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情怀 别样的坚守
——东张务“音乐会”成功复兴的启示
2021-12-28金久红张宝环陈梦莎
金久红,张宝环,陈梦莎
(1.廊坊师范学院 期刊部,河北 廊坊065000;2.廊坊师范学院 理学院,河北 廊坊065000;3.廊坊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北 廊坊065000)
在河北冀中平原一带活跃着很多支特别的笙管乐社,他们的曲风典雅端庄,曲谱历史悠久,某些甚至可以上溯至唐宋时代,被誉为中华古乐的活化石,而当地人则习称之为“音乐会”。“作为一个与当地民俗事项和多神崇拜的民间信仰相联系的一类民间乐社,‘音乐会’在传统社会中义务担负或参与村落的春节祈祥、神灵朝拜、中元祭鬼、祈雨驱雹、民间丧事等一系列与村民的精神寄托、生活康泰及最终归宿等密切相关的各项事宜”①齐易:《冀中“音乐会”在当代社会的生命力》,《人民音乐》2014年第2期。,它在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音乐会”兴盛时期,仅廊坊各县有记载的就有200余项。新中国成立后,受破除封建迷信以及“文革”的冲击,各“音乐会”一度都归于沉寂。直至20世纪后期,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和大力振兴,才有部分“音乐会”得以复兴,而廊坊市安次区落垡镇的东张务“音乐会”就是其中颇具特色的一支。回顾其复兴的历程,其中既有各“音乐会”共有的文化情怀,也有东张务人别样的坚守,本文对这种抉择与坚守进行深入梳理②2020年秋,课题组对东张务“音乐会”进行了专题调研,重点采访了“音乐会”的代表性传承人、主要乐手及东张务村民,从而对东张务“音乐会”的起源、发展、沉寂与复兴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在此基础上,对“音乐会”克服困难的坚韧和智慧也有了更深的感悟。,以期对其他冀中“音乐会”的传承与发展产生一定的借鉴和启示作用。
一、合力音乐传承
东张务“音乐会”的复兴,得益于“音乐会”局内人的坚守和局外人的支持所形成的合力,这种合力使得它生命力顽强,虽历经时代风雨,却总能艰难挺过。
(一)“音乐会”会员的矢志坚守
东张务“音乐会”被誉为“最早的义和团军乐”,其历史发展曾与风起云涌的义和团运动密切相关,因而在诸多冀中“音乐会”中具有鲜明的特色。公元1900年,义和团运动已遍及廊坊一带各村落,并在东张务村设立了坛口,而本村刚刚成立的源自寺庙音乐的“音乐会”由此也汇入其中。为了助推义和团运动的发展,“音乐会”的乐师们根据古乐或欢快明朗、或雄浑悲壮、或催人泪下的不同曲子的特点,创造性地将古乐与义和团运动的仪程需要相结合,如在义和团出兵之前举行“上法排刀”仪式时演奏《焚火赞》,在义和团勇士浴血杀敌时演奏《上马台》《五月仙》,在庆祝胜利时演奏《得胜令》,在迎请宾客时演奏《迎祥客》,在追悼烈士时演奏《泣颜回》《极乐所》《往生咒》,等。“音乐会”还曾参加了著名的落垡阻击战,使古老的佛教音乐作为军乐融入到这次轰轰烈烈的反侵略斗争中。尽管“音乐会”演奏的曲子在时间上远比义和团运动更古老,但东张务人却都认为,是那次可歌可泣的反帝爱国斗争开启了东张务“音乐会”的光辉历程。义和团军乐演奏的是中国农民自发组织、用血肉之躯捍卫民族尊严、抗击外来侵略的慷慨悲歌,这使他们无比自豪,也使他们薪火相传的意志更为坚定。
至今,东张务“音乐会”已经传承了七代,在一百二十余年的发展历程中,一辈辈艺人,凭借着劳动人民的质朴和对音乐文化的挚爱,矢志坚守、砥砺传承。虽然时光流逝,但许多前辈会员对“音乐会”的贡献并没有在岁月的涤荡中淡化,对于他们的事迹,村民们至今回忆和讲述起来,还是如数家珍。
“音乐会”创立后,虽经佛传和道传的融合曲牌日渐丰富,但在诸多的佛教仪式仪轨方面还存在着一定的欠缺。为此,在20世纪30年代,会员刘国桐、于沛林同其他“音乐会”会员共6人远赴东北寺院学习佛教仪式仪轨。学成归来后,“音乐会”得到了更多的认可,也更加频繁地被邀请出入周边的寺庙之中。
除了外出求学,会员们平日的勤学苦练也促进了“音乐会”的日渐兴盛。“音乐会”传人刘克昌,当年是一面云锣响当当。据说他家厕所的内墙上,有清晰的同云锣位置一模一样的十个小坑。也就是说,在厕所“蹲坑”的时候,他都不忘练习云锣的演奏技法。
民国到建国前是东张务“音乐会”的鼎盛时期,其对周边村镇乃至县区“音乐会”的创立和发展都产生了重要的辐射作用。安次县军芦村、杨官屯村、外澜城村,永清县辛务村、新立村等诸多会社都曾邀请东张务“音乐会”的师傅们教授音乐和仪轨。军芦村的刘凤廷、李尚勤,新立村的索井生、索井山,辛务村的丁久纯、丁久功等人,从十几岁开始就来东张务“音乐会”学习,特别是农闲时,几乎就长期“长在”(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会房。经过不断的交流,东张务“音乐会”和上述村庄的“音乐会”会员建立了长久的兄弟之情。后来,在1980—1990年间,刘云占、刘云培、刘福林等人还多次去军芦村帮其恢复该村的“音乐会”,助力军芦村“音乐会”的复兴。
到王顺义这一代已经是“音乐会”的第六代传人,这代人面临的现实是,在各种运动和“文革”的打击下,“音乐会”已被迫沉寂多年,老乐手们相继离世,传下来的曲谱和仪轨都相对有限。为了重振“音乐会”,为了更好地了解和把握佛教音乐的文化内涵,他毅然于2009年在山西五台山法雷寺出家。利用出家人的特殊身份,他先后又参访了五台山南山寺和佑国寺为代表的青庙音乐、菩萨顶为代表的黄庙音乐以及河南开封大相寺音乐、江西龙虎山“正一道乐”、河北鹿泉十方院“全真道乐”等,这些参访及研究成果,极大地推动了东张务“音乐会”对音乐的理解和传承。
著名古乐专家齐易先生曾指出:“传统文化的持有者行动起来,认识到自己所持有的文化的重要价值,调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克服各种困难,创造性地保护发展好自己代代相传的传统文化,这比什么都重要。”①齐易、王昌:《端村“音乐会”复兴的启示》,《人民音乐》2013年第5期。而东张务“音乐会”的一辈辈传人,正是以这样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使命感接力传承,面对时代的一次次巨变,面对不断涌现的各种问题,不等不靠,不怨天、不尤人,用他们的满腔热情执着地寻求破解之道,用农民的智慧和坚忍呵护着小村音乐文化的根。
(二)东张务村民的鼎力支持
东张务“音乐会”的传承和发展既离不开音乐会内部会员们的执着和坚守,同时也离不开音乐会外部乡绅阶层、基层组织、会员家庭和普通村民的鼎力支持。如果说会员作为局内人的努力是火种,那么乡绅、家属、村委和村民的喜爱与支持就是这一粒火种得以薪火相传的宝贵土壤和文化环境。
乡绅阶层由于其所拥有的资源和社会影响力,一度是“传统地方文化的代言人和创造者”②吕书额、金久红:《地方精英与乡村文化建设——纵观廊坊古音乐会传承引发的思考》,《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具体在东张务“音乐会”的创立和发展中,乡绅也确实发挥了主要作用。如东张务村乡绅刘成均,作为“音乐会”发起人之一,就曾将西跨院的三间房作为“音乐会”的永久会所,另外还拿出村南一块17亩的粮田供给“音乐会”开支,并安排2户人家农闲时专职服务“音乐会”。在刘成均之后,几代刘家后人也都尽其所能地为“音乐会”提供资助与支持。
村干部在某种意义上是建国后农村的基层管理者,他们的鼎力支持也为东张务“音乐会”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动能。1964年,随着村里文化生活的逐渐丰富,“音乐会”也在人们的呼声中和村委会的支持下结束了“地下活动”。“音乐会”开始大批招收年轻学员,虽然最后能够参加演奏的新会员还不足10人,但当时的这种“广种薄收”却为后来“音乐会”在艰难环境下的存续保留了火种,使之历经六七十年代的运动而得以幸存。也正是因为村委实施了支持举措,在后来“四清”运动开始后,随着大量乐器、服装、仪式用品被毁坏和部分“音乐会”会员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村干部郭焕武等也被牵累,深遭“历史之痛”。1993年,德高望重的老艺人刘云占先生病逝,让人们深感恢复“音乐会”迫在眉睫,“复会”的呼声再次响起。村委会尽管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因为深知恢复“音乐会”对东张务村的重要性,还是对复会给予了大力支持,这为东张务“音乐会”能在1993年下半年立旗复会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音乐会”会员的家属,对自家的孩子入会学音乐都鼎力支持。据说有一年麦秋时节,刘云占在家里钻研音乐演奏,突然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晾晒在麦场上的麦子急需抢收。在这种情况下,家里人都不愿打扰他钻研,不让他帮忙,而是组织家里的妇女出去抢收。在建国之前,东张务“音乐会”就是周边各地“音乐会”的落脚点和中转站。一年中多半年都有客人,学艺的、切磋的、出会中转的,应接不暇。由此带来的大量洗衣做饭、沏茶倒水等各种杂活事务就都落在女人们的肩上,而这些会员的贤内助们毫无怨言。据会员刘玉芳回忆,“六几年时在北院刘福林家里念曲,一般都是晚上去,点着煤油灯念曲。一晚上不知道要念到什么时候,我那老嫂子就在炕头倚着被垛陪着。有的时候一学就是连续好多日子,人家从来没有抱怨过。”
对于普通的东张务村民而言,由于他们大多生活并不富裕,能给予“音乐会”的物质支持相对有限,但他们所给予“音乐会”的精神支持也非常重要,也让会员们非常感念。“音乐会”属于鼓吹乐社,平时排练的动静很大,而且往往会持续到很晚,但不管是选在哪里练习,也无论练习到多晚,临近的村民们从来没有因为器乐扰民而发生纠纷。因为在他们心中,对“音乐会”和“音乐会”的音乐有着极大的认可,认为东张务村有这样一个“音乐会”,是村里共同的财富,也是村里共同的光荣。
村里的青年窦广发参军入伍前,向村里提了一个要求,希望“音乐会”能为他演奏一曲《泣颜回》。他说:“我们东张务‘音乐会’是义和团音乐,有光荣的革命传统。临走前想听一首师傅们演奏的《泣颜回》,就当给我送行。”村民就是这样对“音乐会”的师傅们充满尊敬、对“音乐会”的乐曲充满感情。而那首《泣颜回》演奏之悲壮、用情,“音乐会”的老会员们至今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
村民们对“音乐会”的呵护之情在新时期也在代代传承。1993年立旗复会时,为了置办“家当”,村民们纷纷慷慨解囊,多至1 000元,少到5元,都各尽所能。而且人们在积极捐款捐物的同时,还踊跃参加复会的义务劳动。
对这种身边的文化,他们虽然讲不出太深刻的道理,但大家却都用行动表达着同一个信念——“不能让‘音乐会’断了香火”,不能让这种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宝贝断了传承。作为东张务人,他们认为这是一份根深蒂固、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非遗”是根植于民间的传统文化,它是在民间“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中产生的,同时,其存续及生命力的彰显也要依托它赖以产生的环境。这是它生存的土壤,也是其后续发展不竭的动力源泉。在事物的发展中,往往是内因决定外因,但有时外因的作用也不容小觑。纵观众多的冀中“音乐会”,虽然“音乐会”内部成员在一定程度上都体现出了责任感和使命感,矢志坚守,但有的复兴后红红火火,有的却步履维艰。综合起来看,恰恰是这些外部因素的差异,使他们呈现出不同的发展局面。
二、坚持“原汁原味”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追求,这也就意味着,要想保持和扩大生存空间,文化就不得不因应时代而改变。这对以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为旨归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这种挑战面前,不同村落的“音乐会”作出了不同的反应,东张务“音乐会”的抉择就是坚持传统,哪怕曲高和寡,也尽量不做改变。
(一)坚持传统曲目曲风
“乐从产生的那一天起,便具备‘敬神’与‘娱人’两种功能。敬神之乐要求肃穆、庄严,要表达出足够的虔诚,而娱人之乐更多的是要关注听众的感受,要贴近听众的喜好。”①金久红:《中西文化交流视域下的冀中笙管乐——基于继承和创新的考察》,《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冀中“音乐会”由于其所奏曲目主要是仪式之乐和敬神之乐,所以曲风典雅,演奏者需要正襟危坐、仪态庄严。但由于时代的变化,敬神禳灾活动锐减,重大仪式中也很少选用传统仪式音乐,为了生存,一些“音乐会”正在有意无意地向“娱人”的方向转变。于是,一些原本典雅庄重的传统音乐开始出现许多即兴表演,添加了云锣顶车、高空飞钹、鼻子插烟卷等表演性内容,穿插吹奏欢快的流行歌曲的亦不少见。这种改变在某种意义上是因应了时代的调整,增强了可看性和对受众的吸引力,但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也存在盲目改造和文化变异的风险。
在两难的抉择面前,东张务“音乐会”选择坚持传统风格,尽量让祖先传下来的古老音乐文化“原汁原味”地流传。在这种观念影响下,东张务“音乐会”努力整理和传承传统曲目。目前“音乐会”演奏的器乐曲目(按乐曲种类划分)主要有:
1.佛教曲目:《柳含烟》《挂金锁》《望江南》《唐头令》《金字经》《往生咒》《解结咒》《三教》《浪淘沙》《翠竹帘》等;
2.道教曲目:《出坛记》《刀兵祭》《巧跳神》《扑蚂蚱》等;
3.宫廷音乐:《玉芙蓉》《乐章》等;
4.民间音乐:《瞎子放驴》《哭黄天》《切八板》《五月仙》《水鸭子》等。
其保存曲本中笙管演奏曲目有80余首,可以集体演奏的曲牌有35首,部分掌握的曲牌(正在整理之中的)有35首,发掘之中的曲牌有13首。此外,保存打击乐曲牌有6首。在众多的冀中“音乐会”中,东张务“音乐会”对传统曲牌的保存和演奏都可圈可点。
“我们的义和团音乐有我们东张务的特色,不能随便改。音乐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用来看的!”这是会员刘克亮的话,表达了东张务“音乐会”传承人朴素而执着的音乐观念。“这种坚守曾经在变革的大潮中显得不合时宜、拘泥保守,但是在今天,当我们在全球化的视域下、在中外文化交流碰撞的视域下对这种做法重新审视的时候,这种传统文化的坚守便又具有了新的时代内涵。”①金久红:《中西文化交流视域下的冀中笙管乐——基于继承和创新的考察》,《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音乐会”所传承的曲目是中华古乐的活化石,承续的是深厚的民族民间文化传统,虽然任何的文化传承,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变化和发展,但对某些“变化”,我们还是需要心存戒备,否则,技艺、风格上的过多改变,反而会损害其传统文化价值的凸显。
(二)坚持工尺谱传承
工尺谱是中国传统的一种记谱方法。其谱字很少,只记录几个骨干音,并不像简谱那样将所有演唱的音都标记出来。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奏(唱)者必须再在谱字间通过“啊口”,即“啊”“呀”“哇”“兮”“哎嗨”“哎嘀”“哇嘀”等诸多单个或多个组合形式的象声词才能把一首谱子完整地表现出来。相对于当下流行的简谱与五线谱,工尺谱仅仅是有关传统乐曲或唱腔的基本音高和基本节奏的轮廓记录,是一种“记骨不记肉”的记谱形式,但这恰恰也是工尺谱的魅力所在。因为任何的事物都有其两面性,简谱和五线谱虽然具有详实准确的特点,可以帮助乐者准确把握音乐的细节,但也会因此形成定式,造成千人一面,限制了音乐演奏(演唱)者的可塑性创新,发挥不出中国传统音乐所特有的跨时空的“一曲多变”的艺术特点。而工尺谱,正因为仅是一种“轮廓”谱,反而给予了演奏者足够的表现空间,使得同一首曲子不同的流派演奏起来都各有各的韵味,曲谱的“留白”处,反而成就了不同的流派特点。对此,东张务“音乐会”成员有着自己深刻的认知,所以他们坚持用传统的工尺谱传承曲目,但在师徒口传心授的过程中,又并不要求学员必须一成不变。
在教学实践中,为了不把曲子定式化,他们会在学员掌握全部工尺谱的基础上,根据学员所习乐器的不同,有针对性地指导个别“啊口”(垫字),而不是把全部“啊口”译成工尺字让学员念唱。而且,在他们的教学理念中,并不把“垫字”不同定义成“错误”,只要坚持“怎么念就怎么吹(打)”,板眼一致,就不算错。在他们看来,这里面的道理也很简单:“一道菜,虽是根据同一个菜谱,不同的厨师拿捏的火候不同,做出来的味道就不同。而乐谱的道理也是一样。”
会里老艺人说:“在我们(音乐)圈里,只要不见其人只听其声,就能够分辨出来是谁演奏的,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出师了。”这种“出师”就意味着学员对曲子有了一定的功夫和自己独特的见解,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而“音乐会”对这种“出师”的要求,也深刻体现了他们对创造性传人的渴望。
他们追求文化传统的“原汁原味”,但同时也深刻意识到“原汁原味”并不等于墨守成规,在工尺谱基础之上把曲子学“活”了,根据个人的心得体会和修养能力奏唱出富有新意的不同“版本”来,才是抓住了传统音乐的精髓,他们执着地坚信——这样发展才是传统音乐的希望。相对于追随时代风尚、逐渐远离传统的“音乐会”,东张务“音乐会”多了一种对传统的坚守;而相对于要求徒弟必须一板一眼都要师承旧法、不能越雷池一步的“音乐会”,东张务“音乐会”又显然多了一份包容和开放。这种坚守和开放,都是源于他们在音乐实践中的切身体悟,源于他们对中国传统音乐的深刻理解,而这种体悟和理解也刚好切中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精髓,所以其复兴也显得更为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三、回归善会传统
东张务“音乐会”同其他冀中“音乐会”一样,自诞生的那一日起,就义务地服务于民间信仰和民俗事项,不以收取酬劳为目的,被尊为“善会”。但这种延续多年的传统却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逐渐走向有偿服务。这虽然解决了“音乐会”发展中的部分经济困难,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
(一)悠久的善会传统
东张务“音乐会”最早由乡绅刘勤等人提供巨大的财力和物力支持创办。后来村里一些人也纷纷加入,这些人中也多数为村内富家子弟(当时的农村,穷苦人忙于生计,即使爱好音乐也没有时间学习),他们支持着音乐会的各种开销。所以,这个享受“富养”的民间乐会,没有必须盈利的迫切需求和生存压力,在很长时间内,经济问题一直都不成为问题。
音乐会成立后,刘勤等人不仅请师傅传授后人音乐演奏,还引导他们如何做人、做事,培养子孙学有所好、广结善缘的优良品德。不久,京津地区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全体会员都加入了义和团,“音乐会”遂成为义和团的“军乐队”。这一时期,“音乐会”不仅在农事节日、民俗、丧葬中义务服务乡民,还在团民演练、战斗冲锋中贡献力量。直到义和团运动失败,一些活动才相对沉寂,但义务服务乡民的善会传统却从未舍弃。
“音乐会”每次出会回来,所收受事主馈赠的白面馒头、果供、点心等都会统一收到会房,统一送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据老人刘思彦回忆,当时他们作为会员家里的小孩,特别眼馋,家里女人实在不忍心了,才会瞒着男人偷偷分一点给他们。
另据“音乐会”刘家后人刘思彦回忆:一年冬天下大雪,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支牲口车队行至村东口无法再继续赶路,当时“音乐会”会首刘桂林得知后便招待车队在会房住下,提供饮食饲料,直到他们三天后能够启程。据说当时对方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但后来有一年闹饥荒,就有人给会房送来了三车粮食回报当年的恩情。
对本村的困难户,“音乐会”更是尽力帮扶,所以遇到困难,村民也经常会向“音乐会”求助。如村民刘唐的老人去世,家中无钱安葬,便求助于“音乐会”。会首刘桂林马上安排人送去了小米,派人给买了棺材,而“音乐会”的会员则用安灵法乐为老人送了最后一程。事后,刘唐深感恩重无以为报,坚决要到“音乐会”义务服务,最终成为了会里的一名“铺备先生”(负责打前站、传话、送信、谈事儿跑腿等后勤保障)。
凡此种种,东张务的老人们回忆起来如数家珍,话语间都充满了对“音乐会”历史的景仰与敬重。
在漫长的艰苦岁月里,“音乐会”以善会的性质年复一年地义务服务乡民,不计酬劳,忙时务农,闲时习艺,在各种民俗仪式活动中朝拜各方神灵,为百姓酬神祈祥,为逝者超度净宅,并力所能及地扶危济困,得到了村民的高度认可和普遍尊重。
(二)偏离后的矢志回归
在乡绅资助、会员互助和村民量力捐助的经济支撑下,东张务“音乐会”这个非盈利的民间音乐组织历经时代变幻,顽强地存续下来。然而,随着文化生态的改变,随着市场经济观念的渗入,“音乐会”为地方民间信仰和乡民丧事义务服务的原则也遭遇了极大的挑战。
目前,敬神、祈祥、拜庙、求雨等民俗活动已基本消失,与之相应的乐事活动便不复存在,“音乐会”更多只是服务于村民的丧事活动。同时,随着活动的减少和重要性的降低,乐于资助的人士也在逐渐减少,“音乐会”的维持在经济依托上出现了很大困难。加之,农村的生活节奏日渐加快,农民已经不再有往昔那么多的农闲时光。会员参加排练、演出,都会付出误工的经济代价,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有偿出会,用来补偿误工的部分损失,也是理所当然。于是,“音乐会”有偿服务、追求经济回报的想法乃至做法就开始逐渐出现。从收受馈赠物品,到收受等价货币,到收受象征性的误工费,再到按照当地物价水平和人头向事主索要劳务报酬,最终到事主找“管事”协商活动规模、出勤人数及天数的经纪人制度,“音乐会”按劳取酬的商业色彩日渐明显。
应该说,有偿服务在一定程度上暂时缓解了“音乐会”的困难,但在以等价交换原则收取报酬之后,“音乐会”的活动性质和社会地位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为民祈福、无偿服务的善会性质曾经是支撑“音乐会”顽强存续的精神旗帜,但在等价交换中就变成了雇佣关系。“这种发展状况就使‘音乐会’在本质上偏离了为乡里崇儒化俗、尊祖穆宗、禳灾祈福而义务服务的初衷。完全为生计而奏乐,虽然改善了会众的经济状况,但在发展趋势上背离传统越来越远。”①金久红:《中西文化交流视域下的冀中笙管乐——基于继承和创新的考察》,《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其乐社性质不再是有着神圣光环的“音乐善会”,已经自降身份,成了乡村中常见的吹打班。而逐渐的,人们也把请“善会”为缅怀逝者,与“请热闹”同等相看。
“音乐会”的乐曲源于寺庙、宫廷,虽身处民间,但它演奏的一直是雅乐正声,具有一定的神圣性。如今沦落,跌落神坛,相较于经济上的损失,这种精神上的失落带给东张务音乐人的是更深的刺痛。而这种跌落神坛的结果还直接影响了“音乐会”会员的荣誉感,影响了“音乐会”的传承。在得失的反复权衡下,最终,东张务“音乐会”会员们毅然决定——重返“善会”传统。
会员刘克亮等人总结大家的感受:“怎样才能让老祖先的文化遗产正确地传承下去?必须改变世俗观念。老辈人一直都教导我们,不能把‘音乐会’作为谋生的手段。干这个往往是需要往里搭钱的,要想用这个挣钱,你就别干!”
在几个年轻人的提议下,“音乐会”达成了共识:参照京剧“票友”的形式,以“爱好”为基础,定期相聚,共同进行古音乐的学习和传承。他们立志要把“‘音乐会’就是吹死人的”这种错误观念扭转过来,只参加政府调演和民俗展演,不参加以挣钱为目的的“白事”盈利活动。他们还打破了“音乐会”“传男不传女”的传统,通过微信群广交朋友,免费招收学员,抱着“广种薄收”的心理准备谋求长远发展。
在教学中,他们不仅指导新学员的音乐学习,还经常有意穿插讲述老一辈会员的事迹,培养新学员的文化责任感,引导他们乐善好施、服务乡民。目前,东张务“音乐会”的规模已经由5年前的7人,发展到如今能够上台演奏的17人,大家凭着爱好和责任走到一起,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同。
结 语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②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5日。而正是为了不丢掉身边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东张务村“音乐会”的会员和村民,用农民质朴的情怀守护着祖先流传下来的文化,用自身的智慧解决面临的诸多问题,这种信念和为了信念而付出的努力,使他们逐步走向复兴。回顾其复兴的历程,既有各“音乐会”共有的文化情怀,也有东张务人别样的坚守,而认真梳理体悟这种抉择与坚守,对其他“音乐会”的传承与发展无疑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