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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振铎的蛰居记忆及其书写

2021-12-23

关键词:散记郑振铎

向 吟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1941 年12 月8 日,日军攻占租界。郑振铎在镇定地上完“最后一课”后,开始隐姓埋名,进入蛰居状态,直至抗战胜利。蛰居的四年时间里,郑振铎谨言慎行,在紧张中度日,大多时间忙于整理、抢救古籍。这一时期写得最多的,是读书札记、序跋、日记等。在不能自由言说的年代,这些书写形式成了最珍贵的历史记忆。当记忆成为扬·阿斯曼所说的“文化研究的一种新范式”[1]11时,这些文字变得意味深长,其目的不仅仅在于陈述过去的事以资纪念,还在于将“个体记忆转变为集体记忆,要传承给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后代。所以,在一些受害者和作恶者还在世时,有一种记忆和交代的紧迫感”[2]129。正因如此,抗战甫一结束,郑振铎便开始撰写《蛰居散记》,其意图十分明确。

本文以郑振铎蛰居前后写作的日记、序跋、书话与《蛰居散记》为考察对象,管窥一个典型的爱国主义知识分子在上海沦陷时期的生存困境与文学作为,进而探究其写作的文学史意义。

一、隐晦与影射:蛰居写作中的春秋笔法

在现代传记研究中,日记被视为一种“边缘自传”。因其私密性,日记作者可以在书写时真实地面对自我,记录生活中诸多具体而微的片段和时刻,并记录自己对某一事件的真实态度。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日记作者也存在着对事件的选择、组织、重新编码与赋形,[3]75但作为一种即时记忆,日记中情绪的真实性和材料的可靠性不言而喻,这也使得日记与回忆录或其他的事后追忆文本有着不同的价值和意义。可惜的是,郑振铎蛰居时期的日记残缺严重,仅有1943 年的部分日记和后来经他整理发表的《求书日录》中的部分内容。

在可能因言获罪的生存状态下,不要说公开发声,即便是日记、序跋、书话等私密写作也都充满危险,随时面临搜查而遭致牢狱之灾。为避免日伪文字狱,运用“春秋笔法”成为郑振铎蛰居时期的一种写作策略。1943 年6 月2 日日记大谈《心史》即为一例。该日郑振铎得明崇祯十三年刻本《心史》二册。《心史》是南宋郑思肖所著。郑乃南宋末年爱国文人,蒙古灭宋后四年(即1283 年),以遗民自居的他将自己多年所著诗文编成七卷,总题为《心史》,用腊封锡匣铁函数重密封,悄然沉于苏州承天寺一口古井。明崇祯十一年(1638 年)天旱井枯,该书遂被僧人发现。世人奇之,称为“井中奇书”。该书主要记载蒙古灭宋之历史,述说南宋爱国文人之悲愤,意在传承民族正气,弘扬士子气节。该书出现于明亡之前,一时激起众多文人共鸣。清灭明后,该书则成为诸多明朝遗民必读之作。也因此,一些降清文人将《心史》诬为“伪书”。《四库总目提要·存目》云《心史》“文词蹇涩难通,记事亦多与史不合。必明末好异之徒,作此以欺世,而故为眩乱其词者”。郑振铎对此不以为然:“此书持民族观念至坚,主夷夏之防至严;作者以身丁亡国之痛,故一字一句,均含血泪。”他认为郑思肖云“吾观吾之身,天地之身,父母之身,中国之身。读圣贤书,学圣贤事,是与圣贤为徒,奚敢化为贼而忘吾君父母也”等语,“心烦意乱,语重情迫,是岂好异之徒能作!更岂是作伪欺世之文?”[4]124-125上海沦陷后的情形与宋末元初、明末清初有相似之处,蛰居的爱国文人亦有遗民之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通古今之变,方能以史为鉴。《心史》所云“元凶忤天,篡中国正统,欲以夷一之。人力不胜,有天理在。自古未尝夷狄据中国,亦未尝有不亡国”,郑振铎感同身受,后来作《跋心史》一文力证《心史》之不伪,显然有的放矢,以古鉴今。1943年8 月25 日日记中的一段文字可作印证:

牧斋为世诟病者久矣。总缘其尚有人心,不甘奴伏,《有学》一集,民族意识尚炽,丹忱不灭,傲骨犹存,迥异于一般歌颂新朝夷主之辈。遂遭夷主之忌,所著诗文皆被禁焚;即清初选本、专著,入牧斋一诗,有牧斋一序者,亦无不不遭抽燬。......《明史》入牧斋于“贰臣传”中。凡为明臣而仕清者,何一而非贰臣,独贰臣牧斋何哉![4]126

钱谦益乃明末文坛领袖,降清后又反清,备受争议。郑振铎所提《有学集》乃钱氏晚年代表作,其中有钱氏从事反清活动之记载以及他对自己身仕两朝的自惭自悔与深刻责备。清代之所以禁毁钱谦益之书,与乾隆有关,乾隆认为那些始终持守一端者才能称得上是忠贞之臣,而钱谦益朝秦暮楚,反复多变,实乃有才无行之人,故命将之列入《贰臣传》。王国维曾题诗《湖上草》云:“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盛赞柳如是,认为名妓柳如是在气节和操守方面远胜钱谦益在内的屈膝变节的士大夫们。郑振铎此处为钱氏辩护,看重的是钱氏民族意识未泯,傲骨犹存,并不代表他认同钱谦益的首鼠两端。

在1943 年6 月26 日的日记中,郑振铎对时与汪政府高官有交往的苏青表示了轻蔑:“微(指徐微,原暨南大学学生——引者注)谈及冯和仪(苏青)事,殊可笑。此人写了《结婚十年》一长篇(见《风雨谈》),周妻殊赏识之。尝招之往见。欲官之。彼引以为殊荣。彼丈夫为一律师,结婚已十年,育四子,仍‘不安于室’,有离婚意。所谓虚荣心太重之女子,较男人尤为可怕,尤可无所不为也。”[4]1661943 年6 月30 日,在友人谈及老朋友周作人时,郑振铎愤然指出其不足以代表中国之“士”大夫:“符(指符彪——引者注)云:知识分子多动摇。举周某及另一周某(前者指周佛海,后者指周作人——引者注)为例。予大不以为然。中国之真正的知识分子何尝有丝毫动摇乎!彼等何足以代表中国之‘士’大夫!!!”[4]167-168在蛰居时期写的一篇悼文中,郑振铎曾高度赞扬翻译家伍光建的爱国精神与高尚人格:“一个国家有国格,一个人有人格。国之所以永生者,以有无数有人格之国民前死后继耳……狐兔虽横行于村落中,但鹰鹗亦高翔于晴空之上。”[5]在郑振铎看来,真正的“士”是恪守民族大义者,应始终如一坚守节义,而决不会腼颜事敌。周作人为什么会落水,郑振铎认为:“‘必败论’使他太不相信中国的前途,而太相信日本的海陆军力量的巨大。成败利钝之念横梗于心中,便不能不有所背,有所从了。同时,安土重迁和贪惯舒服的惰性……令他不能不选择一条舒服而‘安全’的路走了。”[6]在战后写的一篇文章《暮影笼罩了一切》里,郑振铎毫不客气地将周作人等变节者视为一群“狐兔与魍魉们”,直斥其为“民族败类”。[7]107

在对知识分子的变节感到愤慨的同时,郑振铎对普通民众的失却灵魂也至为痛心。汪伪政府向英美宣战后,战争动员导致物资更加短缺,上海市民常为日常生活所苦,而在汪伪专制主义文化中成长的青年也越发没有理想信念,只知以自我为中心。1943 年7 月的一个晚上,郑振铎曾与学生论及上海沦陷时期青年与理想的问题,当听闻有十四岁少女忙于从事“囤货、投机,以中学生结伙拜老头子,且胁同事与之同流合污诸事”时,他不胜感慨:“此次战事,本以为可以把这民族的污浊澄清一下;不料,正相反的,却产生了无数的极端个人主义。”与五四一代毫无名利之心惟知追求理想之青年人相比,当下的诸多男女老幼已然失却了灵魂。郑振铎认为此举“如蝇之附膻,如犬之逐臭”,“是率人而为禽兽也!”[4]174

日记之外,取名用典、曲笔书写也是郑振铎蛰居时期的一种言志方式,其背后则是知识分子在国破家亡时的忧思与隐痛。上海沦陷后,郑振铎帮助老朋友耿济之开办了一家旧书店以助其渡过难关,书店取名“蕴华阁”。“蕴华阁”同时也成为郑振铎与友人交谈、会客和秘密联络的地点。“蕴华”乃郑妻高君箴的字,隐含“胸怀祖国”之意。[8]269郑振铎此时化名“纫秋”又是一例。“纫秋”取典《离骚》,郑振铎意在学习屈原的爱国之举,做一个品行高洁之人。他后来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纫秋山馆”,并以“纫秋”“纫秋山馆主人”之名撰写《纫秋山馆行箧书目跋》,自费影印《明季史料丛书》《长乐郑氏汇印传奇第一集》等,意亦如此。在为这些书写的序跋中,郑振铎则有意用曲笔表达他对周遭现实的不满。如《长乐郑氏汇印传奇第一集序》开头即言:“天时不正,河山如墨,泥泞载道,跬步不得,计唯闭户读书以自遣耳。”[9]728所言虽然隐晦,但影射意味极浓,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在隐喻黑暗现实。《明季史料丛书序》则云:“语云:亡人国者必亡其史。史亡而后,子孙忘其所自出,昧以往之光荣,虽世世为奴为婢而不恤。然史果可亡乎?……若夫有史之民族,则终不可亡。盖史,不能亡者也。史不亡,则其民族亦终不可亡矣。”[8]276中国历史上,焚书坑儒即为灭史灭文化之重要手段,其中对后世影响深远者莫过于秦始皇焚书坑儒与清代“文字狱”。上海沦陷后,日伪当局也同样采取严酷的文艺统制政策,不仅查封多家图书馆与书店,还命令上海市民主动烧毁或呈缴与抗日有关的图书、杂志与报纸,同时还借机进行文化掠夺,疯狂抢购中国历代珍贵文献。郑振铎对此十分警惕,他深知“史不亡,则其民族亦终不可亡”的道理,凭着“为民族效微劳,则亦无悔”[10]272-273的奉献精神,带着随时殉道的准备,默默做着抢救民族文献的工作,为国家保存了大量古籍珍本。[4]525

题诗抒怀则是郑振铎蛰居期间常用的另一种言志方式。题写鲍照《拟行路难》诗给唐弢即为一例。诗云:“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该诗首句起兴,次句作比,以平地倒水四处流,来隐喻人生高低贵贱之不同。地势之高低决定了水的流向,人的命运又取决于什么呢?当前豺狼当道,形势凶险难测,诸多友朋先后被捕,命运任人宰割,一介书生又能如何?当日许广平被捕,郑振铎难掩悲愤,内心之痛苦可想而知。鲍照当年以“人生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自宽,却不料借酒浇愁愁更愁!郑振铎此刻心情当与鲍照相仿,虽然内心愤慨之情汹涌澎湃,难以抑制,却也只能沉默应对,忍辱负重继续前行。郑振铎手书汪元量《醉歌》一首为题诗抒怀之又一例。汪元量乃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醉歌》素有“宋亡之诗史”之谓,该诗描述元军大破襄阳后渡江南下只取临安,南宋朝廷此时谢太后当政,妇人之仁本无决断,再加之奸臣当道,只好弃守投降,一时满朝降臣。由于元军进城后纪律严明,没有胡乱杀人,并允许临安人保留南宋衣冠,临安仿佛未经战乱,繁荣如昔。《醉歌》共十首,郑振铎所书乃第八首,诗云:“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该诗批判临安人毫无亡国之痛,在元人占领临安后依然歌舞升平,只知玩乐。此种景象与白居易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如出一辙。显然,“题诗抒怀”成了郑振铎借他山之石浇心中之块垒的意象表达。

诗作的隐喻化言说是郑振铎蛰居期间又一种言志方式。蛰居期间郑振铎也曾写诗多首,惜皆散失。1944 年3 月6 日日记记载:“晴,夜无月。春寒袭人,作数诗,夜有梦。”[4]190该日诗作仅存《野狼》一首,这也是蛰居期间郑振铎保留下来的唯一一首诗,诗云:

这是一首意象密集的象征诗,其中“野狼”“哀猿”“猫头鹰”“狐兔”“旅客”“枯树”“黄星”等都是有特别意义的“象”。在《东郭先生和狼》《小红帽》等中外童话与寓言故事中,狼是凶恶之象征,本性邪恶、贪婪、凶狠、自私、嗜血。作者以《野狼》为题,意在揭示敌人之凶残无道。狼喜欢在夜间活动,嚎叫是为了召集同伴,实施攻击行动。日寇在沦陷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深夜狼嚎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猫头鹰此处象征着日寇之帮凶,臭名昭著者如汪伪特务机关七十六号,养着一帮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猫头鹰与狼一样也是夜行性动物,喜欢在夜间觅食。猫头鹰因长相怪异,在中国民间被视为“不祥之鸟”,又被称为逐魂鸟、报丧鸟等,古书中亦有怪鸱、鬼车、魑魂之别称,被视为厄运和死亡的象征。诗中的猫头鹰正饿着肚子,欲与野狼联袂抢食,而将成为它们口中美食的显然是孤苦无助的民众,他们犹如待宰之猿群,正惊恐万分发出阵阵哀啼。黑暗是黑夜的颜色,也是整个沦陷区现实的写照,豺狼当道,魔鬼横行,上海早已黯然无光。“旅客”应为诗人自况,象征着求索中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他们本该在莽原上跋涉,为民众指引前进方向,现如今却深陷围城而寸步难行,疲惫万分。诸多旧友已先后变节,同人知己大多隐匿不出,诗人顿生鲁迅般“荷戟独彷徨”的孤独感,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恍如置身于荒原。枯树所呈现出的是敌伪统治下城乡衰败景象之一,诗人以拟人化的手法强化枯树的衰颓恐怖之相,残缺之枝桠摇摇入坠,似乎也沾染了凶煞之气,给逃难的旅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此处的狐兔并非上述引文中的横行者,而应是惊惶不安的难民,他们已成惊恐之鸟,杯弓蛇影也会令他们惊慌失措。“黄星”之喻意不言自明,是希望与光明的象征。虽然并不明亮,却令人倍感安慰。

郑振铎最初走上文坛,是从诗歌创作开始的。五四之后十余年间亦曾写诗多首,但郑振铎并不以诗人名世。《野狼》是其象征诗写作的一次重要尝试,就意象营造而言,尚不够完美,尤其是“枯树”、“狐兔”两句褒贬难断,容易引起歧义。但作为蛰居时期诗人特殊心情的含蓄书写,《野狼》自有其文学价值:它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延续了1920 年代的象征诗写作传统,暗中形成了与此时标榜“纯粹诗”写作的路易士等诗人的对话。同时,诗作所展现出的隐喻化言说方式也为蛰居中的知识分子写作提供了精神样板。

隐晦抑或影射不同于一味遮掩,而是将真实态度留在文字的缝隙处,曲折地表达臧否。在无法自由言说的时候,通过其他异乎寻常的表达方式来传达自己的意见,这是诸多蛰居者能想到的表现自己真实意图的一种特殊叙事方式。

二、《蛰居散记》:劫后余生者的追思与控诉

帕特里克·格里在《历史学家的道义责任》一文中指出:“‘过去’总是为当前行动、意识形态和信仰的正当化需求而被认领。人类是历史存在物,我们的身份认同取决于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即我们的个人记忆、集体记忆和历史。”[2]2在他看来,“所有的记忆,不管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或是‘历史的’,都是对某些(广义上)深含政治目的的事物的记忆。”[2]139那么,如何回忆过去,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回忆并构建集体记忆,变得尤为重要。

抗战胜利后,郑振铎旋即开始回忆蛰居生涯。与战后其他回忆录侧重于描述自身惨痛经历不同,郑振铎侧重于书写耳闻目睹的故事。《蛰居散记》从《周报》第1 期连载至第20 期,中断两期(第21、22 期合刊、第23 期)后,于第24 期载毕,共21篇。故事的真实性及其连续性无论对于沦陷区的民众还是对从国统区回到沦陷区的民众都具有吸引力,容易引起大众的关注并形成共识。“心理学家发现,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有一种直接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记忆可以与现实联系起来,并且对现实产生意义。”[2]136在《蛰居散记》创作之初,郑振铎即清晰地表明了写作目的:“劫后余生,痛定思痛,把这几年来耳闻目睹的事实,写了下来,成为这本《蛰居散记》,也许可以使将来的史家有些参考罢。”[7]102在今天看来,郑振铎的期许早已实现,《蛰居散记》不仅记录了诸多历史细节,还成为诠释那一特殊历史时期的一个重要文本。

《蛰居散记》第一篇《自序》旗帜鲜明地将沦陷区民众分为两个阵营,通过一系列对比展示了敌我之间的巨大差异:一方面是饥寒交迫的底层民众,他们如同生活在地域之中;一方面是骄奢淫逸的敌伪上层,他们“荒淫,奢靡,快乐无度”[7]103。就写作意图而言,《自序》可视为《蛰居散记》的创作总纲,奠定了全书的写作基调与格局。《蛰居散记》中有十二篇主要是写人,大致可划分为“朋友篇”与“汉奸篇”。对郑振铎而言,战争是块试金石,不仅试出了人性善恶,也试出了忠贞与否。《蛰居散记》对人物忠奸的分类、汉贼不两立的道德观以及爱憎分明的民族立场,对抗战胜利后情绪激昂的中国民众来说是一次极富启示意义的教育,为民众纪念爱国志士和声讨卖国贼提供了索引和参照。

在地狱里侥幸逃得性命的郑振铎,在写作的一开始便想起了那些遭难的朋友。《蛰居散记》中首先提到的杀身成仁者是沪江大学的校长刘湛恩和英文《大美晚报》的记者张似旭(《记刘张二先生的被刺》)。刘张二人都是具有强烈正义感的爱国人士,两人都是在孤岛时期的上海被汉奸刺杀身亡的。刘张二人的死令郑振铎在“幼稚”中成长,尽管“为虎作伥”的汉奸们在跳梁,但他坚信“最大多数的人民,却是我们的伙伴,我们的同志,我们永远不死的前仆后继的精神的朋友”[9]400。郑振铎笔下前仆后继的精神朋友还有陈三才、平祖仁。陈三才(《记陈三才》)是一个为信念而献身的人,因刺杀汪精卫而被捕,在狱中受尽折磨后被公开处死。在给妻子的遗嘱中,陈三才写道:“一个人的幸福不在乎自己所得,而在乎为别人服务。”他的价值就在于挽救民族大义于既倒。郑振铎认为中日之战“显现了自私自利的卑鄙无耻的汉奸们的面目,同时也觉醒了无数的青年们,放弃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而从事于祖国的解放战争。战争使我们分辨出,黑与白,邪与正,忠与奸来”[9]477。平祖仁(《记平祖仁与英茵》)是地下活动的积极分子,冒险执行任务。被捕后惨遭刑讯逼供,头发被一根根生生拔掉,却“始终傲态如常,不曾泄露一句机密的话,一点秘要的消息”,从而保全了许多和他一起做工作的人们。英茵是当时的一个话剧与电影演员,在安葬平祖仁后服毒自杀,时人多以为她是殉情而死。郑振铎写作此文时亦不甚明了其中原委,但他意识到这个故事背后的不平凡,他不无遗憾地说:“这一出真实的悲剧,可以写成伟大的戏曲或叙事诗的,我却只是这样潦草的画出一个糊涂的轮廓。”[9]480郑振铎并不知道,平祖仁当时实际上是上海对日情报站负责人,而英茵则是其手下重要干部,所谓男女朋友只是彼此的身份掩护。英茵自杀则因其谍报人员身份败露已屡被日本宪兵盘查,为使工作秘密永不泄露,她决心以死相抗。这些史实,抗战胜利后曾有知情人披露,但当时政治方向陡变,已不再是关注焦点,于是渐被忘却。

《蛰居散记》中牺牲的爱国女子还有一位陈姓女间谍(《一个女间谍》),她是郑振铎一位青年友人的女友:

这位陈女士身材适中,面型丰满;穿得衣服并不怎样刺眼,素朴,但显得华贵;头发并不卷烫,朝后梳了一个髻,干净利落。纯然是一位少奶奶型的人物,并不像一个“浪漫”的女子。[9]471-472

郑振铎笔下这位陈女士正是著名女间谍郑苹如,她曾传奇地演绎了抗战时期最为惊心动魄的女间谍故事,张爱玲听闻后念念不忘,多年后使之成为《色,戒》中王佳芝的原型。其实郑振铎在多年前就曾写过这个故事,虽然郑振铎的文章仅从侧面记述了这位女间谍的故事,却令人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奇女子的赤诚之心。

同样令郑振铎感佩的爱国人士还有军阀吴佩孚。北平沦陷后,日寇威逼利诱拉吴佩孚出山,吴始终不为所动。在郑振铎看来,吴佩孚(《吴佩孚的生与死》)已成为“质朴的北方人民们的代表,一个伟大的北方人的象征”[9]488。吴佩孚曾镇压京汉铁路工人,制造震惊中外的“二七惨案”,一度是中国共产党要打倒的反动军阀和国民革命军北伐的对象,但其晚年坚拒日本人诱降的举措为其赢得一世英名。吴佩孚去世后,华北日本占领军和伪政权举办了隆重的祭奠活动,日军侵华最高司令官亲自参加公祭仪式,华北沦陷区的各省市则下半旗志哀三日。《大公报》发表社评称其为“一代人杰”。[11]蒋介石则送挽联一副:“落日睹孤城,百折不回完壮志;大风思猛士,万方多难惜斯人。”[12]郑振铎认为吴佩孚已经超越了生与死:“他虽然死去,但他的信仰与精神是不会死的。”[9]488这种评价一定程度上形成了罗兰·巴特所说的“含有各种意象和信仰的神话系统”[13]135。在这一系统里,上述诸人的牺牲事件普遍有了伟大史诗的意味,借助回忆与书写,逝者的伟大人格与牺牲精神得以确认并传播。郑振铎的这些文字虽出于个人性情,却也符合当时现实政治的需求,有助于形成全民共识,提升胜利自豪感和民族凝聚力。

如果说朋友中陆蠡的死最让郑振铎痛心,那么邹韬奋的死则令他最为感慨。邹韬奋(《韬奋的最后》)在战争末期不幸罹癌,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斗争了半年之久,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仍在关心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民主政治发展情况。由于担心敌人觉察,“他仍用他的假名入殓,用他的假名下葬”[9]438。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每一个爱国志士在郑振铎心中都重若千斤,他在追忆逝者的同时也是在为他们树碑立传。国难当前,会有多少人死于无辜?郑振铎悲悯地指出即便是那些不知名的死难者,政府也应该建一座“无名英雄碑”来作永久的追念,因为每个人都是为国家而死。在郑振铎的记述中,还有一位贝姓妙龄女郎(《坠楼人》),一个大商人的儿媳妇,因日寇垂涎于其珠宝与美色而遭囚禁,于绝望中跳楼自尽。虽然她没有英茵一样可歌可泣的事迹,但郑振铎觉得这位烈性的妇人同样应该受到褒扬,甚至政府应该为她颁发“胜利勋章”。[9]426在郑振铎看来,爱国之士可以不问政治立场,不管地位高低,只要为国而死,都值得铭记。然而时过境迁,1951 年《蛰居散记》由上海出版公司作为“文艺复兴丛书”之一出版时,《记陈三才》《记平祖仁与英茵》《一个女间谍》《吴佩孚的生与死》等篇均被删除,则是另外一番政治考量了。

如果说上述文章绘制的是上海沦陷时期爱国者殉道图的话,那么《记几个遭难的朋友》则可视为沦陷时期具有正义感与民族意识的知识分子的遭难群像。先后被捕的有暨南大学的学生王伍本、训育主任吴中修、鲁迅的妻子许广平、开明同人夏丏尊、章雪村、赵景深的夫人李女士、杜纪堂的夫人赵女士,还有柯灵、李健吾、孔另境和杨绛、冯宾符等,他们大多都经过酷刑毒打,但每个人都不曾招供出他人,郑振铎认为这种宁死不屈的精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而抗战的胜利也主要归功于“‘不屈’的烈士的,或是民族的英勇的精神”。[9]439

在郑振铎记述的这些朋友中,许广平、冯宾符、胡咏骐、胡愈之等,都是孤岛时期一个特别的出版机关——复社的成员(《记复社》)。作为复社的主要参与者之一,郑振铎耳闻目睹了朋友们为复社做出的巨大努力与牺牲,因而,追述复社同人的非凡志向与特别壮举,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复社最主要的业绩就是出版皇皇二十巨册的《鲁迅全集》,深为日伪所嫉恨。日伪曾多次搜索复社社址及成员未果,复社因而成了日本宪兵队所认为的最神秘的案卷。郑振铎认为复社并不神秘,《鲁迅全集》之所以能在敌伪环伺侦查之下出版,完全在于二十位成员无私忘我的奉献,他们所代表的是“‘自由上海’的各阶层‘开明’的与‘正直’的力量”[9]449。就《蛰居散记》的整体构思而言,该文虽非以记人为主,仍可视为“朋友篇”的一个补充。

每一个逝者的死亡原因、方式或有不同,却都是为了国家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与之相反的,则是一些动摇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仅投机钻营,甚至还出卖灵魂,沦为令人不齿的汉奸。他们有董修甲、张素民、陈柱(《暮影笼罩了一切》),吴四宝(《鹈鹕与鱼》),林柏生、梅思平、朱朴之、樊仲云、李圣五(《汉奸是怎样造成的》),周作人(《惜周作人》)以及许多无名鼠辈,由这些人所组成的群奸图与上述群英图形成了鲜明对照。

汉奸们来源不一,成分复杂,借口也各不相同,郑振铎分析说:“头一批出来做汉奸的都是些无赖之徒,或愍不怕死的东西。其后,却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维持地方的人物出来了。再其后,却有以‘救民’为幌子,而喊着同文同种的合作者出来。到了珍珠港的袭击之后,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们相信着日本政策的改变,在作着‘东亚人的东亚’的白日梦,吃尽了‘独苦’,反以为‘同甘’,被人家拖着‘共死’,却糊涂到要挣扎着‘同生’。”[9]411-412在郑振铎看来,战争是面照妖镜,照出了妖魔鬼怪:“这战争打醒了久久埋伏在地的‘民族意识’;也使得败类毕现其原形。”[9]392在《鹈鹕与鱼》一文中,他用隐喻的手法描绘了日寇、汉奸及爪牙三者之间的关系,指出他们所对应的分别是渔人、鹈鹕及狐兔或臭虫。渔人之所以饲养鹈鹕,不过是将之当作捕鱼工具,鹈鹕并没有自由享用鱼儿的权利。虽然“鹈鹕们一个个的上场,一个个的下台。一时意气昂昂,一时却又垂头丧气”。而狐兔或臭虫却不懂引以为戒,依然在搜括、捕捉乃至吞食,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他们的主子。因为他们和鹈鹕们一样都是“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思想”[9]393的禽兽。在《汉奸是怎样造成的》一文中,郑振铎以梅思平、李圣五等人为例分析了汉奸造成的原因:他们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百姓生死与他们无关;他们也都是极致的享乐主义者,追求的是个人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官僚政治在中国根深蒂固,一旦为官就不愿下野。可谓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如果说以上诸篇皆为铺陈“人”事的话,那么《烧书记》《“废纸”劫》《售书记》三篇则主要记述书事。《烧书记》描述了上海沦陷后民众自焚图书的景象。由于担心日伪文字狱,上海民众从报纸、杂志、信件烧到图书,甚至连地图都不收藏,恐怖景象可见一斑。《“废纸”劫》背景与烧书相似。因为日伪严酷的文艺统制,许多人抛售所谓违碍书,一时之间,各种珍贵书籍只论斤两,贱卖如废纸,甚至被付之一炬。《售书记》写的是蛰居期间为保命而不得已卖书一事。无论烧书、售书,还是将书沦为纸浆,皆为郑振铎所不愿为也,然而蛰居期间竟不得不为,日伪政权逼良为娼的残酷统治不仅损伤了民众的身体,也在知识分子的心灵上烙上了痛苦的印记。

除了记述人事书事之外,《蛰居散记》还记载了战时上海普通民众在生死线上的挣扎。《从“轧”米到“踏”米》写的便是当时上海民众为活命争粮的故事。《“封锁线”内外》则记述了米贩子被枪杀一事。在敌人的铁蹄蹂躏之下,封锁线内每天都上演着死亡与悲伤的惨剧,而封锁线也俨然成了生死线。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庶民不同,特权阶层高枕无忧。在《我的邻居们》中,汪伪高官住着带有花园、池塘的豪华别墅,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搞着派对,整夜灯火辉煌,笙歌达旦,过着极尽奢靡的生活。郑振铎没料到避难中居然会与周佛海比邻而居,正因为如此机缘,他才看透汪伪高官奢华生活背后内心深处的恐惧。

《“最后一课”》沿袭郑振铎一以贯之的忠奸不两立的思路,以演绎法开题,一开始便结论性地指出,所谓“忠奸”不在于言辞而在于行动。其后便以行动为例证,列举几个言犹在耳却已附逆的知识分子。而与附逆分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默默无言的坚定的人们已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敌救国之路。教师的本职是教书育人,他们用实际行动履行了职责并捍卫了知识分子的尊严,同时也向学生传达了坚定的爱国者们的立场。就此而言,“最后一课”的意义早已超越教学本身。随着一声“现在下课”,暨南大学结束了在上海的使命,难以跟着学校内迁的教员从此失业,坚守在黑暗的上海苦苦等待胜利。而“现在下课”四个字则成了爱国者的最后绝响和殉难者的墓志铭。

三、结语

日记、序跋等是郑振铎在蛰居状态下对沦陷时期上海的一种私人化观察和个性化书写,虽然数量不多且碎片化,但作为一种及时的记忆书写和历史存真,其仍能在某种程度上丰富和补充历史的宏大记忆,为后人提供重返历史现场的一些生动细节。在不能自由言说的时空里,取名用典、曲笔书写、题诗抒怀、隐喻化言说等成为郑振铎蛰居时期采用的特殊言志方式,在一定意义上拓展并丰富了上海沦陷时期的文学表现手法。

抗战胜利之后,远走内地的作家与在上海蛰伏的文人重新走向文学前台。在沦陷时期红极一时的张爱玲、苏青等人开始面临着政治的重新评价,陶亢德、柳雨生等人则需面对汉奸罪的法律追究。沦陷时期蛰居上海的作家们重获言说自由,历经劫难的他们开始及时回忆与记述这一时期的非人遭遇。柯灵用旧体诗记录了其两次为日本宪兵囚禁的心路历程。[14]许广平通过回忆录《遭难前后》记述了自己日军逮捕并被关押76 天的悲愤经历。[15]不同于许广平、柯灵等人的个性化书写,范泉则对八年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化人做了总结性描述:“犯了爱国的罪,在敌伪宪警的监视、逮捕和严刑拷打下,过着屈辱、饥馑和流亡生活的,便是这八年来的上海文艺工作者。”[16]几年后,赵景深再一次记述了滞留上海的文人的蛰居生活:他们大多开始封笔隐居,或者到邮局、银行或自办旧书店为生,然而仍不时会遭到日军的盘问与抓捕。[17]134-137

上述诸人的回忆与记述,不管是日记还是回忆录,抑或其他形式的表达,都是对记忆的一种叙说或书写。事实上,无论是在中国文学还是在西方文学中,日记体作品和回忆录都是非常重要的文学类型。宇文所安甚至将追忆视为中国文学中最重要的主题,他在论述回忆的意义时说:“当我们发现和纪念生活在过去的回忆者时,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于是,这种回忆的衔接构成了一部贯穿古今的文明史。”[18]21由是观之,回忆的内容固然重要,但回忆的意图和立场或许更为重要,因为为什么回忆可能比回忆的事实更有价值。因此,有研究者指出:“文学研究作为一种追忆,其追问的重点并不仅仅在于文学的史事,更在于阐发其中的价值。”[19]180

比较而言,《蛰居散记》是抗战胜利后最早回忆上海沦陷时期文化人乃至普通民众痛苦生活的作品,其回忆的及时性和全面性,以及报刊连载的方式对时人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从结构主义观点来看,记忆是对过去发生之事的重新建构,追述往事的目的是希望受众能沿着既定方向形成某种记忆或价值认同。郑振铎于抗战结束不久后即开始撰写《蛰居散记》,其意图十分明确:“在这样的一个黑暗时期。一个悠久的‘八年’的黑暗时期里,如果能有一部详细的记载,作为‘千秋龟鉴’,实胜于徒然的歌颂胜利的欢呼。”[7]102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与书写者,郑振铎不仅有文学家的写作才华,更有史学家的历史意识,当他决定记录这段历史存真时,已然决定了《蛰居散记》的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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