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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叙事背后的大爱
——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卮解

2021-12-28田俊武

关键词:凯撒莎翁罗马

李 娜,田俊武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0191)

引 论

《裘力斯·凯撒》是威廉·莎士比亚以普鲁塔克的《名人传》为素材创作的一部罗马历史剧,剧中的勃鲁托斯以反专制独裁之名杀死了凯撒,据此许多评论家认为莎翁是一位共和主义捍卫者。对于这样一种观点,笔者不敢认同。细读文本,人们不难发现有好多悖论和暧昧性,持共和论观点的批评家们无法对此做出解释。譬如,莎翁为何总是让以勃鲁托斯为首的“共和”派在深夜聚会商讨谋杀凯撒的计划?莎翁为何仅仅以一句话带过凯撒的被刺情节?这些叙事的背后反映了莎翁怎样的思考?笔者认为,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人文主义大师,莎翁无法超脱于当时英国的社会政治环境,他以独特的敏感嗅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执政后期社会的动荡因素。因此,莎翁在剧作中既安排勃鲁托斯集团刺杀凯撒,却又隐晦地表达了他不赞成以暴制暴的思想。这种悖论和暧昧性反映了莎翁对英国政治生活的见解,隐晦地传达出底层人民的心声。

一、凯撒之死:“共和”派的胜利

凯撒还未出场,就已在第一幕第一场中被盛装打扮前来欢迎他的市民乙提及:“可是实实在在,先生,我们今天因为要迎接凯撒,庆祝他的凯旋。”①[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作品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后文凡涉及此剧本的引用,均随文注明具体页码,页下不再一一标注。反观护民官马鲁勒斯(Marullus)却是:“为什么要庆祝呢?他带了些什么胜利回来?他的战车后面缚着几个纳士称臣的俘虏君长?”(第6页)弗莱维斯(Flavius)则喝令围观者:“去,去,各位同胞,为了你们这一个错误。”(第6页)为什么在两位护民官的眼中,欢迎凯撒的凯旋是一个错误?难道莎士比亚也认为凯撒战胜庞贝(Pompey)是一种错误吗?此外,这位市民乙一再强调自己只不过是替人家补东西的。补鞋匠的出场及其机智的话语之外预设着此时的罗马处在一个急需修理的境地,也为后来的叛乱者刺杀凯撒提供了一个大的背景。

历史中的凯撒是有一位女儿的,而在莎翁的笔下,这位真实存在的女儿却一直都没有出场。或者这样说,凯撒没有男性子嗣来继承他的帝位,所以只好暗自听从老人的话,让玛克·安东尼(Mark Antony)在卢伯节奔走的时候“不要忘记用手碰一碰凯尔弗妮娅(Calphurnia)的身体”(第8页),这样的话“不孕的妇人……就可以解除乏嗣的咒诅”(第8页)。正是洞察到凯撒求嗣的强烈愿望,玛克·勃鲁托斯(Mark Brutus)下定决心要终结这种独裁统治,还罗马以本来的共和政体。安东尼向凯撒献了三次王冠,凯撒拒绝了三次,却“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客气”(第14页)。第一次拒绝的时候,凯撒心里巴不得把它拿过来戴上;再次拒绝时,他的手指头暴露了他的恋恋不舍;第三次拒绝王冠的他赢得了民众的欢呼声。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王冠,但是他拒绝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慢,拒绝的意愿一次比一次轻,足以显现凯撒想当帝王的野心,也再次促使勃鲁托斯们产生了谋杀他的意图。当看到民众为他拒绝王冠而欢呼的时候,凯撒“满怀着心事走了”①William Shakespeare,TheCompleteWorksof William Shakespeare,Hertfordshire:WordsworthEditionsLimited,2007,p15.。读者不禁要问:凯撒忧伤什么呢?是因为违背了自己心意没有称帝?还是因身体羸弱晕倒在众人面前感觉丢了自己的面子?答案基本是前者。凯撒自比于恒定的北斗星,贪恋权力,渴望“最高的一级”,当称帝的愿望没有实现时自然会忧心忡忡。这份“世人的侮慢”冲破了原有的界限,“激怒了神明”。仅仅在第一幕第三场中,莎翁就描写了许多异常的现象:“为什么天上会掉下火来,为什么有这些鬼魂来来去去,为什么鸟兽都改变了常性,为什么老翁、愚人和婴孩都会变得工于心计起来,为什么一切都脱离了常道,发生那样妖妄怪异的现象”(第19页)。对于凯斯卡在雷电交加的夜晚看到的其他种种不吉祥的征兆,莎翁更是直接袒露了自己的忧虑:“将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到来。”(第18页)所以,第三幕第一场凯撒的被杀是“上天的示意”(第18页)。原本是凶险的夜晚,凯歇斯(Cassius)却声称是“一个很可爱的晚上”(第18页),因为他坚信自己对罗马人民的爱足以支撑他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奔跑在大街上,对抗天上的异兆和地上的独裁。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野心的海洋奔腾澎湃”(第17页),直到奥克泰维斯·凯撒(Octavius Caesar)的最终胜利。

当麦泰勒斯·辛伯(Metellus Cimber)向凯撒求情希望可以赦免他的兄弟坡勃律斯·辛伯(Publius Cimber)时,凯撒称“必须阻止你,辛伯”(第41页);即使勃鲁托斯和凯歇斯出面恳求凯撒,凯撒也毫不动摇,像“北极星一样坚定”(第42页)。他坚信自己放逐坡勃律斯是正确的,是完全遵从法律的,那“既然已经决定把辛伯放逐,就要贯彻我的意旨,毫不含糊地执行这一个成命,而且永远不让他再回到罗马来”(第42页)。凯撒决定永远放逐坡勃律斯·辛伯,就是永久地放逐“共和主义”(Republicanism),就是永久地不让大众(the public)参与到他的政权当中来,这样裘力斯家族的子子孙孙才可以长久地“独裁”下去,如勃鲁托斯花园里的“蝮蛇”一样,“可以随意加害于人”(第22页)。凯撒的图谋不轨、和盘托出自己险恶的政治算盘以及他的刚愎自用也引燃了自身,最终促使勃鲁托斯们动手杀死了他。

凯撒死了,以叛乱者西纳为首的“共和”派们狂欢着、庆祝着,高呼着“自由!解放!暴君死了!”(第43页)对于独裁者凯撒的死,莎翁基本持肯定态度。凯撒毕生追求权力,而且心狠手辣。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苏维托尼乌斯曾经提到凯撒因怀疑他收买的告密者搞两面派,就把那个人毒死了。凯撒好大喜功,无论战争是否公平,无论是把炮口对着敌对的野蛮民族还是盟友,他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为自己谋得权益的战争。②[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张竹明、王乃新、蒋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15页。在凯撒权力渐增的过程中,许多人为此血流成河,而现在的他“却长眠在庞贝的像座之下,他的尊严化成了泥土!”(第44页)“共和”派打败了裘力斯·凯撒的统治,历史没有倒退。

二、幽灵“凯撒”:“共和”派的“失败”

凯撒死了,“共和”赢了,莎翁可以写到此为止了。但是,他却让之前生活在凯撒羽翼下的安东尼丰满起来,再次以近似一位预言家的身份登场了:

愿灾祸降于溅泼这样宝贵的血的凶手!……一个咒诅将要降临在人们的肢体上;残暴残酷的内乱将要使意大利到处陷于混乱;流血和破坏将要成为一时的风尚,恐怖的景象将要每天接触到人们的眼睛,以致于做母亲的人看见她们的婴孩被战争的魔手所肢解,也会毫不在乎地付之一笑;人们因为习惯于残杀,一切怜悯之心将要完全灭绝;凯撒的冤魂借着从地狱的烈火中出来的阿提(Ate)的协助,将要用一个君王的口气,向罗马的全境发出屠杀的号令,让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为了这一个万恶的罪行,大地上将要弥漫着呻吟求葬的臭皮囊。(第48—49页)

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阿提是宙斯和厄里斯(Eris)的女儿,因唆使赫拉(Hera)剥夺赫拉克利斯(Heracles)的长子继承权而被宙斯扔下奥林波斯山,从此失去了控制神的魔法,只保留能迫使人做出疯狂事情的能力,被认为是人类不和的根源①E.M.Berens,The Myths and Legends of Ancient Greece and Rome,Shanghai:World Book Incorporation,2009,p169.。莎士比亚借助阿提的故事警示罗马人:凯撒之死将要带给罗马暴动和内乱。也诚如安东尼所预言的那样,凯撒的鬼魂一直追随着生者,直到勃鲁托斯和凯歇斯自杀。

深夜,不仅是鬼魅横行的时候,也是“那一伙党徒”来到勃鲁托斯的花园里,在这个堕落的伊甸园里商讨讨伐凯撒的独裁之时。为什么凯歇斯们的“帽子都拉到了耳边……脸一半裹在外套里面”(第25页)呢?那是因为他们所谓崇高的正义不好意思展露自己险恶的容貌,还是把它藏在黑夜面孔的后面为宜,如果以本来面貌现身,“即使幽冥的地府也不能把你遮掩过人家的眼睛的”(第25页)。由此可见,“夜”(Nyx)或者古希腊神话中的厄瑞玻斯(Erebus)是莎翁巧妙地隐喻勃鲁托斯们阴谋的神来之笔。在黑暗的夜里,人们可以尽情地自我放飞,不受法律和道德的束缚;释放自我本性的同时,人性中的邪恶也会随之现身。正是暗夜怂恿着勃鲁托斯们蝮蛇般的邪恶之举,驱使他们推翻凯撒,还罗马以所谓的共和。高高在上的勃鲁托斯是不会轻易参与刺杀计划的。于是,莎翁笔锋一转,安排凯歇斯和凯斯卡“在天明以前”去探一下勃鲁托斯的口风,“他是众望所归的人;在我们似乎是罪恶的事情,有了他便可以像幻术一样变成正大光明的义举”(第21页)。西塞罗也是勃鲁托斯们曾一度渴望争取的对象,“因为他的白发可以替我们赢得好感,使世人对我们的行动表示同情。人家一定会说他的见识支配着我们的胳膊;我们的少年孟浪可以不致于被世人所发现,因为一切都埋葬在他的老成练达的阅历之下了”(第27页)。麦泰勒斯毫不掩饰的表白让“共和”派们刺杀凯撒的险恶用心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和观众面前,原来他们所谓的“爱罗马”是自己年少的轻狂和野心,是未经深思熟虑的结果。“夜”是帮凶,蛊惑着勃鲁托斯,映衬着“共和”派们刺杀凯撒的不义和他们想要登上权力顶峰的强烈愿望。

为了让生性高贵的勃鲁托斯加入刺杀凯撒的行动,凯歇斯伪造了请愿书,放置在勃鲁托斯易于发现的地方,天上的流星②根据《牛津英语大词典(简编本)》(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887页的解释,在16世纪中叶,“exhalation”作为古语,表示“流星”的意思。在朱生豪先生的版本中译成了“电光”,这里笔者做了一些改动。足以让勃鲁托斯在漆黑的夜晚去读那些伪造的书信。作为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勃鲁托斯却无法认清凯歇斯伪造书信的事实及其背后隐含的政治图谋,便盲目地参与了他们刺杀凯撒的阴谋。其实,即使不读这些信,勃鲁托斯也会加入叛乱者的队伍,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爱罗马多于爱凯撒。因此,我们可以说勃鲁托斯的“德行”被其政治上的考量所绑架,成了他的牵绊。问题是,勃鲁托斯真的是为了罗马广大的民众着想,而没有一丝个人政治图谋吗?“我这样布置好了以后,让凯撒坐得安稳一些吧,因为我们倘不能把他摇落下来,就要忍受更黑暗的命运了。”(第17页)勃鲁托斯和凯歇斯们把凯撒从权力的顶峰“摇落”下来的同时,新三头统治的出现却粉碎了他们心中美丽的幻影,断送了他们的性命。诚如耀眼的流星转瞬即逝无法长久那样,“共和”派们的“伟大事业”也是昙花一现,无法彻底推翻独裁统治。在勃鲁托斯公开宣布他们杀死凯撒的原因后,市民丙却提出“让他做凯撒”。在民众眼中,凯撒是一位暴君,俨然已被杀死,他的独裁统治终结了。为什么莎翁还要让勃鲁托斯成为下一位凯撒呢?这表明“凯撒”已不再单纯指涉独裁者凯撒,“凯撒精神”已成为罗马统治的一个符号象征,表征着他对罗马政治的长久影响。

安东尼富于修辞技巧的演讲煽动了民众的情绪,使他们倒戈成为凯撒的同情者。但是,他的演说也确认了一个事实,以奥克泰维斯·凯撒为首的新三头统治更加残暴无情,的确如市民丙所预想的,“我怕换了一个人来,比他还不如哩”(第54页)。在第四幕第一场中,奥克泰维斯逼迫莱必多斯(Lepidus)答应自己的兄弟必须死;在第四幕第三场中,莎翁借用梅萨拉(Messala)之口说出了新三头统治的无情:“听说奥克泰维斯、安东尼和莱必多斯三人用非法的手段,把一百个元老宣判了死刑。”(第72页)军事才能略高一筹的安东尼希望奥克泰维斯的军队“向战地的左翼缓缓前进”,而奥克泰维斯却傲慢地指挥安东尼:“我要向右翼迎击;你去打左翼。”(第77页)这一左一右,呈现的是继任者奥克泰维斯的自负,但在能力上却与裘力斯·凯撒相距甚远。历史上的凯撒曾不经过抽签便将斯退拉斯平原和坎佩尼亚这两处土地分配给了两万名有三个或三个以上孩子的公民;减免了包税人1/3的税金;总是给军团发双饷;在粮食充足的时候,他不拘手续和数量地分发给他们;以战利品的名义,他给老兵军团的每个步兵发24 000塞斯特尔提乌斯①Sestertius,罗马银币。公元前217年以前值2.5阿司(as),后来相当4阿司。,不包括内战初期每人发的2 000塞斯特尔提乌斯;他调整一年为365天,废除闰月,每四年置闰一天,使年与太阳的运转相符②[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张竹明、王乃新、蒋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26页。。在第三幕第一场,当阿特米多勒斯强烈要求凯撒先读他的请愿书时,凯撒却说,“有关我自己的事情,应当放在末了办”(第40页)。可见,在凯撒的内心,民众的利益先于自己的利益。在这里,莎翁较为隐晦地表达了“共和”派们采用血腥的暴力方式推翻凯撒政权的不适宜。凯撒的被杀没有为罗马带来和平和安宁,反而带来了更多的动乱和恐慌。“凯撒的鬼魂”一直“追杀”着“共和”派们,最终还是将勃鲁托斯和凯歇斯置于了杀死凯撒的剑之下。

在昏暗的蜡烛光中,勃鲁托斯似乎看到有人来了,“我想我的眼睛有点儿昏花,所以会看见鬼怪。它走近我的身边来了。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神呢,天使呢,还是魔鬼,吓得我浑身冷汗,头发直竖?”(第75页)

幽灵:你的冤魂,勃鲁托斯。

勃鲁托斯:你来干什么?

幽灵:我来告诉你,你将在腓利比看见我。

勃鲁托斯:好,那么我将要再看见你吗?

幽灵:是的,在腓利比。

勃鲁托斯:好,那么我们在腓利比再见。(第75—76页)

莎翁安排凯撒鬼魂出现有什么意义呢?这里出现的鬼魂形象真的是凯撒?或者只是勃鲁托斯的幻觉?为什么一定要在腓利比见面?凯撒虽死,但其精神/鬼魂却没有死,一直盘旋在勃鲁托斯的内心深处。所以,这里出现的凯撒鬼魂既是对勃鲁托斯血腥杀死凯撒的“报复”,也可以说是精神衰落的勃鲁托斯在杀死凯撒后人性中的恶的显现。罗马历史上的凯撒醉心于战争。他在统帅军队9年的时间里(前58—前49),将整个高卢、以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塞文山和莱茵河、罗纳河为界周围约310英里以内的地方合并成一个行省;他是第一个架桥到莱茵河对岸去进攻日耳曼人的罗马人;他还入侵不列颠人,向他们索取钱财和人质。①[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张竹明、王乃新、蒋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6页。即使死了,凯撒也要在战场上出现,以对决的方式与勃鲁托斯决一死战,以证明自己的强大。勃鲁托斯在死前曾两次看到凯撒的鬼魂,直到他自杀前始终无法摆脱凯撒的影子,“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第89页)。凯歇斯也没有幸免于凯撒的“追杀”,当已无任何士气的他和品达勒斯(Pindarus)误认为泰提涅斯(Titinius)被敌军俘虏时,凯歇斯吩咐品达勒斯拿着曾经杀死凯撒的剑刺进他的胸膛,为凯撒复仇;随后泰提涅斯也自杀了。“共和”派们的相继自杀无一不印证着勃鲁托斯的感慨,“啊,裘力斯·凯撒!你到死还是有本领的!你的英灵不泯,借着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第86页)。古语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凯撒的肉体虽已消亡,但“凯撒精神”却像紧箍咒一样,圈住罗马的政治中心,无法驱散。

三、暧昧叙事:统治者的大爱

对于凯撒的被杀,莎翁仅仅以凯斯卡的“好,那么让我的手代替我说话”(第43页)开头,以凯撒的质问“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那么倒下吧,凯撒!”(第43页)为尾来描述,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伟大的”凯撒不反抗?为什么莎翁对凯撒之死的描写如此之少?有评论者将凯撒的不反抗理解为是勃鲁托斯作为凯撒非婚生子想要通过“弑父”这一行为来证明自己②张沛:《诗人与城邦——莎士比亚〈凯撒〉第4幕第3场卮解》,《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这一解释显然无助于阐释莎翁对凯撒被刺杀的态度。其实,简单的寥寥数语看似是莎翁对政治的超然,实则是他“教导我们如何在自省时听到自我”③[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也许,这就是莎翁的超时代性。如何才能“听到自我”呢?那就是用一颗爱自己的心来爱别人,用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别人,暴力既无法根除怨恨,也无法解决问题,这才是莎翁在剧本中所表现出来的暧昧性的真正原因。

上帝耶和华的偏爱引起了该隐和亚伯间的不和,最终造成了该隐的流放和亚伯的死亡。第四幕的第二场和第三场再现了该隐和亚伯兄弟间的争吵:

勃鲁托斯:……当着我们这些兵士的面前,让我们不要争吵,不要让他们看见我们两人不和。(第65页)

……

凯歇斯:你对我的侮辱,可以在这一件事情上看得出来;你把路歇斯·配拉(Lucius Pella)定了罪,因为他在这儿受萨狄斯人的贿赂;可是我因为知道他的为人,写信来替他说情,你却置之不理。(第66页)

中国有句古语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与奥克泰维斯·凯撒和安东尼的君臣关系相比,勃鲁托斯和凯歇斯兄弟般的情谊本应该打败新的“凯撒”们。可是他们言语上的“暴力”却让两位的内心出现了裂痕,最后落得自杀的可悲结局。即便他们二人后来和解,“是的,我原谅你;从此以后,要是你有时候跟你的勃鲁托斯过分认真,他会当作是你母亲在那儿发脾气,一切都不介意”(第70页)。真的会不介意吗?破了的镜子是无法完全和原先的一模一样的,勃鲁托斯和凯歇斯心中的芥蒂也会永远地存在。借助于《圣经》的“弑兄”故事,莎翁“真正地发明了情感与认知的矛盾反讽”④[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页。,也再一次表达了对使用暴力的保留态度。暴力总是会伴随着人性恶出现,一旦发生,其所造成的后果便无法挽回,而这正是莎翁所忧虑的。

安东尼利用虚构的凯撒遗嘱煽起了一场暴动的怒潮,使得广场的民众们“要在神圣的地方把他的尸体火化,就用那些火把去焚烧叛徒们的屋子”(第58页)。为了更好地阐释莎士比亚反对暴力的思想,笔者将上述译文的英文原文援引至此:"We’ll burn his body in the holy place,And with the brands fire the traitor’s houses."在这里,莎翁借用圣经的典故隐晦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撒迦利亚书》讲到大祭司约书亚站在耶和华的使者面前,撒旦也站在约书亚的右边,与他作对。耶和华向撒旦说:“撒旦哪,耶和华责备你,就是拣选耶路撒冷的耶和华责备你,这不是从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吗?”①《圣经》,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部发行组,2007年,第1534页。这些暴民们用火把去焚烧勃鲁托斯们的房子,是因为他们弑杀了自己的“兄弟”,他们就是该隐们,焚烧过后的残留物就是上帝耶和华留给该隐的标记(the brand of Cain)。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经过“火”的锤锻,借助“上帝之炬”(God’s brand),人类是可以被“救赎和宽宥”从而进入“九重天”的。这一连串的《圣经》故事隐晦地告诉人们,暴力并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只有经历了炼狱般磨练的人们才能被上帝选中,只有相信爱,忠心忏悔的人们才可以最终进入天堂。大卫·卡斯顿认为莎翁的政治观的核心是对底层民众的关怀,对人类不平等现象的关注。②Tian Junwu,“Shakespeare Study,Its Controversy and Re-evaluation 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David Scott Kastan”,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Issue 2,2012,p1.莎翁在《裘力斯·凯撒》中暧昧性地反对使用暴力,不是因为他认同凯撒的独裁,而是因为只有非暴力地过渡权力才会最大程度地保证民众的生活不受干扰,保证民众的利益不受损害。

莎翁不会教我们变好或变坏,但是他“也许教会我们如何接受自我及他人的内在变化,也许包括变化的最终形式”③[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这种接受是通过自我倾听而激发出来的才能,是内在的爱和忏悔显性外化的结果。“莎士比亚从福斯塔夫开始就广泛地扩展主要人物自我倾听的效果,尤其是他们的变化能力。”④[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页。凯歇斯就是他笔下信仰发生变化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凯歇斯:梅萨拉……你知道我一向很信仰伊壁鸠鲁的见解;现在我的思想却改变了,有些相信起预兆来了。我们从萨狄斯开拔前来的时候,有两头猛鹰从空中飞下,栖止在我们从前那个旗手的肩上;它们常常啄食我们兵士手里的食物,一路上跟我们作伴,一直到这儿腓利比。今天早上它们却飞去不见了,代替着它们的,只有一群乌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好像把我们当作垂毙的猎物一般;它们的黑影像是一顶不祥的华盖,掩覆着我们末日在迩的军队。(第79—80页)

朱庇特(Jupiter)是罗马最伟大的神,掌管着人类的生死,其右手拿着一捆雷石,左手拿着权杖,一只鹰守候在他的身旁。当凯歇斯看到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鹰不见时,心中顿时落空了:神不再保佑他和他的军队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群乌鸦。更让凯歇斯心灰意冷的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就在某些年的今天,他诞生到世上。“死”是另一种“生”,是一种轮回,这种生死轮回的宿命是无法逃脱的,所以凯歇斯这次的“孤注一掷”是注定要以另一种“生”的方式终结了。大地赋予了凯歇斯空间和时间,以便其再次倾听自我的心声,从“大爱”的角度去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罗马的百姓真正想要的。

鲍西亚(Portia)和凯尔弗妮娅(Calpurnia)是剧作中仅有的两位夏娃,是用勃鲁托斯和凯撒的肋骨做成的,然而她们却都不健康。鲍西亚身体虚弱,凯尔弗妮娅不孕,凯撒更是渴求通过古老的鞭打仪式让自己的夏娃怀孕,从而拥有子嗣。夏娃们不健康,亚当们的家庭关系的建构也同样不完整。家是一个相对隐秘的地方,也是一个人栖息灵魂的地方。然而,剧本中凯撒的家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幽深、恐怖的感觉。第二幕第二场一开始,凯撒竟然说“今晚天地都不得安宁”(第33页)。“凯尔弗妮娅在睡梦之中三次高声叫喊,说‘救命!他们杀了凯撒啦’!”(第33页)温馨家庭的设想顿时崩塌了。家是国的缩影,家的不完整暗含着国的残缺不全。这种家国的残缺不全与卡厄斯·里加律斯在勃鲁托斯家的花园里六次谈到“疾病”(sick/sickness)现象交相辉映,共同表明罗马这个国家俨然是处于急需修补和治疗的境况之中。是应该杀死凯撒恢复罗马的共和,还是任由其奴役罗马人民?

凯尔弗妮娅在剧中仅仅出现两次,尤以第二次梦中的她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深刻。亚里士多德将“梦”定义为一个人在睡眠时产生的心理活动,所以它不具备神圣的性质。弗洛伊德在《释梦》中则写道:“在梦中表现得到满足的欲望,往往不是目前的欲望,它们也可以是过去被抛弃的受掩蔽的或遭压抑的欲望,只须看到它们重现于梦中,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继续存在。”①[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孙名之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45页。那么,为什么在第二幕第二场一开场,凯尔弗妮娅就在睡梦中大呼“他们杀了凯撒”呢?那是因为凯尔弗妮娅想杀死自己丈夫的这个念头一直被压抑着,现实环境下没法实现自己的想法,只有在睡梦中才可以放飞自己真实的想法。而且,凯尔弗妮娅是用一种貌似欢快的语气来说凯撒被杀死了,这不禁让读者想起凯撒对自己妻子的嘲讽,“你的恐惧现在瞧上去是多么傻气,凯尔弗妮娅!”(第36页)。凯撒在外人(狄歇斯Decius)面前毫不掩饰对自己妻子的讽刺。再也无法忍受的凯尔弗妮娅鲜明地点出了凯撒的自负:“您的智慧被自信汩没了。”(第35页)与具有男子沙文主义的凯撒相比,勃鲁托斯则对鲍西亚疼爱有加,“你这样娇弱的身体,是受不住清晨的寒风的”(第30页)。鲍西亚的妄自菲薄则反衬出勃鲁托斯对她的尊重:“你是我的忠贞的妻子,正像滋润我悲哀的心的鲜红血液一样宝贵。”(第31页)同是罗马拥有权势的人,凯撒却让自己的妻子有了杀夫的念头,并通过睡梦表现出来。凯撒言语上的暴力无法让他跟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试想,等级制脚镣下的家庭“暴力”又何以让国家获得长久的安宁呢?唯有爱才是夫妻双方相濡以沫的砝码,才是国家和平的良方、人民利益得以保障的出发点和归宿。

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称赞诗人是“这个世界未被承认的立法者”②Vincent B.Leitch,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2001,p698.,但是在这部历史剧中,诗人却是柏拉图笔下被逐出理想国的人。在前往参加凯撒葬礼的路上,诗人西那惨遭暴民杀死。

市民丙:先生,你的名字呢?确确实实地说。

诗人西那:确确实实地说,我的名字是西那。

市民乙:撕碎他的身体;他是一个奸贼。

诗人西那:我是诗人西那,我是诗人西那。

市民丁:撕碎他,因为他做了坏诗;撕碎他,因为他做了坏诗。(第60页)

即使听到西那辩称自己是诗人西那,不是叛乱者西那,疯狂的暴民依然没有放过他,“把他的名字从他的心里挖出来,再放他去吧”(第60页)。同是诗人的莎翁,曾盛赞诗歌的力量可以使美人的容颜永驻,此时的他为什么将诗人西那置于死亡的境地呢?这一反讽手法的运用恰恰诠释了莎翁何以超脱于当时的英国政治环境,何以流芳百世。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莎翁虽处于当时英国政治环境的漩涡之中,但他却能超然于这些纷争。这种超然不是源于他的冷漠,而是因为他能在喧嚣中保持冷静,大智若愚,以一位敏锐观察者的身份隐藏在社会之中,始终将底层百姓的冷暖记挂在心,通过自己的笔又将他们的生活搬上舞台。

结 语

莎翁对勃鲁托斯们采取谋杀的方式来终结凯撒的独裁统治到底持何种态度呢?莎翁始终都没有明确地言说。在其他“共和”派人企图追杀安东尼的时候,勃鲁托斯认为那样“太残忍了”,“让我们做献祭的人,不要做屠夫”(第28页)。这就足以表明莎翁对以暴制暴的摒弃。谋划刺杀凯撒是为了不让罗马人民成为奴隶,“并不是要他流血”(第28页)。反过来说,如果凯撒甘愿放弃成为暴君的想法,不失为一种最理想的方式。“可是唉!凯撒必须因此而流血。”(第28页)即使是以流血的方式终结凯撒的独裁统治,勃鲁托斯也尽力希望将暴力的残忍降到最低的限度:“让我们勇敢地,却不是残暴地,把他杀死……这样可以昭示世人,使他们知道我们采取如此步骤,只是迫不得已,并不是出于私心的嫉恨;在世人的眼中,我们将被认为是恶势力的清扫者,而不是杀人的凶手。”(第28页)由此可以看出莎翁隐匿的政治观。在莎翁看来,政权的和平过渡才能保证底层民众受到最少的伤害,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他们的利益,诚如“光荣革命”一样。作为一位真正的人文主义者,莎翁在《裘力斯·凯撒》中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念。虽然该剧以历史上的凯撒为人物原型,以政治权力的争夺为主线,但是莎翁却并未忘记自己作为剧作家和诗人的使命。在他的笔下,以凯撒和勃鲁托斯为首的两大集团的暴力对抗,不但没有为罗马和罗马人民带来实质性的改变,反而导致了更多的社会波动和更凶狠残暴的独裁统治,对百姓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在莎翁的内心,无论遵循的是“共和主义”还是专制主义,能切实代表底层人民利益的统治者或统治集团才是人民心目中理想的君主形象。血腥的暴力无法为百姓带来和平、安宁和幸福,只有统治者的“大爱”才能实实在在地为百姓谋安康,这恰恰是莎翁的政治观在剧本中隐晦的表征,也是其“大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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