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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休闲及其与马克思视域中人的本质的内在契合

2021-12-29

关键词:对象化本质劳动

王 景 全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02)

人的生命过程所经历的时间大体包括闲暇时间和劳动时间,人的活动方式与存在状态主要是劳动和休闲。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经济社会智能化程度的提高,劳动时间在人类生命历程中的比重将日益降低,人类将加速迈向高水平的休闲时代。休闲将重新定义人类生存方式和文明范式。

一、休闲本质的辨析与界定

无论是哲学反思还是科学研究,都需要首先认识事物质的规定性。事物的本质规定着一事物是此事物不是彼事物。规定事物是什么的就是事物的本质。而在我们研究对象时,除了从正面对对象“是什么”进行指认以外,往往还需要从反面借助比较法弄清楚对象“不是什么”,用排除法缩小对象的外延。界定休闲是什么时,就需要借助休闲与劳动的比较,指出休闲不是什么。

休闲是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休闲是对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摆脱,是劳动所要达到的目的,是目的在自身的活动。亚里士多德之所以把休闲作为目的,作为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作为一切事物环绕的中心,就是因为休闲的自由本质。休闲与自由同质同在,拥有了休闲就拥有了自由。自由的定义和内涵也多种多样,从最基本最容易理解的层面说,自由意味着以不违背规则、不损害他人和社会为前提的自由选择,意味着在不违背规则的基础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就不做。但是,现实的情况是,人如果长时间什么都不做地闲待着,其实是很难的。劳作累了需要什么都不做地休息。但是一旦休息过来,人就必须用活动去填充休息之余的余暇。否则,闲暇会成为人难以承受之轻。所以,休息时间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是,休闲时间,则需要做些什么。只不过,与劳动相比,休闲是自由地做。

从最基本、最现实的意义上讲,一切与自由无缘的存在状态活动方式都不是休闲。劳动当其只是人谋生的手段时,当其处于被强制状态时,劳动就与自由无缘。只有当劳动扬弃了作为谋生手段的强制性成为人的第一需要时,劳动才是自由的。

因此,在界定休闲是什么时,就需要以自由作为标准,运用排除法,搞清楚休闲不是什么。首先,休闲不是休息。休闲不是旨在恢复体力和精力的休息。因为这种休息不是人的自由选择,而是“不得不”的必然性的存在,是人的生理机能恢复所必需的时间和状态。休息是人维持劳动力再生产和人的肉体生命的手段,不是目的在自身的活动。也就是说,对人的生存来说,休息和劳作都属于必然性王国,是人“不得不”的状态。其次,休闲不是“强制性地做”。一切强制性都与自由无缘,因而也与休闲无缘。最后,休闲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无所事事状态。无所事事意味着只有空闲时间,而没有用休闲活动去填充,属于“虚假休闲”。尽管空闲时间是休闲的必要条件,但是不能把休闲等同于空闲时间。“空闲时间只是计算时间的一种方式,而休闲则涉及存在状态和人类生存的环境。”[1]2

用排除法说清楚休闲不是什么之后,就比较容易界定休闲是什么。简言之,休闲就是“自由地做”,是人在内心之爱主导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亚里士多德的摆脱只是获得了闲暇时间,但是闲暇时间本身并不是现实的休闲活动,只有“自由地做”才是真正的休闲。正如西方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问题的焦点在于“自由地做”,“自由和空闲时间本身都不是目的,它的价值在于能够使我们自由地做事”,“如果一个人无所事事,自由也就是失去了意义”[1]8-9。

至此,我们可以尝试给休闲下一个定义:休闲是人在自由闲暇时间里在内心之爱主导下自主选择的目的在自身的活动方式和存在状态。在最深层次的本质上,休闲与异化劳动相对立,与自由劳动相统一。

二、休闲的基本特征

(一)休闲的自由性

休闲最深层次的本质是自由。诚如心理学家Neulinger所言:“休闲有且只有一个标准,便是心之自由感。只要一种行为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不受压抑的,那它就是休闲的。”[2]

自由包含多种维度,从时间的维度看,自由意味着主体获得可以自主支配的闲暇时间;从生存状态看,自由意味着从不得不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从活动看,自由意味着人在内心之爱驱动下的自由创造。把自己从不自由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是人的一切活动的最深层次的动机,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无论是科技创新、制度创新还是文化创新,其根本动力皆可溯源于此。

认识休闲的本质,必须从其与劳动相对的视角去把握。本文所说的劳动包括一切谋生的活动,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得不做的活动,以及马克思所要消灭的异化劳动。劳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人们不得不做的事情,休闲则是从不得不做的事情中摆脱出来。人从不得不做的事情中摆脱出来获得闲暇,也就获得了自由。劳动是手段,休闲是劳动所要达成的目的。劳动是被迫的活动,休闲是自由的活动。在马克思那里,自由表现为自由自觉的活动,是扬弃了以外在强制性为本质特征的劳动异化性的人的内在尺度对象化的活动。从休闲的角度说,劳动异化性的扬弃过程,就是劳动休闲化的过程。

对劳动异化性的扬弃和对不得不做事情的摆脱,本质上是人类追求解放的实践活动和历史进程。限制人自由的因素不仅有外在强制,还有内在强制。人的解放包括外在解放和内在解放。外在解放是指为人提供自由的物质基础和制度环境,内在解放则是把人从过度物化的价值观中解放出来。前者主要是通过发展生产力和变革生产关系来实现,后者则主要通过文化价值观的革命来达成。

在人类追求解放的历史进程中,东西方表现出了巨大的路径差异。西方文明的解放路径具有很强的外在性。在亚里士多德所处的古希腊时期,主要是借助制度性强制用奴隶的强迫劳动来解放自由人,后来则主要是借助科学技术撬动自然力以替代和解放人的体力和脑力。这种外在解放路径至今依然是西方文明谋求解放和自由的主导形态。西方解放路径的外在性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促进了科学技术的进步,另一方面加剧了人类对自然界的掠夺。相比之下,以古代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的解放路径则主要是内在解放。中国的儒释道都推崇这种依靠主体的内向修养功夫进入自由境界的内向型解放路径。如果说西方的解放路径是“造物”,那么东方的解放路径则是“修心”。

完整意义上的解放是外在解放与内在解放的统一,是物质基础、制度环境与文化价值观共同作用的结果。在21世纪的今天,东西方文明均应反思各自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相互补充、相互借鉴。西方文明应反思迷信科技万能而一味外向索取的解放路径,纠正生活方式的过度物化。东方文明则应一方面学习借鉴西方科学技术的优长,大力发展生产力,为人的解放奠定必要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警惕西方外在解放存在的误区和片面性,把中华文化中内在解放的积极元素与西方外在解放的合理成分结合起来。

(二)休闲的审美性

人的活动与需要大体可以分为功利性的和审美性的。从人的类本质属性来看,审美需求是人的最根本的内在需求,是驱动人活动的根本动机。美是内在于人的本质结构中的重要尺度。马克思说,动物只是以它所属的种的尺度进行生产,而人则懂得以任何物种的尺度、以美的规律去创造,并且,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

以美的尺度和规律进行审美创造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以“美”的尺度进行的活动,实质是一种自由活动。用审美的心态去做事,也就获得了自由。审美过程除了给审美者带来满足、和谐等感觉之外,还能给人带来自由感。“在本质上,美的自由是一种精神性的自由,也就是说在审美过程中,人们对自由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由的体验,是一种自由感。”[3]103

休闲的审美性是与劳动的功利性相对而言的。人的审美需要是一种超越性需要。这种超越性意味着,作为主体的人只有当其超越了自身与对象的功利性关系时,才能产生真正的审美需要,才能建立与对象的审美关系。面对同一个对象,处于休闲状态的人与处于劳动状态的人所产生的感觉与需要是不同的。有“闲情”才能有“逸致”,即超越现实功利目的的审美心态。

作为一种超越性需要,审美与冗余有关。所谓冗余,就是人的能力超出其满足生存需要所必须具备的能力的余量(余力)。为什么休息不是休闲?因为必需的休息本质上是生命力的恢复,劳动时间和生理修复时间以外的时间,才是可以用于休闲的冗余时间即余暇。劳动时间和生理时间都是“必然时间”,二者之外的冗余时间才属于“自由时间”。动物的冗余是其生命力的冗余,即“生物性冗余”,席勒说,狮子的吼叫、鸟儿的鸣唱、蜜蜂的舞蹈,都是生命力冗余基础上的游戏活动[3]56。人的冗余则主要表现为“文化性冗余”,这种“文化性冗余”是由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共同造就和决定的。

人的冗余与动物的冗余本质上是不同的,动物的生物性冗余是一个相对固定的概念,动物对对象的需要是封闭的,其需要阈值是固定和有限的。与动物不同,人对对象需要的阈值是一个相对的、动态的、变化着的概念,这表现在基本需要的变化上。基本需要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一些本不是基本需要的甚至是奢侈性需要的东西,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文化的变迁而进入基本需要的范畴,其中的变量主要是文化和社会的因素。所以,获得闲暇和休闲,关键是增加冗余。而增加冗余有外向路径和内向路径,加法路径和减法路径。外向路径,就是通过增加供给,使供给大于人的需求。内向路径,就是通过减少需求和优化需要结构,使供给大于人的需求。

(三)休闲的创造性

人在闲暇时间里,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活动方式和存在状态,可以选择“自由地做”,也可以选择“自由地不做”。然而,人们选择“自由地做”相对容易,选择什么都不做却相当困难。因为人是对象化的存在物,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可能不对象化。因此,闲暇无法长期以真空的状态即以无对象化的状态存在。对象化就是“做”,就是把内在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对象化包括强制的对象化和自由的对象化。自由的对象化就是“自由地做”。“自由地做”,才是休闲的本真状态、可持续性状态。而什么都不做,则是难以忍受和不可持续的。“自由地做”(休闲)与“被迫的做”(劳动)有多重区别,其中的重要区别在于创造性。“自由地做”天然具有创造性,或者说“自由地做”天生就是创造性活动,而被迫地做则很难具有创造性。因为一旦失去自由陷入被迫,就会限制多种多样的可能性,窒息人的灵性与创造力。自由的内在本质和外在表现都是自由创造。

休闲中自由地做,与马克思说的人的类本质内在犀通。马克思说的人类本质实际上就是自由地把内在尺度对象化。自由的对象化就是自由创造。一切创造活动本质上都是自由的表达。自由是创造创新的基础。真正的创造性活动必然是自由的活动。最合乎人的类本质的休闲活动是自由创造,自由创造是人类作为文化生命体的根本存在方式,我创故我在。

(四)休闲的乐生性

劳动是谋生的活动,休闲是乐生的活动,休闲一定是在内心之爱激发下的活动,不是被饥饿的鞭子驱赶着的谋生活动。为了乐趣而做,不是为了利益而做。按照科学发展观以人为本的原则,休闲的本真就是快乐的生活。自由、审美和创造,说到底都是为了人的快乐与幸福。自由、审美、创造是快乐的基础,快乐是自由、审美、创造的结果。休闲为什么使人快乐?因为,休闲中自由自在的感觉让人快乐,休闲中的审美愉悦让人快乐,休闲中的自由创造即自由的对象化让人体验到自己类本质的实现感、存在感、价值感,从而使人快乐,休闲中人与人之间超越功利性的趣缘关系让人产生快乐。劳动中的主体间关系是为了功利性的目标而竞争,休闲中的主体间关系则不存在这种利益争夺。

人的活动包括谋生活动和乐生的活动。为了生存的需要而进行的谋生活动,与动物的活动没有本质区别。而乐生的活动则脱离了动物式的生存方式,超越了功利目的,活出了生活的乐趣,获得了身心的和谐和自由发展。人如果只停留在谋生状态,就只能是“动物人”,其生活状态是“人类史前史”的状态。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的活动主要不再是谋生的活动,而是自由自主的乐生活动。任何活动都是一种快乐的体验过程,任何活动都变成了自由的创造活动。劳动的性质发生了改变,由原先的谋生手段变成了乐生的载体,人们在劳动中主要是为了享受自由创造的快乐,活动的结果则是一种副产品。

(五)休闲的“目的在自身性”

“目的在自身”是休闲区别于劳动的质的规定性。与休闲相比,劳动是目的在自身之外的活动,劳动的目的是获得活动自身之外的结果(产品、收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休闲是目的,劳动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休闲智慧属于价值理性,劳动技能则属于工具理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由人不能沦为工具,所以自由人不应当从事劳动。奴隶被认为是会说话的工具,是奴隶主的财产,所以,劳动是奴隶的专属物,只有奴隶才从事劳动。

只有目的在自身的活动,才是自由自主的活动,才是自由的对象化活动。而目的在自身之外的活动都带有一定程度的外在强制性。在存在私有制和固定社会分工的条件下,一切谋生的劳动都带有外在强制性。劳动只有当其消灭了异化性,才能成为人的第一需要,而只有成为人的第一需要的活动才是目的在自身的活动。当劳动扬弃了异化性,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和目的在自身的活动时,劳动便已经休闲化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全部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劳动休闲化的历史,共产主义作为现实的运动就是劳动休闲化的辩证发展过程。

三、休闲与人的本质的内在犀通

休闲的本质与马克思视域中的人的本质有着深层的关联和内在的犀通。休闲的本质植根于人的本质。从哲学上弄明白休闲的本质,需要与对人的本质的理解结合起来。马克思的人的本质观包括三个层面的内涵。其一,人的类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类本质”),其二,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本质”),其三,人的本质是人的需要(“需要本质”)。

(一)休闲与人的“类本质”

人的本质是历代哲学家长期关注的核心问题,认识人自己是哲学的本根使命。马克思从人与动物的比较中得出结论: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独有的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这个思想集中体现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那段广为人知的论述:“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是人的类特性。”“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也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4]57

笔者认为,马克思这段经典论述的重要意蕴在于,动物无法突破大自然给定的种的尺度的限制,人则能够突破种的尺度的限制,以任何物种的尺度按照美的规律进行自由创造,以内在尺度突破自然界对人的限制而自由地做。动物只能按照大自然一次性给定的因而也是封闭不变的“生物学尺度”去生产,人则按照具有开放性和创造性的“文化尺度”去自由创造。这种以开放性和创造性为根本特征的文化尺度,是人的类本质的核心,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自由地做”“自由创造”的基础。

可见,休闲的本质与人的类本质高度契合、内在犀通。当人自由地做时,人便实现和占有了自己的类本质,人就成为了人;当人被迫地做时,人的类本质就丧失或异化了,人就不成其为人,而异变为被操纵的工具或者被驱使的动物。休闲不是无所事事,休闲是自由地做,是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劳动当其处于异化状态时,是人的类本质的丧失。只有当其扬弃了外在的强制性、成为随性而作的自由活动时,劳动才成为人的第一需要。而此时的劳动则与休闲具有了共同的本质,劳动休闲化了[5]。

马克思关于人的类本质思想的致思路径并不是脱离存在谈本质的抽象思辨,而是基于事实和现象进行的“人禽之辨”。“人禽之辨”不仅是一个基本的人学命题,同时也是人学研究的重要方法论。人禽之辨的方法是从现象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出发,是对事实和现象进行对比的比较方法。比较方法以及基于比较方法的分类方法,是包括科学研究和哲学研究在内的一切认识活动的基本方法。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各属其类。任何类,之所以成为这个类,是由其区别于其他类的本质所规定的,这种本质就是类本质。这是科学常识也是生活世界的常识。否认了这一点,就否认了包括物种学在内的全部科学和科学方法论。“从类的共同性上来把握一类事物的本质,这对于任何理论思维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人作为有别于其他物的类,必有其区别于其他物的类本质。”[4]124马克思在《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对人的类本质的揭示使用的这种方法后来也被著名的哲学人类学家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使用。马克斯·舍勒从人与动物存在结构的比较中,研究人这个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提出了动物的“特定化”和人“未特定化”,并将这种区别作为其理论体系的基石[6]。“人禽之辨”也是中国儒家人学思想的重要命题和重要方法论。中西方哲学都在最基础性的问题上涉及“人禽之辨”,这绝非偶然。

(二)休闲与人的“社会关系本质”

马克思说,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是涵盖一切的巨网,每个人作为网中的一个节点,其需要和活动都无不受社会关系的影响。社会关系既是人们活动的环境和舞台,同时又全方位形塑和造就人的主体结构,影响人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行为选择。马尔库塞的“单向度人”说到底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造就的。全面发展的人则是“自由人联合体”社会关系的必然产物。人的劳动在社会关系中进行并且受社会关系的影响,同样,人的休闲也在社会关系中进行并且受社会关系的影响。社会关系复杂多样,从休闲视角看,大体可以分为功利性的社会关系——“物缘关系”和审美性的社会关系——“趣缘关系”。

首先,功利性的社会关系对人们获得闲暇和休闲具有重要作用,优化社会关系是增加闲暇的重要路径,也是劳动休闲化的重要路径。休闲哲学有两大任务,即“得闲”和“消闲”[7],功利性社会关系对“得闲”的影响尤甚。功利性的社会关系,核心是生产关系所规定的物质利益关系,即物质财富的占有和消费的关系。财富占有和消费的均衡程度直接影响人的匮乏和冗余,从而直接影响人们的劳动和休闲。物质财富占有和消费越均衡,人们的相对匮乏感就越弱,而休闲所需要的冗余就越容易出现。反之,如果物质财富的占有与消费过度失衡,尤其是不公正的制度安排导致严重贫富不均和两极分化,会加剧社会成员的相对匮乏感,甚至会产生危及基本生存的绝对匮乏,放大人的远虑近忧,使人陷入对匮乏的恐惧和对财富的贪婪,驱使人们过度占有和过度劳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制造稀缺和加剧相对匮乏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吞噬了生产力发展与科技进步所释放的闲暇时间,同时千方百计用物质消费占有和“殖民”人的闲暇,把休闲异化为资本实现利润最大化的工具。

作为自由人联合体,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本质上是兴趣主导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是“各尽所兴”的生产(唯其如此,劳动才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的根本特征是公有制基础上的“各尽所兴、按需分配”。这个根本特征意味着,其一,这样的生产关系将实现财富最大程度地社会化和资源配置均衡化,从而最大限度缓解和消除相对匮乏。其二,这样的生产关系将导致财富巨大涌流,从而确保休闲所需要的冗余。如果说共产主义社会是生产力极大发展和物质财富极大涌流的产物,那么,共产主义的生产关系本身又进一步加剧财富的极大涌流。这种涌流包括存量和增量两个方面。在存量方面,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各尽所兴、按需分配”的社会存在决定和塑造人们的社会意识,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在私有制社会存在下形成的“最大化占有”的社会意识,改变“恐惧与贪婪”相互强化的所谓“劣根性”,私有观念将失去其存在的基础,原本储存于家庭和私人的财富将涌向社会(存量涌流)。在增量方面,兴趣主导使得人们的创造潜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极大程度地激发全体社会成员的主体生产力,财富的开源渠道得到极大的开发(增量涌流)。其三,“各尽所兴”的生产,将最大限度地实现劳动的休闲化。人们从事自由创造的内在动机不是为了获得物质财富,而是实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自由创造的过程和作品上体验和确证自己的存在感、价值感、意义感、快乐感,其创造的产品则是审美乐生活动的副产品。

其次,审美性的社会关系是人们休闲活动的重要支撑。如果说劳动主要在功利性关系中进行,那么休闲则主要在审美性社会关系中进行。第一,休闲的实现需要借助审美主导的“趣缘关系”。如果人片面地被物质操纵和主导,人与对象的审美关系就会被功利性因素所遮蔽,植根于人的类本质之中的休闲需要也会因此而处于被抑制状态。共产主义对私有制的扬弃,本质上就是要扬弃人与人关系的物化状态,使人与人之间建立真正的人的关系。自由人联合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以审美性为特征的“趣缘关系”所主导。第二,共产主义是现实的运动,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并且可能在实践中培育和发展共产主义的元素。在劳动方面,通过改善劳动条件、优化劳动的组织形式与流程、实行工作任务与个人兴趣能力的撮合匹配等方式,尽可能减少劳动的强制性、机械性,提高劳动的自由性、乐生性。在休闲方面,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和时空范围之内,建构超越物质功利关系的审美关系——趣缘关系。

(三)休闲与人的“需要本质”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就是人的需要。根据“人禽之辨”的方法论进行辨析,动物的需要以及满足需要的手段都是大自然一次性给定的,这就决定了动物活动的封闭性。人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手段都是人类活动的产物,大自然没有先天性赋予人固定不变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现成的手段。所以,人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手段是变化着的,这种变化赋予人的活动以开放性。

人的需要结构蕴含着人的本质的密码,也蕴含着休闲的密码。一方面,休闲需要本质上是精神的审美的需要,这种需要建立在基本的物质生存需要得到满足(物质冗余)的基础上,另一方面,休闲需要也与文化环境和价值观有关。休闲需要一旦产生,对人的需要结构就发挥调整和优化功能。它使得人在满足基本的物质需要之后,比较容易升华到高层次的精神需要。休闲需要在需要结构中比重的增加,有助于降低人对物质需要的期望值,从而减少人的过度占有、过度劳动。

人的创造性、想象力、开放性、自我超越性主要存在于精神需要和满足精神需要的活动中。如果一直陷入单向度的物化状态,人的需要结构和层级就会滞留于物质需要而无法超越和升华,人的自由创造的类本质就无法实现,人的创造性、想象力就受到抑制。所以,休闲需要和休闲活动对人这个类的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展望未来,在以自由人联合体为社会组织形式的共产主义社会,由于物质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和建立在生产力极大发展基础上的“各尽所兴、按需分配”的制度安排,物质功利性需要在人的需要结构中将退居次要地位,通过自由创造获得自我实现的精神审美需要将上升为人的主导性需要,以自由创造为核心内容的休闲生活将成为人类主流的生活方式。

需要强调的是,人是文化生物或文化生命体,人的需要本质上是文化需要。从哲学上看,生命的大千世界可以归结为生物生命和文化生命。文化生命是人这个类区别于其他生命种类的最深刻的质的规定性。尽管人的文化生命离不开人的生物载体,但使人成为人、人区别于其他一切生命的特有的质的规定性是文化。人是文化生物,还体现在人的生存和发展能力主要由制造工具和建构故事的能力所构成[8],而这两大能力本质上是文化创造能力。

人类作为文化生命体,其最本质、最深层次的需要是对自由的需要。为什么休闲之于人的生命本体有如此深刻的关联?因为主导和规定着人的生命形态和生命本体的主要是人的文化生命,人的文化生命的本质就是对自由的需要和为实现这种需要而进行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从发生学看,人的文化生命的使命或功能就是通过自由创造来弥补自己生物学结构的先天缺陷以及由这种缺陷造成的匮乏。换言之,人的文化生命是为了自由创造而产生出来的。为自由而生,是人作为文化生命体的最核心和最根本的特征。“文化生命”概念既提供了理解人的本质的发生学视角,也提供了认识休闲的发生学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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