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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亏欠的拥抱

2021-12-22刘索付

金沙江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粮库鼻尖麻袋

刘索付

我从小到大,没拥抱过父亲。

我在外地生活十几年了,由于工作忙,和父亲相聚都是过年时候。有时给他打个电话,或用微信发个视频,也用快递给他送东西。我和父亲通话,总有说不完的事,注意身体,是每次通话彼此都要叮嘱的。

父亲得知我回家,会在班车站点等我。我每次走下班车,见到父亲时候,他那双直勾勾注视我的眼睛,總是湿润得像刚哭过一样。我会带好几个沉重的包,他就用冻得通红的手,帮我拿包,分担我身上的重量。我带着埋怨的口吻说:“在这站很长时间了吧,天这么冷,多余过来。”他会回答我说:“你妈想你,非让我接。”离家的时候,我不让他送,他嘴说不送,却在后面跟着我。坐上班车向窗外看,就会发现父亲在来时接我的地方站着。太阳照在他银白的头发和黑红的脸膛及土黄色的衣服上,散发着陈旧的光,像个饱经沧桑的雕像。

每当老年人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里,就会想起父亲,于是,和父亲的点点滴滴就浮现在脑海。

我幼年不会走路时,特别爱哭闹,父亲就将我放在他肩膀上。他高大的身躯像座山,被他两手按在肩膀上的我,就像登上了山顶。他这招非常好使,我立刻停止哭闹,并且会笑出声来。我没有登山概念,也不知在他肩膀上有什么好处,一种莫名的喜欢让我不由自主。我慢慢地厌烦了这个动作,父亲见这个动作不能控制我哭闹了,就改变方式。他笑着用一双大手将我高高托起,并缓慢旋转,这个动作我有点怕,忘记了哭闹,直愣愣地看着地面。我会走路时候,就不轻易哭闹了,他每天回家和我亲近,喜欢摸我鼻尖。这个动作,渐渐地被我学会了,每次他躺到炕上时,我就爬到他身上,摸他鼻尖。他见我摸他鼻尖,也笑着摸我鼻尖。他的大鼻子又干又硬,我的小鼻子嫩软软的,摸几下就能淌出鼻涕泡。

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年夏天,不知父亲干什么工作,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几乎是他走时我还没睡醒,他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有天我西瓜吃多了,半夜被尿憋醒,撒尿时正好与回来的父亲碰面。他见到我,露出一脸笑容,在我身边停下,摸下我鼻尖。我用惺忪的眼睛看了下他,见他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身体有些哆嗦。难道外面下雨了吗?我趴门一看,黑咕隆咚的天上星星不多,几片云朵围着一个月牙。母亲给父亲脱去上衣,我见父亲肩膀,后背还有腰部,红得像出血了似的。我心里很慌,到父亲身边问:“爸,疼吗?”父亲又摸下我鼻尖:“不疼,你得起早上学,赶快睡觉去吧!”我点点头,躺进被窝却没了睡意,就看着他。见母亲拿来一个有酒的杯子,用棉团蘸酒,擦父亲身上红肿的地方。酒接触到皮肤,父亲表情就不自然了,面部肌肉绷得很紧,微闭着眼睛,牙咬着下嘴唇。

一天下课,我的同桌对我说,咱们两家人有缘。我一头雾水,问他从何说起,他说咱俩是同桌,你爸和我爸又一起干活。我听后吃惊地问:“你是从哪得知我爸和你爸是同事的?”他说上个星期天,我妈带我去粮库给我爸送水,看见的。我从没听父亲说过在粮库干活,不知他在粮库干啥活,没去过粮库的我,哀求他放学带我去粮库看看。他欣然同意了,放学后,我俩背着家人走进粮库大院。我见这个院子比学校院子还大,里面是房屋和烘干塔及卡车。一群脖子上围着毛巾的男人,排列有序地从房子里扛出鼓鼓的缝口麻袋,往卡车上装。他们个个满头大汗,像被雨淋了一样,卸下麻袋往回走的时候,就用毛巾擦汗。毛巾擦得直滴水,他们便拧干毛巾,毛巾的水滴在地上,湿了来回走的路。他们身体劳动,嘴也不停着,大声地哼道:“劳动号子嘛吼嘿,震天动地嘛吼嘿。盘古开天嘛吼嘿,唱到今天嘛吼嘿。不怕风儿嘛吼嘿,不怕雨儿嘛吼嘿。”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扛麻袋的人,搜索父亲。我很快见到父亲身影了,他直着腰板,肩上扛着麻袋,缓缓地从房里走出来。麻袋压在父亲肩上,就像五行山压在瘦弱的孙悟空身上一样。父亲每迈出一步都是稳稳地,踩地上的双脚,像一棵大树深深扎在土里一样。父亲将麻袋放在卡车上,回去取的时候,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用舌头舔嘴唇。我见他舔嘴唇,知道他口渴了,便进屋找水。父亲又装上车一袋往回走的时候,取来水的我,就来到了他面前。父亲看见我吃了一惊,随后笑着接过水瓢大口喝起来。喝完他将水瓢送到我手里,对我说:“送回水瓢后,赶快回家。”我摇头,说要和他一起回家,他不让我等,说今天活多,得干到半夜。我坚决不走,说半夜也等,他见我这样犟,就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哭着跑回家,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

读初中那年,镇里生活的姨妈送给我家一块布料,这块布料浅蓝色,又软又厚。母亲说是涤纶布料,很贵的,穿这布料做的衣服有面子。从我记事起,每年春节,不管家里条件如何差,父母都会想办法为我做身新衣服。父亲没有新衣服,他穿的都是人家给的旧衣服,每次出门去重要场合,总穿他和母亲结婚时买的那件洗得掉色的中山装。母亲决定用这块布料给父亲做件衣服,可这块布料被我惦记上了,让母亲为我做衣服。母亲说:“过年时候已经给你做过新衣服了,你爸一件体面的衣服也没有,去重要场合很寒酸。”一心想要的我,不听母亲解释,趴炕上就哭。在门外干活的父亲,听到我哭后,来到母亲面前笑着说:“你给儿子做吧,我这么多年没穿新衣服,也不都过来了。”母亲气得说:“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不能惯着他。”父亲为我辩解:“儿子已经是上初中的大小伙子了,应该穿得好一点。”

我进入大学读书了,学费很高,为帮父母分担点学费,暑假和寒假,我就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打工。父母非常想我,村里没有电话,就经常给我寄信。我们来往的书信每个月都很多,时间一久,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大二那年的一天中午,我正在食堂吃饭,班主任找到了我,说他接到门卫打来的电话,校门外有个乡下来的人找我。我听后赶忙放下碗筷,向校门口走去,老远就看见一个弯腰驼背手提帆布兜子的人在门外站着。是谁呢?我猜不出来,来到这个人面前我惊住了。眼前这个人是我父亲,一年多没见,他脸上皱纹多了,腰弯了,背也驼了。我朝他喊声爸,之后眼泪就流了下来。父亲见我哭,就说哭啥,我和你妈都挺好。你没回家这一年多,非常惦记你,今天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我回去和你妈说一声,她也安心了。去年家里收入还行,兜子装的,都是你爱吃的东西。我要带他去小吃铺吃午饭,他不去,说进饭店要花很多钱,已在火车上吃了母亲炒的爆米花。我说爆米花不扛饿,硬拉他往小吃铺进。父亲最后没办法了,就说:“那就多要点馒头和咸菜吧,吃剩下我回去坐火车时吃。”

我大学毕业拿到证书,决定找一份体面工作,然而却十分困难,半年后我仍然没有找到。我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混到交不起房租的地步。我没办法了,只能回到家乡,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决定自主创业。在父母支持下,我拿亲属家的房产做抵押,从银行贷出一笔钱,承包了村里的荒丘。我在荒丘上栽了苹果树,为尽早见到效益,树空还种了青菜。父亲不回家了,就在树林边上搭的小窝棚里住,每日总是天刚拂晓,他就开始忙碌。我们父子俩给果树浇水和施肥及喷洒农药,蔬菜用的都是农家肥,不使农药,锄头除草,用手捉虫。我和父亲忙得不亦乐乎,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感觉时间很短。我看着逐渐粗壮的果树和绿油油的蔬菜,别提多开心了,父亲也时常笑得绽开满脸皱纹。蔬菜见到效益了,挣了点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果树开花的那年春天,我家邻居放荒,火没能控制住,蔓延的大火烧毁了我的全部果树。我想到好几年的心血和没还完的贷款,蹲在林地抱头痛哭。父亲将我拉起来,说哭不顶用,你得振作起来。父亲的话让我没有颓废,两天后,我背起行囊去了城市。

欠钱的压力,让我不敢挑工作了,干起读书时打工的体力活。我省吃俭用攒钱,两年后还清了贷款,可这时的我没心情回乡重新栽果树了。三年后,我结识个女孩,我俩很投缘,很快擦出爱情火花。我结婚后,不再打工了,和妻子开家养老院。我考虑到父母年龄大了,生活不便,想将他们接来和我一起生活,他们不来,说在家乡生活习惯了。

有一天,我在楼上办公室看院里人的体检报告单时,接到院门口保安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外地来的人要探望他父亲。我告诉保安让探望的人进来,保安开门同时,我从窗户往楼下看。见院子里,一个中年男人见到个老头后,紧紧地拥住了那个老头。这个儿子拥抱父亲的身影,让我感动得泪如雨下,溅湿了桌上的体检报告单。我忽然明白了,父子之间的爱,拥抱可以表达,而我欠父亲一个拥抱。

我拿起手机,和父亲通了电话,告诉他说:“爸,我想抱抱你。”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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