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
2021-12-22赵娜
赵娜
摘 要:美国教师教育的现代化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以加利福尼亚州教师教育认证为例,具体表现为认证体系的效率至上、认证办法的可预测性、认证程序的可计算性、认证过程的可控制性四个纬度。以上这四种主要纬度能够为认证工作创造一个便捷高效的理性管理系统,但也会带来一定的“非理性”行为和负面影响。对此,应对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现状保持警觉,对其利弊做出相应的反思,警惕绩效本位的陷阱,重审增值评价的应用,破除数据证据的迷信,省视理性系统的祛魅。
关键词:教师教育;麦当劳化;加利福尼亚州
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是美国学者乔治·瑞泽尔(Gerode Ritzer)从社会学角度提出的概念,解释了麦当劳化的高效率、可计算、可预测和可控制四个维度,以及麦当劳化主导和支配餐饮业、教育、医疗、工作等社会领域的过程,及其带来的“理性的非理性”消极影响。如今,数字时代“加快了理性化的进程”,当今社会与麦当劳化的关系比过去更具相关性。[1]本文以麦当劳化为理论框架,对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以下简称加州)教师教育认证进行概念性和批判性分析,探讨新一代美国教师教育认证发展中,麦当劳化原则在加州和国家认证体系中的体现,以考察其对教师教育发展的影响。
一、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现实成因
20世纪90年代,瑞泽尔在《社会的麦当劳化》一书中已经指出了美国高等教育麦当劳化的表征:重科研轻教学而导致教学的程式化(高效率);各类等级、得分、评分和排名的量化评价现象(可计算);师生关系异化,就像快餐店中的售货员和顾客一样,没有交流与沟通,一切都成为程式化(控制)等。[2]在技术理性和绩效评估的时代背景下,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领域也受到了麦当劳化浪潮的影响,在国家认证和州级认证中都体现了麦当劳化的原则。
(一)追求统一:国家认证机构的重构
2013年之前,美国教师教育机构认证的主导者是全美教师教育认证委员会(National Council for Accreditation of Teacher Education,以下简称NCATE)和教师教育认证委员会(Teacher Education Accreditation Council,以下简称TEAC)两大认证机构。随着认证活动的开展,这两个机构的认证制度逐渐暴露出一些缺陷。NCATE存在着认证标准过于繁琐、认证程序不规范、认证的强制性等问题;TEAC“无标准式”的认证虽然扩大了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的自主权,但是又走向“放任自流”的一端,没有发挥监督和约束的作用。琳达·哈蒙德(Linda Darling-Hammond)认为“允许高等教育机构自己制定评估标准和程序,实质上是对社会大众的欺瞒。对公众而言,认证意味着机构要达到外部的标准。”[3]2009年,美国48个州宣布建立统一的基础教育质量标准,这意味着各州在教育质量证据要求上开始趋同。此举使NCATE 与TEAC在“绩效本位”理念下所关注的教师教育质量“证据”趋向同一化,为两者间的合作奠定了更为坚实的基础。[4]
2013年,NCATE和TEAC合并成立了新的教师教育认证机构——美国师资培养认证委员会(Council for the Accreditation of Educator Preparation,以下简称CAEP)。CAEP重新设计了统一的认证制度,初步解决了长期以来由于美国认证制度不统一而引发的“标准不一”“重复认证”等问题,规范了之前美国认证杂乱无章的现象。新的认证制度追求统一化、明确化和透明化,提出要以数据性和自我教育性为出发点来展示教师教育的质量,加强了教师教育质量的可操作性和可测量性。在CAEP的带领下,美国教师教育质量证据日益趋向同一化,教师教育认证体系愈发体现了现代教育发展的理性化进程,总体呈现出了追求效率、可计算性、可预测性、可控制性等特征。
(二)绩效评估:新一代认证标准的变化
NCATE自成立以来,认证标准修订的步伐就没有停止。标准的更新既反映了美国高等教育评估理念的变化,也体现了社会各界对教师教育和认证的理解不断深入。从NCATE历次标准的变化来看,呈现出从注重教师教育 “投入” 逐步转向注重“产出”“绩效”的趋势,但每一次改革都较为保守且广受诟病,主要原因在于其标准太过于繁琐和模糊,重复且浪费时间,甚至威胁到了各大院校的学术自由。TEAC本身并未制定认证标准,而是由教师教育机构自评自洽。虽然这一做法实现了维护教师教育的多元性,却也被认为是对公众不负责任的表现。
在吸取NCATE和TEAC的经验和教训之下,CAEP的认证标准有了重大突破,表现为注重结果、凸显证据的绩效评估理念。具体而言,新一代认证标准重视的绩效评价主要体现在五個维度:标准1、标准2和标准3从教师候选人的学科知识、教学技能、实习经验和入学标准方面来评价教师教育的绩效;标准4是以教师教育专业产生的影响来证明教师教育的成效;标准5是从教师教育机构的质量保障机制和持续改进机制来评估教师教育的绩效。CAEP对NCATE的绩效本位认证标准有所发展,但CAEP的标准更加倾向于可测量性,对于标准要求的描述更加地清晰,凸显了证据为本和结果导向的特征。
“CAEP教师教育认证标准的独特性和对绩效及其证据的充分关注是整个高等教育认证领域中少有的,这是改革者的勇气和决心的见证。”[5]然而,勇气和决心并不能证明绩效评估的适切性,社会各界对CAEP标准的质疑不断增加,这是由于统一的、追求绩效的认证标准侵害到了美国多元教育的现实追求。多样化、多层次是高等教育结构的内在要求,也是对不同专业办学特点的正面回应。CAEP参照绩效表现和数据证据来评估机构和专业质量,所导致的局面是认证目标与机构和专业培养目标的不一致。为了达到国家认证的要求,机构或专业必须调整自己的办学方式来迎合CAEP的评估模式,造成的后果是所有机构和专业培养模式的雷同,这与美国教师教育的多元化教育目标相悖。在这样的背景下,CAEP统一的认证标准不免带有严重的麦当劳化倾向,教师教育认证在对“高水平”的盲目追求下愈加陷入麦当劳化,导致办学定位摇摆不定,削弱了教学与人才培养的中心地位。
(三)合作关系:国家认证与州认证的链接
NCATE的认证虽属于自愿认证,但从与认证单位的关系上来看,教师教育机构需要根据NCATE提供的统一标准逐项完成固定的认证步骤。认证逐渐超出了它所应履行的职责,获得了一种“准法定”的权力,渐渐从“自愿性”变为“强制性”。[6]由此,一些教师教育机构转而选择TEAC的自由认证。CAEP作为一个非营利的、自愿的认证机构,侧重于与各州的认证程序相切合,简化了认证流程和认证方法。虽然CAEP是一个非营利组织,但是同样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构建了低成本、高效率和可预测的认证模式。尽管各州可以自愿参与CAEP认证,然而一旦大学高层领导决定寻求CAEP认证,认证就成为一项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务,教师教育机构和教师教育者不得不执行该项任务。当外部自愿性认证转变为高校内部强制性的行政指令,要求教职工和学生满足申请认证的规定时,CAEP的自愿性质实际上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有学者认为CAEP是极权主义者,深受技术理性的影响,它通过收集大量的数据,建立起标准化、机械化、官僚主义和非人性化的认证体系,进而才发挥出高效和科学的作用。CAEP为了扩大其自身的影响力,试图成为唯一的国家教师教育认证体系,与州政府和联邦政府建立了伙伴关系,以增强其权力。[7]就如顾客自行选择进入麦当劳餐厅消费时,在点餐、就餐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了麦当劳消费模式中。各州参与CAEP认证也是同理,尽管CAEP有着自愿认证的“招牌”,但是当各州参与到CAEP的认证体系中时势必会受到CAEP认证标准、认证方法的影响。甚至一些州为了获得国家认证,不惜调整自己的办学模式来迎合CAEP认证,封闭了自我发展的空间。加州作为CAEP认证的顾客,其认证理念深受国家认证模式的影响,可以说是CAEP认证的缩影。
遵循效率至上是麦当劳化的根本原则,人们通过简化的程序可以迅速地获得高效率的产品和服务。麦当劳化追求量化的结果,将产品和服务量化为具体指标,辅之以可预测的客观环境,强调标准化和均一化的服务,以实现对员工和顾客的控制。麦当劳的经营方式典型地体现了现代社会的合理性进程,实质上是技术理性的强权渗透和理性原则的行事方式,呈现出精确计算、量化控制和效率至上的运行逻辑。由此,麦当劳化得以在美国高等教育领域大大扩张,同时渗透到教师教育认证的方方面面。
二、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具体表征
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意味着认证和麦当劳餐厅之间有着相似之处。例如,认证具有质量规则和条例规定(麦当劳对员工和顾客都设有相应的规定)、大学与国家认证的合作(麦当劳在世界各地有许多分店)、专业认证的标准化(麦当劳具有标准化的食物生产和就餐流程)等。加州成立了全美第一个州教师教育认证机构,其认证历时长久,认证体系较为成熟,体现出标準引领、绩效表现、证据为本、数据驱动的认证理念,这些特征为美国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提供了具体的依据。
(一)认证体系的效率至上
麦当劳尤为重视效率,它要求员工和顾客遵循一套既定的规则来实现预先确定的目标,通过简化生产过程、产品和服务的方式,来提高运营效率和成本效益。例如,员工遵循严格的食品准备和服务程序,顾客按照有限的菜单点餐,通过快餐或外卖形式来加快消费的过程。[8]在追求绩效的教师教育认证背景下,加州准确定义了何为“高效率”的认证系统。
2016年加州重建了认证体系,充分诠释了CAEP的认证理念和原则。一方面,该认证体系同样以关注教师候选人和专业的成果为目标指向,精简了认证标准,减少了认证成本,最大限度地提高了认证效率。另一方面,该认证体系以标准为引领,根据标准的达成度来衡量教师教育的有效性。之后,机构和专业根据认证结果和标准进行持续改进(如图1所示)。2017年加州采用了新的审查程序,要求机构提交更加具体的证据。在之前的认证体系下,审查人员需要数周或数月的时间来完成大量文件和证据的审查,而现行的认证体系完善了与机构的沟通渠道,审查人员可以在一到两天内完成审查工作,以更高效的方式向机构提供质量反馈。[9]
追求简捷和高效是加州和国家认证的“商标”,其标志是将认证包装成一个标准化的程序,将专业的成果和教师候选人的知识视为是静态的而非动态的,这极易造成一种反智主义的宣传。此外,“认证”是一项长期性、复杂性的评估活动,为了获得“认证”这一殊荣,学院教师每年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修改课程大纲、出席各类大小会议、监控和跟踪学生数据和准备详细的文件和证据上,这势必会影响到正常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教师的工作逐渐被简化为单一的数据和文件记录,教师的工作量变为了机械的数据保存系统。因此,认证体系强调的“效率至上”并非提高了参与认证的顾客(机构和专业)的效率,实则是为认证机构(加州和国家认证机构)服务。所谓高效率的认证过程反而加剧了机构和专业的负担,而这一重担最后则落在了学院教师的肩上。
(二)认证办法的可预测性
可预测性是麦当劳产品和服务一致性和标准化的保证,是指在销售过程中不仅产品的一切是可以预测的,甚至员工与顾客的互动都是可预测的固定模式,强调系统化和常规化。例如,在不同的麦当劳店,顾客能够点同一类型的快餐,获得同样的服务。加州教师教育认证也意图维持这种一致性,要求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逐步以相同的认证办法展示其标准化的办学过程。
认证办法的可预测性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加州确立的三级认证标准(先决条件、通用标准和专业标准),其背后的逻辑是以“机构和专业的发展是可以预测的”为前提假设,将教职工的工作质量和师范生的学业水平视为“产品”,以迎合认证标准要求和社会需求为主要价值。例如,通用标准中包含了五项内容要求,一是具备支持教师教育专业发展的基础设施;二是明确教师候选人的招收标准,加强对教师候选人的支持;三是为教师候选人提供研究、实习和实践性课程;四是促进教师教育专业的持续改进;五是绩效表现。这种系统化的认证标准有助于高等院校、中小学校和其他用人单位对师范生所具备的素养进行对比和衡量。其次,与麦当劳对其产品和服务的一致性的关注相同,加州也为不同地区的机构和专业提供了系统的认证过程,包括机构审批、专业审批、专业认证、持续认证四个环节。其中,专业认证是认证程序的核心环节,包括年度数据分析、项目审查、现场考察、认证决定和第七年后续认证活动等步骤。可以看到,加州教师教育认证的可预测性是通过强调认证标准的一致性、认证过程的系统化来实现对教师教育质量的控制。从认证的主体来看,可预测性能够使认证工作更加容易完成,通过科层制组织有助于认证机构更为方便地管理认证对象,更好地预测认证资源的供应、认证结果的达成等;从认证的对象来看,可预测性使认证过程更加简化和便捷,机构和专业无需投入额外的精力去开展认证工作,只需要跟随既定的认证体系即可完成认证活动。
然而,脚本化的认证体系往往会将认证变成单调的、机械的和僵化的流水线活动。强调一致性的认证过程和评估指标,无形之间固定了不同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发展的模式,严重束缚了机构和专业发展的自主性,会造成机构和专业在认证标准达成度方面认为取得高分就是“高质量”标志的误解,以及所有机构和专业的办学目标和办学方式雷同的现象。加州认证体系虽然广受诟病,但仍然得到了教师教育机构的广泛响应。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对“可预测”产品和过程的盲目追求,忽视了认证过程中的“不可预测性”。
(三)认证步骤的可计算性
可计算性是“人们不断将主观事物客观化的过程,它可以消除模棱两可的现象,在解决过程或产品的争议时能够节省‘浪费’的时间”[10]。在麦当劳的话语体系中,一切事物都是可以被计算和量化的,包括成本、产品和服务,数据是衡量绩效的唯一标准。同样的,数据在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中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是国家认证还是州认证都日益趋向于“数据驱动”,其重心日渐转移到教师候选人绩效的数据。这是由于数据评估能够有效传达评估活动或结果的量化信息,旨在确定候选人满足特定学习能力、结果或标准的程度。[11]
加州的教师教育认证在认证标准、认证过程和认证结果中都体现了数据证据的重要性。从认证标准的内容来看,通用标准中将机构和专业的“绩效表现”作为认证标准之一(如表1所示),要求教师教育专业能够证明教师候选人具备了从事教学工作的知识和技能。[12]绩效评估的依据是机构和专业对认证标准达成度的数据,其中包括州教师执照考试通过率、教学绩效预期的达成度、实习活动结果、师范生毕业测试成绩、毕业率、就业率、三年留任率和用人单位满意度等数据。从认证过程来看,加州开发了以数据驱动的认证周期(如图2所示),主要以数据为客观衡量标准,要求教师教育机构每年收集和分析专业的数据,并上传至认证数据系统。从认证结果的确立依据看,加州认证程序定期收集和分析K-12学生和师范毕业生的成长数据,以及师范毕业生、用人单位和社区合作伙伴等关键利益相关者对教师教育质量的满意度等数据,根据数据结果来证明教师培养的性能。
值得警惕的是,对量的过分强调往往会对认证过程与结果产生不利影响,会造成高等教育中“评分”“等级”等量化方式的大行其道。在认证过程中,正如用顾客对麦当劳某一产品的满意程度作为衡量质量的指标,加州将“毕业生满意度”“用人单位满意度”等主观数据伪装成客观数据,使用教育“消费者”满意度来评价教师教育的质量。有学者认为并不存在一种有效、客观或可靠的量化方法能够评估高等教育的質量,因为许多“关于质量定义是基于个体的主观判断,而这些主观判断通常会被伪装成客观的评估准则”[13],把主观满意度评价作为衡量教师教育质量的重要指标之一,显然是不合理的。在认证结果中,加州将专业认证的结果划分为五个等级,分别是认证(Accreditation)、有规定的认证(Accreditation with Stipulations)、有重大规定的认证(Accreditation with Major Stipulations)、有试用规定的认证(Accreditation with Probationary Stipulations)、拒绝认证(Denial of Accreditation)。对于某一教师教育专业而言,拒绝认证意味专业面临着停招的局面。即便是获得了认证,仍区分为不同等级的认证。在社会公众看来,“认证”与“有规定”认证显然是不同的层次,认证结果的评级可能会影响到教师教育机构的办学声誉。如果过于强调认证结果的等级区分,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教师教育机构走向急功近利的道路,而忽视专业发展长效机制的建设。
(四)认证过程的可控制性
可控制性是指通过标准化和一致性的措施,达到便于管理和控制的目的。这是由于任何理性化系统中存在的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和低效率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14],因此麦当劳餐厅试图通过高度程序化的流程以强化对人和产品的控制,将员工和顾客的思维简化为简单地遵循指令,其最终目标是提高效率、改进质量和降低成本。
在对员工的控制方面,麦当劳为员工制定了详尽的规定和培训手册,使员工的外表、行为和思想更具有预测性。例如,员工在制备食物和提供服务时要遵循明确规定的步骤。员工的自由裁量权被最小化,他们的技能和判断力被搁置一边,这项工作是用手而不是“头”来完成的。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中同样充斥着可控制性。与麦当劳一样,加州认证体系也为教师教育机构提供了《认证手册》(Accreditation Handbook)。该手册包含了认证标准的描述和认证程序的说明,提供了大量的证据示例,以指导认证人员、机构和专业为认证工作做好充足的准备。[15]加州的认证体系也为认证人员制定了详细的培训活动,其中包括入职培训、专业审查培训、通用标准评审培训、现场考察培训、实习主管培训等,从而能够充分掌控教师教育的认证。加州认证过程的可控制性能够减少认证活动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但是也使得学院教授们在认证中的角色和职责逐渐边缘化,几乎无法实际控制整个认证过程,并导致教师教育机构失去对专业的控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教育质量。[16]
任何事物的目标背后代表着一种价值取向,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体系向来存在着“以非理性为导向的认证理念和以理性为导向的认证理念”的钟摆现象,即教师教育认证究竟是以认证对象(机构和专业)的利益还是以认证主体(加州和国家认证机构)的利益为上。理性化的认证系统会带来一定的益处,但也会造成一些负面影响,对此我们应对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现状保持警觉。
三、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反思
麦当劳化具有诸多优势,以上四种主要纬度能够建立一个高效、可预测、可计算和可控制的理性系统。伴随着这些优势,麦当劳化还衍生出了一些消极影响——“理性的非理性”,即在高度理性的系统下,麦当劳化不可避免地再生出非理性行为[17],具体表现为无视个人的需要和价值观、以实现绩效目标为中心、同质化现象严重等。这种非理性也意味着理性系统正在被除魅,失去它的统治力和魔力。面对美国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我们应重新审视这把“双刃剑”所带来的结果。
(一)警惕绩效本位的陷阱
当前,加州教师教育认证体系以效率和计算为主导,以预测和控制为辅助,其认证过程和认证决定中都凸显了“绩效本位”“证据文化”的认证理念,与CAEP“提高全美中小学教师的绩效表现,并提高证明其质量的证据标准”的认证标准和目标不谋而合。然而,近年来美国社会各界对“績效本位”评估的争议逐步白热化,对CAEP的认证体系产生了信任危机,这些担忧使公众产生了疑问:“绩效本位”的认证是否适切?
“绩效本位”的评估之所以在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领域遭遇了困境,一方面是由于绩效本位自身存在的缺陷,不能较好地协调教师教育认证领域出现的矛盾。一般来说,机构和专业提供的数据证据反映其绩效程度,但“如果仅仅关注标准化考试分数和数据结果,对于教师教育来说是一个陷阱,它忽视了民主社会更为广泛的教育目的”[18]。数据并不能为教师教育机构质量改进提供科学的导向,反而使认证成为机构和专业“自我标榜”的一种手段,成为追求功利的“评价快餐”。另一方面,由于美国高等教育认证领域评估理念的变化,评估形式逐渐由结果评估转向监测评估。监测侧重于过程,评估注重于结果,因而监测评估不仅可以对教师教育的发展进行结果评估,又能够动态监测发展过程,有效改善结果评估的缺陷。
借鉴国际教师教育认证的有益实践,2018年我国颁布了《普通高等学校师范类专业认证指南(实行)》(以下简称《指南》),确立了“学生中心、产出导向、持续改进”的认证理念。其中,“产出导向”以师范生学业成就为导向,聚焦于师范生的绩效表现,即“学到了什么”和“能做什么”,强调用证据“说话”,说、做、证一致,以此来评价师范类专业的质量。可以看出,我国师范类专业认证理念和标准与目前美国的认证理念同频共振,强调师范专业要对学习结果负责,注重数据先行。针对美国“绩效本位”认证理念出现的弊端,我们也应及时反思目前我国认证活动实施的现状,认识到“关注结果”和“产出评估”的利弊,协调“管理监测”与“结果评估”的关系,及时规避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中出现的问题。
(二)重审增值评价的应用
在认证过程中,多方利益相关者逐渐对认证目的产生了额外的“增值需要”。除了要求保证师范毕业生能力外,公众和高等教育的资助者也要求增加一些额外的价值保证,例如提高P-12学生的学业成绩。在回答“如何确保师范毕业生有效地促进P-12学生的学习与发展”的问题上,美国CAEP和加州的认证标准都纳入了“增值性评价”。增值性评价是以输入到输出的变化水平作为增值评价依据,不再仅仅以“结果”论英雄,而是通过判断基础水平与结果之间的差距,从而科学、公正地评价教育效能的高低。
跟踪和收集P-12学生学业成就数据这一“增值评价模式”,是目前美国教师教育认证的一大趋势,这些具体的数据被认为能够明确展示教师教育专业的质量水平。这是由于教师教育机构汇总的宏观数据会掩盖不同专业之间性能的显著差异,与宏观数据相比,这些具体的数据在问责和持续改进方面的效用较大。譬如,CAEP 的认证标准强调要以多种方式衡量师范毕业生对P-12学生学习和发展的影响;加州认证标准也强调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能够证明教师候选人的教学能力以及对P-12学生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美国教师质量委员会(National Council on Teacher Quality,简称NCTQ)认为加州需要将中小学生成长数据作为重要的证据,收集学生成长与教师教育专业质量相联系的数据[19],作为证明专业有效性的关键证据。
尽管国家和加州认证体系都提出了“增值评价”模式,但是在评估过程中仍是“换汤不换药”,依旧通过衡量学生的学业成绩来进行增值评价,将“标准化测验”“终结性评价”视为主要手段,这与所谓的“全过程”“全方位”评价还相差甚远。而且,认证组织并未关注影响P-12学生学业成就的社会因素,如不断变化的人口结构、家庭结构、种族背景和校园文化等,而是将教师教育视为无法提高学生学业水平以及造成中小学校失败的主要原因。如果认证目的和认证方法只关注学生学业成就和额外增值,就会忽视实现学业成就的教学过程,还会造成对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进行剥削或不道德的管理以实现这些增值目的。
此外,关于“将P-12学生学业成就视为认证体系中增值评价指标”的适切性,还有待商讨。弗兰克认为,将P-12学生的学业成就、师范毕业生的能力作为评估的证据实际上是错误的。[20]所谓“认证”是分析机构或专业质量的过程,其认证对象及证据指向并不是中小学生或师范毕业生,认证并不是测量个人能力的工具,资格证或用人筛选机制可以成为衡量个人能力的工具。在收集P-12学生的成长证据方面,“教师教育机构可能无法获得学生的数据,如何高效地收集专业认证所需的数据是最具有挑战性的”,这是因为“某些州会担心教师和学生的隐私受到侵犯从而拒绝提供这些数据,即使机构付出很多时间和政治成本也是很难获得这些复杂的数据”[21]。即使获得了这些数据,如何科学地利用P-12学生的学习结果来评价教师教育专业,这些都是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中实施增值评价所面临的问题。
美国教育的问题不在于标准的表述,而在于机构或专业是否获得了达到标准的证据。[22]当前美国教师教育认证体系将认证标准和认证程序都视为“可预测”和“可控制”的部分,但是却不可避免地衍生出大量的非理性因素,进而破坏着理性系统。因而,如果要合理和科学地运用增值评价模式,认证主体和对象都应努力挣脱麦当劳化的铁笼,真正站在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的发展、中小学校的需求和学生全面发展的视角上引入增值评价系统。
(三)破除数据证据的迷信
可计算性与麦当劳化的其他纬度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可计算性使人们认为花时间最少的步骤,就是最有效率的程序。受麦当劳原则的影响,“量化测评”已成为教师教育评估的一种范式,要求数据结果能够为机构和专业提供持续改进的方向。CAEP和加州认证标准中对师范生入学的平均绩点、学业成绩和培养成果都有着明确的数据标准,并要求对这些数据进行汇总、比较和分析,由此作出机构和专业未来发展的改革决策。但是,这些认证标准关注的仅仅是能够识别“高质量教师候选人”的各种数据集合,缺乏对教师候选人综合素养和教学能力的关注。这些数据仅仅提供了量化结果,如标准化测试分数,却不会直接告知专业和认证机构毕业生在课堂上实际能做什么。[23]此外,绩效评估为问责服务,而非为质量改进提供导向,而且这些数据并不是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质量改进最需要的评估信息,CAEP和加州认证体系所要求的数据证据用于促进机构和专业改进的实效将大打折扣。
我国认证《指南》同样强调人才培养质量证据的积累,将其用于专业人才培养过程的持续改进。现有的一级师范专业认证标准同样也是由数据指标的形式呈现的,其中包括师资队伍和支持性条件等数据及其数据指标的详细说明。但是从现实情况来看,这种建立在专业基础上的数据采集行为,又是与高校现行的内部管理体制不相吻合的。[24]“数据评价”这把尺子看似明确清晰,但在实际认证活动中并不好把握,在具体测量时较难形成一个统一的衡量口径。
再鉴于理想的认证结果具有巨大的利益,例如,通过三级认证的专业可以自行组织教师资格证笔试和面试,“双一流”高校建设背景下各高校可以借助优异的认证结果在一流专业等申报工作中脱颖而出等。这对各个高校师范专业来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然而,认证体系对数据的过度追求和强调,会造成各师范专业对认证结果而非认证过程的过分看重,甚至会对专业的各项数据进行刻意包装,可能会引发高校之间的恶性竞争。因而,单一依靠数据证据是无助于师范专业间进行横向比较的,因为不同师范专业办学多元、目标各异,各类教师教育机构追求的教育价值无法完全通过数据来展现。
(四)省视理性系统的祛魅
“祛魅”是指把魔力、神秘从世界中排除出去,并使世界理性化的过程。[25]麦当劳化因为能够提供日益增加的高效率、可預测性、可计算性和可控制性,所以横扫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催生了高等教育的“理性化”。毫无疑问,在总体上我们从社会理性化中获得了许多益处,但是理性化的过程会竭力根除“不可控”因素,导致具有较少理性特征的“有魅力的事物”的消失。
正如追求效率至上的教师教育认证体系,在不知不觉间消除了各个机构和专业之间的多样性,把多元化和创造性视为无效率的存在。而且,过于强调数量而非品质,往往也会消除事物的“独特性”。换言之,当认证结果和认证过程一旦被量化,就会变得更加可预测,认证系统可以通过同样数量的材料和时间快速地提供相同的认证服务和产品,根据数据来衡量教师教育的性能。但是数据并不完全等同于教师教育品质,从同一数据模版中诞生的认证产品,实际上会损害机构和专业本身的特色。
教师教育认证体系的可计算性也加强了对机构和专业的“可控制性”,使机构和专业必须调整自己的办学模式来迎合认证体系的要求。在美国追求学术自由的背景下,势必会引发教师教育者与机构管理者的利益纷争,即维护学术自由还是提升机构声誉的问题。这种权威主义也体现在国家认证对州认证的掌控中。综观加州的通用标准,无一不凸显了CAEP认证标准的内容和影响。此外,虽然加州本身进行专业审查和现场考察,但是却允许使用CAEP认证程序来代替自己的专业审查程序(Program Review Process),而不是要求专业达到既定的标准。尽管这一规定旨在帮助教师教育机构减少除国家和州对同一项目的审查而存在的浪费问题,但是该举措剥夺了加州的学术自治,威胁到了教师教育的领导权。有学者认为与领头研究机构、主要私人机构和公共机构相比,国家认证的一致性令人窒息,缺乏创新。[26]相比国家认证组织来说,州更了解本地区的教师教育机构、学生及其需要和价值。
当然,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并非完全是负面的。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通过増加过程投入、提高认证效率等,的确使认证工作更为便捷,并提高了一些教师教育机构和专业的办学水平。但是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教师教育认证所面临的困境都是伴随着这些贡献而来的。瑞泽尔认为,麦当劳化是现代社会的必然趋势,人们几乎不可能从中抽身。面对日益麦当劳化的教育体系,人们能够做些什么呢?对于该问题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要取决于人们对于麦当劳的态度。
四、结语
对于美国教师教育认证的麦当劳化,笔者认为不应持逃避或激进的态度去看待这一现象,在享受麦当劳化带来益处的同时,我们应积极寻找麦当劳化的突围之路,构建一个更为合理和人性的认证体系。随着美国社会各界对CAEP的质疑和不满的不断增加,加之新的评估理念推动下,2017年新的教师教育质量认证机构——“教师教育质量提升委员会”(Association for Advancing Quality in Educator Preparation,简称AAQEP)出现。AAQEP机构的成立和认证标准的出台,反映了美国在追求教师教育的多样化、自主性和可持续发展方面又迈出了新的步伐[27],这可以看作是对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的一个阶段性反思,是对诸多“理性的非理性”现象的纠正。当前我国师范类专业认证已经进入全面推行阶段,我们必须正视和警惕美国教师教育认证麦当劳化过程中存在的利弊,对其进行系统的审视和理性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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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