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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革命与赫勒伦理美学问题

2021-12-23傅其林

关键词:感性伦理美学

傅其林,刘 灿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呈现出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向度。阿格妮斯·赫勒作为东欧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家的重要代表之一,她的日常生活理论蕴含了深刻的伦理美学思考。赫勒发现,从康德或者说从资本主义时代开始就一直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将原子世界连在一起?道德是存在的——但它怎么可能存在呢?赫勒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建立可能性的道路之一是从感情(feelings)出发。[1]1赫勒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借助现象学的方法,从哲学人类学的理论路径对日常生活的本质进行拆解和重构。她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基础性和革命性特征,将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与其伦理观联系在一起,这为思考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提供了新的问题向度。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解放、革命等宏大事业的关注,赫勒回到感性主体的日常生活,关心人的情感操持以及个体个性如何生成等问题。赫勒将青年马克思关于主体感性解放的问题转换成个体解放的问题,这代表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伦理旨趣。重返赫勒的日常生活批判,挖掘其日常生活理论的伦理思考,能够为当代美学“日常生活转向”的理论进路作出新的解读。

一、感性回归:东欧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

“日常生活转向”是当代美学重返感性现场最重要的问题之一,现象学、分析美学、实用主义美学等都对其有过深刻讨论。现象学是阐释日常生活的重要哲学路径之一,它对日常生活基础性地位的确认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美学批判的日常生活转向。①现象学开启了当代美学感性回归的理论进路。胡塞尔曾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他对现代科学观念主义的统治进行批判,认为社会长久以来越来越理性化的组织和管理忽视了与主体有关的直观显现的感性世界。海德格尔则对常人生活在其中的周围世界进行哲学思考,发现此在充满了闲谈、好奇、踌躇等日常性特性。此在之沉沦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状态,日常生活表现出贫乏又歪曲的形式。梅洛—庞蒂试图确认知觉的首要地位,通过身体建构生活世界与意义世界的关联,也未将身体感性与政治、经济、文化等联系起来进行批判。不过,现象学哲学家们对生活世界的讨论仍然在纯粹先验领域的形而上层面上,未能进入日常生活具体感性经验的细部之中。分析美学从语言分析层面肢解了艺术的艺术性,认为艺术成为艺术是各类规定性因素的共同运作的结果。不同于分析美学的语言游戏,实用主义美学家通过联结“审美经验”和“日常生活”为日常生活审美化提供了另一种思考路径。他们回到日常经验本身,积极地探索日常经验的审美性。无论是分析美学对艺术生活化机制的发掘,还是实用主义美学对生活与审美关系的强调,抑或在后现代主义或消费主义语境下对日常生活审美化表象的探讨,他们大都忽略了对日常生活本质的思考。我们应该在认识日常生活本质的基础上重新审视当代美学“生活转向”这一理论和现实问题,马克思主义为这一问题的讨论提供了理论基础。列斐伏尔曾评价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批判的认识,[2]136而且他认为只有马克思主义可以对生活展开有效的、建设性的批判。马克思主义美学回归人的感性世界和经验场域,为认识日常生活的本质特性提供了重要的阐释路径。

“日常生活”作为马克思主义批判常谈常新的理论范畴,它在不同的理论家那里有不同的阐释,至今尚未形成准确清晰的界定。东欧和西欧两种理论视域都对日常生活有着丰富的阐释,显现出这一问题独有的生命力。赫勒、科西克、科拉科夫斯基等人共同构建了东欧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星丛。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日常生活转向有其深刻的理论和现实语境:一方面,在“去斯大林化”的时代背景中,赫勒、科西克、科拉夫斯基等人在面对新的现实社会境况时发现,传统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逐渐失去了理论效用,从宏大层面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革命计划失败,这使日常生活成为他们批判当权政治体制的唯一突破口;另一方面,这一时期逐渐兴起的各类社会运动,使得那些原本不属于政治范畴的日常生活各方面纷纷被政治化了,政治介入人的感性世界,人们对日常生活有了新的需要和期待。东欧马克思主义学者将目光转向人的感性生活,他们试图在个体的日常生活等微观层面探索革命的潜能。福柯、朗西埃、阿甘本等众多左翼思想家思考了作用于感性生活的权力机制,共同建构了一种感性政治学,东欧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与之形成理论观照。东欧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有着人道主义诉求,这是区别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日常批判的重要维度,显现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独特性。

赫勒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家的代表,她的日常生活理论批判性地吸收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卢卡奇的物化思想,还从马克思、卢卡奇和黑格尔等人那里借鉴了理论范畴。卢卡奇的物化思想与青年马克思的异化理论遥相呼应,为赫勒的日常生活批判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和理论范畴。在马克思的感性生成论中,他认为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日常生活是构成“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然而资本主义私有制使得“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3]303-304。异化的表现之一便是感觉和需要的丧失或扭曲,人们变成感知困难的存在物。马克思提出要通过对私有制的扬弃彻底解放人的一切感觉,让这些感性主体重拾人性。他认为人的活动本来应该是自由的活动,生活是人的对象,而异化劳动却使得人的身体、精神等人的本质异化。卢卡奇也发现全面笼罩在日常生活中的物化现象,他提出一种总体性方案,希冀无产阶级摆脱物化意识以实现阶级解放。卢卡奇是在社会存在本体论思想基础上对日常生活加以考量的,他试图在日常生活层面思考社会变革和自由个体是如何生成的。卢卡奇肯定了日常生活的基础性地位,认为“人们的日常态度既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也是每个人活动的终点”[4]1。卢卡奇晚年对个性和社会性关系的思考,影响了赫勒对个性表达这一伦理诉求的关注。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将革命的目标锁定在日常生活领域,他们都对审美的手段和策略投以关注。正如马克思所思考的,经由感性回归实现主体的解放,达成人自由全面的发展。赫勒将青年马克思关于主体感性解放的问题转换成个性解放的问题。在她看来,解放永远是自我解放。赫勒便在寻找主体的感性解放路径中生成了她的日常生活批判。赫勒认为以往的革命模式只关涉人类解放的宏大层面,过分看重阶级斗争,忽视了个人在日常生活层面和个体层面的解放。赫勒受到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影响。她认为在追求完全自主或个体存在的过程之中,人是作为个体来选择自身。正如赫勒所言,“马克思主义运动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革命性和典范性,就必须与其政治纲领一道,提供一种新的道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5]。她试图追问日常生活如何能够迈向人道的、民主的和社会主义的道路,这是赫勒日常生活批判需要回答的关键问题。赫勒认为要使社会主义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就必须不断地对日常生活进行革命,这既是目标,也是前提。

二、审美介入:日常生活的革命性

赫勒曾提到其关于日常生活的思考发生在“马克思主义的复兴”这一口号提出的时代。她虔诚地践行着这一理念,与此同时却变成另一种马克思主义者,寻求不同于传统马克思的解放路径。赫勒关于日常生活的写作带着沉重的时代印记,她亲历了1968 年“布拉格之春”这一政治事件,认为在20 世纪60 年代,如果说美学是论战的核心问题,那么它更多的是“生活形式”的问题。[6]所以,在她看来“我们不需要一场政治革命,我们需要一场日常生活革命”[7]。她将其对日常生活的思考置于现代性维度之下。现代性的标志是同质化价值取向的崩溃和日常生活的伦理多元化,在赫勒看来现代性是一个无法最终完成的项目。“解放身体”是启蒙现代性以来始终未完成的承诺,与人身体有关的感性维度成为现代政治转型的据点。赫勒通过对20 世纪中期兴起的各类社会运动的观察,窥见传统政治向生命政治的转变。她曾将迈入现代性的社会描述为“不满意的社会”,从这些在世界各地爆发的社会运动可以看到,它们的政治诉求虽然各不相同,但在它们的诉求中都隐藏着对当前日常生活的不满,期待一个更为人性化的社会。赫勒认为“新生活方式需求的形成在任何地方都与政治问题上的特殊立场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根本不是偶然的”[5],她观测到隶属于民众的日常生活,普通民众关心并能够理解的事务变成政治问题。正如阿伦特所言,一种巨型的、全国性的家务管理机构照管着人民的日常生活。[8]18新的政治事务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关联在一起,权力介入人的私人甚至私密的领域,赫勒总结为“生命政治的出发点是日常生活”[9]43。日常生活中隐匿着一种动态的权力结构,在这种动态性的权力关系中,日常生活被整合进政治事务之中。感性场域成为新的革命阵地,日常生活革命也成为一种政治革命。

正如赫勒对日常生活的关切:日常生活必须有问题,它才能被问题化。日常生活出现了什么问题?日常生活与审美的关系出现了什么问题?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针对的是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以审美为包装的异化趋势。进入现代社会,随着资本主义的扩张和发展,资本市场的商品生产方式和消费结构发生重要变革。资本家由过去对无产阶级工具性地压迫转变为对大众感官的诱惑。“没有感觉”曾是是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观察,它显示了资产阶级对工人感知的剥夺和压抑。而在现代社会,由于资本主义的扩张,审美与资本合谋进入统治阶级权力的运行机制,人们总是“感觉的太多”。审美消费结构和模式上的大众化,成为资产阶级为遮蔽不平等而散布的审美民主幻象。在以资本逻辑主导的审美化中,日常生活丧失了革命和解放的动力。日常生活逐渐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基础性场所。借用韦伯“合理化”的术语,人们日常感性实践的领域被官僚技术合理化。赫勒强调实践理性的重要性,然而正如哈贝马斯所说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实践理性向工具理性的滑落,这是西方社会现代性危机的典型现象。技术理性工具理性收紧对主体生命的管控,尤其体现在政治权力对身体感知层面的介入,揭示了感性主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全面异化。日常生活审美化是审美现代性的重要表征,审美担当了异化的工具,这关涉到当代政治美学的一系列问题。阿多诺等人寄希望于从审美领域寻求一条救赎的路径,以摆脱启蒙现代社会中技术理性工具理性对人感性的扭曲和压抑,拯救正在堕落和下沉的日常生活。赫勒发现日常生活不能被自由的、有目的的活动所塑造,因为它正被一种“计算”和“合理化”的趋势所左右,她寻求一种个性伦理的审美解放路径,在个体解放的层面应对被工具理性支配的日常生活,这也呈现出审美的介入性。

在对日常生活审美化进行批判的同时,我们还应该厘清这一日常生活的感性主体是谁,即:我们正在谈论的是谁的日常生活?他的日常生活如何被审美化了?资产阶级当然有闲暇审美化他们的日常生活,追逐一些非日常性的审美活动以提高自我的审美素养,获得纯个人的生活享乐。但赫勒更关注的是被统治阶层的日常生活。她认为过审美生活的人有着将日常存在转变为“为他的存在”的意图,这是个人主义的。赫勒批判这种庸俗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认为这是技术理性计算的结果。在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审美化中,感性被纳入工具理性的操控,最终将导致“人性的庸俗化”。唯美主义生活方式仍然涉及有闲阶级和劳动阶层在审美活动上的分化,赫勒反对对唯美主义的崇拜,认为要将“美好生活”的建构从唯美主义中解放出来。赫勒说道:我们必须制定并澄清占有和享受之间的区别,从而宣布一个不受唯美主义影响的“美好生活”的行为计划。[5]“审美生活”是贵族精英式的,而原则上有意义的生活才是民主的。所以赫勒更倾向于后者,认为有意义的生活是日常生活的人道化。赫勒探寻的便是这种人道化的有效途径,以抵抗现代社会形式和结构愈发异化的日常生活。

跟随卢卡奇的社会本体论,赫勒首先确认了日常生活的基础性地位。结合了黑格尔、马克思和卢卡奇的范畴,赫勒划定三个对象化领域:自在对象化领域、自为对象化领域、自在自为对象化领域。赫勒提到虽然自在的对象化领域是日常生活的基本领域和支柱,人不可能完全摆脱日常生活自在的基本结构和图式,但是自为对象化领域超越日常生活图式的自在性和惰性。在赫勒那里,自为对象化领域有一个共同之处,即为人类生活提供意义。更确切地说,正是这种为人类生活提供意义的功能,定义了那些属于“自为”领域的对象。赫勒认为作为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把实现一个非异化的社会作为我们的目标,我们就应该制定而不是废除日常生活。如何去制定日常生活?审美提供了重要的路径。在这里,“审美”既可能是一种政治治理技艺,也可能对解放日常生活产生实际效用。赫勒看重艺术的净化作用。艺术能够对某些群体产生净化作用,唤起他们的高峰体验从而对他们产生引导作用,这体现了审美的介入性。艺术代表着类的自我意识,“当我们享受或‘欣赏’艺术品时,我们同它的作者一样被提升到类本质水平”[10]104。艺术是人类知识和自我知识的类的对象化,表达了人类发展的自我意识,为生活提供意义。列斐伏尔曾认为改造日常生活其中一个计划便是审美性质计划[11]267。赫勒也提出了日常生活革命的构想,她认为,如果社会主义要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持续的日常生活革命是目标和前提条件。[5]的确,在当代社会,感性生活是人们的全部生活,是现代政治发生的第一现场。如果说在今天社会主义革命想要做到真正的、总体性的革命,日常生活便要肩负起人类解放和革命的任务。

三、情感与个性:日常生活的伦理性

赫勒强调个体与个性。个性是赫勒日常生活理论的重要范畴,也是其伦理美学的关键问题。我们可以将赫勒的日常生活理论称之为“人类个体的理论”(A theory of human individuality),她随后还建构了一种强调个性的个性伦理学。她将其对日常生活的观察视角集中在“个人存在”的再生产上,将日常生活界定为“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体”。“个人的再生产”强调一种主动性和主体性。赫勒在日常生活理论中区分了“特性”和“个性”两个范畴。特性是异化的日常生活的主体,也用来指那些由于社会关系的异化而具有活动性和主体性的人,这种活动和主体性是以特性的再现为中心的。人们从特性的和个性的两种倾向与日常生活建立联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在人的发展过程中,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形成的。“特性”与“个性”体现了两种生活方式。就其价值倾向而言,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要么是特性的,要么是个性的。赫勒认为个体人格的培养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项重要任务。个体也是阶级主体,个体的阶级性给定了他个性发展的限度。但个体拥有自我意识,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配置自己的日常生活。

个体是综合了个性、特性和物种普遍性的人。赫勒反复强调个体个性生成的重要性。人能够从自在领域转向自为领域,而自为的个性中有着对自由的确认。排他主义的特性给了我们自主自由的假象,而“他者”作为一个真正的对话伙伴消失了。真正的道德理想要求更为普遍性的人类责任和自由的概念。人们只有将理想转向自为对象化领域,才能够获得个体的自由。主体的解放首先是个人的解放。日常生活虽然总是异化的,但它同时也是个性生成的领域。个体的生成要以日常生活为基础,人们永远无法脱离日常生活而达成完整的个体。“日常生活为我们提供最原始的语境,人们适应日常生活的规范。日常生活为人们提供价值范畴,让我们因而能伦理性地航行,并对好坏善恶等作出区分。”[12]10赫勒首先将“成为个体的需要”提升到对“自为的”对象化的需要。何为“自为存在”?赫勒解释它是自由在其中表达自己的领域,即人在给定时刻所获得的那种程度的自由。“自为存在”指向个体个性层面的意义,自由是个体从“特性”走向“个性”的自觉生成。赫勒赋予个性巨大的审美价值,“只有个性的光辉才可能产生持久的影响”,它具有基础性的建构功能,“美的面目特征在它们不表达个性之处丧失价值”。[10]253从“自在”到“自为”再到“自在自为的存在”,理查·德沃林认为这些转换中,道德因素进入了赫勒的思想。[13]赫勒反对传统的道德哲学,在她那里,道德不是某种形而上的伦理体系,而是具体的道德概念如何影响日常生活的社会行为。审美主体的形成是道德主体形成的一种范式。迈克尔·加德纳认为赫勒试图复兴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传统,强调个人德性的培养。[14]147为了将抽象的道德规范转化为适合日常生活的行动指南,我们需要更为具体的情感与理性。

赫勒关于日常生活的思考有着她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伦理底色。马克思认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区别于人与动物的生命活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成为一个物种。只有这个原因,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异化劳动颠倒了这种关系,因为他是一个自觉的存在使他的生命活动,他的存在,只是他存在的手段”[15]57。赫勒所强调的个性生成的人,他是作为一个目的而非手段的存在。在动态的社会生活之中,个人和他所处的社会之间的关系愈发偶然。赫勒认为人是被偶然抛入在这个世界的。个人是以何种方式占有这个世界?一个完整的人要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包括所有感性经验的内容。赫勒认为个人在与日常事件相关联的情感中完成对象化。个人无法获得他无能触及的世界,他只能在他的日常生活对象化中形成一些基本的情感和态度。由人自身产生的情感,无可争辩地与自我相关,这不是同义反复。马克思认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日常生活中不存在纯粹的感觉或情感这类事物,马克思确认了感觉的社会性生成因素。对赫勒来说,只有在道德上投入的个体,才能继续以积极和有意识的方式评价自己的情感,才能最充分地实现情感管理的潜力。赫勒提出“情感操持”(the housekeeping of feelings)①“情感操持”是赫勒《情感理论》提出的重要范畴。赫勒用“家务”(household)、“操持”(housekeeping)等隐喻,指的是人们以园艺(gardening)的方式,深耕(cultivate)自己的情感世界。这一理论范畴。赫勒“情感操持”的理论建构中包含了情感管理与个人价值/自我目标实现之间的关系,这主要涉及情感在构建主体性方面的重要性。在她“情感操持”的概念中,赫勒突出了情感和个性的关系,强调了生活中的个人自主选择的能力。一个人的感觉或情感构成了他个体独特性的主要表现,这些情感感觉经验是他作为人类主体最私密的方面,体现了他的价值偏好和生活目标。情感反过来也同样塑造和反映了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它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了一种重要的塑造和指导力量。与此同时,情感本身也需要培养,从而促进自我发展的丰富性,这是增加一个人情感财富的重要环节。

“日常生活人道化”的最终目的在于将日常生活变成“为我们存在”,这体现了对他人负责的伦理要求。赫勒的个性伦理学告诉我们:我们对自己和我们的同胞负有道德上的责任。[16]7赫勒通过追寻“为我们存在”的路径来弥合现代社会愈渐断裂的情感结构。赫勒认为所有日常情感都是简单情感的复杂组合,在实际情况中导向我们。所有日常生活的情感或情感倾向,都直接地与自我相关:要么与我们的个人自我,即我们自己,要么与我们更广泛或扩大的自我,即“我们”有关。[12]67我们的感情以其特有的方式体现了我们对自己和世界的判断。情感感觉的互通有助于社会共同体的构建,与他者实现情感交流,无疑也是自我实现的目标。情感操持有助于个性的发展,因为感觉有着调节和平衡的功能,它既包括个体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调节,也包括自我的调节。感觉是自我的保持和延伸。没有感觉,我们就无法保持和扩展我们自己。不同的感觉联结着不同的任务,个体能够根据他自己的需要制定他的生活方案,调控自己的需要、动机或欲望等自我机制,选择有意义的生活。“自为存在”和“为我们存在”体现了“关心”(care)的两种形式:一种是自我关心,一种是关心他者。赫勒在《关心的概念》(The concept of care)一文中对关心的两种形式做了界定。赫勒认为关心与责任有关,它显现了一种牧羊人(shepherd )①牧羊人隐喻是西方政治思想上最常见的隐喻。牧羊人的比喻暗含了一种关心的政治结构,而非惩罚、监管等强力的政治干预。无论现代治理如何伪装成一种关心的形式,它始终是一种政治算计。这种治理的艺术还包括情感操持,这是一种针对感性层面的政治技术。它不仅是一个生物政治问题,而且也是一个伦理美学的关键问题。式的关心。对赫勒来说:牧羊人不是道德的范畴,而是道德美学的术语。[9]56约翰·格鲁利写道,与将哲学伦理简化为正义问题的现代趋势相反,赫勒“唤起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当代意义,并制定了现代伦理生活和行为的一般准则”[17]3。“关心”在伦理上和审美上都很重要,这正是赫勒伦理美学思想的精髓所在。关心自己意味着对灵魂的关心和对身体的关心。可以说,伦理本身就是一种以关心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美学。

四、结语

日常生活是当代美学不可缺少的价值视域,它不是某种宏大理论意义上的事物,而是我们共同经历、体验和赖以生存的现实领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构建于此,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也基于此。赫勒日常生活理论的伦理维度便在于她对实现个体价值的看重,通过厘定什么是日常生活,分析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个性等内容,她指出“情感操持”在构建美好生活目标中不可忽视的作用。诚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每一个人的基本需要,但如赫勒所强调的,美好生活的达成不应该经由唯美主义的手段。需要警惕的是日常生活美学落入了一种资本逻辑,生活审美化的本质变得庸俗化了,改变生活最终演变成了提高生活质量而已,丧失了革命性。在对日常审美化现象进行分析时,我们还需区分谁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主体。人们的审美需要各不相同,彼此之间的感受经验也有差异。进入现代社会,伴随着基本需求的满足,普罗大众也有重构日常生活方式的愿望。一种更人性化的生活方式被需要,而对新生活方式的审美需要始终是一个政治问题。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之中,日常生活也逐渐成为国家治理所关注的重要领域。当前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基本矛盾便已经发展成“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8]19。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在当下中国这一现实语境中,不同阶层、族群和群体对日常生活依然有着不同的期待。在中国这个庞大复杂多元的社会结构中,如何调和人们不同的生活需要,包括物质需要和精神、心灵需要;如何建立一个稳固的情感共同体,这些成为当下亟须解决的难题。毫无疑问,赫勒为解决这一难题贡献了重要的理论方法。正如赫勒所言:每个人对良善生活的期待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设计一个“良善生活”的普遍模型,这关乎到审美正义这一伦理问题,我们只能关注于去构建这种良善生活的道德条件。[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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