解除空间政治的理论主张。在列斐伏尔看来,如果不进行空间革命,革命就不会成功;索亚认为地理学不再局限于原有解放性理论的界限之中,而将空间视为革命的目标;哈维理论的基本逻辑表现为既然空间成为压迫和统治的工具,那么就需要通过空间的变革实现社会的变革。”[1]142因此,空间革命成为寻求空间正义合理性、现实性的实现方式,最具代表性的空间革命实践是由美国洛杉矶的联盟形式所引发的社会运动。比如1990年发生的“门卫正义”运动,它摆脱了传统运动所采取的静坐或罢工的模式,通过统一组织、游行示威、媒体传播相结合的方式,采取了劳工社会运动的新形式,最终的成效是工人提高25%的工资并获得了医疗福利;在“门卫正义”运动的推动下,1992年发生了以“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为口号的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斗争影响极其广泛,取得了跨文化、跨国界的贫困工人的积极响应。其结果是1992年的暴乱使“门卫正义”运动所获得的成果在1992年之后的十年里在“劳工地理”的角度得到检验。在服装行业,雇主肆意违反最低工资法,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条例也不遵守,这引发了激烈的平民运动。1995年,有超过70名泰国工人在运动中从服装厂的繁重劳动中解放出来。[5]133-141此类寻求空间正义的运动在洛杉矶发生的情况不计其数,它通过与空间权力的斗争和反抗,获得了相应的利益诉求,而每一次的运动也都为赢取空间正义作出了阶段性的胜利。
其次,消解全球空间政治的差序格局。在全球空间范围内,空间政治主要表现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剥削和压迫。因此,从全球空间视角来看,推进空间正义的实现表现为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构成性中心的不断消解,努力破解中心与边缘国家之间形成的差序格局。索亚认为生产方式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发展中国家实现剥削的社会和空间渠道,要彻底消除这些渠道,必须诉诸于一场革命性和全球性的改革。在这场革命性、全球性的改革中,发展中国家必须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因为中心国家不会更不愿意在发展中自然死亡,即便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表现出经济危机时,它也会通过空间转移的方法转嫁危机,从而恢复自身的发展。当然构成性中心也会像列斐伏尔所说的那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体系,它总处于辩证运动之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空间转移修复危机的策略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这是由于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推动了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张,使得转移过剩资本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小,过度积累资本无法实现转移便会加剧资本主义本身的矛盾,资本主义的灭亡便成为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然而,资本主义的灭亡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但寻求全球空间正义不能只停留在对未来的期许之中,为此,哈维提出“建构某种替代性城市世界以试图抵抗资本主义城市化形式明显的非正义行为和排他行为。”[6]477这种替代性城市世界的建构依赖于发展中国家不断地拓展自身的发展能力,提升国家的综合实力,从而调整发展中国家在全球空间中的地理位置,逐步向构成性中心靠近。这不但会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权力起到很好的约束作用,而且也有助于提高发展中国家的话语权。同时,应该加强发展中国家间的合作,形成反对空间政治的抵抗力量,以合作的力量争取共同的权利有利于建构公正合理的全球化空间生产格局,从而解构原有不公正的全球空间发展体系。
最后,摆脱空间内部形态的殖民化特征。寻求空间正义除了要解构和消解构成性中心之外,还需解决空间内部形态的殖民化问题,它也是空间生产在空间政治统治下的非正义性的表现形式。因为空间的生产是空间实现的根本方式,但它却是在资本统摄下的发展过程,所以占有资本便具有了支配空间生产的权力。于是,城市成为乡村均质化的主导模式,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为发展中国家均质化的主导逻辑,均质化的样貌也更多的带有资本形态的特征。由此,列斐伏尔倡导建立一种“差异性空间”。列斐伏尔认为,差异性的空间能够克服重复的商品空间与独特的工作空间之间的脱离,从而形成对抗资本空间同质化的发展力量。他通过对当前可感知范围内的发展趋势的分析指出:“社会主义的空间将会是一个差异的空间。”[7]55他认为由工人和农民结合起来的社会运动是实现社会主义空间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因为它具有革命性和深刻性,当它与事物的生产与物质性,以及与使用空间的人相联系时,就会产生促成世界改变的力量。此外,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不但使世界各地的经济、文化、社会同质化,而且也变成了被同质化的个体的支配力量。对此,哈维认为,应该把目标相异而又多重的各种各样的斗争,综合成一个更加普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通过在世界范围内的阶级斗争,创建某类国家共同体,形成反抗资本主义空间政治的力量,从而使个体从世界同质化的空间中解放出来。
列斐伏尔、索亚、哈维寻求空间正义的主张,摆脱了正义理论的乌托邦色彩。他们将空间正义的构建上升到对空间政治反抗的维度,这是解决空间政治化、权力化产生非正义问题的切实性方案,契合着寻求空间正义的现实性诉求。空间正义促使正义的实践境域和内在构成发生了转变,相应地引发了正义理论形态及其任务的变更,从而推动了空间正义理论新的生长点和发展趋势,它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性意义。
三、空间正义理论的价值意蕴
(一)空间正义理论彰显了对生存现状的反思
空间正义理论主张正义从时间到空间的转向,在这一转向中蕴含着对生存现状的反思。在传统的认知体系中,时间一直处于“宠儿”的地位,被认为是丰富的、具有生命力的产物,而空间则被边缘化,被看作是静止的、空洞的容器,因此传统的正义理论也是建立在时间和历史基础之上的。随着从时间到空间转向的发展,空间的重要性逐渐凸显,它是人们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场域和载体,是正义理论形成的情境要素。为此,建构正义理论就自然包含着空间的向度,它突出显示了正义理论的范围和界限。空间正义理论 “打破了建立在时间性、历史性以及社会基础上的正义理论,开拓了现代正义理论的空间维度,是对正义理论的有效拓展。”[8]同时它也摆脱了社会正义理论长期以时间和历史为线性发展逻辑进行宏大叙事的缺陷,注重对人们生存现状的揭示和反思。虽然空间和时间都是表现人类存在的基本维度,但时间反映的是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历程,它更关注于社会历史演变过程中人的整体性发展趋势,进而忽视了普通大众日常生活状态下的微观正义。而空间则是对各个历史时期人类生存状况的具体反映形式,直接体现着人们的生存方式及其生存境遇,因而空间正义成为解构宏大叙事,开启微观主体生存状况研究的重要路径。福柯也指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更甚。”[9]20因此,空间正义理论更能显示出对社会现实的关切,体现出对人们微观正义的回归,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二)空间正义理论实现了对抽象正义观的超越
空间正义理论超越了从近代到现代以来所倡导的普遍的抽象正义观,提出多元差异的空间正义理论,也实现了正义观从分配正义向空间生产正义的转变。寻求正义一直是人类对于存在合理性的不懈追求,近代以来,以霍布斯、洛克、卢梭为代表人物所主张的正义论实质上是一种共商共识的社会契约论,它将自身及其权力通过契约的方式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导之下,从而依托社会契约形成对共同体的普遍约束力,在这种情况下违反契约就是违反正义。这种正义理论非但没有体现出正义应有的价值规范,而且表现为一种普遍的抽象正义观,往往走向独断论和一元论。到了现代,约翰·罗尔斯发表的《正义论》对西方思想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激发了学者们从不同的领域对正义问题进行研究。罗尔斯认为正义的首要主题是社会的基本结构,即社会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的方式。由此,“罗尔斯通过进一步概括以洛克、卢梭、康德为代表的契约论、使之上升到更高的抽象水平而提出了他的“公平正义”理论。”[10]5可见,罗尔斯的正义理论仍然是对社会契约论思想的延续,在罗尔斯那里正义原则表现为共同体性质,共同体的价值规定着正义的维度,依赖于基本权利和义务的分配方式来实现,因而是一种更抽象的普遍正义观。空间正义理论是对普遍抽象正义的批判,哈维认为对普遍正义原则的批判不仅是适当的而且是必需的。据此,索亚在《寻求空间正义》中批判地指出,现代社会科学普遍将社会看作是一个封闭的社区,而忽视了内部世界的差异性,使人们难以注意到种族、性别、阶级和其他方面的不公正,他赞同爱丽丝·玛丽·扬所主张的将正义研究的重心从结果转移到过程,“从保证平等和公正转移到尊重差异和多元化的团结一致上来,社会正义并不是要消融差异,而是需要没有压迫。”[5]74空间正义是对普遍抽象正义观的超越,体现了尊重差异和多元化的立体维度,是对社会正义理论的务实理性回归。同时,哈维也指出了基于分配视角的正义理论并没有触及不平等的根源,而且产生了各种形式的空间分配不正义性。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是在资本逻辑支配下展开的,如是空间的生产本身就包含着非正义性。因此,“仅仅通过改变分配方式是不可能实现公正的地理分配的,而只有变革“空间”的社会生产过程,进行社会结构和制度的变革才可能真正实现空间正义。”[11]空间正义实现了分配正义向生产正义的转化,触及了正义理论的基础,是解决正义问题的关键所在。
(三)空间正义理论体现了对“极端差异正义”观的否定
空间正义理论否定了后现代主义强调无限异质性和无限差异性所导向的“极端差异正义”(1)后现代主义所倡导的正义理论是一种寻求绝对异质性和多元性的正义观,是对正义理论的不断解构和消解。学者们对这种正义观给出了不同的概括定义,其中任政在《空间正义论》中,将后现代主义所主张的这种正义观称为“极端差异正义”。,彰显了对正义价值和功能的积极建构。随着正义理论的发展,后现代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主张一种寻求多元性和绝对异质性的“极端差异正义”,它将正义视为偶然性的产物,排除了正义理论与普遍的、总体的正义观的内在联系,正义被放置到一个开放的体系之中,而不受任何统一的标准和规范的约束。在此基础上,正义的价值理念被不断的消解和重构,如“利奥塔主张应该追求一种不受共识束缚的正义观念和正义实践,德里达则提出了‘解构即正义’的观念,这在实质上等于取消了正义。”[1]38正义消除了内在标准和价值规范的界限,被置于不确定的理论境况之中,从而陷入了极端相对主义的深渊。据此,哈维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中将其称为“正义的后现代死亡”,他否定了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所倡导的“极端差异正义”观,他认为这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思考方式,丧失了正义自身的价值和功能。他通过重新激活空间辩证法,在“空间正义”所关涉的理论与实践、个人与社会、结构与过程之间建构联系,探寻以“空间”为切入点的普遍方案[12]。空间正义理论用辩证的思维方式重构了正义理论的框架,克服了极端相对主义的缺陷,从而恢复了正义理论的现实性和稳定性,有助于走出正义理论的困境,开拓正义理论的新范式。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正义理论以空间生产为依托点,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非正义性,进而阐明了社会发展的空间动力和历史出路,具有重要的开创性和发展性的意义。但是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阈来看,这一理论却存在着总体的历史性视野缺失的局限性。具体而言,建立在空间生产基础之上的正义论是从共时性向度上展开的,它并没有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总体视角去阐述和理解空间生产、空间演变、空间正义的历史发展,由此对空间非正义性的批判就不能从更深的层次上指明空间生产的历史发展与资本统治的历史逻辑之间的关系,而只能在空间生产的当代横截面上的展开。这一问题弱化了空间批判的力度和深度,也表明了空间正义理论不能真正深层阐明空间问题的最终历史出路。换言之,关于空间问题的理论探讨,“不仅需要结构性分析也需要过程性分析,更重要的是要把当代空间生产状况放置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历史进程中来理解和分析。”[13]基于此,从辩证的理论向度把握空间正义理论的价值意蕴及其存在的问题,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这一理论研究的发展趋势,进而有利于进一步将这一理论的研究推向深入的出路和对现实的深刻反思之中。
结语:空间正义的现实反思
对于中国而言,从当前空间生产与城市发展的视角来看,我国正处于急剧的城市化进程之中,虽然中国的城市化具有自身的特点,但它也是空间生产的具体表现形式。任政认为,在理论上讲,社会主义的空间生产本应该不存在空间正义性问题,但由于社会主义的空间生产是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因此在走向完善的进程中必然存在着空间非正义现象,并且在不同的发展阶段表现出不同的特征。改革开放之后,我国才真正进入到城市化的进程之中,尤其是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我国的城市化受资本影响十分强烈,使“单位式的空间组织方式转化为市场化主导的空间组织方式”[1]202-203。在这种情形下,社会主义空间生产受到资本逻辑的浸染,资本的唯一目的是实现增殖,因此在资本力量推进下的城市化进程取得了巨大的发展进步与发展成果,它使空间生产得到解放、空间消费获得发展。但是资本推动下的空间生产也产生了一些现实性的问题,它造成了城乡、地区空间发展不平衡,使空间分异和社会分化现象明显。同时空间内部形态受资本的影响也呈现出同质化、商品化、非正义化的倾向。从全球视角来看,我国的发展面临着资本在全球空间扩张的挑战,受制于全球化空间政治力量的统治。在全球发展体系中,资本的全球化不断地塑造全球空间组织形式,最终使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空间内占据着主导地位。我国属于发展中国家,在空间生产的过程中必然受着发达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正如曼德尔所说;“地区与国家的不平等发展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所在,这可以与资本剥削劳动相提并论。”[1]87因此,无论是从内部发展还是从外部环境审视,中国都存在着空间正义性的问题,寻求空间正义也成为了我们国家的现实性诉求,对空间正义理论的研究,为当前我国对空间正义的探求与建构提供了理论依托和现实指导。
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相比具有巨大的制度优势,我们倡导的发展是让全民共享发展成果,而不是资本主义所主张的资本不择手段的不断实现增殖,实现空间正义也是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体现形式。因此我国在分析中国现实空间问题的同时也在积极地为构建空间正义提出合理化的方案。在十九大报告中,我国对社会主要矛盾进行了重新定义,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问题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着力点,这对于实现城乡、地区之间的平衡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陈忠认为,当代中国同时面临着均质性与差异性两个难题,均质性表现为同质化趋势比较严重,空间的差异性越来越少,差异性是指人们之间的收入差距与贫富差距。对此,陈忠倡导建立一种“流动的差异性正义”。它表现为:“一方面允许差异存在,另一方面又让差异保持在合理的限度之内,特别是要让差异流动起来。”[14]它是一种将现实条件和未来理想统一起来的方案,使理论和行动有了一定的弹性。我国根据各地区的发展状况提出了西部开发、东北振兴、中部崛起、东部率先发展的战略,依托各地区的实际情况,实行因地制宜的发展规划,从而避免了“一刀切”的行政策略。它在保持优势地区发展的同时,还注重于提高落后地区的发展水平,从而有助于缩小地区间的贫富差距、实现地区间的平衡发展。同时,我国积极发展本民族的国民经济体系,不断实现产业升级,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力争在国际分工体系和国际政治新秩序中居于有利地位,获得更多的话语权。我国加强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合作,形成广大的发展中国家联盟,“通过国际会议的平台向发达国家施压,使之承担更多全球义务,特别是在扶持发展中国家和保护全球生态环境方面发达国家须承担更多全球责任和义务,因此,加强发展中国家彼此间的南南合作是实现全球空间正义的应有之义。”[15]225事实上,中国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就是对全球空间正义的积极探索,它为全球空间正义的实现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在未来的发展中,我国将不遗余力地继续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为推动公正、合理的世界格局的形成不断地贡献中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