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的艺术

王跃文

中国百姓往常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饭了吗？此话自古有之。千百年來，中国老百姓都没有真正吃饱过，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吃饭。古之君子把“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作为修身清律，我想并不是因为君子们不想吃好住好，只因这“吃住”二字实在太奢侈了。君子是不应奢侈的。老百姓却不愿挨饿，君子们也没理由让老百姓食无求饱。老百姓除了口咬黄土背朝天，没别的办法可以填饱肚子。

现在有些乡下百姓见面仍是忍不住会问：吃饭了吗？但有部分人的问候语渐渐变了，他们会问：你好吗？这些人有点儿文化，职业尚可，吃饭大概已不是难事。但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又来了。所谓别的问题，便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种种“不好”。譬如，桀骜不驯者难免有不测之虞，言行方正者会有小人猜嫌，大腹便便者担心脂肪肝，身居高位者生怕丢了官帽，等等。于是，很多人见面就会问：你好吗？

西化是很危险的，但人们某些生活习惯正慢慢西化着。比方说，男人见了女人，也会学西方人说：你很漂亮。女人自然就高兴，直道谢谢。人总是缺什么就唠叨什么的，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漂亮，而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漂亮，于是那些长了见识的男人见了女人，最爱说的问候语就是：你真漂亮。女人比男人聪明，你如果说她气质真好，她就生气，疑心你说她不漂亮。所以，男人千万别夸女人有气质。

场面上混得很开的人见了面，通常的问候是：忙吗？多半是他们都不太忙，或是正在瞎忙。而不忙或瞎忙又太不应该了，那么见人问候一声“忙吗”，就是对人家最大的尊重了。回答通常是两种：忙，或不忙。回答说忙的，要么是有口无心，要么是想显示自己多么重要。答曰不忙的，自然就是谦虚了。看似谦虚，其实多半真的不忙。

长沙出租车司机的问候很有意思：手气好吗？坐在车上，对讲机哇里哇啦吵个不停，多是问手气。有时是问昨夜的麻将，有时是问今天的生意。说起昨夜的麻将，几乎没人会说手气好，都说输得差不多只剩短裤了。听了这话，我不会去留意这位司机是否穿着短裤，只会透过后视镜看看他的眼睛是否通红。整个车程就有些紧张，生怕司机打瞌睡。司机们彼此打听生意如何，用的也是麻坛术语：听牌了吗？据说起码得够着上交承包费且有几个盒饭钱了，就算是听牌了。再赚上一天的工资，才算是和牌。出租车生意好坏，应该算是经济景气指标。我不经意间也会留意司机们问手气，难免生出些别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