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跛足僭主到赛博格: 西方观念中的身体隐喻研究
2021-12-23宁怡
宁怡
【摘要】隐喻是一种人类运用已有经验来理解新事物的思维模式;身体则是人之存在的物质前提,具有生理、社会双重属性。本文旨在以“跛足僭主”与“赛博格”这两个西方经典身体隐喻入手,剖析隐喻背后的时代思维特征与逻辑,以便更好地理解身体在人类社会价值体系中的地位。
【关键词】身体史;古希腊;新技术革命
【中图分类号】B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8-0059-02
一、引言
隐喻(metaphor)不仅是一种修辞方式,更反映着人类利用过去的经验来理解复杂事物的心理本能。本文所用“隐喻”一词的含义,来自认知语言学结构下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系统。这一理论认为,人类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以隐喻为基础的,人们依据循序渐进的认识机制,通过某个简单具体的源域(source domain)概念来理解和描述另一个相对复杂抽象的目标域(target domain)概念。[1]
关于疾病、身体的隐喻,与身体观之间具有一致性。身体观念会影响人们对身体隐喻的选取与使用,从而改变将身体作为源域的疾病隐喻。经验医学时代的隐喻,包括超自然隐喻等不同的疾病概念系统。随着医学专业的发展及社会现实的变迁,关于身体、健康及疾病的观念也会随之发生改变。[2]本文拟以经验医学时代的“跛足僭主”及医学科学时代的“赛博格”这两个西方文化背景下的经典身体隐喻为切入点,尝试探讨其背后的特殊社会文化背景,以及一个时代对身体乃至疾病的态度与社会心理。
二、跛足僭主:失衡的身体
无论是在古希腊神话谱系,还是在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根据神话所改编的戏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都有一个令人难以忽视的特点:他拥有一只“肿胀的脚”(其希腊名字Oidipous由词根“肿胀”oidi-和“脚”pous-组成)。
跛、残疾(lameness)是一种障碍。身体有部分残疾者在与世界的联系上有着比常人更多的限制。从隐喻视角重新审视俄狄浦斯的传说,可以看到,以残缺身体作为源域,其目标域包括但不限于:性行为混乱(拉伊俄斯强奸养父之子、俄狄浦斯与母乱伦生子等)、同一人在生命各阶段复杂的形态变化(斯芬克斯之谜)、代际或同辈间交流传承不顺(拉伊俄斯幼年丧父后被政敌驱逐、俄狄浦斯通过弑父手段上位等)和语言信息沟通不畅的威胁(对神谕的误读、猜错致死的谜语等)。
在故事中,诅咒应验的一个重要节点,是俄狄浦斯为忒拜城解除斯芬克斯的威胁。斯芬克斯之谜完全是一个关于身体的隐喻:它以身体行动方式的不同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因为只有人类会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变换行动方式。俄狄浦斯作为一个无法按正常路线行走的跛足者,他的成功解答,意味着使自己与谜底怪物合二为一:“两只脚”的成年的他,取代了“三只脚”的老年父亲,成为忒拜城的王和王后的丈夫;他“四只脚”的孩子也是他的兄弟,是“两只脚”的他。俄狄浦斯凭借跛足者对正常路线的背离这一禀赋,在按正常顺序称王的方式无望达成后,采取了杀父弑母这一手段完成继承,同时也引来了混乱(瘟疫及饥荒降临忒拜城)。[3]
俄狄浦斯跛足形象无疑是一个经典的身体隐喻:它在隐喻意义上将含义扩大,并指向所有形式的被视为不平衡、背离的、阻碍性的行为。然而,这种残疾并不全是负面意义。残疾者对常态的背离让他们获得一种与众不同、跳出常规的视角,或其享有某方面的异禀,从而使这种残疾成为拥有一个独特命运的标志。
将“跛足僭主”的身体隐喻放到古希腊社会背景中看,方能完整地理解其背后所反映出的历史观念。在当时的古希腊社会,公众具有强烈的身体理性意識。竞技场发达的体育运动与公共事务的繁荣,使公民的身体成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形象标识。古希腊人认为,公民的身体属于公共事务范畴,体现着城邦的意志和希望。[4]毫无疑问,从政治隐喻的角度看,在古希腊人的想象中,以非民主手段上台的城邦领导者是一个残疾人,这无疑是对其僭越行为的挖苦与讽刺。
这一失衡身体的隐喻,背后还可追溯到朴素的整体医学观念对身体的理解模式。印欧传统中存在着用自然现象来类比人体的思维倾向。古印欧习俗认为国王的身体应是一个完美的社会微观宇宙和宏观宇宙微缩体,而肢体残缺之人明显不适合称王,[5]僭主政治更无法长久。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为王位自相残杀,作为一个残疾的世系,他们无法以正常的方式传承祖先的王位,最终由其舅父即位为王,才完成了忒拜城“平衡”秩序的修复。
三、赛博格:无边界的身体
20世纪中后期的新技术革命,使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对人类产生了巨大影响。直到如今,人与计算机、网络之间的关系及生物伦理、医学伦理等,都是社会关注的焦点。随着技术智能化和信息化的程度加剧,人-技术复合体出现于世。
赛博格(Cyborg)一词由“Cybernetic Organism”(可控有机体)组合而来。1960年,电子工程师克林斯和临床精神病学医生克莱因首次提出了赛博格这一概念及其设计构想。他们设计了一个“自我调节的人机系统”,目的是通过“修补”人体的不足,来增强人体在外层空间环境中的生存能力。[6]
20世纪70年代后,人类机械化的趋向越来越明显,赛博格概念的提出更是模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边界区分;同时,文艺界也受深受启发,出现了一批以变异人等形象为主的科幻小说。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这一长篇小说的发表,标志着科幻小说“赛博朋克”流派的诞生。
这一技术发展趋势和文化思潮,使西方学术界对“赛博格”概念产生了极大兴趣。美国著名学者哈拉维(Donna J. Haraway)于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著名的《赛博格宣言》,宣言中,哈拉维将技术层面的人-机器复合体概念进行扩展,将诸多二元对立关系置于被超越的位置。她认为,所有二元对立关系都含有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破除二元论,也就是对殖民主义、父权制等思想的解构。[7]哈拉维这一借用了后现代论述及分析方法的理论突破,将赛博格提升为了一个文化、哲学概念。
赛博格概念的背后,反映了自尼采以来对二元对立身体观的一贯挑战。在身体视角进入西方社会理论之前,身体观念主要由哲学家所关注,故身体概念的哲学谱系对于理解当代西方社会理论中的身体观具有重要意义。
在哲学身体谱系中,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是一个重要的开端。笛卡尔认为身心两种实体之间存在着本质对立,这是之后诸多哲学思想中主客体二元论的思想原型。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广泛存在的笛卡尔主义,深刻影响了现代西方人的自我认同构建。为了反对笛卡尔以来理智主义传统,尼采最早赋予了身体重要地位。尼采认为,身体具有比心灵更加基础的无意识特征,理性的心灵不过是从身体中派生出的工具。尼采之后,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也对笛卡尔的主客体二元论发起攻击。无论是尼采还是梅洛-庞蒂都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即人并不是以笛卡尔所理解的心灵方式存在着,而是以身体这一物质基础为存在前提的。
尼采、梅洛-庞蒂对福柯及布迪厄等人的影响,促成了西方社会理论中的身体转向。很顯然,在当代西方社会理论中,身体视域已承载了太多思想史意义。从这一角度出发,理论家们也构建出了许多社会图景,如福柯的全景式监狱、布迪厄的资本合法世界等,这些图景不断促使人们从对自由意志的自我陶醉中苏醒。而哈拉维的赛博格理念也与之一脉相承。[8]
赛博格这一身体隐喻,最明显的特征也许就是其对身体边界的消融。这种后人文主义性质的消融再次超越了传统二元论思想,从技术、政治的层面上对二元论中隐含的统治意味进行了否定。赛博格在技术哲学层面上主张研究技术与人的协同进化,而在政治意义上则体现着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政治理想:赛博格思想打破了地域、种族等边界限制,提倡融合的多样性。
四、结论
概念隐喻理论指出,隐喻在思维认识中的作用就是帮助人们用“模板”理解新事物。古希腊人对完美身体的推崇和对平衡的追求,使“跛”成为秩序破坏者的肉体污点;肉体存在价值对二元对立神话的冲击及现代人-技术关系的重新界定,又令“赛博格”这一复合体成为新的思想武器。这些身体隐喻反映了一种集体潜意识,其背后有着深刻的思想文化价值。
概念隐喻作为一种认识机制,既有积极功能,也有消极功能。当用隐喻的方法来强调某类事物的特征时,往往会隐藏起其他特征:模板化理解本身就意味着用一种相对单一的视角来理解新事物。而身体不仅是血肉之躯,更是一个由历史、社会所交织成的意义网络。多样的身体隐喻正是对多元社会价值观的反映。如果社会的身体隐喻过于单一,也许就意味着社会价值取向的单一,而这无论在何时都是值得反思与警惕的。
参考文献:
[1](美)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2]陈子晨.疾病的概念隐喻及其社会心理效应[J].广东社会科学,2020,(06):204-214.
[3](法)让-皮埃尔·韦尔南,皮埃尔·维达尔-纳凯著.古希腊神话与悲剧[M].张苗,杨淑岚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4]谢光前.古希腊体育与身体意识的觉醒[J].体育学刊,2006,(02):79-81.
[5](美)布鲁斯·林肯.人与宗教译丛 死亡、战争与献祭[M].晏可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6]李建会,苏湛.哈拉维及其“赛博格”神话[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5,(03):18-22+36.
[7]周丽昀.身体:符号、隐喻与跨界——唐娜·哈拉维“技科学”的主体解析[J].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1,28(05):
62-67.
[8]张巍.哈拉维的赛博格思想研究[D].哈尔滨工业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