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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字存在句与“是”字判断句的差异及其概念化原因*

2021-12-23黄劲伟

喀什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数量词范畴图式

黄劲伟,林 青

(1.四川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重庆 400031;2.喀什大学中国语言学院,新疆喀什 844006)

现代汉语中的“是”字是一个多功能语素。对其性质的判定,学界历来有争议,主要有“系词说”[1,2]、“动词说”[3-7]、“副词说”[8]、“焦点标记说”[9]以及“多重性质说”(“主要动词”“操作词”“语气助词”“主要动词延长成分”)[10]等等。

由于学界对“是”字的性质持不同观点,对“是”字所在的句式/句型的划分也就存在着许多分歧。例如基于“动词说”,吕叔湘依照形式归纳了9类“是”字句。[11]照此分类,除“你是你,我是我”“是不是走错了”和“他说的是”之外的形如“主+是+名”的小句均属于“是”字句,都可以形式化表述为“A 是C”结构。其中,“是”充当小句谓语的一部分,即“前谓语”,而谓语的主要部分为“是”字后面的成分。陈建民延续了吕叔湘“前谓语”的看法,他依据“是”字后面谓语的类型将“是”字句分为谓语是名词、动词或小句和“的”字短语三类。[12]李临定认为“是”作为动词,表达肯定判断时,所在小句都属于“是”字句。[13]①此外,一些学者针对形式上较为特殊的“是……的”句和“A 是A”句进行过研究。如吕必松(1982)区分了两类“是……的”句,“这些书全都是我的”属于“是”加“的”字结构构成的“是”字句,而“我是昨天来的”则属于表示强调的“是……的”句型。对“A是A”句型的研究主要有“习用语”(如吕叔湘1999)和“单独成类”(如朱德熙1982,丁声树等1999)两种观点。这些不属于本文讨论的“是”字句的范围。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根据吕叔湘所归纳的“A 是C”结构[11]496,主张应该区分“是”字存在句和“是”字判断句两种句式,并从概念化认知上对其差异原因予以解释。

一、“主+是+名”(“A+是+C”)结构的既有认识

吕叔湘指出在“主+是+名”(“A+是+C”)结构中,“是”主要起肯定和联系作用,并表示多种语义关系[11]497:

a.表示等同;b.表示归类;c.表示特征或质料;d.表示存在;e.表示领有;f.表示比况、扮演、衣着、费用、时间、位置、评价、手段等。

学界一般也把这些“A+是+C”结构都视作判断格式,如何思成[14]、张静[15]、刘月华[16]、石毓智[17]等。但其中表“存在”义的“是”与其他几个“是”并非同类。“表示存在”的“是”字连接的是“处所”与“事物”,用以确认其存在关系。如“桌子上是一台电脑”相当于“桌子上有一台电脑”。不少学者在谈到存在句时也都会提到这种用“是”字标记的存在句。

我们认为,“表示存在”的“A 是C”结构不应简单地归入判断句,而应与其他几类区别对待。为称述方便,本文将表“存在”义的“A 是C”结构称为“是”字存在句,而将表其他义的“A 是C”结构称为“是”字判断句①主张表存在关系的“是”从表判断的“是”中独立出来,是源自对“存在”和“判断”的定义(《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226、977页):a.存在(existent)——事物持续地占据着时间和空间;实际上有,还没有消失。b.判断(judgment)——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就是肯定或否定某种事物的存在;或指明它是否具有某种属性的思维过程。即“存在”是具体客观实在的有无(时空上的占据),“判断”是主观范畴的肯否(属性上的归类)。前者具有唯一性,要么有要么无;后者具有不定性,如张三是X的父亲,还是Y的丈夫,甚至是Z的儿子。,分别简称甲式、乙式。由此看来,甲、乙两式句法同构,因二者满足句法同构的必要、充分条件。但同一语言中不同句法结构的差异是明显的,相同句法结构的差异是隐含的。两式看似相同(句法结构同是“A是C”),实则迥异(表达不同的意义:前者表存在,后者表判断)。例如:

(1)a.X1是1Y1——盒子里是一枚蛋1。

b.X2是2Y2——椭圆物是蛋2。

“是”字存在句与“是”字判断句都涉及两个变项X与Y,其中Y1、X2所指相同,都指那个实体椭圆物(Y1=X2);Y1、Y2不同,前者是实在的椭圆物,所指是实体概念,后者指称“蛋”这一范畴,所指是抽象概念。即X1、Y1=X2均是具体存在,而Y2是抽象范畴。其差异可图示如下(其中长方体代表X,椭圆体代表Y):

图1 “X是Y”结构中X与Y的位置关系

静态地看,“A 是C”甲、乙两式句法同构,似无差别,但若放入具体语境中对“是”字存在句与“是”字判断句做动态考察,会发现两式看似“同构(句法同构)”,其实在结构形式、语义功能上都有较大的差异,二者正如同杯子与碗,构造相同(同构),但外形异(异形),见Labov。[18,19]而其根源则在于二者是不同认知概念的映射:存在(有无)和判断(是非),前者表征空间上包含与否——有无存在物,后者表征属性上是否一致——是非同性质。

二、“是”字存在句与“是”字判断句的差异

(一)结构形式的差异

1.A、C段的构成

与乙式相比,甲式A 段表示处所,多由“名词+方位词/处所标记”构成(在英语里用介词标示),C段表存在物,一般为“数量词+名词”。如:

(2)a1.山上是一座墓。There is a/one tomb on the hill.

b1.李白是一位诗人。Li Bai is a poet.

a2.山上是墓。That on the hill is a tomb.

b2.李白是诗人。Li Bai is a poet.

a3.山是一座墓。The hill is a tomb.

a4.山是墓。The hill is a tomb.

我们对a 组句子进行问卷,只有a1被认为是典型的甲式,其他多被视为乙式。b 组句子无论C 段有无数量词,都被视为乙式。

2.疑问形式

甲、乙两式的疑问形式也不相同。例(2)对应的疑问形式如下:

(3)a1.山上是多少座墓?How many tombs are there on the hill?

b1.李白是谁?Who is Li Bai?

a2.山上是什么?What is on the hill?

b2.谁是诗人?Who is the poet?

a3.山是什么?What is the hill?

a4.山是什么?What is the hill?

对全句焦点信息提问,甲式用多少(How many/much);乙式用什么(谁)(What/Who)。

3.否定形式

甲式用“没”“没有”或“无”取代“是”构成否定形式。如:

(4)a.墙脚是一个书架。b.?墙脚没有一个书架。c.墙脚根本没有书架。

(5)a.岸边全/净是杂草。b.*岸边全/净没杂草。c.岸边没有杂草。

(6)a.全身是泥。b.全身没泥。c.全身无泥。

乙式只能在“是”前加“不”否定。如“我不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但不说“我没/无北大中文系的学生”。

4.“是”的省略

甲式“是”在如下情况可省略:

1)C段含有数量词

(7)笼里(是)俩猴,外面(是)一个猴,还少一只。

2)省去“是”后,带数量词的名词短语做谓语。“是”字前有“净、光”等具有计量性的范围副词。

(8)那儿净(是)矿石。│他脸上光(是)泥巴。│屋子里光(是)书。

3)A 段名词前有“满、一、遍”等具有计量性的全范围副词

(9)她满脸(是)青春痘。│她一脸(*是)青春痘。│那儿遍地(是)牛羊。

4)A、B两段同时出现计量性范围词

(10)她满脸净/光(是)青春痘。│遍地净/光(是)牛羊。│满屋子里净/光(是)书。

乙式中的“是”不可省①“老王(是)上海人”“他(是)物理系的,我(是)外语系的”,似乎属于例外。其实为元素与集合关系,只出现在特定语境。这与甲式“容器和容物”的关系不同。。作判断系词的“是”具有标记认可或否认、标记焦点、强调话题等功能,不容省略。一旦省略,A 与C 则组成同位、领属或并列等结构,如:“《阿Q 正传》的作者是鲁迅”→“《阿Q 正传》的作者鲁迅”是同位,“我是老师”→“我老师”是领属。

据此,甲式可分别形式化为如下四式:

Ⅰ.[NP处所]+[(是)]+[*(数量词)+NP]

Ⅱ.[NP处所]+[范围词+(是)]+[(*数量词)+NP]

Ⅲ.[范围词+NP]+[(是)]+[(*数量词)+NP]

Ⅳ.[范围词+NP]+[范围词+(是)]+[(*数量词)+NP]

乙式可形式化为如下两式:

Ⅰ.[NP处所]+[*(是)]+[(*数量词)+NP]

Ⅱ.[NP]+[*(是)]+[(数量词)+NP]

因此,当且仅当A 段指称NP处所,且A、B、C 三段有适量的计量性信息(在A、B 段为范围词,在C段为数量词)②根据信息适量原则,我们假设A、B两段中范围词的计量性数值为0.5,C段数量词的计量性数值为1,当A+B+C>0且A+B+C≯1时才是合格的甲式。Ⅰ:A+B+C=1 Ⅱ:A+B+C=0.5<1 Ⅲ:A+B+C=0.5<1 Ⅳ:A+B+C=11 0.5 0.5 0.5 0.5故A、B 两段中范围词可以同现,但不与C 段数量词同现;Ⅰ式C 段数量词不可省,否则(A+B+C=0)为乙式。我们将此称为“是”字存在句的计量性限制(measurability constraint),对此我们将另文专论。需要指出的是,甲Ⅲ、甲Ⅳ中[范围词+NP]实际上相当于NP处所,而乙Ⅰ中[NP处所]转指该处所内的物,相当于NP。时,“A 是C”才为甲式;否则为乙式。由于甲Ⅱ、Ⅲ、Ⅳ式涉及范围词和周遍性主语问题,当另作讨论。本文主要集中比较甲Ⅰ(典型甲式)与乙式。

(二)语义功能的差异

碗和杯子的差别不仅在于深浅、粗细,还在于功用不同,甲、乙两式的不同也不仅仅体现在A、B、C 三段的结构形式上,还体现在语义功能上,主要体现在核心词“是”以及结构本身的句式语义上。

1.“是”的界定

甲式中“是”可用“有”替换。乙式则不能。

(11)问:桌上是些什么?

答:a.桌上是*(一台)电脑。c.桌上有(一台)电脑。

b.桌上是(*一台)电脑=桌上的是(一台)电脑。

a中“桌上”为处所,指称空间范围,是视觉化场景中的背景;“一台电脑”为该处所的存在物,是无定的。符合“NP处所+是+*(数量词)+NP主体”结构,表示存在语义(可变换为c),故属于“是”字存在句无疑。而b虽为“A是C”,其中“桌上”也交代背景处所,但只是修饰语,真正主语是指称具体事物的“的”字短语(即“的东西”),是有定的;“一台电脑”与前面的“的东西”所指一致,具有同一性,也是有定的。不可变换为c,故不是“是”字存在句。

表中a 与b 对立互补:否定式、并列式中,a 用“没有”,b用“不是”;并列式中,a强调只“有”一台,b强调确实“是”电脑;正反问答中,a用“有没有”,b用“是不是”。

2.“是”的附加成分

甲、乙两式B 段往往不是光杆的“是”,而会出现一些附加成分。前加成分主要有范围副词(例12)、时间副词(例13)、频度副词(例14)、语气副词(例15)等;两式“是”字均无后附成分,不能带动态助词“着、了、过”,不能带补语,不能重叠。

(12)a.店里全(都)是顾客。

表1 甲、乙两式不同语境下的对比③问卷设计:要求对“桌子上是些什么”分别使用存在句和判断句作答。结果表明:甲式只能用“没有(无、没)”构成否定式和并列式,乙式只能用“不是”;甲式的正反问只能用“有没有”(“桌子上是不是一台电脑?”虽然可说,但根据问卷,所有人都认为它不是存在句,都认为它问的是“桌上的东西是否为电脑”,只能计入判断句,放在表存在的a 栏有误,故标*),乙式只能用“是不是”。

b.他们全(都)是顾客。

(13)a.店里过去是顾客*(如云),如今少了。

b.他过去是个富翁,如今成了乞丐。

(14)a.晚上店里又是他*(一个人),顾客们都回去了。

b.他又是个坏蛋,就没见他演过好人。

(15)a.店里明明是*(一个)顾客,怎么说是两个。

b.店里明明是(一个)男士,你偏说是女士。

甲、乙两式整体语义不同,而整体对部分有制约作用,故这些看似相同的附加成分在语义指向上有区别。甲式的前加成分是对C 段数量词的限制,如(12a)“是”的前加成分针对的是“店里”顾客的有无或多少(侧重定量);乙式则是对C 段名词成分属性的判定,如(12b)“是”的前加成分针对的是“他们”是否是顾客身份(侧重定性)。

3.信息焦点

另外,还可通过两式信息结构的语义焦点的对比来测试“是”的差别:

(16)a.桌上(是)*(一台)电脑。

b.桌上*(是)(一台)电脑。

a1.桌上的地方(是)*(一台)电脑。There is a computer on the desk.

b1.桌上的东西*(是)(一台)电脑。(What is)On the desk is a computer.

a2.桌上不是*(一台)电脑。There is not one computer on the desk.

b2.桌上不是(一台)电脑。(What is)On the desk is not a computer.

a3.桌上的地方不是*(一台)电脑。(是两台电脑)On the desk is not one computer.(but two comput⁃ers)

b3.桌上的东西不是(一台)电脑。(是一台电视 机)(What is)On the desk is not a computer.(but a television).

其中a1、b1及对应的英文分别是对a、b 的语义释读。二者在信息结构上的差别可以从其否定形式的对比中看得更加清楚。a2、b2和a3、b3分别是对a、b 和a1、b1的否定。甲式“是”前加“不”时,否定的不是“有无”,而是和乙式一样否定“是否”,只是否定的对象略有不同:a2否定的是数量(是否为一个),b2否定的是属性(是否为书架)。这可以在a3、b3对比焦点的比较中看出。且用“不”否定的a2与a3中的“是”不可像肯定式a1那样省略。因此,尽管当甲式用“不”否定时可能与乙式在形式上存在纠葛,但二者并不在同一层面,前者否定狭域焦点,后者否定广域焦点。甲式对广域焦点存在(“有无”)的否定必须依赖“有”的反面“没有/没/无”,即“桌上的地方没有(无)电脑”。

此外,若把“桌子上是些什么”理解为判断句,须有前提:已知桌子上有东西,方可判断东西是什么。而理解为存在句则无需此前提,“桌子上有些什么”,桌子上可以什么也没有。故我们说两式中“是”的语义不完全一致。

4.句式语义

基于以上界定,我们来看甲、乙两式的句式语义。先看甲式:

“NP处所+是+NP主体”变式1“NP处所+V(着/了)+NP主体”变式2“NP主体+V 在+NP处所”

(17)路上是一队鬼子兵。路上走(着)一队鬼子兵。一队鬼子兵走在路上。

(18)墙上是一幅画。墙上贴(着/了)一幅画。一幅画贴在(了)墙上。

(19)黑板上是一行字。黑板上写(着/了)一行字。一行字写在(了)黑板上。

根据变换甲式有如下3 种:1)处所+施事(例17);2)处所+受事(例18);3)处所+结果(例19)。①“是”字句本身无所谓施事、受事,这里仅是针对变式1、变式2而言。(18)(19)的变换式1“NP处所+V+NP名词”都可在相应动词后加“着、了”表示存在的状态和结果,变换式1 都可将存在物提前做主语构成“静态存在句”;(17)中的“走”动作性强,即所谓“动态存在句”。其实甲式中A 为处所,相对于A 来说,C 这一存在主体都是某种状态、某种结果,变式2都可在V 后加“在”凸显动作的结果所在(即存在于何处)。C 这一存在物所占的空间是A 的一部分,A 处所有的存在物包含了事物C,故A 与C 是包含关系。C 必须有数量词。再看表2 乙式:

表2 乙式例句

例(21)-(24)都不能实现甲式那样的变换。(20)表等同关系,能直接构成可逆句。(21)表归类、(22)表特征、(23)表质料、(24)表“领有”,不能直接构成可逆句,但通过扩充则主宾可逆,变式1等于变式2。可逆是因为A 与C 在性质、类属、特征、质料等方面具有同一性。如此,乙式A与C 两个事物是等同关系。C 不必有数量词。

可以看出,在语义功能上,甲、乙两式分别表示描写和判断,前者不构成主宾互逆句,表达的是存在主体与处所的位置关系,后者可构成主宾互逆句,表达的是事物与属性间的等同关系。

三、“是”字存在句与“是”字判断句“同构异形”的概念化认知原因

以上分析表明甲、乙两式不仅“同构异形”,而且“同构异能”。其“同中之异”不仅表现为二者的附加、否定、省略在结构形式上的差异,而且表现在不同的语义功能上。同是“A 是C”,二者为何有如此差异?这种差异绝非偶然,实际是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形成的两种不同关系概念——包含(有无)和同一(是否)——在语言上的映射。而概念的形成遵循着“现实→认知→语言”这一基本模式,即现实作用于认知,认知影响语言;反之,语言体现认知,认知反映现实。我们认为甲、乙两式虽然同是“A 是C”,却是对不同意象图式和认知过程概念化的结果。

(一)意象图式

人类认知遵循着一定“思维定式”,源于人自身与外界反复互动形成的基本感知和感知再现,包括人的经验与世界图景中运动、空间、时间、形状、属性等要素的互动和固化。由于语言是认知过程中对世界图景概念化的表征,语义内容跟人的概念结构及其形成过程密切相关,故通过这些概念结构可以寻求语言结构形式所以如此的原因。而用以表征世界图景的核心概念结构莫过于意象图式(image schema)。

根据沈家煊的研究,常见的意象图式有容器图式、链接图式、起点—路径—目标式等。[20]路径图式标示位移,容器图式标示位置,链接图式则标示关系。那么语言里表达“有无”和“是非”的存在句与判断句又是如何图式化的呢?

我们仍以(1)为例。(1)a“盒子里是一枚蛋1”表存在,“盒子”与“蛋1”都是具体事物,二者参与互动的是具体的空间位置①“位置”总相对于某参照物,故必须两个及以上者同现;“关系”虽也是两者及以上者才有关系可言,但不必同现。如:“桌子在左边=桌子在(参照物)的左边”,没有参照物就无所谓左右。而“我弟弟”即使相隔天涯海角,他走到哪里都是我弟弟:我在场他是弟弟;我不在场,他还是弟弟。,必须同现。(1)b“那个椭圆物是蛋2”表判断,“椭圆物”具体,“蛋2”范畴抽象,判断“椭圆物”的属性是否为“蛋2”,无须拿出一枚蛋就能判断,与“蛋2”属性一致,即为是,否则为非,二者参与互动的是抽象的性质属性,不必同现。

根据前面对“存在”和“判断”的定义,我们认为甲式属于空间定位性的容器包含式(如图2a),处所(NP处所)是容器,存在物(NP主体)为内容;乙式属于属性关联性的链接匹配式(如图2b),事物(NP事物)是主体,属性(NP属性)是范畴,链接二者的是属性的一致性:(方括号表示概念体,圆括号表示“包含”,直线表示“链接”)

a.甲式:[容器([内容])]或[处所([存在物])]

b.乙式:[事物]—属性—[范畴]

甲、乙两式分别记录了容器图式(处所与存在物)与链接图式(事物与范畴),其形象化表达如图2:

图2 甲乙两式意象图式

图a'是对图a 的透视。图a、图a'反映的是“盒子里有东西——蛋1”(强调有无:图a 有无“”);图a'与图b 反映的则是“盒子里的东西是蛋2”(强调是非:图a'中“”是否“蛋”)。简言之,存在句标示事物有无,而判断句标示关系是否成立(即属性是否同一)。甲式中容器包含内容则为有,否则为无;乙式中事物与范畴匹配则为是,否则为非。甲式容器与内容都具体可感,无需中介即可知有无;而乙式事物具体,范畴抽象,必需中介方能断是非。此即甲式B 段“是”可省,乙式不能省的原因所在。

(二)C 段的“有界”和“无界”

根据沈家煊的研究,同一个名词既可以指称具体的有界事物,也可以指称抽象的无界事物——之所以能指称无界事物,是因为它们的属性具有同质性(homogeneous)。[21]即事物有“有界”和“无界”之分。如“一枚蛋”占据一定空间,有一定的边界,是具体的“个体”,故有界。“蛋”也可指称一切具有“蛋”属性的事物,这些事物虽也占据空间,但边界模糊,不是一个个的“个体”,故无界。而属性不占据空间,无所谓界的区分,相对于具体事物而言,也是“无界”的。即:指称个体有界,指称全体和属性无界。沈家煊强调,“有界”和“无界”的区分是在一定认知域内进行的概念上的区分,是人们感知和认识事物、属性的“界”的反映,这一认知上的基本对立必定会在语法结构上有所反映。[21]我们认为甲式、乙式C 段在有无数量词上的差别就是名词“有界”和“无界”的对立在记录“存在”和“判断”这两大认知活动时的一种句法表现。

如前所示,存在表示客观实体的有无(时空上地占据),判断表示抽象范畴的肯否(属性上的归类)。上面图2 所示内容,可记录如下:

(25)a.甲:盒子里(是)*(一枚)蛋1;

b.乙:盒子里*(是) (一枚)蛋2=(盒子里的)椭圆物是蛋2。

在甲式中,盒子和蛋1(此处指称的是具体椭圆物)均具体、有界,蛋1在空间上占据盒子的一部分,整体上盒子还是盒子,但其内部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乙式中,蛋本来是具体的(椭圆物),但人们在对其进行判断时,关注的不再是椭圆物本身,而是其所具有的属性,是将该椭圆物的属性与人知识体系里“蛋”范畴的属性进行匹配——链接,匹配则判断为是,否则判断为非。从这个角度来看,“A 是C”结构表示“存在”时,“是”字两端的事物A 和C 是异质的(同质事物不构成存在,如不能说“水里是水”,所指称的事物有界,有大小之分,一般是A>C,如,我们说“盒子里是一个椭圆物”,不说“一个椭圆物是盒子里”①椭圆物与“蛋”范畴之所以链接,源自共同的蛋的属性。,表示判断时,“是”字两端的A 和C 同质(都是抽象的属性,没有大小之分,因为属性无界,只是所依附对象的范围有大小之别。这也是乙式可构成主宾互逆句,而甲式不能的原因所在。

根据沈家煊的观点,数量词对句法结构的制约实际上是概念上“有界”和“无界”这一基本对立在语法上的反映。[20]人类对于存在和判断这两个概念也是如此:空间上存在物的有无与多少,是有界的,具有可重复性,可计量,故存在句所记录的是对有界具体事物的计量观察,与数量词结合频繁,因此典型的甲式C 段有数量词;而事物的属性(性质、身份、类别)则是抽象范畴,无界,不具可重复性,对数量词要求不严,判断句记录的是事物与属性是否匹配。即:

甲式概念化的是容器与内容的空间位置关系,凸显外延数量(有无),相对于A 段,C 段是异质的,指称个体有界事物。

乙式概念化的是事物与范畴的属性匹配关系,凸显内涵属性(是否),相对于A 段,C 段是同质的,指称无界性质范畴,不指称个体事物。

同样,例(11)的问卷结果也可由此得解。“桌上是一台电脑”记录的是桌上物品(外延)的存在与否和数量多少,物品实体有界,故用数量词标示,强化其有界性,故为甲式;“桌上是电脑”记录的是对桌上物品属性(内涵)的判定,属性无界,不用数量词,故为乙式。两式对应的否定形式以及问答语的对立同样可由此得解,不再赘述。

② 还可以说“一个椭圆物在盒子里”。一般说来,存在句都可以用“A+存在+C”=“C+存在于+A”=“在A+存在+C”来检验。判断句可以用“A 和C 有相同的属性”,“A 是C=C 是A”来检测(=是指属性上相同,如上述例20-24 的变换矩阵所示)。

四、结语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现代汉语的“A 是C”结构可以分为“存在句”(甲式)与“判断句”(乙式)两种句式:前者结构上为“NP处所+(是)+*(数量词)+NP主体”,语义上表示“某处存在某实体”(实质上是一种空间包含关系——有无存在物),语用上构成“背景+主体”聚焦式表达;后者为“NP事物+*(是)+(数量词)+NP范畴”,表示“某物具有某属性”(实质上是一种匹配关系——是否同属性),构成“实体+属性”扫描式表达。甲式记录空间存在的有[+]无[-],故用“多少”提问数量,用“没有/没/无”否定,A 为NP 处所,C 往往为带数量词的NP 事物,“是”附加成分强调数量的有无多少;由于记录的是对容器内容有无的概念化,而“有无”是直观的,故“是”可省。而乙式记录事物与范畴属性是否一致,故用“什么/谁”提问范畴,用“不是”否定,A 为NP事物,C 为NP范畴,“是”附加成分强调属性的匹配与否;由于记录的是对事物与范畴属性是否一致的概念化,而“是否”是抽象的,故“是”不可省。

通过在具体语境中的动态观察,我们认为两式看似“同构(句法同构)”,实则“异形”(形式),不仅“异形”而且“异能”(功能),而其根源则在于二者映射的是不同的认知概念:存在(有无)和判断(是非)。而这两个概念又是认知过程中对世界图景的概念化:前者表征空间上包含与否——有无,后者表征属性上是否一致——是非。因此,将“表示存在”的“A+是+C”与其他几类区分为不同的句式是有理有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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