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中的西湖意象解读
2021-12-23唐钜
唐钜
【摘要】《西湖二集》作为“西湖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包含了大量的西湖意象,在自然意象、文化意象和审美意象三个方面,具有丰富的内涵。《西湖二集》中的西湖意象书写,融合了自然、人文与审美等多重因素,既是对西湖自然形象的书写,又是对西湖意象的文化创造,还是对西湖意象的审美规范。本文从自然环境的生成、人文精神的熔铸、审美符号的塑造三个角度,对作品中的西湖意象进行了解读。
【关键词】《西湖二集》;西湖意象;自然;文化;审美
【中圖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8-0009-03
基金项目:2020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编号:KYCX20_2875)。
“意象范畴受到中国古代美学的高度重视,不是偶然的。他反映了中国民族在审美过程中要求实现天人合一、主客交融的特殊意趣。” 自然环境中的意象,在早期文学作品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如《诗经》中的雎鸠、荇菜,《楚辞》中的芰荷、芙蓉等。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和人类介入自然水平的提高,一些自然天成的对象与人类开始产生联结,并在重复的文学表达中赋予新的意义。西湖,作为地质变化所形成的一个自然景观,在人类活动出现之前,并无特殊寓意和情感寄托。人们开始在这片形胜东南的土地上展开活动的同时,也在改造着这片土地。伴随着文学作品的不断书写,西湖意象的自然属性开始不断弱化,人文属性越来越占据主导。到了《西湖二集》中的西湖意象,已经发展成熟并成为一种格式化,符号化的表达,西湖意象的背后倚靠的绝不仅仅只有“西湖”,甚至一定程度淡化了“西湖”。
一、自然的意象:对山水传统的构建
所谓自然天成的意象,指的是从自然地理的角度,不经过或者较少经过人为的改造与加工,较少受到人类思想情感的影响。这些意象往往以山岭、湖泊、河流等地理因素,花、鸟、鱼、虫等天地生灵以及雷电、雨雪、风霜等自然现象的面目出现。中国文学中自古以来就有乐山好水的传统,《论语·雍也》篇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据统计,在整个《西湖二集》中,山和水是出现在文中的两个主要的自然环境意象,这一动一静的组合,是西湖意象延伸和发展的基础。
(一)西湖之山
整个西湖群山规模庞大,散布在西湖的周围,层峦叠嶂,旖旎秀丽。包括有凤凰山、夕照山、九曜山、玉皇山、南屏山、五云山、北高峰、南高峰、飞来峰、葛岭等。众多山脉环绕西湖,形成高低错落的立体景致,为西湖带来了充沛的水资源。此外,群山为人类活动开发提供了物质空间,不但吸引了文人名士读书游历,也为佛道文化发展和宗教建筑提供场景。因此,《西湖二集》中的山应该置于整个西湖意象的语境下观照。作品中出现的山主要有“赤山”“南屏山”“葛岭”“凤凰山”等。
赤山,见于第五卷“李凤娘酷妒遭天谴”,写李凤娘死后“葬于西湖之赤山”。文中山名虽不甚显,其中意义却值得研究。在中国传统的丧葬习俗中,葬身于山川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成为人们所尊崇的一个习俗。可见,赤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代表生命最终归属的意象和回归天地的象征。
南屏山,见于第八卷“寿禅师两生符夙愿”,讲寿禅师前世放生积德转身为宋濂,后住于杭州南屏净慈之慧日峰。因其地处杭城之南,有石壁如屏障,故名南屏山。此处出现了南屏山、净慈寺和慧日峰三个地方,结合文中内容和现实中遍布的佛教古迹,南屏山这一意象带有明显的宗教文化痕迹。
葛岭,见于第十卷“徐君宝节义双圆”,讲宋度宗时期奸臣贾似道“住西湖葛岭之上,日日与姬妾游湖,斗蟋蟀儿耍子,大小朝政一毫不理。”坐落于西湖之北,据传东晋著名道士葛洪曾在此结庐修炼,因得此名。
凤凰山,见于卷十四“邢君瑞五载幽期”,讲书生邢君瑞与一奇异女子相遇,相约五载后重逢与凤凰山下,后来终成眷属。
(二)西湖之水
西湖的重点落于“湖”这一字眼之上。在水文特征方面,西湖地处下游平原地区,水域面积宽广,湖水流速缓慢,平均水深不到三米,有金沙涧、龙泓涧、赤山涧、长桥溪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地表水,此外,“钱塘江——西湖引水工程”引江水入湖,更保证了西湖在四季都有稳定的水文形态。
气候特点方面,西湖位于中国东南部丘陵边缘,其地形地貌参差错落,纬度上则位于亚热带与温带的接壤处,一年四季分明,晴雨相间,形成了淡水生态系统,森林生态系统,和湿地生态系统三个生态子系统,为种类繁多的动、植物繁衍生息提供了绝佳的自然环境,也为人们的实践与生产提供了良好的空间,并进而演化成一个审美对象。作者周清源将《西湖二集》中的许多故事的发生地安排在西湖,因而文中出现“西湖”意象众多,但多数情况下“湖”并不只是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单独出现,而是作为一个陪衬的背景隐藏在其中,例如第二卷“宋高宗偏安耽逸豫”中君民同游西湖的盛景中,虽然笔触多写繁荣的湖上土宜买卖、奇特的“赶趁人”杂耍表演以及高宗御舟游湖与民同乐的民俗民风,但整个盛大活动的展开,都在“西湖”这个地理范畴之中,也正是西湖的风景秀丽,才会成为活动发生的承载地。“湖”这一意象,在西湖意象的书写中,是值得关注的。
二、人文的意象:在思想情感中升华
在文学作品中,意象的生成与运作机制可以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以称之为内涵注入。在人类的视角关照之前,一切宇宙洪荒都只是按照客观规律而自为存在,人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将主观情感注入外物时,一个特殊的意象就产生了。第二个阶段可以称之为内涵抽取。凭借着文学的抒情功能,被赋予内涵的意象,逐渐为人们所认可和复现,并形成一个具有文化内涵的概念。作为自然属性的西湖,在人为吟咏和表达之中,注入了人类独有的思想情感和审美体验,这个过程使“西湖”高度凝结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并承载了属于“西湖”含义之外的丰富内涵,成为后世文学创作的重要故事素材,和共通的审美文化心理。《西湖二集》中人文化的西湖意象分为以下三类。
(一)以苏堤、白堤为代表的水利设施
白堤,原名“白沙堤”,因白沙铺地而得名。旧时为贮蓄湖水灌溉农田的水利设施,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曾主持修筑过另一条白公堤,今天已经不复存在,后人便误把白沙堤认作是白公堤。如今每每谈及白堤,人们对白的理解大都是“白居易”而非“白沙”。苏堤,旧称“苏公堤”,北宋元祐四年(1089),苏轼任杭州知府时疏浚西湖,以湖泥葑草堆筑而成,因而得名。苏堤意象,见于文中第十二卷“吹凤萧女诱东墙”中潘用中于西湖苏堤上游玩,偶遇得知音识趣的佳人。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载幽期”。则详写清明佳节时盛大的风俗景观,“苏堤一带,桃红柳绿,莺啼燕舞,花草争妍,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可见,文中的苏堤意象,水利功用被弱化甚至隐藏,成为人们节庆活动的发生地和男女主角的相遇场景。作者选取苏堤这一意象作为故事的发生地,遵循着“赏心乐事”应该出现在“良辰美景”这一内在逻辑,意在提取其背后所蕴含的人文内涵,既是对苏东坡治下政通人和的追忆,又是对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巧妙融合的赞美。
(二)以净慈寺、灵隐寺为代表的佛门建筑
灵隐寺,又名云林寺,始建于东晋时期,传为印度僧人慧理到此而建,寺庙历经千年,有关的传说掌故颇多,是杭州最为著名的寺庙,描写西湖的小说,大都无法回避灵隐寺这一意象。净慈寺,亦是西湖历史上的名刹,始建于五代吴越国钱弘俶时期,原为永明禅院,南宋时改称净慈寺。除此之外,上天竺,中天竺和下天竺三寺,也是距今千年的杭州古代名刹。《武林旧事》中云:“三寺相去里许,皆极宏丽,晨钟暮鼓,彼此间作,高僧徒侣,相聚梵肤,真佛国也。”
佛寺建筑意象,在《西湖二集》中频繁而密集地出现,其背后原因值得关注。一方面,佛教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高度融合,成为古人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佛教的兴盛致使佛寺名刹随处可见,由现实而映照的小说中,寺庙这一意象的频繁出现也是必然的。另一方面,《西湖二集》属于拟话本小说,其描写对象多为底层民众的生活,宗教信仰是其重要的精神生活組成部分,要描写这方面的内容,同样需要借助佛寺这一意象。不过,寺庙这一意象,在《西湖二集》所叙之事中,一般都不作为主要场景,更多时候只是信手拈来,作为故事背景之一,作者所撷取的只是其背后的文化内涵。
(三)以“西湖十景”为代表的审美意象
在西湖历经千年的发展中,人们从自然和人文两个角度对其进行了改造,使得许多标志性场景的意义开始固定,从具体场景变成抽象意象,并形成独特的审美价值,“西湖十景”就是其的代表。
传统语境下的“西湖十景”最早形成于南宋时期,包括“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十处。《西湖二集》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载幽期”中,书生邢君瑞日日游于西湖,因有感于白乐天昔日西湖风流佳话,以后辈不输古人之志,以“西湖十景”为题作了十首诗。作者以极大的篇幅将其罗列出来,对其着墨甚多,由此可见,“西湖十景”这一概念在明清时期的传播已经十分广泛,并成为人们对西湖之美的表达的意象合集。
除此之外,书中还有许多涉及“十景”部分元素的描写,如断桥、苏堤、三潭、雷峰塔、北高峰、南屏山等内容。这些元素既是一个个单独存在的意象,也能组成代表西湖独特韵味的“西湖十景”审美意象。探究“十景”的概念与内涵,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西湖意象的形成原因以及其传播影响作用。从形式上看,十处景观的描述皆为四字,运用了四声平仄,读之抑扬顿挫、起伏相间、节奏鲜明、朗朗上口,极富音律之美。从内容上看,“十景”分别撷取了十处地点中具有代表性的景观,在场景的选择和搭配上具有自然风光与人文情思想统一的特点,其中所体现的意蕴之美,不仅是一种文化景观,更是一种文化意象。
三、审美的意象:对文化符号的重塑
在文学的发展和文化的浸染两个方面的影响下,西湖意象开始从人文意象向着审美符号开始转变。在人文意象阶段,人们对西湖的描写和塑造,是基于西湖的场景而进行艺术创造,这个过程将属于人的情感和观念注入西湖景观之中,西湖意象的最终指向是西湖这一实体。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的孤山寺、贾亭、湖面、白沙堤等意象,建立在作者面对西湖时的所见所思。而到了审美符号阶段,西湖,以及与其相关的众多具有创造性的意象表达,指向的不再是西湖这一主体,更像是一个“西湖语境”。在这个语境中,无论是文学作品的创作者还是文学作品的接受者,所指向的西湖和接受的西湖都不是其本真面目。
在这个阶段,作者笔下的西湖不一定是故事真实的发生地,所安排的西湖故事、西湖场景在现实的西湖中也并未确凿发生与存在。如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载幽期”中,先叙“西湖之上,团团秀气,奕奕灵光,常有水仙出现……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对于苏小小这一人物形象,历来存有争议,据传其为南朝齐时期钱塘著名歌伎,诗歌方面李贺、张岱、袁宏道、徐渭、朱彝尊等人都有作品传世,以小说笔记方面《临安志》《武林旧事》《春渚纪闻》和《浮生六记》等亦多有记载,这些内容将苏小小的形象在历史发展中串联起来,后人不断对前人的表达进行增补和新的艺术加工,最终将苏小小这一历史上存疑的人物塑造成了一个有着具体生卒年月、详细身世故事、确凿坟茔位置的人物,并最终发展成与西湖深度绑定的形象。
作者云“还有一个水仙,也与苏小小不差甚远”,借苏小小与司马才仲的爱情故事,引出邢君瑞与西湖水仙的五载之约,在这个故事中,无论是苏小小还是邢君瑞的故事,都几近虚构,而西湖也抽象成一个只服务于故事内容的符号。以审美眼光的眼光观照西湖,是西湖意象诞生的前提,而这个意象一旦传播出去,便不再保持原来其的状态,开始经历不断地再加工过程。《西湖二集》中苏堤、灵隐寺、“西湖十景”等众多内涵丰富的西湖意象,既服务于其所表达的故事,也借这些故事将西湖意象的内涵向更广阔的处延伸。
西湖意象在审美层面的发展和传播,逐渐固定成一种文化符号和审美规范,这种符号和规范,反过来又会限定和塑造新的西湖意象。“西湖十景”是对西湖最具代表性场景的诗性表达,一旦这种审美范式最终形成,反过来又会成为改造西湖的标准。在2010年西湖“申遗”过程中,“苏堤春晓”一景中的三个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巨大花坛,只因其表现手法是西式的园林艺术,过于强调造型和修剪,与西湖整体风格不搭,而遭到拆除。类似的文化心理,在西湖意象的塑造上呈现出过犹不及的趋势。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指出中国文化中有一种“十景病”的症状。及之西湖意象,亦未能免俗。如果说,“西湖十景”还只是对西湖审美意象规范性和对称性的表述,那后来选出的“新西湖十景”和“三评西湖十景”则照搬了“西湖十景”的言语结构,显得过于附会,可见西湖之美不能无限承载人们膨胀的审美心态。“十景”本是西湖引以为傲的意象表达,却最终被其连累,审美意象层面的西湖,逐渐脱离了西湖的本真性,成了建筑在自然西湖与人文西湖之上的一个审美的文化符号。
作为一部“西湖小说”,《西湖二集》文中所安排的西湖场景、叙述的西湖故事、营造的西湖意象并不完全与现实中的西湖重合,其在真实的西湖基础之上,融入了不同时代人们对于西湖审美属性的想象和虚构。通过分析与解读西湖意象从自然,人文到审美的三个维度,一方面可以把握“西湖小说”这一类作品中西湖意象的选择倾向和使用方法,另一方面也能认识西湖意象在文学表达中的特点及其与现实场景的差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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