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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人的“隐”与“逸”

2021-12-25刘方园

关键词:隐者桃源文人

刘方园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元代隐逸之风盛行,文人们动辄以隐者、逸者自居。以“隐”“逸”为字、为号,名居、名斋、名亭、名堂等;请人作文、传记以扬“隐”“逸”之心;称赞他人品行高洁,为隐者、逸者;赠隐者、访隐者、寄隐者、赋隐者、忆隐者、悼隐者、挽隐者……这些构成了元代文人生活的一道独特景观,展现了元代文人生活的独特一面。

任士林曰:“隐者之道有二,其身隐,其道为天下后世用,而不可泯也。其心隐,其迹在朝市进退间,而不可窥也”[1]。元代文人的“隐”主要沿着“身隐”与“心隐”这两条道路发展。元代文人的“逸”高于“隐”,相对“身逸”来说,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元代文人追求“逸”,表现为崇尚“逸兴”“逸气”,日常生活的优游、闲适,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现等。

一 “身隐”

元代隐士之多,如《元史·隐逸传》所说:“元之隐士亦多矣!如杜瑛遗执政书,暨张特立居官之政,则非徒隐者也。盖其得时则行,可隐而隐,颇有古君子之风。而世主亦不强之使起,可谓两得也已”[2]。不仅如此,元代隐士的类型,更是多样,较普遍的,如“吏隐”“书隐”“桃源小隐”、托花木以隐等。

范梈曰:“焉知魏阙士,隐与吏相关。”(《寒斋对雨书怀》)元代文人的“身隐”,首先是“吏隐”。“吏隐”,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种认识,一种是罗竹风先生主编《汉语大词典》解释:“不以利禄萦心,虽居官而犹如隐者”。另一种是蒋寅先生在《古典诗歌中的“吏隐”》一文中所述:“它特指地位不高的小官僚诗人居官如隐的一种处世态度”[3]。元朝在用人政策等诸多方面都表现出迥异于其他朝代的独特性,尤其是元代“吏”队伍的庞杂,如《元史·选举一》所说:“矧夫儒有岁贡之名,吏有补用之法,曰掾史、令史,曰书写、铨写,曰书吏、典吏,所设之名,未易枚举,曰省、台、院、部,曰路、府、州、县,所入之途,难以指计”[4]。更使“吏隐”成为元代文人一种普遍的选择,如耶律铸:“吏隐厅西小隐园,小池塘在卧房前”(《小隐园拟乐天》)。赵孟頫:“廊庙不乏才,江湖多隐沦。之子称吏隐,才高非众邻”(《寄鲜于伯几》)。释大:“兴在林泉道自存,不妨吏隐驻高轩”(《为余姚同知□赋林泉》)。郭钰:“始信封侯驰万里,不如吏隐近沧洲”(《送萍乡袁茂才归县试吏》)。丁鹤年:“最爱行藏兼吏隐,诗成应拟百花潭”(《巽江草堂为章贡邓尚忠赋》)。……无论是上层的达官显宦,还是下层的微官小吏、僧人、隐士,皆追求、颂扬“吏隐”。在元代文人的“吏隐”中,隐于儒官较为突出,如戴表元曰:“书生不用世,十九隐儒官”(《送陈养晦赴松阳校官》)。元代儒官地位低下、俸禄微薄,多被文人讥为“冷官”,而其实际上,与“隐”无异,如元人黄溍即曰:“所谓山长者焉,名不上于三铨,秩不满于百石,岂其祖、父之所望哉?……惟不必于仕,故崇台邃馆,不以为慕;惟不必于不仕,故寒斋冷庑,不以为厌。其出处之际,虑之审矣”[5]。元代前期,一些宋、金遗民及其后裔不愿出仕新朝,但又苦于生计,儒官无疑提供了他们一个绝好的选择,如“河汾诸老”中的段成己特授平阳路提举学校官、陈赓弟陈庾也被荐授平阳路提举学校官、房祺任大同路儒学教授,段成己子段思义任平阳路儒学教授、段克己子段思诚任河中府儒学教授。又如戴表元作有“钱塘数友皆不免以学正之禄糊口,邓善之得杭、屠存博得婺、白湛囦得太山、仇山村得镇江、张仲宾得江阴,一时皆有远别,因善之有诗次韵,藉之此二首属善之”,可以看到宋遗民为儒官的状况,而戴表元自己,曾任信州教授。

从地域上看,元代文人隐居,多非隐于名山大川,而是选择在家隐居,如蒋星煜先生《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一书统计,先秦至清代218名隐居庐山、嵩山、武夷山、天台山、青城山、衡山等名山的隐士,唐代有52人,宋代有56人,至元代,则降为15人,明、清更少,明代13人,清代5人。元代文人在家隐居,读书、著述是主要内容,并因此,元代出现了名目繁多的“书隐”,如“万松书隐”“半山书隐”“梅南书隐”“石涧书隐”“渔村书隐”“云麓书隐”等。“书隐”,早在《晋书·皇甫谧传》中就有皇甫谧不仕,“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6]。宋末元初,“书隐”多为人名,如何梦桂《上夹谷书隐先生六首》、吴渭《月泉吟社卷》中的“第二十四名安定书隐”、张炎《寄叶书隐》等。至元代,“书隐”作为“隐”的一种类型,开始兴盛起来。元代文人的“书隐”,大体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闲居不仕而读书的,如方回在《书隐斋铭并序》中所说:“大抵嗜美仕者,必废书,闲居不仕,必有读书之暇,是之谓‘隐于书’,本无他奇说也”[7]。一种是潜心经传而无意利禄的,如郑元祐《题石涧书隐记后》中描述的俞石涧先生:“于书无不读,而尤潜心于《易》,其为注成书,而先生物故。今几三十年,而先生之子子玉将以《易》说刊行于世,且建‘石涧书隐’于采莲里。”[8]还有一种是虽出仕而仍标榜为“书隐”的,如虞集《书隐堂记》中描述的莆阳林泉生,已经登至顺庚午进士第,仍名其家曰“书隐堂”,虞集以:“盖‘隐’有潜心之义焉,匪直藏其身之谓也”,称赞林氏父子:“仕而不忘隐,吏而不忘书。父兄子弟之间,所以相激励儆诫者,岂常人之见也哉。”[9]无论哪一种类型,以“书隐”为尚,多少来说,都能使文人安心于屋庐之中,寻经问典、博览全书,而这反过来也加深了元代文人对“隐”的认识,如徐明善在《书隐诗集序》中说道:“自《坟》《典》《丘》《索》以来,世益远,书益多,仕者虽欲博,不暇也,必隐者然后能博。出处,君子之大端,经著其义,史录其人,论世尚友,得仕与隐之权度焉。非时冒进者,书有不博,必博者然后能隐。隐而书愈博,博而隐愈确。”[10]

杨维桢在《桂隐记》中说道:“余谓山林之士,托草木之芳以隐者多矣。或以菊,或以蒲,或以瓜,或以松,或以竹、以梅、以橘、以李、以槐者,不一足也。”[11]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隐,颇为疯狂,不仅百金购花、千里移根,而且世代种植、规模极大,如刘敏中:“丈人自高隐,寄意彼幽园。百金购一花,千里移寸根”(《谢完颜长司惠月桂栽》)。金守正:“黄氏世家剑江上,十亩之地多种竹”(《题丰城黄尚英竹山隐居》)。黄枢:“种松以万计,秀色何弥漫。浓阴亘山谷,直干排云端”(《江彦名万松书隐》)等。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隐,多有以花木来命名,如傅若金《竹深亭记》中记载有:“新淦之鹏溪,有廖隐君叔敏者,性嗜夫竹,自号‘竹窗’。其孙中山父,魁伟磊落人也。雅好宾客,而嗜竹犹其祖,故屋旁多植美竹,而作亭其中,名以‘竹深’”[12]。祖、孙均嗜竹,以竹自号、以竹名居。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隐,还有以花木之气味情性来比喻君子,如朱善《竹隐记》中的隐士熊景贤,性嗜竹,年近八十,斋外植竹数百竿,日徜徉其中,朱善曰:“若竹之为君子,则自古昔而已然,岂不亦以其中之虚而外之直乎?惟其然,是以君子于竹比德焉。则中之虚者,其体也,理之所从出也;外之直者,其用也,德之所由成也。体立而用行,君子之道满矣,而岂可以一节名之哉?”[13]以竹之外直中虚来比喻君子之德。

元代后期战乱频仍,文人多有厌倦战争者,“桃源”就成了他们理想的归宿,如元末李祁在《松萝旧隐记》中说道:“予尝闻古桃源故事,想其人于桃花流水间,谓与蓬莱神仙同一归趣,然犹以为此特避世隐居者之为,非太平盛事,不足深慕。及乱离十五六年之间,东西奔窜,迄未有宁日,然后知向之居桃源者,真神仙流,未可以为荒唐而莫之信也”[14]。战乱的颠沛流离使元末文人宁可相信“世外桃源”的真实存在,即便不可得而见,现实世界中也多有模仿,如元末顾瑛在《浣花馆题句识语》中说道:

予别墅号“小桃源”,达秘书为余篆扁,诸名公赋咏叠笔。至正戊子春,故人张楠渠诗来,乃知其隐居之所亦号“小桃源”。嗟夫!天台、武陵固不在论,今之托是名者又何多也?[15]

顾瑛的“小桃源”,杨维桢《小桃源记》有描述:“其(顾瑛)世家在谷水之上,既与其仲为东西第,又稍为园池西第之卤,仍治屋庐其中,名其前之轩曰‘问湘’,中之室曰‘芝云’,东‘可诗斋’,西曰‘读书舍’。又后之馆曰‘文会亭’,曰‘书画舫’。合而称之,则曰‘小桃源’也”[16]。顾瑛的“小桃源”后改名为“浣花馆”,又改名为“玉山佳处”,是元末文人雅集的胜地。杨维桢还作有另一篇《小桃源记》,中有:“淞隐君陈衡父氏,世家在泖环之西,既遗其子东西第,又为园池东西地间,仍治屋庐其中,名其堂曰‘清晖’,楼曰‘明远’,而又额其亭曰‘小桃源’也。”[17]在这两篇《小桃源记》中,杨维桢有相似评论:

余闻天下称桃源,在人间世有武陵也、天台也,而伏翼之西又以小云。据传者言,则武陵有父子无君臣,天台有夫妇无父子也。方外士好引其事以为高,而不可以入于中国圣人之训。矧其象也,暂敞亟閟;其接也,阳示而阴讳之。使人想之,如恍惚幻梦,不能倚信。虽曰乐土若彼,吾何取乎哉?[18]

相比传说中虚幻、缥缈的武陵、天台,元末文人更追求现实世界充满人情味的“桃源”。

二 “心隐”

元代文人热衷“隐”,但更重“心隐”,如元人李存在《心隐堂记》中说道:“迹之隐者或为人之徒,心之隐者多为己之徒。是故文茵华毂,有不足为之贵也;岩居草食,有不足消其驰也”[19]。

元代文人重“心隐”,首先源于元代文人对“大隐”“小隐”的认识。如陈旅:“人生贵适意,何必在丘园。所以旷达士,隐居京邑间”(《卢氏松菊堂》)。王沂:“古来真隐逸,原不在山林”(《舒啸轩为谢庭学赋十三韵》)。释良琦:“喧静同一致,大隐即山居”(《春夜宿海云寺》)。倪瓒:“志隐宁须分小大,不论城市与山林”(《赋居延王孙德新小隐轩》)……可以看到,元代文人更偏于隐居京邑,或者干脆泯灭“大隐”“小隐”的界限。此外,(西晋)王康琚《反招隐诗》曰:“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对此,元代文人有自己的看法,如方回在《隐乐堂诗序》中说道:

王康琚《反招隐诗》,吾尝评之矣。曰:“大隐隐朝市”,如此则金、张、许、史皆大隐乎?曰:非是之谓也。曰:“小隐隐山林”,如此则巢、许、园、绮皆小隐乎?曰非是之谓也。其所谓小隐者,谓身在山林而未能无意于斯世,索水北之高价,指终南之捷径,其隐小矣。其所谓大隐者,谓身在朝市,而不敢萌穹爵厚禄之心。柳下惠不卑小官,老子为柱下史,庄生为漆园吏,邴曼容不肯过六百石,其为隐也,不亦大乎?……[20]

方回认为“大隐”“小隐”不在于隐居之地的朝市、山林,而在于“心”的归属,“心”之隐者,才为“大隐”。又如刘将孙不以“大隐”“小隐”论,而将“隐”分为“全隐”“半隐”,曰:

古今固无全隐也。巢由之隐,古矣。而其言、其迹,与被衣老龙吉者,传之后世,语之当时,竟亦与立功、立言者何异?于是尘埃之中,想望之如不及,山林之表,咏叹之为无涯。则其隐之本心,不免于以名,未必不见笑于绵上之老媪也。而好事者遂从而传《隐逸传》《逸民传》,髙士炽然而起,隐然与史册同其流芳。而夷考之,而有所不尽然也。则遂壹反之,曰:“大隐朝市”。[21]

宋代陆游有诗曰:“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杂感》)。与刘将孙的这段话很是契合。既然是隐士,就应该是销声匿迹的,已为世人所知,那就不是隐士了,如此,则“大隐朝市”也带有讽刺意味。而刘将孙所说的“半隐”则是:“仕不仕之间,可以玩世;隐不隐之中,可以全生。……黄埃赤日,视之如青山白云,石田茅屋,处之如通都大衢。至是,则半隐者无往而不遂,亦不待隐之迹矣”[22]。即仕也可,隐也可,隐不在于行迹,而在于心之超逸。

其次,“心隐”是元代在朝、在野文人的普遍选择。元早期的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窝阔台两朝任职近30年,官至中书令,但多有归隐之心,曰:“此身未退心先退,独有龙冈识我情”(《用李德恒韵寄景贤》)。又如刘秉忠,以汉人入忽必烈幕府,参领军政要务,备受宠信,也有归隐之心,曰:“懒性从来倦驰逐,坦怀元不厌萧闲。平生游世东方朔,金马门中是隐仙”(《闲中》)。还有胡只遹:“何时谢绝人间事,茅屋云山深复深”(《有感》)。曹伯启:“所恨亏甘旨,斑衣愧老莱”(《和人游蒋山二首》其二)。张养浩:“此心外物不能降,投绂归休父母邦”(《翠阴亭落成自和十首》)等等。相比之下,元代一些在野文人的“心隐”,内涵更为丰富。如戴表元归剡之前,曾在棠岙暂住,作有《坐隐辞》,曰:“不如掩关扫迹成坐隐,清斋永日一炉香”。前有小序曰:“‘坐隐’字出颜黄门《家训》,而其义非也。余虽移家棠岙,居犹未定,每往城南寓舍。城中无所营,交游益疏,或至坚坐逾旬不出。遂取二字榜其室,而作《坐隐辞》以儆之”[23]。《颜氏家训·杂艺》中有:“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24]。这里的“坐隐”是围棋的别称。而戴表元所说的“坐隐”则是“心隐”的一种,如戴表元在《广坐隐辞》中阐释道:“覆杯掩卷且默坐,气定始觉如平常。因思世上百千事,是非荣辱俱可忘。……不如随缘委运只块坐,冥心径往游黄唐”[25]。即以一种掩卷静坐、冥心神游的方式超然世外。又如赵文《得中斋记》中有剑江佳士黄得中,朋友皆称其为“心隐”,黄得中曰:

吾平旦而起,为今人,着今服,命唐天,食唐土,露香对天已。吾书教儿,常饭留客,茶罢清谈,商略未有天地之先,既有天地之后。或问时事,吾不知。酒取交欢,不至乱性。诗贵言志,不必忤时。或棋或壶,各取适意,争则败兴。为商顽固不敢,名项籍亦不能。大官贵人,未尝敢数踏其门。岁时称觥上寿、为民之礼,不敢不尽,吾所谓得中者如此。[26]

黄得中的“得中”是以言谈举止的中礼、合道,来达到内心的平衡、和谐,赵文称赞道:“吾然后知君之友称君‘心隐’甚当,不隐则污迹,隐则矫,隐不以迹而以心,斯得中矣。是‘心隐’即‘得中’,‘得中’即‘心隐’也”[27]。又如南宋琴师汪元量,号“水云”,宋亡后,汪元量在钱塘作小楼五间,曰“湖山隐处”,刘将孙为其作《湖山隐处记》,曰:

若水云之隐也,则阅其常也,如水之无味;玩其变也,如云之无心。澹与泊相遭,而晦与明不异。逍遥乎四方,而湖山无不在目。归休乎四望,而宇宙之大,总不出几案间,是足以隐矣。嗟乎!却后百年,徘徊其处者观于予,又以悉水云之平生,其亦可永慨矣乎。抑但以为观览之胜而已也。[28]

所谓“水云之隐”即以一种阅常的、淡泊的“水云”之心来观照宇宙与人生,这是一种“隐”的唯心论,心不变,则外物不变,正如“水云”,百年之后,仍为观览胜地而已。元末社会动乱,文人多有隐于书、画者,如王礼《雪隐记》中的宜春朱志德,工于竹梅,而名其游息之所曰“雪隐轩”,人亦称之“雪隐”,有人问道:“雪可隐乎?”王礼曰:

志德精神心术与竹梅为一,有竹梅之清操,雪趣固在其中矣。殆将见竹梅,犹见志德,见志德犹见清水寒露之在玉壶,庸非“雪隐”云乎哉。[29]

在文人画中,竹梅与雪多相互映衬,朱志德精神心术与竹梅为一,隐于竹梅,即是隐于雪,这是一种跳跃式的隐。“雪隐”并非隐于雪,而是与竹梅有关,主要强调隐居者精神心术的贯注如一。元末还有李继本《耕云说》中的隐士孙德恒,自号“耕云”,曰:

吾自谢事以来,居易之佳山水间,畎畒足安其身,声利不渝其志。春阳鬯达,云气坱圠,田彼南山。于云之下,释耒而休,仗策以游。第见太行诸峰,逈与天际,居庸、龙门,蜿蟺秀雄,吐灵景而閟清气。而流云万顷,腾沓下上,如踞虎、如游龙、如奔马、如长风驾海,而崇涛稽天。可遨、可嬉、可啸、可歌、可以状无涯之世变,而自乐其乐焉。吾之得于耕云之趣,固在此而不在彼也。[30]

孙德恒所说的“耕云之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以云之变化来参照君子之出处,这是一种“隐”的自然论,以自然之心来观照人生,而顺其自然。如此等等,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

三 元代文人的“逸”

“逸”本义为野兔逃脱捕猎,《说文解字》中有:“逸,失也。从辵兔,兔谩诞善逃也”[31]。但在元代文人这里,“逸”的内涵较为丰富,如沈梦麟在《逸斋记》中说道:

余闻“逸”之为训,曰超、曰纵、曰隐、曰遁,其义不一而足。处士以是名斋,将欲超逸乎万物之表耶?抑将隐逸乎岩谷之间耶?今夫罗八珍于俎豆,实五齐于尊爵,吹竹弹丝,歌讴舞蹈,以夜继日,沈湎濡首,此流俗之纵逸于骄奢者也。膏肓泉石,痼疾烟霞,或钓于水,或采于山,赋考盘之歌,享肥遯之利,此幽人之隐逸适乎性情者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此则孔子所谓逸民者。下此一等,若严光、周党之徒皆是焉。[32]

孔子将“逸民”分为三等,曰:“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篇》)。沈梦麟也将“逸”分为三等,但标准与孔子不同,以“幽人之隐逸适乎性情者”为上,又加入了严光、周党之徒。而将“逸”与“隐”比较,可以发现,元代文人所说的“逸”显然是高于“隐”的,如赵文《七逸画记》中记载有:“集贤侍读学士河东李公出守清江,政事之暇,日与方外友无心段道恮、石田李允一、石崖黄介然、海印竺世发、三会刘师复、青山赵某游,时时行江路,过瑞筠山观竹,或访百花洲、高平桥,看柳赋诗而归。清江人谓之‘七逸’”[33]。对此“七逸”,有客问道:“六君则逸矣,集贤公功名事业,方将磊落轩天地,亦可谓之逸乎?”赵文解释道:

古之所谓逸民者,不必皆隐逸之士也。柳下惠以官则士师,以采则柳下,而夫子以逸民称之,以其超然世俗之外也。集贤公以是邦守相,而能忘其富贵之身,与山林之士友,此集贤公所以为员峤真逸也。[34]

可以看到,元代文人所说的“逸”是不以仕、隐为限的,出仕而忘其富贵之身者,反而为“真逸”。

首先,元代文人的“逸”也包括“身逸”与“心逸”。“身逸”,元代文人多持贬斥态度,如沈梦麟曰:“《易》戒冥豫,《书》谨无逸。又曰,毋始勤而终逸。圣人谆谆垂训,宁不凛然可畏焉?”(《逸斋记》)这里的“逸”指身体之放逸不检。相对来说,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如谢应芳在《逸庵记》中说道:“夫人莫不欲四体之逸也,惟君子则逸其心。……虽在官舍,视为逸庵,不亦可乎。一旦朝家,以七十之年,优容里居,则吾心之逸与肢体之逸,熊鱼兼得矣”[35]。这在那些出仕为官的文人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如刘秉忠:“长歌短咏行程里,心逸身忙百事休”(《行中》)。胡祗遹:“世事不投耳,心逸身寡病”(《登燕城南忆田园有感》)。王恽:“濯缨濯足終多事,已分心身到逸休”(《和东泉翁山中杂咏一十三首》)等等。

其次,元代文人追求“逸”,大体来说,表现在三个方面:

1.崇尚“逸兴”“逸气”。“逸兴”“逸气”并非元代才有,早在(魏)曹丕《与吴质书》中就有:“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36]。这里的“逸气”指刘桢的五言诗创作。唐、宋时期,“逸兴”“逸气”更成为文人一种兴致、精神状态,如王勃:“遥襟甫畅,逸兴遄飞”(《滕王阁序》)。李白:“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陈师道:“逸气不应供潦倒,刻谈脱或致纷纭”(《和黄预感怀》)等等。元代文人的“逸兴”“逸气”有继承唐、宋文人的一面,如段成己:“陈子少英迈,逸气不可挫。典刑肖乃翁,出语辄惊座”(《题容安堂》)。陈旅:“城东有客过吾庐,挥麈高谈逸气舒。金马岂无方朔技,石渠今取夏侯书”(《送朱运峰著书得官南归》)。展现了人物的昂扬、积极进取。此外,元代文人的“逸兴”“逸气”主要用于描述文人一种优游、淡泊的心境,如吴海《逸兴亭记》描述的:

先生横经讲道之余,肄业董成之暇,退诸生而罢宾客,栖迟俯仰是亭之上,雍容夷犹,容与相羊,境与情融,兴由趣发。鸢飞鱼跃,灼乎道体之著;风轻云淡,油然真乐之形。庭草与吾意同,碧山若仪刑相对,抚万物以自得,阅古今之往来,高怀独诣,遐思无穷。众人徒见先生之外,而不知其内。故先生之兴,超鸿蒙而溢六合,入风云而轶埃壒者,先生不言,而人莫知,惟是亭独知之。[37]

这种“超鸿蒙而溢六合,入风云而轶埃壒者”的“逸兴”在元代那些隐居不仕的文人中表现的最为明显,如方回:“凤凰山下隐君庐,水竹宽闲十亩余。稚子已能题砌叶,饮徒时许共畦蔬。杜同谷怨长镵柄,马伏波思下泽车。何似此公一丘壑,澘心逸兴酉阳书”(《次韵九月十七日饮陆君用见山堂》)。陶宗仪:“逸兴每邀明月饮,雅怀常共白云舒”(《题沈继先东林小隐》)。又如胡助:“宛陵春色有余芳,出郭清阴逸兴长。云树深藏金刹古,山花时拂绣衣香”(《陪廉使游昭山亭》)。陈孚:“卧闻黄帽郎,一曲歌欵乃。扣舷起和之,逸兴渺云海”(《夜泊六和塔下》)。这里的“逸兴”指游赏或旅途中的从容、闲适。此外,“逸兴”“逸气”还多用于描述文人的文词及书画创作,如曹伯启:“披图一回首,逸兴高嵯峨”(《题胡府判赵生山水卷》)。程端礼:“逸气振古稀,人花无间然。谁与散人裔,菊逸扁其轩”(《题菊逸手卷》)。陈镒:“谩有篇诗酬逸兴,可无尊酒沃愁肠”(《次前韵答王子如》)。而元末倪瓒更是曰:“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跋画竹》)

2.日常生活的优游、闲适。谢应芳《逸庵诗为吴子明赋》描述有“逸庵叟”的生活状态:

“逸庵叟”日常生活的优游、闲适同时也是元代多数逸人或逸士的生活状态。又如黄溍《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史公神道碑》描述史惟良:

春秋佳日,驾青骡小车,意行林曲。遇园池之胜,辄徘徊其间,与田夫野老忘形尔汝,若将终身焉。[39]

史惟良,号逸翁,文宗时任中书左丞,是元代政坛史姓中仅次于史天泽、史弼的第三号人物。在繁重的政务中,史惟良能有如此闲情逸致,读书、游园,实属难得。还有吴澄《故梅埜逸士刘君墓志铭》中的“梅埜逸士”:

(刘君)种梅结亭,称“梅埜逸士”,幅巾鹤氅,游息亭中。雅歌投壶,枰弈茗饮,与宾客赓酬为乐。酒酣兴适,浩歌东坡:“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杯醉,陶然有余欢”之句,拊掌击节,殆不知世间有荣辱事。[40]

种梅结亭、吟咏浩歌,“梅埜逸士”的“逸”不仅表现为优游、闲适,而且透着一种生活的“雅”。

3.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现。元代文人追求“逸”,还衍生出了元代一批奇人逸士,如胡助《大拙先生小传》中的“大拙先生”:

……年踰六十,发不白,齿不衰,若四十许人。行步如飞,屡游京师,若有为者,然未始交权贵人。每于稠人中有所注视,或疑其善风鉴,扣之即拂然怒。尝自吟大拙诗曰:“我有大拙,知巧灭绝。不贵王侯,不爱田宅。衣冠不饰,饮食不择。五湖四海,到处为客。一片襟怀,风清月白。”[41]

所谓“大拙”即大巧若拙,而“大拙先生”即胡助自己,他在《纯白先生自传》中说道:“尝著《大拙先生小传》,寓言以自况”[42]。胡助曾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他所塑造的“大拙先生”暗含的是另一种往来江湖、淡泊名利的人生追求。又如贯云石,初袭父荫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却让爵于弟,在杭州以卖药为生,叶颙《樵云独唱》中有《第一人间快活丸歌,赠芙蓉峰蓑衣闲道人。贯酸斋,号云石,仕至翰林学士,休官辞禄,或隐屠沽,或侣樵牧,人莫测其机。尝于临安闹市中立牌额,货卖第一人间快活丸,人有买者,展两手一大笑示之,领其意者亦笑而去》诗。欧阳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记载贯云石:

尝过梁山泺,见渔父织芦花絮为被,爱之,以紬易被。渔父见其贵易贱,异其为人,佯曰:“君欲吾被,当更赋诗。”公援笔立成,竟持被往,诗传人间,号芦花道人。[43]

此典故在后代多有流传,(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记载有贯云石的《芦花诗》:“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44]。元末张昱,字光弼,号一笑居士,刘仁本为其作有《一笑居士传》,曰:

(一笑居士)婆娑夷犹,放情逸乐,芒鞵藜杖,葛巾野服。或浩歌长啸,或酒酣谑笑,无世累,惟适之从。人有问之事者,但一笑而已。周流淮浙湖湘间,在安庆时,与来钱塘,多所交游,日以畅饮文字相娱乐,而未尝出口及时事。两寓地人皆扁其室为“一笑”。尔后钱塘遭变,失其故宅。寻得敝居,湫陋不治,亦复以“一笑”颜之。[45]

“一笑居士”的三次“一笑”是其乐观洒脱、无累于心的表现。元代类似的奇人逸士还有很多,如意气简傲、不为公侯屈色的吾丘衍;隐姓埋名、以浇水灌园为乐的抱甕子;卖药金陵市中、负气尚节的樗散生等等,不再论述。

“身隐”与“心隐”构成了元代文人“隐”的两条发展道路。元代文人的“逸”高于“隐”,相对“身逸”来说,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崇尚“逸兴”“逸气”,日常生活的优游、闲适,以及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现,显示了元代文人对“逸”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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